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男生 其他 听香录(全五册)

第四章 金鞍赤骢皆尘泥

听香录(全五册) 绮白 13185 2021-04-27 11:47

  第四章

  金鞍赤骢皆尘泥

  河东侯顺着桑晴晴手指的方向朝秀奴看了片刻,也叹了口气。桑晴晴这些年吃了苦头,他早有耳闻,只不过当事两家谁都不无辜,西域是高献之的地盘,皇上都没决心插手,他河东侯更不能无端搅混水。坐在安城里听听传言是一回事,这会儿看到秀奴孤零零地站在桑晴晴身后,再看看自己闺女座椅上铺的是秀奴的皮褥子,抱着秀奴的怀炉,也是有些不忍。

  “要不,我认你闺女做个干闺女?”反正高献之的女儿都是自己干儿媳了,再多个干闺女也不差。

  “那你也只能保她一个人的命。我只不过再找一个女孩子替她去死,我部族还是被鱼肉,我日子过不好,秀奴日子也不会好。”桑晴晴哀怨地叹气,河东侯口气松动,她才好得寸进尺。

  “我把秀奴接安城去,让皇上封她个郡主,找个青年英才嫁了也就是了。你混得再惨也祸祸不到她。”河东侯听话听音,就知道桑晴晴打什么主意,回答倒是干脆。

  “那我怎么舍得?她在外漂荡五六年,才回到我身边,又送给你们去笼络人才?”看着河东侯脸要黑,桑晴晴话锋一转,“你能不能就近找个青年才俊,你们也吃不了亏,我和我闺女也时常能见?”

  桑晴晴话说着,眼光又溜向雪信。

  雪信默默听着,看着桑晴晴,感受到对方的目光转过来也不回避,她就这么定定地看着,若有似无地笑着。

  桑晴晴心内也是一震。

  雪信是锦书的养女,继承了锦书的优雅镇定,可身上那股子骄傲却是来自另一个人的影响,那个她想起来就不怎么舒服的人。这些品质在雪信身上奇妙地融合,让她可以边冷嘲边微笑。她的眼光仿佛是在宽容地说,我明白你想的是什么,我可以等你说完再拒绝你,你真的要说完吗?

  桑晴晴打了个愣神,没往下说。如今的雪信不是当初的锦书,当初的锦书是走投无路来找她,随她摆布。而如今的雪信,从小就有人教她如何谈笑挥子摆布别人。

  “晴姨妈也不必太心焦,也许今后你和你的部族日子会好起来的。”雪信听那二人对答,大致弄懂了那笔陈年旧账。高献之对锦书师娘贼心不死的事她从小就知道,可原来父亲和晴姨妈也都掺和过。高献之都看在锦书师娘的份上,饶了晴姨妈一命,她自然也会力所能及照顾照顾的。虽然听起来这位晴姨妈太会钻营,当年玩砸了,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如今这性子也没见改。

  桑晴晴往后一靠,瘫在椅子里。

  她拿锦书的养女没辙了。

  看皇上遣郡主远嫁安西,是打算让高家长子承钧接替高献之,迟早他们这些人的身家性命会由高献之移交给高承钧,而雪信手中牢牢握着高承钧,她在此轻飘飘说上一句,已是十二分给面子地承诺了。

  “以后的日子太远,眼前我就过不去了。高献之是疯了,说高家迎娶郡主要建什么灵芳宅第,把他儿子打发来各个部落挨个收缴,有香料的出香料,没香料的出金银宝器。你女婿前几天就来过,我说把我这把骨头拆了也熬不出你要的几斤油,于是他就给我宽限了几日。这下好了,等把客人们送走,我就得把所有贺礼打包归堆等你女婿来拉。我这场婚礼算是白办了,纯给高家娶郡主筹款的,你们高高兴兴嫁女娶妇,可怜我要带着秀奴和全族吃雪喝风去了。高献之坑我,你不能也那么坑我吧?! ”桑晴晴掂量雪信难对付,又转向河东侯,说什么也要把少年时的情分拿出来垫着脸皮求情了。

