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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胡旋漫佻踏繁弦

听香录(全五册) 绮白 13460 2021-04-27 11:47

  第三章

  胡旋漫佻踏繁弦

  秀奴的身上、她穿过的衣服上和整间帐篷都飘散着清幽的花香,不是高府里的女人们几乎人手一瓶的蔷薇精的那种香气。蔷薇香气是安安稳稳的,而她带来的香气是快乐的,是一个晴好天气,来到浓荫的树下打秋千的心情,是摆到高处敞开心怀笑出了声。可是再仔细闻一闻,还有一些苦,秋千摆得再高,终究要落回原处,笑得放肆大声,也是因为需要驱散悲愁。

  “这是从大食商人手里买的酸橙花精。”秀奴收拾她座旁散落的妆奁小件,从妆匣隔层里取出一只巴掌大小的琉璃扁瓶来,“滴几滴在气味清淡的烈酒里,配成酸橙花香水,擦在身上,沾在衣服上,香气可以维持个大半天的。不像你,本来就是香的。”她笑嘻嘻的,也是诚心赞美。

  雪信拔出软木瓶塞,瓶中立刻冲出浓烈酒气,卷着酸橙花的香气。沾取一些在手背上,凉飕飕的,酒气转眼散发干净,只留下纯净的花香。她也笑:“我们在华城,在安城,只会把衣服架到熏笼上烤,把蔷薇精滴进面脂口脂发油里,或是取蔷薇露涂抹在肌肤上,没想过还可以这么用。这比熏烤衣服方便,比面脂发油清爽,比蔷薇露芬芳浓烈持久。”

  秀奴听罢,眨巴眨巴眼睛,看看雪信手中的香水瓶,迟疑道:“你本来就是香的,也不稀罕香水。酸橙花加到面脂里搽脸也是好的,能让脸细嫩白净。这儿不比安城,日头毒,一出门就晒黑,戴帷帽也不好使,纱太薄还是晒。穿幂蓠更是讨厌,会把脸晒成两截色的,鼻子以上是黑的,鼻子以下是白的。”她满口抱怨,怀念着安城的好处,显然是已不习惯草原的生活。

  雪信微笑地听着,一半是客气,一半是对方正说出了她初到安西的感受。女孩子凑到一起若没有话可讲,随便聊聊如何保养皮肤头发,如何描眉打鬓,保管冷场不了,没准两人还能成为闺中密友。

  “这个送给你吧。”秀奴从掏香水瓶的隔层里又抠出一个小瓶子。那是一截拇指大小的白水晶,中间剔空了,存放着一管浅黄色的水,也是软木塞,薄蜡封口。这回她动作比先前慢了些,递出去的手也有些迟疑,好像随时会缩回去。

  这就是她从大食商人手里买来的酸橙花精了吧。看珍而重之的封装,也知价格不菲,秀奴自然是舍不得的。

  “不,我不能收你的心爱之物。”雪信轻轻把秀奴的手推回去。

  秀奴顺势收回了手,可她又犹豫了下,举着水晶瓶的手再次推过来,比前一次更加坚定有力。

  “真的不能要,我是来送礼的……”雪信已经在思忖,若还是收下了,要从身上褪下哪件首饰回赠人家。

  “你一定要收。我母亲说了,我们这儿有你喜欢的东西,我们就该高兴。你对什么多看一眼,都要记下来,临走给你带上。”即便秀奴学会了梳中原少女的发髻,但脑袋还是原来的脑袋,说话实诚,不带拐弯的。

  这一来一回弄得雪信受宠若惊,反而不知收不收好了。不收是却了人家的情面,收了又怕还不起人家的情面,还了情面又成了以物易物。于是她眼光再不敢乱瞟,谈话也不自在了,千万不能拿帐篷里的装饰摆设作谈资。

  只能叙叙两人的旧交了,可难的是两人匆匆一面,并没有交情。只剩下对安城的回忆是有共鸣的,春花与秋月,夏蝉与冬雪,装载在巍然不动的四面城墙内的是人流涌动的东西市,永远有新鲜好玩的人和物从各方汇拢过来,仿佛万古不变的新鲜。

