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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万籁私语寂中听

听香录(全五册) 绮白 13715 2021-04-27 11:47

  第九章

  万籁私语寂中听

  入夜后的安城比白日更显出虚弱。寒屋暗角者,十门九户。要么是灰雪,要么是绵绵冷雾交替照拂天空,底下人的脸个个看不清楚。

  河东军打起火把巡街,他们走过的地方,金吾卫会再去踩一遍。金吾卫的势力范围,河东军也会故意过去绕一圈。像两拨儿用气味宣示领地的小狗,为了避免冲突,他们还知道错开。

  两队火把像森林里的两小只萤虫,只要森林足够大,它们若愿意可以永远不碰面,但森林里又只有它们两只发光的小虫,老远就相互发现了。

  永安宫里住着代理朝政的秦王世子,那里是安城的头脑。药园是保持安城体温的心脏。两片明灿灿的灯火,遥遥望着。

  中军帐中,雪信勾起手指头去弹海东青帽子上的饰羽,被遮了眼的鹰恍若睡着了,纹丝不动,羽毛紧贴身体,随胸口起伏。她把碗里的新鲜雀肉用竹签挑着,碰了碰鹰嘴,海东青叼住仰脖吞下。

  帘门一动,兔子端着食案闪进来,一盆雀肝,一盆粟粥。雪信动手把雀肝拌进粥汤里,说:“怎么那么少?”

  “雀肉和雀肝是从国师的份例里匀的。”兔子回答,“干货全被我扒拉了来,小灶上剩余的只有清汤。明日里还需多捕几个雀儿。”

  “都要吃肉。哪儿来那么多肉给它们吃。”雪信抱怨,低头把盆摆在脚边,指甲在盆沿弹了一下。

  在暖窝中嬉闹的狗崽听见动静,蜂拥疾奔,到盆前细细嗅嗅,后退了望着雪信。

  “实在没有多的肉了,你们暂且委屈委屈,好不好?”雪信对狗崽说,又对兔子抱怨,“都是阿满把它们喂刁了。”

  “煨乳狗也是大补,肉可吃,皮毛还可做手笼……”兔子说了半句,被雪信狠厉眼色一瞪,那句“省得到处给它们找肉”也没再说出口。

  “听到没有,兔子要把你们煨了做手笼呢。”雪信蹲在狗崽们身旁,“吃不吃?吃一口?尝尝,没那么难吃。”

  她用手指头蘸了粥汤,抹在一只狗崽嘴上,那狗崽先动摇了,凑向粥盆。吧嗒吧嗒吃食声一响,余下三只也坚守不住,把脸埋进盆中。雪信舒了口长气,擦抹了手指头,端起案上仅余的一个小盏。

  清汤寡水,一股子刺刺的霉烂味,纵是按照雪信吩咐打来的,兔子还是不安:“公主吃得是不是少了些?”

  “我又不做力气活,没资格吃饱。”雪信对面仿佛坐着另一个自己,她在恨铁不成钢地对着那个自己说。手腕子一翻,如喝茶一样把粥汤喝下去了。

  伙房营有个厨子每做一顿饭,要抓出一把杂米,暗暗囤起来。前一日他去集市上卖粮食时被认出来告发了,雪信下令砍下他的头高挂在伙房营门前高杆上,尸体拖到城外喂了猴子照料的狗群。

  那个人的脸上带着不甘心,被出入伙房营的所有人注目着,与这世外桃源般的所在不太匹配。

  还有个马夫偷吃军马草料,雪信罚他套上嚼子拉水推磨,看守刚刚报上来,说那马夫脱力死在磨盘边了。

  若不让众人看到希望,会有越来越多的人挑战军法、行窃,或造反。

  帘门又动了,进来的是崔露华,满脸没好气色:“国师说万事俱矣,请公主登台。”她是饿的,原想亮出气节,争取个好待遇。但她拒绝喝配给她的粥粮,兔子就把罐碗收走,再没去管她。

