第十章 遥寄一枝启新祚
第十章
遥寄一枝启新祚
离开立政殿才几步,雪地里跪着个宫娥,拦在道路中间,垂着脸,身子几乎伏在雪地上,看上去是冻得受不住了。
“我家崔太昭仪,闻知公主进宫,特命奴婢来请。太昭仪要与公主共话元日佳时。”一开口就是抖抖索索的,听不出新年喜气。
“崔家。”雪信冷哼,“我听不得这个姓,听了就生气。”
“我家太昭仪,是有十二分诚意的。太昭仪说,家中有人不懂事,她是要给公主赔罪的。”宫娥头一抬,是承恩殿当差的玉露。
“要是跪在我面前的是崔月华,我还承认她有几分诚意。你就是在这里跪着冻死,她也不掉一块肉。”虽是这么说着,雪信还是拨转了马头,向承恩殿去了。
承恩殿里,崔太昭仪正搂着小皇子教认字,母慈子孝一番光景。崔太昭仪略有清减,脸上见了颧骨。小皇子年约四岁,小脸上的眉眼倒也清俊可爱。
小娃儿穿裹得如个球,被崔昭仪推向雪信膝头:“这是你长姐,快去拜问个新年安好。”小娃儿就摇摇晃晃挨近了雪信。
雪信问兔子要了个金锞子塞进小皇子手里:“乖,阿姊进宫着急,不曾准备礼物。”
未见面时咬牙切齿,见了面,对方派出个胖头胖脑的稚童来示好,这边也不能太小气为难了孩子,便如同久未谋面的闺中挚友般轻轻细细地谈。
崔家大女儿低回委婉地说:“我家小妹是走了眼,才在招亲会上选了苍海心。幸而当夜静西侯大闹安城,我家小妹的婚礼被打断,亲没有结成。爹爹接小妹回家,还退了聘,意在与叛军划清。还望公主不要计较小妹年幼无礼,放小妹还家。”
崔尚书因阳关之战与河东军结了仇,整个崔家还能与雪信说得上话的,也仅有崔昭仪了。
雪信翻着小皇子写的字,心思仿佛也大半不在,散散漫漫道:“崔家自找的麻烦,还不止苍海心。昭仪得闲,还是该和家人好好谈谈心的。一家人各有心思,倒教外人不知怎么对待崔家了。”
崔太昭仪开口道:“我爹爹和小妹的事,我也是知道的。他们也是一番苦心,想让崔家在一片纷乱里活下去,多为朝廷做事。小妹受了教训,也知错了,公主让她来我这里,我好好训她罚她。”真为难了她,既要说得对方意会,又不可露一丝话柄。
“太昭仪体会父亲和妹妹的苦心,父亲和妹妹有没有体会太昭仪的苦处?他们攀这个附那个的,独独看不见他们的外孙,他们的外甥是块璞玉。是当真看不见,还是假装看不见?家人看不见,外人也盲了吗?外人敢任用一个时时谋算他家产的奴仆吗?拥有天子血脉的崔家,又是愿意长久做一个奴仆的?”雪信还是低头看小皇子的功课,“别到头来弄巧成拙,害了自己。昭仪若聪明,就该规劝父亲,履行好兵部尚书的职责。不卷入纷争,是保全昭仪和小皇子的唯一办法。”
把话牵扯到小皇子身上,崔太昭仪从衣襟里抽出手绢印了印泪痕:“我本不该说什么,太上皇不愿用心在我身上,我也认了。太上皇告诉我要带走我这孩子,免得朝堂生乱时受连累,我不吃不喝搂着我的孩子,说唯一的念想得给我留着,才保住了他。太上皇禅位时,也没把这孩子安排好,说是留着给新君上来封赐,要让崔家感新君的恩。赐郑王的诏书听说也拟好了,是住在立政殿的那个女人扣着不让新君落玺。如此视我的孩子为眼中钉肉中刺,恐怕是不愿让我母子活着离开安城。如今我母子度得一日,就是偷得一日。父亲犯糊涂,也是为我……”