  河东侯这才扔下小刀,恍然大悟道:“我就说他没钱盖那么所宅子,亏他想得出,打着娶郡主的旗号四处讹诈,这是要把皇上、我、我闺女一起坑啊!”他没想过把雪信留在安西,所以高献之计划中的宅子在他看来是不存在、也不可能存在的。

  桑晴晴总算抓住河东侯同仇敌忾了了,使劲点头:“高献之残暴贪婪的名号谁不知道,他这回要给皇上和你出坏名声,你们也不能忍啊。你大概也不知道你女婿晚到先走是干什么去了吧?我儿子巴图是他的副将,他说,你女婿奉命刚把一个交不出钱粮的小部落屠灭了。搜刮财货,百余人口,十五岁以上的男人一律处死,女人和牛羊奖赏给另一个听话交钱的部落。到我这里喝一杯酒,匆匆又赶去抢劫下一家了,这不是杀鸡取卵吗?高献之是疯了。”

  此刻河东侯和雪信的脸色才真的难看起来了。他们还什么都没有做,就给西域的大小部落带来了灾难。高承钧还是听命于高献之,宁可做一个残杀无辜的屠夫也不选择和他们合作。

  雪信涂了蔻丹的手指尖在怀炉的铜皮上划了长长一道凹印。怪不得,高承钧都不敢看自己。

  “我知道了。”在河东侯表态前,雪信说了这么一句。她没有自信给出承诺,只是知道了这件事,她会去做些什么的。

  河东侯沉默一阵,看看雪信说:“不早了,我们明日启程回龟兹,先去休息吧。”

  桑晴晴会意,立刻命秀奴陪着雪信去早已安排好的寝帐。

  雪信走出桑晴晴的大帐,宴会狂欢未歇,醉醺醺的人们开始到火堆边击剑比武取乐。回头再看桑晴晴的大帐,河东侯并没有紧跟着出来,反而是桑晴晴的贴身婢女出来了,布置侍卫围着大帐站了一圈,五步一个人,自己亲自站在大帐门前。

  “河东侯是要与我母亲谈什么大事?”秀奴也看懂了阵势。

  “也许吧。”雪信还不知道父亲打算说多少。她眺望远方,除了营地的火光映亮头顶的天空,四处皆是一片乌沉沉。高承钧在哪个方向,是不是也在火光中看着这片黑夜,铁马冰河,踢翻冻血,睫凝冷霜,把不服者死的规则与恐怖一同散播?她忽然看了看身边秀奴的眼睛,亦是黯然。

  英雄,是丑陋的英雄;勇士,是怯懦的勇士。

  就算失望,她们还要为了自己的私心,也为了她们身后那股势力的利益,努力抓住他。所以觉得风冷雪冷,冷到心里去了。

  雪信无话可说,秀奴也识趣地再没开口。

  躺在帐篷里依然躲不开喧杂人声,火光把手舞足蹈的人影映在帐壁上。雪信忽然开口说:“我很想一个人。”

  “郡主回到龟兹城,就可以见到他了。”没有酒给壮胆,又了解了雪信的态度,秀奴连高承钧的名字也不敢再提起。

  “他已经死了,见不到了。”火光跃动,把人影晃扯得越发迷离。雪信咬了咬唇,把涌到眼眶边的潮意驱赶回去。在强自支撑其实茫然不知所谓的时刻,自然而然想起他来。

  他能痛快答应自己所有的要求,他能豁出最心爱的狗群替自己拼命,他能二话不说拉起一支人马去刺杀高献之,鲁莽又天真。雪信告诫自己不要再去怀念,不要走到艰难的境地就把曾经拥有的描画得太美好。当初她不也痛苦迷惘,不也山重水复疑无路?不咬咬牙走下去,永远不会知道自己原来可以走那么远。

  临近天明时分客人们才全数休息了,有自己找到帐篷的,也有烂醉如泥被搬进去的。

  穿过沉睡的营地,河东侯一行上路了。

  雪信在车里坐了一程,探出头来,发现回去的队伍里多了一架马车,四匹马拉着的东西以牛皮重重包裹,大大拖慢了队伍的行进。她敲敲车窗,河东侯从车前挪到了车旁,她指指后头,河东侯说:“这是你晴姨妈送你的新婚贺礼。她把她的浴盆送你了。”