  “照看狗崽们,必须候着它们吃完。阿满回来要验重的,不能掉膘。”雪信对兔子的嘱咐又把崔露华气一跟头。

  “我回去要告诉我父亲。你们给我吃的,还不如喂狗的。”崔露华愤然。

  药园底下暗火流动,烘烤着曾经价值连城的香料。而这些香料如今已没那么贵重了,甚至是无人问津了。人们更喜欢把手里的钱换成吃食,吃食更值得信赖。

  药园温煦如春,草木迅长,气息甘浓,姑射仙人的居所也不过如此。可药园里的人守着沉香山子,喝下去的是粮仓最底下、最角落的坏粮。沉香山在四层高台之上,俨然是一座峻峰。

  雪信登台,歇了两回,所幸无需攀山,她从沉香山脚的暗门入内的。

  山腹内是永无白昼,底部的天铁床被移走了,取而代之的是繁如星空的萤石阵。微弱冷光连地面也照亮不了,仅仅能做个标记。

  雪信踏入星阵,她知道在星阵中央有个坑洞,位置对准了山子顶端的开口。她用脚试探到坑洞边缘,跪坐探身摸索。

  坑洞有铜盆大小,有气流从坑洞中升起。沉香山子中暖如酴醾花盛开的夜晚,坑中涌出的气流却如寒泉刺骨。洞中心有一面圆如镜、薄如蜻蜓翼的铁片被气流托起,恰似深井里的红月。正是熔掉了幽泉铁项链打造的。

  雪信松开发髻,褪下夹衣,被发跣足,她跪着向前倾身,环抱中虚空里那轮红月倒影。

  笛声从头顶漏下来。她认得是玄河在吹笛,但这回用的是碧玉笛。笛声簌簌如雨珠打在山顶,漏进山内,不可思议地附在山腹内壁上盘旋淌下,落到山底又转折而上流淌。

  雪信闭眼,笛音汇拢的无形无质的水淹过她的膝盖,她的腰身,她的头顶。水下只有笛声,笛声竟是低沉呜咽。幽泉铁随着笛声颤动,起初是平稳单一的调子,过不多时那种嗡嗡的鸣动越来越响,鸣响中多了杂芜之声。

  兴师动众、耗费巨大搭建的高台,运转起药园八门阵法,意在营造瑶香草破土和生长需要的天候和地势。但阵法汲取上来的地脉灵气,实则妙用无穷。高承钧无意中把传说中的幽泉铁带到安城,玄河得以验证了典籍中的谛听术。

  风过有痕,水行留纹,世间所有事都有个见证。人的寿命太短,这个见证,人是做不来的。世间所有事都在一个长长的梦里,包罗万象,混沌一锅。其实许多人在夜晚的睡梦里曾得到过这个天地长梦的蝶翅一鳞,但醒来后忘记了,或者得到的东西与他们白日里的生活无关,于是抛诸脑后。而有些特别的人,能用特别的方法,让长梦开口回答他们的问题。

  旋天术是乾术,使魂魄遨游宇宙,唯一的限制是声音。谛听术是坤术,虽身在远处,目下一片黑暗,地脉灵气却把世间事输送到耳畔。

  依施术者能力的高下,探到的声音也分远近。若施术者能力不受限,那么他可以听到自天地初分之时起,世间每一个角落发生的最细小的事。但这亦非人之所能。

  幽泉铁的鸣响掀起洪涛巨雷,包含了无数声音。雪信凝神入定,在乱流中搜寻到了她要的那一缕声音。她集中所有力量,抓住那缕声音,那缕声音于是清晰稳定了。

  是阿满,她正在说话:“雪娘子?你听见了吗?说是在地上挖个坑,朝里头说话,雪娘子就听得见。阿满是不信的,但阿满答应了你,阿满就每天晚上挖个坑,说说一天里的事。今日走出了多少路,不知道,反正大家已经扎营住下了。