“为子心焦,倒是人皆同此心。张太后今日颁诏,命北衙禁军与河东军以紫宸门为界分治,北衙禁军维持前朝秩序,河东军保护后宫嫔妃。我守着后宫,谁也别动歪脑筋。谁可以合作?当然是根本上不会抢了小皇子的杯中羹、也不怕小皇子来抢东西的人。至于谁值得信任?太昭仪在宫中有得是余暇揣摩。”
话尽告辞,雪信也没松口放崔露华,崔太昭仪心绪如麻,再顾不上替小妹说话,也忘了客套留雪信吃饭。
在雪地上咯吱咯吱踏着,雪信遥望着清晖殿的琉璃顶,噗嗤笑了:“都走了两家,要是第三家不去,定会落个厚此薄彼的口实。”
清晖殿里的日子定是不错。雪信到时,几乎所有当值的宫娥全跑在外头,嬉笑着在殿前玩雪。一只獒犬大小的雪狮子被捏出了形,正有宫娥用红玛瑙球给它嵌眼睛,找孔雀毛拂尘给它做尾巴。她们见到雪信的队伍,陆陆续续停下耍闹,却也不见慌张。
她们说:“后宫长日无事,李太昭仪起了又歇下了。”意思是希望雪信就此打道回府,别搅扰了她们兴致。
兔子还不晓得宫里平级对话的规则,也摸不透雪信心思,愣愣不开口。
雪信说:“那正好,我给她解解闷。你们快去伺候昭仪起身吧,说新乐公主在门外。”
清晖殿的宫娥们有记得雪信,也有不记得的,但名号一出,她们全晓得是前几日上殿杀人那一位了,再没有谁看不来眼风,丢下雪狮子跑进殿中。
雪信见到的李太昭仪是方从暖榻上起来的,眨眼片刻的工夫草草理了妆,衣服披了一层又一层。
“也闻张太后请公主入宫,却不想公主还能拐来我这冷殿寒宫。也不敢因梳洗怠慢了公主,仪容不整,公主见笑了。”李昭仪命人摆上果盘烧煮热茶。她双手交握摆在膝头,周到地检讨自己。
比起初次见面,两人的实际地位已有了倒转。不曾生育皇子的前朝嫔妃,最好的归宿也不过是在别宫里占个阳光好的房间,配给的活儿有别人替她做,安安静静养老。
“是我不打招呼突然到访,很是失礼。”雪信说,“有日子不见,李太昭仪脸显圆了,身段益发雍容,肌肤似也红润胜从前了。”
“公主千万莫拿我这苦命人打趣。外头人日日有事忙,我在禁苑中坐井观天。想着去了别宫换一换周围景致,或许还能提起精神。偏偏遇上战事走不了。前路不由我定,是什么了局也无从知道,只有清晖殿如今还是我的,我吃下去的每一口,都还是我的,便放开了吃,不管别的了。”李昭仪仿佛是对自己的圆润歉疚。惨就要有个惨的样子,惨着惨着还红润白胖了,算什么呢。
“有的吃是福气,吃得下也是福气。”雪信浅笑着说,“天下多少人没有这个福气。”
李太昭仪见机也是快,立刻命婢女收拾了一匣首饰:“我听闻公主仗剑上殿,自请主持抚恤难民、修缮房屋、恢复农田。我恨自己身在宫墙之后做不了公主这般大事,我敬佩公主心怀宽旷,装得下整个安城。小小一份心意,望公主也成全我为安城做点事。”