  雪信想起件事:“你怎么知道我身上有香?”她在聊闲事的空隙里把和秀奴相遇的前后经过温习了遍,不记得自己告诉过她这件事。

  “是高承钧说的。”秀奴随口回答。

  一个叫人料想不到的名字泼剌剌地跳了出来,吓了雪信一跳。可又有什么奇怪,秀奴在安城,高承钧也在安城,她忙她的事时,高承钧也会有他的遭遇。

  “原来你们也认识。”雪信也只是轻描淡写地讲。她不好奇,也不愿意深问下去。

  秀奴却没有就此打住的意思,时不时啜一口殷红的葡萄酒,自管自说:“我在安城见你那天晚上,又是撒钱又是起哄的一阵乱,后来听掌柜和班头聊起,才知道是因为越王二公子苍海心找了你,高承钧救你,一拉一扯闹出来的。过后高承钧天天晚上都来,坐在大堂里看我们跳舞。大概是想等你再登场,可你再没来琼花楼。我偶尔遇到不讲理的客人纠缠,他过来把人赶走,一来二去我们就认识了,收了工换了衣服,我就找高承钧喝两杯聊聊天。他也不太会聊天,闷坛子一个,不过久了总归能对我说一些你们小时候的事。就应该说出来嘛,不然多难受。”

  雪信眉心一动,转去看木架子上的衣服,细细观赏上头的刺绣与兔毛镶边,其实她并不在意那些衣服,只是想找个无所谓的目标把眼光放上去。嘴角调出个浅笑来,也许这时候说什么都不合适,都虚伪,那就找个恰当的由头说点别的吧。

  她刚想夸衣服精美细腻,顺带好问问是哪儿的裁缝做的,却又被秀奴抢先了。

  “后来有一天,高承钧不来琼花楼了。恰好,班头和掌柜谈工钱出了纷争,带我们换了场子。我也是每天收了工去琼花楼看看,看高承钧会不会突然在了。可是他再也没来。聊得好好的,突然不来了,吭都不吭一声,缘由也不讲,算什么义气。没多久,又听说他要带着长平郡主回安西成婚了。”

  谈论衣服太无足轻重,但现在已经无法打断秀奴的讲述了。雪信放弃了,她的浅笑走了样,干脆收起来,免得作出苦笑被秀奴看到。

  其实秀奴整个儿沉浸在自己的故事里,看不见雪信的眼神和脸色。

  “然后我就问天意如何,天意……”秀奴把酒杯往面前的小桌上一放,酒液漾起一条红舌头,探出杯沿一卷,洒落在毡毯上,她的手往妆匣伸去。

  雪信一阵紧张,不知道对方这回会摸出什么稀奇或者珍贵的东西来揭示天意。也不知道她这小小的妆匣里藏了多少秘密。

  秀奴摸出来的是一颗白色卵石。石头是再普通不过的那种,不是仔细切割打磨的宝石,甚至没有规整的样子,看起来就是河滩上常见的那种被水流磨平棱角的小石块,只不过表面比河滩所见的石头细腻一点点,那可能是被人天长日久摩挲所致。卵石上刻着几个笔画,凑不成她所认得的文字。笔画的凹槽里凝结着鲜红,应该是以蔻丹描画过。

  雪信抿了抿嘴,摇头,表示她不晓得眼前的小卵石代表什么天意。

  “这是突厥人的字,你不认得,不过你看这个字,一个尖,底下一竖,像不像一支指向目标的箭,或者一支长矛?”秀奴旋转石头,把文字的正面展示给雪信看,“这个字的意思是勇士,是突击,是迎战,是冒险,是出征。我问天意我该如何,我从一堆代表不同意思的小石头里,独独摸出了勇士,于是我也辞别了班头和歌舞班子里的姐妹,卷了包袱买了匹马,回来了。”

  “是该回来看看,长年跑在外头,你母亲也牵肠挂肚。”雪信顺势点头,接下来就把话题牵引到桑晴晴,再多聊聊桑晴晴和骆锦书两个上一代的交情好了,她盘算。

  秀奴的思绪是一匹一意孤行的奔马,所有尝试去阻滞拉扯它的人都被踢翻了甩在身后。她忽然双眼用力睁大,眼角有点潮意:“我母亲那么心疼我,当然不会平白无故放任我在外游荡。”她赶紧举起杯子呷了一大口,定一定神,又说,“我原来有许多妹妹的。可是她们都不在了,死了,我要是不走,我会和她们一样。”