  “阿满舍不得照夜,中途下马牵着走,靴子都走得开缝了,雪水灌了一鞋。住下后,高家哥哥给阿满送了泡脚的干姜,小皇上给阿满送了好多床被褥,还说靠近火堆睡,就不会冷了。

  “阿满这段时日吃得不好,都是些又淡又稀的汤水。周都尉带人猎了几只狍子,给皇上和阿满吃。周都尉的五百军卒都没有肉吃。哦,阿满还看见周都尉握着流采的定惊挂串发呆呢。

  “高家哥哥,他身旁居然有那个秀奴跟着。阿满很为难,高家哥哥算不算雪娘子的情郎?要不,阿满就先替雪娘子盯着,不让高家哥哥被秀奴抢走。

  “说起来,雪娘子好不好?流采小毛头好不好?小狗崽有没有给雪娘子捣乱?阿满有些想家,好久没吃到少逮列的酸辣酱汁了。不过,阿满是要做大将军的,阿满会保护小皇上走下去的。”

  阿满的话说完了,余音后的空白被后来的声流涌上塞满。雪信在浩如烟海的声音里筛选她感兴趣的东西,抓住一缕熟悉的声音,或是陌生人说的某件她熟知的事,用力拽进自己注意力的范畴里。

  雪信在与崔露华的对质里,她全然居上风口,攥住了崔露华的肝肠,抖落崔露华的心思。此中私情,雪信也曾收到寥寥数字的密报,然后才于谛听术中找到崔尚书与崔露华、崔露华与苍朝雨的私下密谈。

  因此说,最好心中存疑,或有个执念的目标,有助于在谛听中捉到与此有关的声音。从无穷无尽的声音中找到问题的答案听完,亦是极为耗神的,坚持不了多久。

  雪信又随意听了几段声音,头昏脑胀,正当要关闭感知,却又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

  不知在何处,苍海心在说话:“我梦见雪信了,在安城里。”

  一个女子的声音问:“安城如今怎么样了?”

  苍海心说:“一片白,没什么人在走。不过雪信和玄河在药园摆阵,药园没有积雪,药园长出新苗了。雪信她……”

  “雪信怎么样了?”

  “她看起来很好,没有被为难住。”

  “药园摆了什么样的阵法?”

  “外分八门,中央一座高台,台上是沉香山子。”

  “能画出来吗?”

  “记不清细部了。我本要再看清些的,有人射了我一箭,伤到翅膀了。”

  “谁射的你?”

  “那个秦王世子苍朝雨,他本来瞄准雪信的。”

  “那还能飞吗?”

  “不知道。梦到他们给我包扎翅膀。然后梦醒了。”

  这个女子声音不熟,但也不是完全没听过。是谁呢?意识被声音的乱流冲刷地摇摇欲坠,雪信强撑着向深处翻拣。

  她又听见另一个女子的声音:“我不同意。她一个酒家女,岂可为昭仪?将来她的儿子,有一半天家尊贵的血,有一半庶民低贱的血,不堪继承大统。她的血只会给天家血统带来灾难,我不同意,这个女人根本不可以为皇兄诞下子嗣。”

  听见这个女子在庄严宣布:“淮南王世子苍守云,颖慧端孝,大节大义,只有他才是我皇兄承位之人。”

  这不是她要的声音,她再听,然而意识蹒跚前行,逐渐湮没在天地间所有的声音里。她耳边的声音退潮,又一口血涌上喉头,而后是彻底静寂。

  黑暗中唯一的知觉是嗅觉,是白荷的香,而后是舌面上传递来蜂蜜的甘甜,温暖的汁液从喉咙灌下,一道金色丝线滑入五脏。意识回来了,雪信知道自己该醒了。

  与眼前的局面相较,身体躺在沉香山子中、魂魄遨游太虚的自己还是悠闲怯懦的。眼前的她不能退缩,不能休息。雪信睁开眼,先是向枕边摸索,摸到了透山剑剑柄,她对着玄河发出轻微的喟叹:“怎么是你?”

  玄河手里端着一个小银盏,苦笑:“为什么不能是我?”

  因为这是她的困境,本该与她相濡以沫的那个人并不在身边。行到绝境,侥幸遇到的搭救者,也不是她期望中的那个,甚至遇到的搭救也许只是别人的失误。总之,她所遭遇的,令她无法相信,一头扎进一个怀抱中,剩下的事就可以由对方来做。所以是玄河又有什么关系呢?