“太昭仪以为我是来化缘的?”雪信失笑,抱了匣子随手递给兔子,“太昭仪有心,我自然是来者不拒。可我此行来,一是奉了张太后的诏书,打算派驻河东军守备禁苑。说实在,我也是头回统兵,没有着落,便先各处访访,也来看看清晖殿周围的格局,听听昭仪有何需求。二来是今年无大朝会,也没有欢宴,安城冷清,深殿寂寞,不更得凑到一起说些元日应当有的喜庆吉祥之语?顺便还要讨杯屠苏酒喝。”
李太昭仪面上的那些谨慎卑微和讨好僵住,手在膝头搓了搓:“可我殿中没有屠苏酒。”
“太昭仪御下太宽厚了,如此重要的物事不事先准备,不留个人伺候,全去殿外头耍闹,是欺负太昭仪心慈面善呢。”雪信板了下脸,旋即又轻松道,“幸而我准备万全。”她向被她训得面白如纸的宫娥道,“取两个杯子来。”
两个银杯放在托盘里捧来了,雪信从袖子里摸出个鎏金扁银壶,爱惜地拂拭壶身的瘪坑。那坑是河东侯挂着酒壶上战场,被敌方的刀背磕的。
雪信拔开壶塞,注满两个杯子:“青羽衣兮白霓裳,举长矢兮谢天狼。操余弧兮反沦降,援北斗兮酌桂浆。” 她的祝酒诗,不带一丝喜庆吉祥,满是凌厉,是愤怒的人挑战绝情的天意,断然不肯屈服。
不等李太昭仪有所举动,雪信举起其中一杯一饮而尽,她吞下辛辣的药酒,对李昭仪亮出杯底。
“我不会饮酒。”李太昭仪推辞。
“太昭仪是在逗我吗,太昭仪在狮子宴上也是饮了的。”雪信丝毫不信,她端起另一杯,递向对方。
“近日身子不爽利,才忘了吩咐备酒,也不能饮酒。”李太昭仪继续说着借口。
“太昭仪有何不爽利?若是偶染风寒,小酌杯酒行气活血,反有助益。若是别的不识名的病,当请太医署的人来诊诊。对了,太医令玄河正在我营中帮忙,还是让玄河来替太昭仪诊诊脉。该扎针扎针,该服药服药,有病不能拖,不能把小疾拖成大患。”雪信多说一句,杯子就向李太昭仪凑近一分。
“国师辅助公主镇国,忙得很,怎敢劳动?我只是头重身上寒,或许饮了酒,发了汗就好了。”李太昭仪扛不住雪信咄咄逼人,低头抬手接杯,杯子却往后一缩。
“与太昭仪玩笑呢。银壶中的酒还不够我一个人饮的,才不分给你。”雪信自饮了第二杯,推案告辞。
一时和风细雨,一时霹雳雷火。
兔子进入永安宫后只记得这里的雪也不比外头的白,对于宫里头的人事,晕头转向的。尤其是李太昭仪这边,雪信入殿出殿,到底没征询到李太昭仪对河东军守备禁苑的建议。收了人家财物还逼人家饮酒,杯子快杵到人脸上了,又把人家放过了。
她心事重重,且行且叹:“真是可怜啊。”
雪信回头:“你是在可怜谁?”
兔子说:“张太后得了地位却不得时,她的儿子去打仗,吉凶未卜,母子不能团聚。崔太昭仪有儿子陪着,可是母子俩一块儿被张太后欺负,家人做了蠢事连累她母子被公主记恨。李太昭仪最可怜,她生着病,没人照顾,听着前路也渺茫,公主去还唬了她一顿,带走了她安顿将来的金银首饰,可不是可怜吗?”