  秀奴是桑晴晴的长女,在嫁人又丧夫再改嫁的辗转里,桑晴晴陆陆续续又给秀奴生了一串弟弟妹妹。甚至她自己生的女儿不够用,就抱养丈夫的其他妻子生的女儿,或者认养族中战士的遗孤作女儿。

  这些男孩女孩渐渐长大,就要为母亲和她的族人承担重任了,有的送到安城,有的送到突厥别的部族,有的送到龟兹城高献之门下,以示臣服或者巩固联盟。

  有几个妹妹运气好一些,小小年纪就送到别的部落给首领或者首领的儿子当侧室,那些人虽然粗鲁,不过听说对待小女孩还是很温和的。就算遇到脾气不好的,远远躲着也能活下去的。有几个妹妹继承母亲的相貌多一些,还没长开就人人夸水灵,一点也不随她们粗憨的父亲。母亲就把她们多留几年,精心喂养打扮,养得细腻饱满,如秋天的小羊,几年后把她们一个一个先后送进高家做婢女,然后她们会在某次喧哗的宴会上被酒醉的高献之杀死。

  杀死她们的理由千奇百怪,说错话了、把酒杯打翻了、弄皱高献之的衣服了、或者在不应该笑的时候笑了、在该笑的时候没有笑……这些都只是表面的理由。因为她们的部族在高献之眼里是芥尘,她们的命就轻贱,高献之可以随意在她们身上发泄自己从别处受来的怒气,像打碎一只杯子,像掀翻一盘菜,发泄完了,若无其事,让人再端一套上来就是。

  母亲从来不会上门追问那几个女儿到底怎么死的、到底有没有错,只是黯然地把她身边剩下的女孩子集中起来,选一选,再问一问“还有谁愿意去”。沉默一阵后,总会有个女孩子跨出一步来。然后母亲就会给她准备丰厚的陪嫁,丰厚得像陪葬品一样。

  妹妹们并非都是待宰的羔羊,有两次送去的女孩子试图行刺高献之,最后高献之把她们的人头送回来了。结果母亲还要亲自去龟兹城面见高献之赔罪,恳求放过自己的族人,只杀她一个好了。高献之两次都把剑抬起来了,又放下了。母亲回到部族后还是接着选人,把人和牛羊金银一起送过去。

  雪信听得心中发寒。其实在安城里,没有身份地位的女孩子的命运也是如此,可以被人买来买去,送来送去。但她们的凄苦是绵软的窒息。可是一个部族的王后的女儿,也可以被送来送去,甚至任意宰杀,未免太血淋淋了。

  “我是母亲和她第一任丈夫的第一个女儿。本来,我早就应该被送去高献之那里,也早该死了。母亲舍不得我死,又不好在族人面前显出偏私,把我留到十五岁,给了我一笔盘缠,让我跟随经过的商队去中原。对族人她就说我怕死,溜了,跑了。”秀奴说到这里,神色哀伤,她一定是不愿意背负软弱怕死的指戳,“所以是这块代表勇士的石头让我回来,我回来是冒险,也是勇士气概。”

  本来事情简单,秀奴爱上高承钧了,追逐着他回来。没料想事情不只是两个人三个人的纠葛,还有那么沉重的前情。勇士是逆水行舟,众人皆避之而我独往。这一点来讲,雪信和秀奴都是有勇气的。

  雪信一时也不知道应该如何对待秀奴,想伸手摸摸她的脑袋,未免唐突。

  “我以为会看见你们两个一起来呢。我为难了一晚上,选不定穿哪件衣服来看你们。”秀奴说。

  “他是高节度使的使者,而我是跟着父亲前来。他外出公干,我也十几天没见他人了。”雪信如实道,忍不住把高承钧的样子重新想了一遍,还好,还想得起来。

  秀奴突然托腮苦笑:“我和母亲前几日还见过他……”

  帐篷外突然一阵乱,像是有人与秀奴的婢女起了争执,刚好把这段不知怎么往下接的谈话掐断。雪信转头,秀奴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嘟囔着往外走。

  外头,四个婢女手里攥着赶羊鞭子正轰赶一个人。来人三十多岁的年纪,皮肤煞白,穿着簇新的胡服,眼睛湛蓝,尖尖的小帽下滑出一小绺打卷的褐发。他左闪右躲地应对四个姑娘的鞭子,并不是打不过她们,只不过不想衣服被抽破,也不愿得罪她们。

  雪信认得这个人,是当年安城斗舞宴会上高献之带来的胡人,名叫伊斯克亚。

  秀奴摆手,让婢女停下,叫道:“伊斯克亚,我不想看见你,我母亲也不想看见你,趁着我们高兴,你赶紧走吧。”

  伊斯克亚抓住婢女歇气的空档跑向秀奴:“我是你哥哥,你母亲就是我母亲,你母亲今日又成婚,我怎么能不来呢?”