  “白荷蜜露。”雪信目光指向玄河手中的小银盏。

  “从公主府花园池塘里捞出来的。”

  “我都忘了你还记得。我府里的纤毫小事,你都注意着。”雪信这话并不是赞许的意思。

  “同舟共济,就不该有什么事可隐瞒,也不能独自决定什么事。”玄河说,“公主决意亲掌全局,就请先保证头脑清醒运作。公主与军卒们承担的责任不同,不应该在饮食上与他们一致。”

  “是我错了,以后我会吃饱。”

  雪信看见床头小几上,一片新摘的瑶香草叶子盛在木碟里,鲜翠如碧玉。

  玄河把银盏放在小几上:“谛听术耗用地脉灵气太多,瑶香草三日只能取一片叶子。”

  瑶香草是雪信监督着种下的。在沉香山顶入口编一张绳网,铺上苎麻布,兜了一捧土,瑶香草就悬空种着,受着山底穴眼中涌出的地脉灵气滋养。但每夜子时启动的谛听术拦截消耗地脉灵气颇巨,上方的瑶香草放缓了生长,远远不够两人解毒所需。

  雪信刺破手指,涂抹叶片,把叶子递给玄河。

  玄河站起来后退,不肯接。

  “我身上的余毒无碍,要不了我的命,也不着急。”雪信说。

  她血中的金蚕王蛊生生不息,蛊不食瑶香草就不能吞噬毒质,却也足够隔绝余毒向脏腑渗透。没有瑶香草,蛊虫也在日复一日地把毒质输送向肌肤之表,透过毛孔排出,虽成效不显,每日的改变微乎其微,但确无近患了。

  反是玄河,雪信用蛊血帮助他疗伤,又以蛊血给他下毒。血中蛊虫在他身体里只有一日效用,他不得不继续服蛊血控制毒性发作,毒质在他体内累日积存,真正是饮鸩止渴。他想不到,雪信会把第一片瑶香草叶给他。他饮毒还不算久,瑶香草叶混合蛊血,服用几次,即可彻底摆脱对蛊血的依赖。

  “公主需要可信赖的人。”玄河仍然推辞。

  “我手里已经抓了一大把把柄,我可以一个一个给他们挂上线,让他们听我摆弄。不缺你一个,也不用你给我心安。”雪信说,“我知道,你想活下去,不听我的话,也有足够的办法。你可以把我困在大帐里,每日取我的一滴血。你代替我发布命令,在河东军里扶植你的人。渐渐河东军会忘记他们应该尊我的意愿,只知道听你的指挥。即便你没有这么做的打算,就是你被我困在药园里,你和我绑在一起,无法分开行事,平白多了掣肘。我给你解毒,给你信任,你能为我做的事多了,也不会好意思算计我。是不是?”

  玄河接过草叶吞下:“公主给了我可以接受的解释。我欠公主人情,不敢背叛。”必定要一方有人情上的亏欠。玄河怕的是钱货两讫,两不相欠。

  雪信找着鞋,下床在寝帐中乱跑,找到了暖窝里熟睡的狗崽。她揽住暖窝,把狗崽拥在怀里,对玄河说道:“高承钧说,我该做母亲了。我难道不正在承担母亲的职责吗?只有用乳汁养活一个婴孩才算母亲吗?我要用粮食养活河东军、养活安城、养活出征在外的将士。那些我在乎的人,我不要他们挨饿受苦。我所在乎的人身边重要的人,我要一并照料妥帖。这不是母亲吗?”她是有不服的,“母亲,哼!”

  她的话是不太好接的。玄河没有回答。

  雪信又想到谛听术中苍海心与一个女子的对话,对玄河复述了一遍。

  “他是怎么了?他也在旋天术中吗?我们能不能用这一层联系,让叛军停止前进?”