雪信失笑:“你倒是悲天悯人。我该在安城里留一座庙观,把你派去给天下可怜人念经祈福算了。”她一抬手点着兔子的额头,“你记着,示弱是女人们在禁苑学会的第一种手段,可怜是最廉价的面具。”
兔子不同意:“可她们遇到的困境也都是真的。”
“她们只把受困的一面亮给你看,你可怜她们,就会去帮她们。你恨她们,见了她们可怜样儿也会索然无味地放过她们。”
“公主说的是张太后和崔太昭仪,她们有儿子,还能凭儿子去争点什么。李太昭仪,是真看不出一丝丝希望了,可怜模样还美,年纪还轻,却要守活寡。”兔子坚持她对李红芍的同情。
天上一声鹰啼,海东青落在雪信肩上,还好这一日她披的是高承钧那件猩猩红战袍,肩上缀有革甲,不至于被鹰爪所伤。鹰喙衔了一截梅枝,枝上花苞紧紧拥护花蕊,没有被高天上的长风冲散。
“你也来与我贺元日吗?”雪信摘下梅枝在手中捻着,“我没什么不好。你好不好?”她对那鹰说话,却在说话之际掏出一副细链镣铐,扣住鹰足,链条缠在自己胳膊上。
鹰用脚拽了拽链子,继而它的脑袋又被罩上遮光的皮头盔。
一行人还未出紫宸门,一队金吾卫迎面撞上,雪信这边驻马不退,金吾卫到近前忽而左右一分,成了包抄架势,后队这才施施然压上。
苍朝雨远远勒住了马。雪光里,细鳞金甲生寒,他看来也是别样的英气。
“好巧,世子也是来拜望张太后吗?起得可有些晚了,席早散了。”雪信轻松道。她身后的一行侍卫暗中绷紧了全身肌肉。兔子见左右旁人如临大敌,也对前方做出冷峻面孔。
“公主进宫,怎不与朝雨打个招呼,有失迎迓,成了我们不懂礼数。方才听说,匆忙赶来,好送公主出宫。”苍朝雨说。
“张太后是世子的皇婶,亦是我皇表婶。世子是皇上的堂兄,亦是我的表兄。一家人何必客气。”雪信轻晃缰绳,“那就有劳尊驾了。”她先催马向苍朝雨而去。
紫宸门外,是森然陈列的金吾卫方阵。军士不再手执仪仗,而是装备了战场上的武器。往前行不多远,过了几个朝殿,御桥夹在左右金吾卫仗院中间。
“过去只以为世子是吟风弄月的雅士,不想统御军队也颇有章法。只是刀枪也太多了些,使人心焦害怕。”雪信一眼望过去。
“皇上出征,安城是皇上的后方,是我朝的根基,不可有失。我也是少时被太上皇逼着读书,看了几本兵书,如今也是临危受命。公主新领河东军,若培育将官、训练士卒,尽管与我商量,朝雨一定尽绵薄之力。你我是一家人,同受皇上托付,更该同心。”
“世子守好城墙,我照顾好城里的人,正该合力同心。”雪信没搭理对方主动要求帮忙的茬。
“好威风的鹰,好俊的梅花。”苍朝雨把要紧的话说完了,路还没走完,只好找闲话说。
“世子若是喜欢,梅花送你,鹰不能送。”
“鹰在公主手中只是个玩物,不得展翼,只会日日衰残。梅花却与佳人相映。”
“若世子安心做个雅士,我甘愿做个佳人,再找个妥当人托付了安城,倒也行得。”雪信对苍朝雨玩笑道,“可找谁都不放心,我们只好自己来救安城。”
终于出了永安宫,如踩着巨兽的舌头,从它两排锋利的牙齿间走出来。苍朝雨站在城门前挥别,他手下的金吾卫队列又绵延出三百步。
“方才的我可怜不可怜?”雪信问兔子。
“一上来的阵仗是挺吓人,不过秦王世子是和善人,言辞也恳切。反是公主又说了扫兴的话。”兔子说。
雪信笑笑:“你呀,别人说什么就信什么。那虎狼一样的雄兵,那麦秆一样的长枪才是真的。他们呀,第二张面具上总是写着我是为你好,可面具底下偷偷在比划如何吃掉你。方才胆怯了才是走不出去了。”
兔子泄气:“公主还是放我回去洗衣吧,我当真看不出什么面具。”
“不着急,看多了自然会看。”
时近正午,街面上隔夜积的薄雪已被铲于道旁。路上有了三三两两的行人。一打听,是猴子一清早派兵卒向各庙观宣布了告示,要遣散各处吃闲饭的人,肯干活的去城东门挂号集合,分派去屯田营,接着管饭。不肯出力的自谋出路,庙观再不收留。三日为限,定要遣散完毕。
已有见机快的做出了决定,步行离开栖身之所向东门汇集。雪信与那些人错身而行,去了知常观。
观门前闹闹轰轰,时不时有人走出来,还有为数不少的人在拥挤推搡看守告示栏的军士,吵吵着:“秦王世子照看这里时,从来不提什么出劳力,怎么突然就把世子赶走,来了个什么公主把我们当苦力使唤?干活才能吃饭,哪里是周济穷困,是欺负可怜人。我们不要什么公主,把秦王世子请回来!”