  雪信轻轻一拉,把脚步都站不稳的秀奴带到自己身后,笑道:“你不是高节度使的儿子吗?怎么又成了我晴姨妈的儿子?”

  伊斯克亚见到雪信一呆,他也认得她,接着又努力想起了曾经在哪里见过她,更是惊疑:“你不是安城教坊里跳舞的吗?怎么又成了我母亲的外甥女?”

  他轻蔑的口气让雪信咬了咬牙,连秀奴也恼怒了。秀奴把雪信拉到身后,自己踉跄着转到前面来,手指头用力往后一点,差点戳到雪信脸上:“她是长平郡主,河东侯的女儿,高承钧的妻子。”回头又对雪信说,“他是我父亲和小妾生的儿子。我母亲送他去高节度使那里,他倒没被杀了,反而讨得高节度使欢心,认了他当了干爹。”

  “我认干爹,还不是为了你和母亲……”伊斯克亚双手一摊。

  “我从来不知道你为我们的族人做过什么。我那些妹妹起码还用死证明了她们的价值,你怎么不去死!”秀奴对同父异母的哥哥半点好脸色也没有。

  “大好的日子就不要生气了吧。”伊斯克亚并不生气,反而十分迁就,“你亲哥哥巴图也去高家军了,难道你也希望他快点死?”

  秀奴怒极,她可以跺跺脚,让婢女一拥而上,用鞭子抽对方的,而她一个人在外飘荡了好多年,事必躬亲,一时忘了怎么做个尊贵的公主。她冲到一个婢女跟前,夺过鞭子就向伊斯克亚甩去。

  伊斯克亚对付一个路都走不稳的姑娘自然是不费力的,一把抓住鞭稍说:“我可是代表高节度使和高家军来的,一会儿我就找你母亲说说去,找个远一些的部落把你嫁了,以后你们的日子就不用担惊受怕了。”

  秀奴使劲拽鞭子,根本拽不动,她气得眉毛倒竖,恨不能张嘴吐火。

  伊斯克亚哈哈大笑。

  一把刀忽然从中闪出,斩断了鞭子,鞭子两端的人各自向后跌去。伊斯克亚后退了五六步才收住脚。秀奴就势往后一坐,被一只手扶住。

  “秀奴的哥哥轮不到你来做吧?高节度使和高家军也轮不到你来代表吧?”巴图一手托着秀奴,一手挑衅地晃着刀,“难道你姓高?”

  巴图身边站着的是高承钧。与雪信上一次见他相比整整黑了一圈,不过人还是那么沉稳,而且好像更沉稳了,甚至是沉郁。

  真是又熟悉又陌生的一个人。

  “我也是好意,不然秀奴就不得不嫁给高节度使了。” 伊斯克亚根本不敢与这两人顶真。

  “谢谢你的好意,母亲和我都说秀奴想嫁谁就嫁谁,没有不得不嫁谁这种事。”

  又有一只手横进来,把巴图手里的刀抢了,倒转过来,刀柄拍在了巴图脑袋上。

  蒙着红纱的桑晴晴笑骂道:“我的大好日子,你这小崽子不乖乖替我给客人灌酒,带着贵客乱蹿什么?”

  “母亲,他……”巴图很是不服,手指头戳着伊斯克亚。

  “他什么他,你们是兄弟也是同僚,少说两句死不了人。”桑晴晴一把拍下巴图的手指头,转而对高承钧道,“高将军,宴席已经就绪,请随我入席吧。”她又走到雪信面前,亲自牵起她,“走吧郡主,也准备了合您口味的食物。”

  桑晴晴说高承钧是最重要的客人,果然是不假的,给高承钧安排的座次还排在河东侯之上。高承钧看了看河东侯,并不敢往那位置上坐。河东侯也不客气,直接找桑晴晴说:“你把我女婿排在我前头?越算越回去了吧?”