  幽泉铁克制金蚕王蛊,雪信每日行谛听术本不能超过一个刻漏,搜寻有关苍海心和那个女子的消息,又耗用了太多精神,才致支撑不住。

  玄河回答:“此事不同寻常,请公主宽限我几个时辰,仔细想过后作答。离天亮恰还有一个时辰,公主可再睡会儿。”

  满脑子里千梭万线在密密交织,雪信的眼闭上了又睁开,望着被火光映亮的帐顶。

  百娘子与甘娘子是骆锦书的亲传弟子,所学其实与玄河这一支更近些。她们也略通青乌风水之术,去城郊堪踏出所有背靠山阳的大片平缓之地,而后派遣河东军的掘子营施为,划分田块,挖掘水渠和火道,埋炭引水,消融冰雪,灌润泥土。然后河东军与民夫一并入场垦荒。

  耕牛不够,可先拨军马充之。要搭建暖棚,上覆轻韧透亮又隔水的大鱼皮。其实这些改变小片土地的天时地理的戏法,两位同门姐妹比她在行得多,应放心交由她们主持。但雪信思虑重重,无法停止,她反复推敲,唯恐她们会遇到解决不了的难题,她要料在前头,先替她们解决。

  一把烂银碎屑抛落在帐顶,声音不大,却密密层层,铺天盖地。

  是药园下雨了。

  药园的气候是不随园外的。园外下着雪,园中可以丁点落不下,雪在高空里被药园蒸腾上来的温暖地气蒸成云雾,被推向四外。

  药园需要雨的时候,也可自行召云化雨。但园外正落雪,事情又简单了许多,只需要缓滞阵法运转,容雪融化成的水落在园中。

  笛声起了,是玄河在吹竹笛,没有沉香山空腔拢音,笛声如广厦内一盏摇动的小火苗。虽然渺小,看起来不顶事,却是黑暗里唯一的指引。

  在雪信朦胧的梦里,灰雪飘落堆塑成一只灰鹤,喙如长剑,翅下风雷滚动。那只鹤落在她面前,用生着洁白绒羽的翅膀内缘爱抚她的脸颊和肩头。她明知透山剑在她身畔,剑芒可以迫散梦境,但梦外的手指挪不了寸毫,只能看着梦境演进。

  梦中,玄河与她躺在鹤羽之下。两人均是面朝上望着天不动。不能生而同床,但求死而同穴。若死亡不是终结,那么剩下的厮守会漫长到令人害怕。

  玄河受太上皇的托付保护新君,但绝不能因为他是在完成自己的使命,就不需要感激他的帮助。他没有提过帮助的代价,他不开口是因为他要的东西很过分,雪信不会答应。那就先赊着,欠账欠到此生没可能还上,她也就没有了拒绝的资格。

  是雪信唤醒了他的贪婪,喂大了他的野心,雪信该为此负责的。她任用他,也害怕他付出。而今,除了向他强调道义,没有什么好法子能约束他。

  睡醒后,雪信顾不上吃早点,先去看海东青。

  中军帐里一个人也没有,鹰柱上空空如也,皮帽脚镣松开被扔在地上。

  雪信大喊:“鹰呢?鹰呢?”

  没人回答。

  她又喊:“兔子!崔露华!”

  也没有人来。

  雪信跑出大帐,抓住一名侍卫问:“国师在何处?”侍卫指向园外。

  药园之外,兔子披着雪信前一日披过的灰毡斗篷,垂纱笠帽遮住了脸,吹响了鹰哨。海东青在天上盘旋,一个箭阵瞄准了天空,而海东青还未降低到箭程之内。雪信跑入箭阵掀起兔子的笠帽丢开,就近在一名弓手右手腕上刺下一针,弓手失手松开弓弦,向天虚发一箭。海东青飞离了头顶的天空。

  “没我的命令,谁调动的弓手?”雪信暴怒。

  “是我。”玄河站在箭阵外,“公主息怒容禀。”

  雪信不能杀玄河,她前一夜里刚刚承诺放给他信任。

  “是谁放走的鹰?”她试图找下一个罪魁祸首。

  “是崔家小妹。已被拿下。”玄河说。

  崔露华是人质,崔家不能轻举妄动,雪信也不能拿她怎样。所以崔露华也还是不能杀。但经此两轮交锋,雪信恢复了冷静,她抬头看去,天幕低垂,灰雪遮挡了视线,已望不见海东青的去向。