  “她的浴盆?”雪信险些以为自己听错了。

  “昆仑山里采的奇玉原矿,一大整块抠成的浴盆。你晴姨妈每日在玉澡盆里泡羊奶,才滋养得润扑扑的,她本打算把浴盆传给她闺女,结果还是权衡利弊拿来讨好你了。回去爹找人给你用酒好好刷刷干净,保准不脏。”河东侯笑呵呵的,别人想讨好他就得先讨好他闺女,他就吃这一套。

  桑晴晴是肯白吃亏的人吗?雪信轻哼:“那你答应她什么了?”

  “我答应她,造灵芳宅第的份子钱可以拖着不交。”河东侯嘿嘿嘿地笑着 ,露出老奸巨猾相来。拖着拖着,拖到高献之垮台,宅子就不用造了,份子钱自然也不用再交了。他给桑晴晴透了一点点底。

  “你说拖着就拖着?你做得了高献之的主?”雪信就想埋怨自个儿的亲爹答应得太轻率。

  河东侯说:“这事明摆着的,我来赴宴,你晴姨妈肯定会向我诉苦,这些都在高献之的料算之中。我回去不嘀咕几句,高献之反而不放心,还以为我和你姨妈又憋什么坏要害他呢。爹负责明修栈道,你负责暗度陈仓。不是吵着闹着来龟兹的吗?你抓紧把高承钧那小子说通。”

  说得丁是丁卯是卯的,以为让高承钧反戈一击是翻个手心手背的事?雪信苦笑。打小积累下的那点情分一直在消耗,只有消耗没有长进,谁知道到哪一天就用完了,那她又凭什么去说通高承钧?不过河东侯也说了,是她吵着闹着要来的,在这点情分耗完前,她必须做完该做的事。

  路上再无节外生枝。

  河东侯一行队伍回到龟兹,在节度使府找不到高献之,又带着雪信赳赳昂昂地闯去城外军营。营寨前的卫兵只认手令不认人,河东侯虎起脸拔了剑也没用,还是等营门官通报了高节度使,得了许可,他们才开的门。两番曲折已把河东侯的火高高吊起,也无需酝酿情绪,直奔中军帐奔着吵架去的。

  大帐之中,高承钧垂首侍立,死死盯着靴尖的深色污迹。高献之一一巡检地上打开的七个箱子,随意抓出一件金银器,用一柄小银锤一敲,清音绵长,他显出守财奴的愉悦,同时不满道:“那个小族也是两代人经营了三十来年,居然只有这点家当,真没出息。”像是咒骂母鸡下蛋不勤快的农妇。

  陈判官跟在他身旁,仔细听他安排,这些入府库,这些充军资,这些是筹建宅子的专款。用钱的地方多着呢,须得好好筹划分拨。

  帐门前的侍卫要给河东侯掀帘子,河东侯摆手不让,运了一口气,踹开帘子:“好你个老兔崽子,给皇上和我脸上抹锅灰!”人还没进,吼声先绕帐三周。高承钧和贼赃都摊在面前,现成的罪证,吵起来更得劲。

  高献之看看情绪饱满的河东侯,不慌不忙地命陈判官带人运走了箱子,又一指高承钧:“你出去。”看来也是准备好了再吵个尽兴。

  河东侯对雪信摆摆手:“你也先出去。”

  雪信拉住高承钧走出中军帐,见帐周武士皆后撤三丈。大概是陈判官的贴心安排,免得里头老哥俩拉足架子撕破脸吵一场,外头手下和小辈听一耳朵。

  高承钧把手从雪信手里挣脱出来,低声道:“这是军营。”

  这是军营,底层的军士和大部分低阶军官都未曾娶亲,在他们面前卿卿我我,勾起他们想女人想回家娶媳妇的心来,打起仗来谁还拼死用命?高献之不为难雪信,却随时能拿惑乱军心寻高承钧的晦气。