猴子在台阶上来回踱步,雪信在她身后咳嗽,她头也不回,挥手,不耐烦道:“人一多,果然是不好管。不挑几个刺头杀杀锐气,去屯田营的人会觉得吃亏,会回来一处闹。要立刻处置了那些刺头吧,搞不好会激变。那婆娘真会给我找差事。”
“辟一静室,让一时接受不了的人进去权衡利弊,三日后还咋咋呼呼的,赶出观去。等他们饿得受不了,自会去东门投营。”雪信开口。
“那还有饿急了打劫的呢。”猴子讪讪转过身,假惺惺行礼,假装“那婆娘”那句她没说过。
“我会在城中增派巡防,抓到打劫行窃的就充军,发配去种田。”
“还得给我人手,我这儿人手少了,弹压不住。”
侍卫给雪信辟了条路,又找了条板凳,雪信站上去。那些正叫嚷的、三五议论的、呆立出神的,和正向院外走的难民皆转向雪信。
雪信对着他们先是愣了愣。他们不是殿上群臣,冠冕堂皇的道理是讲不通的,她艰涩开口:“我是河东侯之女,当今皇上的表姐,新乐公主。我来是解决你们吃饭的问题。”她的开场,令四下里的杂声小了些。
“百姓是国家的根基,养活一城子民是一座城池的首务。”这句话未免空了些,于是不满声又起,雪信又说下去,“国家的柱石不是朝堂上的公卿,是勤于本业的百姓。你们支撑起安城,安城才有粮食喂饱你们。新君登基,外族蠢动,诸侯不安,安城名不副实。此是危急存亡之秋。你们的性命系于安城,安城之存亡系于阵前将士,将士之胜败系于口粮。你们种粮食,是救安城,也是救自己。这道理我不用说你们也明白。想躺着吃白饭的人,劝你们早早离开,留下是死路一条。”
说到最后一句,雪信掷地有声,血涌上脸,令她脸上的花斑浸透鲜红,宛如罗刹。
自此,“新乐公主”这名号在民间渐渐淡了,人们只记得有个“鬼面公主”。还有人因为当时她肩上挎着鹰,就呼她“红袍鹰公主”的。倒是没有人注意她发髻里簪的红梅枝。
难民们又走了一些,余下的回观室厢房歇息。院中那些吵嚷的回声还未消散,在雪信和猴子耳朵边一浪浪地鼓噪。雪信走到观门外,值守军士已经把知常观的牌匾摘下,雪信让兔子取来马背上的包袱,抖开,是一幅军旗改制的布单子,亲手系在了牌匾上,上面“招贤馆”三个字盖住了“知常观”,又让军士把牌匾升起挂回原处。
“你们去街上敲锣打鼓喊一喊,说新乐公主设馆招贤,有德能之士,愿为安城出力的,必有厚待。”她把值守知常观的军士拨出去十个。
那些军士领会了公主的意思,是要把整个安城闹起来。他们找来观中封存的经幡、铃、铙、鼓、木鱼甚至还有唢呐,花花绿绿招展开了,把家伙乱奏一通喊一通,走远了。
观中殿室还没腾出来,雪信和兔子就坐到施食的粥棚下。棚子三面披了油布,略能挡些风,可还是冻的。两人坐着不动,脸上生疼,眼珠子要被冻成冰葡萄,双脚尤其冻没了知觉。
雪信转头看左肩上的海东青,钻进棚里的风掀动它的羽毛,它如一只填了稻草的假鹰,兀自不动。
不多时,招贤馆等来了开张后的第一笔买卖。进来的雪信都认得,是城外野庙里的外厨娘。她们腰后别菜刀,平日里宰杀个禽畜放血褪毛眼都不眨。雪信放出话去要组织女军,她们是最先看出机会的,猴子前一日已经把她们带进城中落脚安顿,专等着雪信来面试。
雪信先问她们除了菜刀,还有会的兵器没有?