  雪信下令:“人马带回。”

  崔露华被反剪双臂推进中军帐,绳圈里的双腕还能扭动,可见没要她吃苦头。

  兔子跪在帅案前不吭气,崔露华抬头挺胸。

  “你还真不怕担上通敌的罪名。”雪信坐在帅案前对崔露华讲。

  “我人被扣在这儿已是最坏了。不管我要做什么,你只能防着我,不能折磨我。否则,我爹爹会如样对待前线的高家军。”崔露华毫无惧色。

  “为什么放走那只鹰?”雪信正色问道。

  “公主不给我能吃的东西,我饿极了,想把鹰偷去做个叫花鸡。不想伤了翅膀也能飞,被它飞跑了。”崔露华满不在乎。

  雪信挥手让把崔露华带下去,关照找个小帐篷让她歇着,歇到她再次召她为止。

  “把田鼠和蟾蜍烤了给露娘子送去。”见看守士卒犹豫,雪信加了一句:“告诉她是长生苑猎来的飞龙肉。”转头,她看住了兔子,“鹰哨在我寝帐中,你是如何得到的?”

  “我看见露娘子放跑了鹰,急忙来报公主,在帐外遇见国师,国师说必须把鹰召回来,我就……”她实在说不出“行窃”二字。

  雪信让兔子出去。

  “国师替我寻鹰,为何还要安排箭阵?”雪信转向玄河。本该他先出来解释的,却故意被放到最后。

  “我没有料错,有人在使用纵鹰术。有别于寻常的驯鹰术,纵鹰术是借人的一魂一魄依附在鹰身上,借魂人即可夜梦鹰目所见。此术若是善用,于万里之外刺探消息、窥见敌营,易如反掌。”玄河一一说道,“鹰目如电,我们的底子彻底摊开在敌人面前。我们有多少粮食,我们要从哪条路奇袭,我们是在准备硫磺硝石火战,还是堵塞河道准备水战,敌人会知晓得一清二楚。”

  “杀死那只寄魂鹰,借魂人会如何?”

  “若是寻常人杀死那只鹰,鹰身上的一魂一魄会回到苍海心身上。若是交给我,苍海心会失去一魂一魄,他会变得迟钝迷糊些。我还可以顺着鹰身上的一魂一魄唤来苍海心余下的魂魄,那么这场叛乱的最终意义会瓦解。苍海心一死,越王不得不退兵。釜底抽薪,不战而胜,岂不是最省的法子?”

  “关于战事胜败,关于天子安危,你下命令前为何不把实情告诉我?为何不与我商量?”雪信质问。

  “我若实情相告,公主会同意吗?”

  “苍海心有何罪?遍野豺狼,豺狼不死,却叫一个被豺狼追逐驱赶的人为牺牲。”

  “公主差矣,苍海心为乱臣之子,为叛军先锋,他如何无辜?自愿也好,是被追逐驱赶也好,进了这逐鹿之局,人人都可以被碾得粉碎。公主莫要太仁慈了。”

  “非我仁慈,是国师莽撞,莫要忘了南诏大祭司。国师有失,皇上何人辅佐?纵是国师斗赢了,苍海心一死,诸王必反。苍海心背后的人必会说动诸王替苍海心报仇,而后瓜分天下。”

  二人正在僵持,兔子进帐来报:“永安宫来人了。张太后差内侍和宫娥请公主入宫相见。”

  “她找我有什么事?”雪信脸上转得快,刚刚还一脸咄咄逼人,一旦有外事介入,架就得搁起来,等有空了再吵明白。

  “给公主贺新年,今日是元日。今年皇上出征在外,没有大朝会了。想来是太后殿中冷清,须找个亲近人叙叙话。”玄河也端端正正地回答,脸上找不出一丝争执过的痕迹。

  “旧的一年算是熬过去了。元正启祚,万物惟新。”雪信轻声诵念。这是历年贺正表上最为滥觞的一句。

  元日清晨的永安宫清平纯净。除了必须伺候主人的,要站门值宿的,内侍和宫娥缩在屋中熏笼旁啜饮酥酪粥茶,没有上官来催,他们不打算出工扫雪,反是享受到了太平日子里没有的安逸。

  雪信与侍卫一行入宫,马蹄咯吱咯吱趟着雪,往好好的一幅宫阙雪景图上踩出粗鲁的墨痕。

  兔子横坐在骡子背上,骡子一溜小碎步,勉强跟上雪信的坐马。她头回进宫诚惶诚恐:“我们是去见太后啊,公主素面朝天,太后会不会计较公主不恭敬?”