  “那你带我在营地转转。”雪信也不提中军帐中的财箱,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看似闲极无聊。高承钧已选择了立场,她用耍小脾气逼是逼不成的了,她要换个方法,改急火相煎为小火慢炖。

  “路上劳累,就该回府中休息。”雪信话少了,高承钧才漏出两句话来。

  “是累了。等父亲与高节度使谈完,我就回去好好睡一觉。”雪信答得顺溜。不知情者听了,还真以为河东侯来找高节度使商议重大军情呢。

  军营实在没什么好看的,雪信在安城时,河东侯总是带她去看。

  “闺女,看爹的营寨,大不大?军容整肃不整肃?看爹的营房安排,精妙不精妙?”河东侯恨不能把整个营寨装进托盘呈给她看,要她夸一顿。虽然雪信继承不了他的爵位,也代掌不了他的兵权,他还是对未来的女婿寄托厚望。

  没想到的是虎女嫁了犬子。

  高献之的营寨是比在安城看到的大了数倍,然而布局上并没有高出多少来,毕竟教治军的书就那么几本,常用的套路也那么几个,大家都在用。

  穿过连片营帐,眼前豁然开朗。好大的一片马场,虽比不上安城王公贵族家中的马球场干净精致,但其胜在壮大,又划分出好几块,有的专供打马球,有的隔出了回旋的跑道用以遛马,还有驯马专用的小围栏。

  高承钧拦着雪信:“别过去吃灰。”安城的马球场都是以黄土浇油砸平的,而军营里没那么讲究,刮风扬尘下雨成泥塘,军士们遛马不是吃一脸灰土就是甩一身泥点子。

  “我要骑马,我都好久没骑马了。”雪信却来了兴致,她记着不去抓高承钧的手,抓住了他胸前绊甲丝绦向前走。在旁人眼里,高承钧正像一匹马牵在雪信手里。

  好在不是春夏季节,扫开积雪,底下便是冻硬的土地,这样扬尘也难以扬起,踢起的也只是混了砂土的冰碴子。军士们把一匹匹马牵出来遛遛腿,马儿们的身形不算高大,跑得还算稳健,只是时不时甩几下头,似要挣脱握在骑手手中的缰绳。高承钧看出这批军马是十日前刚从突厥人手里购买的,还未好好驯化服从高家军的作战口令,生马当然是不能给雪信骑的。

  雪信也看不上这些平庸矮小的马,她向左前方一指:“我要骑那匹。”高承钧顺她手指的方向望去,是一匹高大健硕的红马,一名军士刚为它修剪完鬃毛,短鬃平齐如刷,精神抖擞。

  “这是高节度使的马,名昆仑。”高承钧倒吸一口冷气。

  雪信在那一瞬间冒出了一个念头,拂开高承钧拦挡她的手,向昆仑走过去,大声道:“高节度使的马又怎么了?你们忘了高节度使说过的话吗?我说什么就是什么。难道高节度使的话出了节度使府就不灵了?”

  所有人都僵住了动作。不是所有人都亲耳听过那句话,那句话在军官之间也只是悄悄传递,遛马的军士是不知晓的,他们只是被雪信的口气镇住了。

  雪信径直走到昆仑身前,拍拍它光滑如绸的脊背。照料昆仑的军士只好眼巴巴看向高承钧,看他是什么意思。

  高承钧深吸一口气,缓缓吐出来,说了句:“装鞍子吧。”

  全副马具绑了上去,红马配的是牙色雕鞍,牙色辔头,铜鎏金的扣件。高承钧亲手在马头上加系了一条绳索,对雪信道:“我牵马,你骑着走一圈就是了。”

  “我又不是不会骑。马不跑还有什么意思!”雪信不满高承钧的谨慎,但见他剑眉一立,就知道讨价还价到头了。

  雪信踩镫翻上马背,那条马头上的绳索,一时牵起了两个人共同的回忆。

  雪信的骑术是高承钧教的,新手学骑马,怕马撒性子跑开了控制不住,故而在霜夜的辔头部位加一条驯导绳,另一头紧攥在高承钧手里。那时雪信爬上马背才知道原来不是所有人都能在上头坐稳当的。马缓辔而行时,尚能坐住,马一小跑,人就会被弹起来,又落下,又弹起来,若不学会顺势踩蹬起坐,那就形同个麻包在马背上颠摔,三两下就摔下来了。