都说没学过。
雪信就只能转而考她们的力气了。厨娘们是剁包子馅掂铁锅练出来的膂力,操起长弓左右满开,石墩子抛起又接住跟玩儿似的。雪信思忖她们,力气是有了,但不知悟性如何,先收下,转头找教头教授重刀术。
又在朔风里瑟缩了一个时辰,来了一拨,又是雪信认识的,是左教坊的舞姬。领头的是曾被她窥过梦境的怡怡。
雪信问她:“英英如何了?”
“回禀公主,公主离开教坊没几天,张家就来人赎了她接走。没几天,张家又把她送回来,退了货,说是找人看了她的八字说是克主母。如今还在教坊里待着,只是不愿意见人。”
“冰玉呢?”雪信还记得这个舞姬恋上了个绫贩子,要私奔。
“被公主说穿了,不敢莽撞举动,三翻四次地要那个罗大郎赌咒会对她一心一意。只是后来安城乱了,罗大郎的仓房被烧,蚀了本,两人淡了。冰玉郁郁了两天,居然吞金自杀了。” 怡怡叹息。
“婉颜可好?”雪信窥过她的梦,婉颜是个要强的女子,使的手段却偏门了,精于给人使绊子,往别人的脂粉里投毒。
“在教坊里吃不饱,她跑出去,不回来了。如今也不知流落何处,过得怎样。”
“教坊在太常寺的管理下,应不至于断粮的。”雪信略一沉吟。
“安城里没有人邀我们去作舞,口粮日日减少,也支撑不了排练。公主昨日遣人来教坊贴招贤榜,我就对同伴们说,不知道还要等多久歌舞升平的日子才复来,我们不能把自己荒废了。赞同我的,今日就跟着我来了。”怡怡指着身后跟着她过来的舞姬。
来的舞姬们个个背了口没开刃的长剑,还有提流星锤和长枪的。想来《剑器行》也是她们的日常功课。雪信让她们试舞了一回。舞姬们的道具比起真正的兵器是减了份量的,看来看去还是轻灵有余,实战不足,但收下她们,恰好与厨娘们有个巧与拙、慧与力的分工。
厨娘与舞姬两拨,可说是雪信为招贤馆聚人气预先安排好的托儿。下头再来的,就是雪信意料不到的了。
一大群孩子涌进门来,进门就嚷:“新乐公主在哪里,俺们就是那有德有能之士!”
值守军士有心轰出去,奈何冲在前面的孩子个头小,轻易就从他们胳膊底下漏过去了,回头又对军士们做鬼脸。军士们去抓小孩子,后头个高的大孩子跨着树枝做的假马跟着掩杀上来,一路冲到棚子下。
“你们不去城东帮着建营地,来此捣乱做什么?”雪信对为首的樊赛虎道。
“公主不公平。线报说公主要建女军,方才又听河东军上街吵嚷公主招贤士,难道非得是女子,或者非得是读过书的大人,才是有用之人吗?”樊赛虎不服,“我们也能打仗的。”
“谁说我招贤是要打仗了?我招的是种田的贤才。”
“一支军队岂有只种田不打仗的,公主早晚是会打仗的,收下我们不吃亏。”
雪信见樊赛虎是不好讲道理的,招手让十名侍卫在院中站成一排:“方才是我的人大意了。你们退到门前,再闯一次,能冲到我面前,就算你们有本事。”
“算我们有本事,公主就得收下我们。”樊赛虎信誓旦旦,“我们击掌为誓。”
侍卫们眼见方才值守军士如何吃的亏,都把身形放低,摊开手臂,如同老鹰捉小鸡一般,臂膀与臂膀交叉成篱笆,慎防着矮小孩子冲击下盘。
小孩子们又跑上来了,小手一扬,一人一袖子的沙土撒了侍卫满脸,紧跟着后面的大孩子甩出一头系石子的绳子缠住侍卫们的脚踝一拽,侍卫们顿时跌了个四仰八叉。攻势行云流水毫无滞涩。
樊赛虎跨着木马,在雪信面前整理好队伍,问:“我们什么时候可以去河东军报道?”