  桑晴晴那双眼睛笑着:“你女婿可是代表高节度使和高家军呐。”

  “高献之算个球,我代表的还是皇上和朝廷!”河东侯一屁股坐到了客位首席,抬手叫雪信,“还有我闺女,也代表皇上和朝廷,坐我下手。女婿,你排第三个,去坐好。”

  高承钧双手一叉,向桑晴晴行了个礼,果真坐到雪信下手去了。

  “你真是,还跟小孩子一样。”桑晴晴被河东侯闹得没脾气了,“出了事,你得给我撑腰。”

  “他敢!”河东侯一拍桌案,“上酒上菜。”

  婚礼的大半程雪信都并不知道新郎新娘与宾客在鼓捣什么,也不知道手里拈着的是什么吃的。她微微偏转过头,望着高承钧,高承钧迎着目光直视过来,也打量她身上的变化。

  他们定了亲,她也到了他家里来,她还以为能天天找他摆臭脸,他不依她就不吃饭给他看,结果好像和在安城差别不大,还是聚少离多。所差的是以前是她躲着,他在找,如今是她想逮他,他满处跑。好不容易能见一面了,还是在别人家的婚礼上,各自归各自正襟危坐,说不好敷衍完了上贺礼的差事,他又要急匆匆赶去别处催粮。

  雪信忽地把眉毛一拧,眼神里的意思是在说,你跑哪里去了,折腾得又黑又瘦,要是高献之故意折腾你,我让父亲找高献之说去。

  高承钧以雪信才能察觉的细小动作摇头,眼光一垂,是说,没事,你不要管了。

  怎么可能被他一晃头一低眼打发过去。雪信眼一瞪,要把他的回答瞪出来。高承钧眼光一低,脸背过去,干脆不看雪信了。雪信暗咬了下唇,恨不能用眼光在他后脑勺上烧个窟窿,给眼光安个钩,扯着他耳朵把他的脸扭过来。

  场中忽然起了一片喧闹,挤到两个人无声的争执里。

  两个人都回神正色,向场中看去。

  这是婚礼中最热闹的一个仪式了。秀奴端着一个银鎏金的托盘,托盘上放着一个玉碗,碗里放着什么一时看不清。新郎与新娘不等秀奴走到近前就争相迎上去,一面伸手去拈碗中的东西,一面推搡对方,不让对方得手。

  场面颇为有趣,明明新郎牛高马大,一把可以将新娘拎起来扔一边,却舍不得多用一分劲,只好扒拉一下,又扒拉一下。新娘在新郎面前身形娇小敏捷,行动如电,理应是手到擒来,却因为新郎不懈抵挡而屡次失手。

  雪信愕然,他们这是在做什么?

  搁在碗里的似乎是冰山上的雪莲、是龙眼大的东海明珠、是错过了就不会再有的稀世名珍,他们都要抢到手里,同时还不能伤害对方,最好是以一丝丝的微弱优势在对方眼皮底下抢到手,才是光荣。她捡起一颗花生米丢在高承钧脑门上,冲场内点点下巴,说:“他们在抢什么?为什么要抢?”

  “回纥婚礼上,要端上来一碗盐水,泡两块馕,新郎和新娘谁先抢到了,就是谁爱对方多一些。”高承钧生在西域,又曾在高家军里效命三年,对西域各国大小部族的风俗传统也颇有见闻。

  新郎与新娘笑闹了一阵,新娘的红面纱也不知被谁一把勾挂下来,宾客们的起哄更是热烈。

  雪信看清了桑晴晴的面孔,说不清是惊诧还是忽然松了一口气,放了心。

  和锦书师娘一样,桑晴晴也是与众不同的。她的青春并没有被岁月的狂风暴雪卷走,留给她一双顾盼生辉的眼睛还不够,她的肌肤和身形也注满了生命力。

  锦书师娘凭的是她那一门的秘法,采气与吞药,所以才可驻得容颜如昔,就像是一眼清泉,水澈见底,可是你永远摸不到潭底的石头。桑晴晴不知用的什么法子保养,肤如凝脂,吹弹可破,像一块山中河床里采出的美玉,灵气逼人,逆着光,仿佛整个人可以是半透明的。