  “调脂弄粉画出张假脸得搭上半天工夫。如今是别人来求我,我为何还要装出个好脸色?我的脸再可怖,太后一样会对着我笑容可掬。”雪信纵马前行,话向后扔过来。

  兔子又说:“可我们带这么多人,我还背着剑,怎么有点找茬打架的意思?”

  “真要打架,这么点人怎么够?兔子你什么意思?只记得别人是太后,不记得我是公主?皇上亲口赐封要我镇国,我能不能有点派头?”雪信回头瞧她,又气又笑,“回头你得学着骑马,坐正了,别扭着脸骑骡子。我们一行人的威风,被你的骡子堕了七分。”

  张太后身前的宫娥彩芝在后宫禁苑门前迎接,太后抱着个怀炉等在立政殿前。不过是半年不见,太后容貌风采依旧,尊号辈分上去了。

  按说太上皇离宫,前一朝的旧人嫔妃也该随着迁走。太后迁居安城另一处旧朝宫殿。旁的嫔妃生下的皇子,封个王打发出去,其母就随子去封地做个王太后。无子的嫔妃送去洛城别宫,也会发给他们活儿干,不白吃饭白养老。

  如今时局动荡,崔昭仪生下的小皇子尚未得到赐封,无处可去。洛城在安城东面,离战场太近,后宫旧人轻易不肯离开。故而永安宫后宫亦处在不上不下的夹缝里,规矩也比常日松懈。

  张太后揽着雪信的手,扶着她的肩头,向殿中走去。

  熏风扑面,太后口中嗔怪:“大冷的天,怎么不晓得照顾好自己,你看把手冰的。”她触到个毛茸茸的东西,以为是手笼,却不想手笼长出牙齿咬住了她的手指。张太后尖叫缩手,指着雪信。

  从雪信袖子里钻出个黑绒绒的狗崽脑袋,雪信若无其事地把它塞回去掖好:“不冷。有这小崽儿给我暖手。它暖着我,我也暖着它。”

  “还真是个稀罕小家伙。可不是呢,冷天里,抱团取暖,相互依存是最好的。” 张太后对着雪信可怖的脸,一个愣神也不打,仿佛她面对的还是过去那个艳冠群芳倾国倾城的佳人。

  “来来来!”她拉雪信在她的殿中安坐。

  此刻殿中已拼了几张大桌案,堆了些卷轴。吏部尚书站在殿中,抱着一叠册页。

  “往年今日,宫中大朝会是何等辉煌,何等荣耀。今年宫中安静了些,全赖皇上亲征去,把哀家独个抛下了。皇上是为天下太平亲征,亦是荣耀,是好事。皇上不开大朝会,哀家就开个小会,热闹热闹。” 张太后向雪信解释,又对吏部尚书道,“开始念吧。”

  吏部尚书擦一擦脑门上被大殿炭气捂出来的汗,翻开册页,念起各州贺正使送来的贺表。大多是藻丽雷同之辞,念了三篇,吏部尚书就喉咙嘶哑,气也喘了。

  张太后笑吟吟地听着,见雪信只顾低头逗弄袖中狗崽,咳嗽一声,让吏部尚书跳到最后,念一下各州献礼单子即可。雪信依旧是没兴趣,可张太后却眯起眼,笑容溢满,从单子上的每一个名字里,每一条行文间,她都嗅到了蜜。

  吏部尚书交代完任务退出殿去,张太后又拉雪信来拼拢的大桌案旁:“打仗归打仗,等皇上凯旋归来,选秀纳妃的事也是紧赶着要办的。皇上那头忙着,我这里先替他筛着。公主是我儿表姐,我儿还说公主在殿上替他诛杀不臣,立了天家的威严。既是一家人,公主也来帮着参详参详。”