  雪信起初在马背上站不起来,高承钧又舍不得她吃苦,霜夜跑两步就喝停,足足折腾了一个月,她才学会了策马小跑。继而是快跑、压浪、推浪、控制身体在剧颤的马背上顺势前后起伏……学会了骑马,遇上和风丽日的日子,她就偷偷去城外骑马,有时候扯上高承钧,有时候见不着高承钧就自己去。

  又想起她刚从华城出来,在安城的秦王世子府落脚,骑着骑着世子的马,马惊了,把她掀下去,脚却还卡在马镫里,眼看马要倒拖着她狂奔起来,高承钧一箭贯穿马眼,马立毙。

  其实最初她想起来的正是这件事,也许马可以再惊一次,她可以再历一次险,高承钧再杀一回马。既然秦王世子的马可杀,那高节度使的马有何不可杀?他们的马多着呢,少一匹也耽误不了摆阔。

  但昆仑牵在高承钧手中,稳如泰山,比坐马车还平缓。眼看一圈就要走到头,她装作整理云鬓,悄悄拔下发髻中的一支短银簪,藏在手心中。

  一圈走完了,高承钧回头,要托雪信下马,恰在此关头,雪信用斗篷遮住了那只手,银簪刺入马颈。马一嘶叫,人立起来,把一只脚刚从脚蹬中脱出来的雪信掀了下去,还有一只脚穿在马镫中呢,她的身体已重重摔落在地。

  昆仑痛嘶长声,一双前蹄落地霎时就要连人带马向前蹿出。一柄长剑劈下,削断马镫上的绳索,其势不绝又削下了半截马腿。马还是冲了出去,跑出三五步轰然栽倒,残腿与另外三条腿凌空乱踢,还试图在重创后站起来继续跑。惨嘶直刺人心,马场外的人被惊动,纷纷赶来。

  雪信被高承钧搀扶起来,刚甩脱了脚上纠缠的马镫,就说:“你给它个痛快吧。”

  高承钧看着昆仑不语。

  雪信厉声说:“它已经废了,总是个死,你还要放任它嘶吼咆哮搅动军营吗!”话音刚落就一把夺过高承钧手中的透山剑,摇摇晃晃走向昆仑,她着实摔得不轻,理应一时半刻动不了才对。

  马血挥溅到了她脸上,雪信一呆,忽然觉得马其实也没有什么错,受她之殃失了一条腿已是无辜,这会儿又要无辜受死,她过意不去。高承钧从她身后几步赶上,夺回透山剑,一剑刺穿马颅,痛苦的嘶吼与脚下的震颤立止。所有人默立,似还未从噩梦中回神。

  河东侯叫喊着跑进马场,见雪信一身冻土碴子一脸血,面前倒着一具马尸,上来就捣了高承钧一拳,那可不是他平素高兴起来与人打招呼的打法,一拳打得高承钧倒退三步,又一脑袋撞上去,把高承钧撞得跌坐在地。但一见高献之赶到,高承钧立刻从地上爬起来,走到高献之面前跪倒。河东侯追过来打,高献之也不阻拦,河东侯又踢了高承钧几脚,才开口问是怎么回事。

  高承钧也是一身冰碴一身血,才叉手做了回禀的手势,雪信走上来说:“是我骑马,马惊了,承钧为了救我而杀马,也是无奈之举。”也是惊魂未定,但这几句尽量说得不动声色。

  “是这么回事?”高献之环视马场众人。

  原本在马场上遛马的军士们一齐跪倒,说正是。哪怕他们没有看清到底是怎么回事,也没有资格提出异议。

  “杀我爱马,把他拖到营门斩首。”高献之非常平静地抬手下令。

  高承钧脊背一紧,这道命令在他夺回透山剑刺穿马首时就已料到了。但雪信没有准备好听如此轻率直接的决定,河东侯更不能接受,他的女婿他打可以,别人要宰不行。

  河东侯把上来拖高承钧的两名军士踢开,拦在他身前质问:“那你的意思是我女婿不该救我闺女,该着我闺女被马拖死是不是?”