  锦书师娘的身上是看不见岁月痕迹的,就算过了一千年一万年,流经你面前的水,上一刻的水或者下一刻的水,都是一样的水。桑晴晴的身上却有着岁月的痕迹,不表露于肌肤的褶皱,却融合于她的气息里,岁月与磨难的冲刷,赋予她圆润和精明。

  看来空空如也的水里,往往藏着暗涌。而价值连城的美玉的最快乐的时光并不是被摆在紫檀木架子上供人品评,而是在第一个发现她的顽童手中被抛接摩挲。

  终于是桑晴晴体力不济,动作先凝滞下来,额头也冒出汗珠了,一只脚绊在自己的另一只脚上,眼看就要扑跌倒地。新郎忙低头俯身用两只手去托住她。也就在那一刹那,桑晴晴两只手在他肩头拨拉一下,身体轻盈地腾起来,把腰支在他肩膀上,再一伸手,从玉碗中抓起一块馕塞进嘴里,又抓起一块来塞进新郎嘴里。

  宾客们又是叫好。

  新郎腮帮子一鼓一鼓,嚼着馕也是在笑。他的妻子真是机智,他好不得意。

  趁着欢乐的混乱,雪信侧身偏离自己的座位,伸手在高承钧的桌上抓了一小把葡萄干,耀武扬威地塞进嘴里。高承钧瞧着她笑笑,也侧身过来,将一把核桃肉放在她面前。这次婚礼的宴席上,并没有准备核桃,核桃是高承钧从挂在腰带上的小布袋里掏出来的,闷声不响地坐在那儿一个个捏裂,又完整地把果仁剥出来。

  雪信才稍微满意了他的态度,赏脸似的翘着兰花指拈起一颗核桃肉来。

  忽然另一旁有人咳嗽,河东侯眼巴巴地凑近一些,小声说:“给我尝一个。”

  “父亲,你注意一下仪态。”雪信险些一松手,把核桃肉掉地上。

  花生米就酒,越吃越有,核桃下酒当然是更香。但那么大个河东侯,在酒宴上鬼鬼祟祟向人讨核桃,他不丢脸主人家也丢脸啊。

  “女婿剥的核桃,老丈人吃不得?吃一个,就一个!”原来河东侯更看重这堆核桃背后的意义。

  雪信无奈,也看不下去她爹涎着老脸耍赖,只得将那堆核桃分了一半递过去。河东侯眉飞色舞,一颗接一颗往嘴里扔,那神情像吃了什么了不起的十全补气丸,从头舒服到脚。高承钧还是端坐不动,没显出什么来。雪信简直想踩她爹几脚,让他把脸上的五官整理整理,别满脸跑眉毛的。

  场内的多数人没留意到那三个人的小动作,即便看见了也没什么想法。秀奴捧着玉碗,双眼一直失神地瞟向高承钧一边。在密不透风的争抢打闹里,桑晴晴那双眼睛还是时不时寻到空隙,顺着秀奴的眼光看到了一把核桃肉在几个人手里传来传去。她走到雪信面前,笑吟吟道:“郡主,听秀奴说你舞艺是一绝。我斗胆请郡主舞上一曲,给我的婚礼助助兴。”

  河东侯一拍大腿:“我也还没看过我闺女跳舞。闺女,上去露一手!”他这趟出来尽是找补他的人生缺憾来的。

  雪信手里的核桃肉又险些掉了。她以为自己过来坐一坐,吃一顿就完了,没预备好主人那么把她当回事的。算起来也是长辈,晴姨妈还满口恭敬,实在不好驳她的面子,雪信也就含笑起身了。

  桑晴晴一弹指,角落里的乐工抖擞起精神,琵琶与胡琴的丝弦颤出一串欢悦。雪信一整衣衫,脚尖一点,旋转着与桑晴晴擦身而过,滑入场中。

  那是再容易也不过的胡旋舞了。

  胡旋舞不像宫廷里的清商舞,挑战舞者的柔韧绵软,也不似剑舞白纻舞之流,考验舞者的敏捷灵活。胡旋舞没有那么多要求,只要你会旋转,旋转,快乐地旋转,只要你每一步都踩在鼓点上,就是胡旋舞了。可以转得急,可以转得缓,可以在自转的同时转出小圈大圈梅花圈。若还有余力,再加手臂招招摇摇,有人招得俏皮,有人招得暧昧,有人大大方方,有人欲说还羞,不同舞者不同的曲子可以旋转出不同的味道。