雪信点头:“今日就去吧。”回头找猴子咬耳朵,“就让他们吃我河东军的饷,编去你的民屯种田。”
这样堂堂公主也不算失信吧?军屯与民屯的口粮配给和劳动强度是不同的,这些孩子身量未长成,未必承担得了军屯重负。
打发走樊赛虎,天色已见晚。开张首日,收成已过得去,待要收摊,招贤馆门前来了部马车。车上下来两个人,斗篷风帽严严实实遮掩了面容,相扶着走上来。到粥棚下,两人撤下风帽,原来是梅娘与她的儿子关雎,两人黑斗篷之下,是素衣麻履。
“不知不觉,关家大郎已是弱冠之年了,是个大人了。梅娘,你不是在我府中主持日常事务吗?怎的,是出了不好决断的事吗?”雪信对那母子说。
梅娘摘下发髻间的翠羽金簪,一个深礼,送了出来。
雪信摆了摆手,围簇在粥棚下的众人退散到五十步外。她接过金簪在手掂量:“我没想到,梅娘与关家大郎今日会来此。”
“因为这支翠羽金簪,公主从未信任过妾身吧?”梅娘说,“因为这支金簪,我的夫君终身把自己困在华城,也不许雎儿入仕。妾身许多的苦水,不知何处可倒。”
“有些事,是人所共知,却从来不说的。比如,有个周家,世代为御史酷吏,监察朝臣不轨,一旦被他们揪住,轻则倾家荡产,重则满门诛灭。比如有个关家,世代掌国子监,为朝廷培育栋梁。周家弄刑狱,关家举贤才,把一些人撸下去,又把一些人送上去。周而复始几十年,用心良苦。梅娘是怨我不能倾心相托?却不怨你是金簪令主,不怨关家甘心自己的宿命。”雪信说。
关雎向雪信行礼:“家父闻听越王起兵,在华城服毒自尽。临去前写信嘱托,望我为关家拼得新生。关家苦华城久矣,正是今日斩断羁绊。天下英豪逐鹿,唯公主惦记着百姓,是为大义。关雎甘为驱驰。望公主不弃。”
雪信离座扶起母子两个:“我这里什么都缺,你们来投,我感激还来不及。”关家母子在风口浪尖上,亲至招贤馆表明心意,已是摆足了诚意。也许关雎眼下还占不了什么要职,但他们投向了新乐公主,这件事本身的意义就够了。
这一日就在意外收获后,心满意足地收摊了。
入夜后,玄河从城外河东军大营返回,经过公主府,被府外值守的河东军军士拉了进去。
奶娘把他拖到府内西院,指给他看。
雪信歪靠在榻沿睡得正酣,一个小婴儿被她搂在心口也无声无息的。
奶娘说:“是采姐儿吃奶的时辰了。我们不敢搅扰了公主,可耽误采姐儿吃奶,后头可都得乱了。”
玄河蹑足上前,抱了婴儿交给乳娘,把雪信放平,掖好被子。
雪信挣了挣,骤然醒了,一把掀开被子蹦起来,先是喊:“采采,我的采采!”见流采在奶娘怀中吃得啧啧有声,才叹了口气,安静下来。
“你抱着采采的样子,倒十足像个母亲。”玄河说,“连采采这个名字,也是我从你口中听到的最有人情味的名字。”
“采采的父亲是我爹爹的义子,采采的母亲是高承钧的妹妹。那两个人我已经失去了,采采是我唯一可以拥有的。”雪信搓揉自己的脸,搓走倦容。高承钧还活着,她却说已失去,看来是彻底放弃了。
“公主今夜是要宿在府中?”