  雪信在高承钧身旁跪下:“马是我要骑的,事出在我,高节度使要杀,就连我一并拖出去杀了吧。”

  河东侯一回头瞪雪信:“堂堂郡主,给高节度使跪什么跪,起来!”

  雪信一梗脖子:“高节度使要追究杀马之责,就追究我吧。否则只杀高承钧,我丈夫死了,亲也结不成了,我和爹爹还怎么回安城向皇上交代!”

  河东侯想想有道理,也赖上了:“要杀我闺女女婿,你高节度使倒不如先杀了我!”

  高献之总想找个机会除了高承钧,除了他一大障碍,但雪信一句话又提醒了他,高承钧不在了,雪信也不会留下。他摆手,状似宽宏大量道:“罢了,既然河东侯和郡主都为你求情,就暂留你一条性命吧。”

  可死罪免去,活罪难恕,高献之命人把高承钧拉出去打四十军棍。经过河东侯一番死皮赖脸的讨价还价,四十棍成了十棍。若不是河东侯瞪着,掌刑官手软,十棍也足够打断人的脊梁骨。最后十棍打完,高承钧还能自己从刑凳上站起来算是万幸。但他也骑不了马了,雪信让人把他抬进自己的马车,送回节度使府中将养。

  安顿妥了高承钧,河东侯又开始忙碌,一面指挥手下人刷洗桑晴晴送来的玉石浴缸,一面跑厨房察看雪信的晚饭。总是蔷薇花馒头,他担心闺女吃腻,但雪信倒不以为然,从小就吃一种口味的香料米糕让她学会了克制口腹之欲,对于吃的,只要不是气味难闻,不是荤腥,她都能咽下。

  河东侯鬼鬼祟祟地查看四下有没有外人,又把两个小婢女挥退了,他摊开手心:“你说说这是怎么回事?”一支沾血的银簪躺在他粗糙的掌心。

  雪信拈着馒头瞟一眼银簪:“我堕马时掉的。”

  “不对,你先堕马落簪后杀马,银簪应只有着地一面有血。你堕马杀马再落簪,银簪应只有向天一面有血。可我捡到你的簪子时,发现簪尖两面都有血。马尸我也打发人偷偷检查过了,除颅和腿两处剑痕,颈上还有一处新鲜刺伤,伤口细窄且深。”河东侯拧起眉毛,盯着闺女的眼睛一句一句,循循善诱。

  雪信捧住头,以貌取人真要不得,看起来大大咧咧没心肝的河东侯难道在大理寺干过?

  “行行行,我认了,是我戳的。”

  河东侯换上“为父饱经风霜有什么瞒得住我”的神情,随即又作出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闺女啊,你以后做事能不能先跟为父商量一下?”他没敢提她为了来安城,连肚子里的孩子都不要了的事,如今回想依然冷汗透衣。

  “这也是我临时想的,来不及和爹商量。”雪信也是有些后怕,险些给高献之一个杀了高承钧的好借口,“一箭能三雕,商量来商量去错过了机会岂不可惜?”

  挑唆高承钧杀掉高献之的爱马,形同挑唆高承钧挑战高献之的权威,高献之若不严惩高承钧便无法维护他的威严。此一。

  有河东侯和雪信维护,高承钧不会受太重的责罚,而受了罚的高承钧会不会对高献之多一分失望,对维护他的人多生出一分感激?此二。

  高承钧挨罚受伤,在家中养伤,他外出劫掠的任务也可借此拖延缓行。此三。

  一举三得的好计,只需要高承钧杀一匹马,但对高献之忠心耿耿的他哪会那么轻易就范?只有再把她的性命押上,逼得他不得不动手。

  河东侯无奈,雪信讲得有道理,箭在弦上,不得不发,等她找到机会和他商量,他肯定反对她冒险,即便他们再谋出个变通的法子,说不定高承钧又被派出去了,再逮他不知又要猴年马月。

  可他还是心疼:“闺女啊,以后做出圈的事,还是得和爹说一声。咱就是空手回去也没事,人平安就好。”

  雪信说:“我就是现在答应了,可爹您信吗?胆小哪得将军做,您比我更懂这道理才对。”

  河东侯只有苦笑了,如今确实是只有往前、后退不得了。他不情愿女儿涉险,但心内又甚是自豪。若是换个女孩子,就只剩下躲在床帐里观望了吧?