  衣衫里的金丝在拂动中隐隐熠熠,撩人双目。即便好久没有练习舞蹈,胡旋舞还是可以轻松驾驭的。雪信并不用去想下一步脚踩在哪里,手应该如何摆动,她若是水中游曳的鱼,裙摆就是她的鱼尾;她若是花间的蛱蝶,手臂就是她的翅膀。舞蹈于她,是鱼在水、蝶在花间,自由自在。

  众人都着意看雪信作舞,桑晴晴轻轻推了一把秀奴。秀奴回过神来,提起酒壶去为客人添酒。先是河东侯,而后是高承钧。桑晴晴是看女儿盯着高承钧盯得太苦了,临时憋了个主意,为秀奴争取了到高承钧身边去的机会。秀奴若机灵,也该好好把握机会,多说两句言语。

  可惜桑晴晴眼尖心活,雪信的眼更尖,心更活。桑晴晴在抢馕的间隙里能统揽全局,雪信在旋转中更是将帐中每个人脸上的神色都收入眼中。她脚下不停,转到高承钧桌前,手指头伸出来,勾了勾。

  高承钧一迟疑,眼光似乎是在推脱:不必了吧?有你作舞已经很够了。可他也知道雪信要做的,必然要做到,要是他在那么多人面前驳了她,她生起气来不知道又要怎么罚他,于是等她手指头勾了第二遍,就乖乖离席,跟着她转到场中。

  此刻秀奴刚离开河东侯桌前,正经过雪信的坐席向高承钧走过去,恰恰扑空,也只能咬咬唇,为两个空着的座位都满好酒。

  场中有了两个胡旋舞者,一个灵动,一个生硬。高承钧并不是不会舞,甚至也曾在御前舞过《代面》。《代面》是军舞,刚健有力,一板一眼,一个鼓点爆发一个动作。可是到了胡旋舞,他就有些吃不消。胡旋舞是圆融,是快乐,而他现在正是无法快乐,也无法让别人看到他很快乐,他依旧在鼓点之间,寻找着一个动作与下一个动作之间的稳定。

  雪信当然是不能让他当众丢脸的。她牵起高承钧的手,以自己为轴心,带他旋转。两个圆合成一个圆,她盯着他笑起来,是在说:难道携手共进不是我们的梦想?不仅是梦想,还是坚持了那么多年的决心。我们坚持过来了,再多的忧愁也应该快乐。我在你身边,你有什么难处不能商量着一起解决?你真的不需要我吗?

  雪信把手松了松,高承钧立刻扣紧了她的手,把她抱了起来。

  两人手臂连成的大圈收缩成了一个小圆,两个人都在轴心。高承钧抱着雪信旋转起来,手臂和脚尖都在半空里摆动,画出了新的圆弧。高承钧转了一圈又一圈,双脚几乎没有挪开一寸,执着地原地转圈,渐渐加快,渐渐不去管鼓点。乐工们手忙脚乱地加密鼓点,以跟上高承钧的脚步。筚篥吹错一个音,云板漏了一个点,可是谁管它呢。

  “好了好了,我头晕。”雪信收回手臂,捶打高承钧的后背,有些娇嗔。

  高承钧不闻不问,还是在转。雪信这下真晕了,趴在高承钧的肩头,牢牢抱住他。

  她终于对他有些心疼,当他追寻的、要捍卫的、笃信的和他要打破的都成了一件事,他如何能快乐得起来?他闭着眼睛,紧紧抱着她原地打转,是在盲目摸索方向,突然找到了一条捷径,如此简单轻松快乐,什么都不需要想,只是旋转,在旋转中,一切理不清解不开的线头被甩到一边去了,他只抓住他能抓住想抓住的东西。

  雪信轻拍高承钧的后背,又轻揉他的头顶,像安抚一匹突然跑野了的马,让他慢下来,停下来。

  客人都看得有些傻,刚旁观了新郎新娘的柔情蜜意,不想额外赠送了一场如胶似漆。在座的都知道高家的长子与安城来的郡主是定了亲的小夫妻,不知道的经过一番交头接耳也知道了。他们喜欢大胆而热烈的爱情,为大胆和热烈拍手叫好,也禁不住在肚子里盘算未来的高家会是什么样子,他们部族的日子会更好过还是难过,他们要以怎样的态度去迎接。