“不,回药园。我要听听阿满给我留的话。”雪信摇头,可她也不着急走,双眼直愣愣盯着房中一副羊皮地图,还是高承钧占用她卧房时搬来的。
玄河听见她在喃喃自语:“我好蠢。河东军切入交战的中州腹地,要翻越中条山,强渡大河。冰封时节,过河容易,人马翻山又怎能瞒过叛军眼目?”
“前线战事,自有皇上和静西侯谋划。安城要劳心的事也不少了。河东军既要置身战事之外,就不要去考虑加入战局的可能。”玄河把地图架反转,背向雪信,又放下了帐帘。
“那我们再商讨商讨这个东西要怎么办吧。”雪信从床下提出个鸟笼,笼中是宛如木雕的海东青。
玄河从怀里摸出个如信鸽递书用的细竹管,从里头推出一卷细纱,摘下纱纬上别的一枚银针。雪信接到手中看时,见那针是寻常缝衣针的尺寸,通身凹凹楞楞,刻了不认识的符咒。她顺手在鹰项上刺下,针尖透羽入体的瞬间,那好端端一动不动的海东青发出凄厉鹰嗥,短促一声,旋即静止。
苍海心的一缕灵魂依附在海东青身上,也能旋天而上,俯瞰世间,也受术法限制,只能目见,无法耳闻。不用承担旋天术的凶险,与世间保持着安全距离,一个肉躯毁了,换过一个再来。
寻常的伤害可以伤到鹰,却不会令它感到痛,可玄河的这支咒针可以刺痛海东青,这意味着他有能力触及寄附鹰身的魂魄。
玄河接过银针,刺入鹰头颅顶。这回鹰静静地没有叫,这支针会阻止远方的巫师召回苍海心的那一缕魂魄,如果对方尝试的话。
玄河说:“它回不去了。公主愿意,可以与他们谈判。”
在这一晚的谛听里,雪信找到阿满留给她的话。
“又牵着照夜走了一天。小皇上为护卫队形的事宜与秦王世子派来的人起了争执。小皇上坚持让阿满带人近随。世子的五十人坚持他们获得更高的授权,理当由他们贴身护卫。周都尉仗着人多把世子的人切做两段,二十五人在前,二十五人在后,中间还有阿满和周都尉的军士隔着。
“小皇上实在烦人,冰雪也冻不上他说话的嘴。还好高家哥哥动不动把小皇上拖去商议打仗,把阿满解脱出来。那个秀奴有点怪怪的,跟在高家哥哥身旁,两只眼睛东张西望,别不是什么奸细吧?阿满试着与她做朋友,拖住她,不让她抢雪娘子的情郎。”
阿满的最后一句口气很调皮,仗着雪信不在跟前,瞪不住她。
雪信还听见苍海心在远处的呓语:“我梦见,雪信把我拴牢了,不让我飞。我梦见,她的脸近在我眼前,口唇翕动,一遍又一遍。我听不见任何声音,可是琢磨她的口型,琢磨了很久,肯定是在说两个字,退兵。”
那个习惯与他密语的女子说:“你要遵从她的意思退兵吗?”
苍海心说:“当然不,我要向着安城去,替她把安城的祸患解决掉。杀掉令她为难的高承钧,削掉为难她的苍朝雨的兵权。让我那占着皇位却做不来帝王的堂弟做个逍遥王。”
女子说:“正是如此。雪娘子在安城正孤立无援,盼着公子救援。公子救了雪娘子,也是救了天下。” 听香录(全五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