  唯恐天下不乱,无祸不敢惹,才是他闺女。

  正如雪信所图,高承钧暂时不用外出打劫了。他的伤没大事,还能骑马,但雪信算是堕马受惊,加上起居不当受了点风寒,躺倒病榻就不起来,指名高承钧来陪护,不是高承钧端的汤不喝,不是高承钧熬的药不进,她想病多久就病多久。

  河东侯与高献之的吵骂也见了成效。没几日,桑晴晴遣自己的女儿秀奴来给高家上贺礼,递给高献之的礼单偷工减料,一页尚撑不满,高献之黑沉了脸,河东侯咳嗽一声,高献之也只得悻悻收了礼单。

  秀奴又和河东侯聊了几句。对这个差点做了自己干女儿的姑娘,河东侯也是蛮怜爱的,提到雪信正在病中,让秀奴不妨看看去。

  秀奴道:“我和郡主也是一见如故,正想高攀,特还另带了丁点儿女孩子用的胭脂花钗想亲自献给郡主呢。”

  河东侯乐道:“还是姑娘家细心,我闺女怕搅扰了高节度使,缺东短西的也不敢说。这几天躺在病榻上怕是要闷出病来,你赶紧去和她说说话。”他说着,甩了高献之一脸不屑,带着秀奴就往雪信所住的院子去了。

  雪信没在榻上歪着,让高承钧给茶炉换了枣泥炭,两人煮茶吃。

  “龟兹的水拿来洗澡都嫌粗涩,唯有从安城带来的几坛泉水勉强可吃。”雪信煞有介事地说。其实她每日吃的蔷薇馒头是用高家园子里的井水和的面,药也是井水煎的汤。在这个攒点雨水已是难能可贵的地方,如今的她,早就不会事事苛求了,只不过偶尔讲究起来嘴上还是没边,架子不肯倒。

  箱子一只一只地抬进来,远不止秀奴嘴里说的丁点儿胭脂花钗。彩锦就有两箱,从吴地来的彩锦到了此处价值何止翻了十倍;十罐各式干果蜜饯倒是雪信在桑晴晴的婚礼上吃过后念念不忘的;一只不过糕饼盒大的漆盒细致地分了三十多格,每一格嵌着一只整块水晶掏成的小瓶子,里头装着蔷薇精酸橙花精之类的玩意儿,晶莹剔透深浅不一,每色不同。

  “不用打开了。”雪信指着秀奴正要开启的一个箱子说,“难得你什么都想到了。”她闻出来了,装在箱中的是香料,清新如蜜柑的乳香、酸甜如乌梅的安悉香、苦沉中透着甘甜的没药,这都是西域商路往来最多的香料,不用开箱用眼看就可知颗颗珠圆玉润、轻盈透亮似琥珀、不沾树皮灰土,还有清烈的天竺白檀,虽是远路而来,倒也是比安城易得。她还嗅到了沉香,不加熏焚散发馥郁,木质纹理间一定浸透了黑油油的脂膏,只那么一小块,气息匀散,调和诸味香料。

  雪信还是忍不住看了高承钧一眼,秀奴的贴心难道不是因为与高承钧聊了太多,高承钧又泄露了太多?