  河东侯也是没羞没臊地带头叫好,一脸神气活现。那小子再不称他的意,只要他对闺女好,听闺女的话,闺女高兴,老丈人还能不高兴吗?老丈人高兴了,多拉扯拉扯,没准这小子也能成器。

  大概只有桑晴晴和秀奴是尴尬的。桑晴晴还能把失望卷巴卷巴藏到笑容后面,秀奴就藏不住了,她咬着唇,低着头,欲哭无泪。从高承钧不辞而别,她就知道这场关系中没有自己的份了,只不过死撑着,想着精诚所至金石为开,万里有个一,想着她也算是公主,终于找到一个皆大欢喜的理由结束她的流浪逃亡。

  可是桑晴晴的态度告诉她,在安城来的郡主面前,小部族的公主也要曲意逢迎。安城来的郡主更是锋芒毕露地告诉她,绝不可能,一丝丝也不要想。而胡旋舞欢快的调子如劲风吹动草尖,一轮一轮浪涌上来,她渺小的悲伤只能被冲得不见踪影。

  篝火熊熊,夜空似乎是被烤羊羔的烟熏黑的,又是被火光照亮的。帐篷内温暖如春,肉香横溢,胡椒茴香孜然的细尘跳荡在肥美滚烫的烤肉上,众人酒兴正浓。这场婚宴的主人很大方,烹牛宰羊、好酒好肉地招待,流水筵席据说要摆七天,吃到最能吃的客人也吃饱为止。

  高承钧只在正宴上坐了一会儿,观罢婚礼仪程又匆匆告辞。河东侯老大不痛快,老丈人还没走,哪轮得到那小子先走,于是也嚷着要走。桑晴晴死说活说不让,丢下客人和新郎,叫上秀奴,把河东侯父女拖到她的寝帐倒苦水去了。

  “你是不知道,这么些年我被高献之欺负惨了。”桑晴晴胡乱一把抓下小帽,扯了面纱,甩了靴子,跌坐在座椅里,双脚踩在铜炭炉的网罩上烘烤。

  “一年要纳十次八次小妾,哪回敢不给钱给牛羊当贺礼?我跑到哪里,他要债就追到哪里,不是纳妾就是贺诞,要么就是部将纳妾干儿子贺诞,变着法子讹我的钱。要不是他年年盘剥,我早发达了。要钱要东西还要女人,我把女儿送过去,都被他杀了。”

  这个部族就好像高献之圈养的一群牛羊,牛羊为了保住种群,会定期选出牺牲者送给屠夫,屠夫为了一直有肉吃,不会一下宰光。种群弱小了,会影响他的财富收入,那他就养养肥。种群扩张太快了,强大到可以不听指挥了,他就多宰一些。他手中的牛羊始终被他牧养得温驯又肥美。

  河东侯手执短刀修理手指头上的肉刺,聚精会神,似乎没有听见。

  桑晴晴咳嗽一声,追问:“你看得下去?”

  河东侯“啊”了一声,抬头说:“你也是自作自受。还不是当年你想拿锦书和高献之做交易,又反过来帮锦书逃跑,锦书跑了他还吃了皇上的瓜捞,他不拿你出气找谁出气?要不是看在你和锦书的情分,他早杀你全族八百回了。别忘了当年石国和莫邪的下场。”

  “说得好像当初把锦书从高家偷出来没有你一份似的,地道还是你手下人挖的。”桑晴晴忿忿不平,在熏炉上翻动双脚,“那怪我吗?我交了人,他不给我好处背信毁约在先,交易破裂我收回我的货,正正当当。”

  “他这些年就教了你一件事:势单力薄,哪有资格谈条件做交易。锦书拿你当朋友,你拿朋友当货品,大家对你都够仁至义尽了。”河东侯依然低头修指甲,“别朝我闺女看,那是我闺女,现在是高家为了我闺女要来讨好我,哪轮得到你拿我闺女讨好高家。”

  桑晴晴叹了口气,指着秀奴:“你有女儿,我也有女儿,我亲生的女儿,现在只剩下她了。你忍心看我再把她送上死路吗?” 听香录(全五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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