  张太后随手展开几卷,均是门阀世家送来的自家女儿画像,画面上匹配一两行女孩的家门、性情、特长的介绍。

  “来来来,这些女孩子的命运,也在公主手底下呢。”张太后轻笑。

  雪信扫了眼画卷。家人重金聘画师为女儿绘像,纸上的佳人自然是美的。可那也只是最面上的工夫,那些评卷者的眼光考量的,依然是美人头顶的半行小字,一个姓氏。这些女孩是被家族选出来与天家缔结利益契约的。

  雪信扶了扶头:“太后拳拳慈母心,查阅秀女卷宗于太后是赏心美事,于我则是一窍不通,可不敢随意置评误人前程。我帐中案牍已盈尺,再瞧见这些头都疼。好好的元日,太后放过我也罢。”她回到座席上环抱袖子坐着。

  兔子站在雪信座后,见太后居然也是个寻常人,不免放松,双眼开始盯案上的糕饼果子。

  雪信随手抓了一把给兔子:“去殿门外吃吧。”

  前头拉感情是铺垫,这才是要谈正事。

  张太后坐到雪信对面:“公主入宫来,一路所见,有何感想?”

  “永安宫里的事,有太后主持,大家放心。”

  “公主别慰哀家宽心了。我儿出征,朝殿不空,秦王世子掌天子印玺,在天子座下设座代天子主持朝议。殿前执金吾、宫城巡访,皆握在他手,前线军务也送到他手里。哀家的儿子,哀家反而得不到消息。哀家昼夜不宁,寝食难安,真是怕,殿上那些人,有一个两个的,对哀家的儿子存有坏心,那哀家的儿子,公主的表弟……”张太后脸儿一变,说哭就哭,掏心掏肺地诉苦。

  “母亲挂念儿子,是人之常情。下一个朝议日,我带人送太后上殿听政,也就是了。太后不嫌,河东军亦可巡护禁苑”雪信点头。

  承诺举重若轻,太后倒是不敢相信了,又向雪信要计划详细流程,而后向心腹宫女彩芝递了眼色。

  彩芝捧着一个妆匣上前。

  “看公主面上素淡,想来是事务繁忙,无暇红妆。这里是哀家命人特意调制的雪莲蜜脂,可雪白肌肤、消疤祛痕,以益气色。”

  雪信接过匣子,手猛然一坠,险些把盒子摔地上,打开看时,是满满一匣的金锞子,围簇着一个脂粉罐。她合好匣盖,把匣子摆放在两人中间的案几上。

  太后见雪信脸上没笑,也不客气几句,未免心中无底:“公主可是还有别的心头所好?说出来,哀家将尽所能,为公主找来,报答公主成全我怜子之心。”

  谈情通常为了省钱,谈钱通常可以省事。

  雪信从袖中掏出狗崽儿,托在手掌上让张太后看清:“这小狗儿,本该是安安稳稳睡在窝中,与它的兄弟姐妹挤成一团,可怜被我带出来,被我冰冷的手攥着,也没法休息,瞧它蔫乎乎的,真是可怜。也怪我,舍不得多费一块炭烧手炉。

  “太后可知如今前线打仗,十几万人马要吃饭。坚守安城的军民要为前线筹粮,自己也要吃饭。宫库尚有余粮,可供禁苑温饱,可细细一算,大患不远。我主持军垦民垦,我要喂饱这些人,又要烤暖那些田,提前春播,提前收获。太后有怜子之心,太后母仪天下,安城的百姓,前线将士亦为太后的孩子,望太后多垂怜。我需要粮炭。”

  张太后听懂了:“这些哀家还能做主,后宫用度,粮食减七留三,炭薪减九留一,缩减下来的,三天一次送往河东军营地。”

  她还立时下令,撤去殿中炭盆,并要来笔墨亲笔草拟了诏书,盖了太后印玺后传与雪信。

  “我替百姓和将士谢太后深明大义。”雪信站起长揖,临走也没放过那匣金锞子。 听香录(全五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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