  高承钧捧碗饮茶,并无异色。

  “这小玩意儿的用法有很多,容我向郡主讲一讲。”秀奴回到小漆盒边。

  在秀奴的寝帐里,不早就讨论过蔷薇精和酸橙花精了吗?雪信本来就知道一些,秀奴也讲了一些。她煞有介事地提,必有外人不方便听的话。

  雪信会意,对河东侯和高承钧道:“我们两个女孩儿家要关起门来研究研究胭脂水粉。”

  “这就赶人了?闺女啊,不管怎么说你爹我也能替你参详参详啊。”河东侯才灌了三碗茶,即便再不愿也还是嘀嘀咕咕地出去了。

  高承钧留下一句:“茶炉别动,一会儿我来收拾就好。”然后他也走了。

  秀奴在雪信房中盘桓了一个时辰,品茗论香,调脂弄粉,外人乍听宾主尽欢,那两人却很是煎熬。她们并没有那么亲近,也没有那么多体己话好交换的。

  只有一句是必须背人密授的。

  秀奴打开多宝格的漆盒,翻看水晶瓶上大食文的签纸,解说瓶中之水是取自各种花草的精华,她的手指在其中一格上停留最久,凑到雪信耳边匆匆低语:“沙漠里有一种蛇唤作膨颈蛇,也叫大偏头风,有毒,取毒液涂抹弓矢,中者活不过一日。专有大食商人收购活蛇,剖取毒牙和毒胆,炼取剧毒。”

  雪信牢牢记住了那只瓶子在多宝格中的位置,那如蛇行的大食文,她也强记于心。性命攸关的事,马虎不得。

  看来桑晴晴被高献之盘剥压榨多年,恨不能食其肉、寝其皮出一口气,听得河东侯父女要对高献之动手,生怕雪信下手不利索,立刻派女儿送来毒药。

  送走秀奴,雪信凝视着盒中一排排的小瓶子出神。

  宫闱之中明争暗斗不断,毒药历来是少不了的。雪信在安城以毒入香篆,险些要了高献之的命,那种叫“见血封喉”的毒药即是从华城送来的。当时没毒杀了高献之,自己也伤了元气,再要谋划就困难重重。

  那时苍海心与玄河就先把听香阁查抄了一遍,不让任何致人于死命的毒落到她手里。再后来她在听香阁上小产后,别说毒了,寒性热性过大的药都别想沾手,能把玩的也只有沉香与甘草这类盈斤无伤的平和之物。

  秀奴送来蛇毒倒也是雪中送炭,可她也明白此刻众人皆立于悬剑之下,不能轻举妄动,高献之更不能暴毙,至少在高承钧顺利接手前不能死。否则皇上根本不必指派郡主联姻,也不需要河东侯压阵,只要往安西打发一拨拨的刺客就行。

  多大剂量能杀死一个人,多久断气?若化入酒中,冲淡千倍万倍,耐心等待三个月甚至更久,能否让一个人衰竭而亡不露中毒之症呢?这些秀奴都没有讲,因为她没有用毒杀过人,不知道毒杀是那么麻烦,不但要寻找时机,还要斟酌剂量,掐准了,让人在该死的时候死,不早也不晚。掌握毒药的药性是要先试药的,而高献之府上,家奴姬妾们只有被高献之杀才是天经地义,除此之外的莫名暴死都会引起他的警觉。

  “白儿。”雪信抬手招呼拂林犬过来。小狗一溜小跑钻到她怀里,毛茸茸、热烘烘的,一对乌溜溜的眼珠望着她,期待地嗅嗅她的手,盼着主人赏下来什么好吃的。她抚摸白儿,一下又一下,小狗抻着脖子,好让脑袋顶更贴合主人的掌心。她终于叹了口气,真希望自己有忽然一把掐死小狗的勇气,可是她实在不忍心辜负那么信任的眼神。

  她只是想复仇,但是她把自己想得太狠决,又只敢对自己狠决,到了紧要关头,她对马心软,对狗也心软。她可以躲在闺房里谋划毒计,实施起来又舍不得牵连进无辜的性命。

  天真的狠毒与懦弱的慈善最要不得,会坏事的,雪信不是不明白这个道理,只是……如果有更好的办法呢?

  比如拿自己试药,反正作死的事她也没少做。可试毒又不是试酒,口感不好能吐掉,后劲大了睡一觉起来就好了。龟兹不比安城,她作了死,救兵鞭长莫及,她爹只会砍人,她也只好爱惜自己。

  马忠犬义,她舍不得,自己也不能出差错,那么老鼠呢?这个似乎可以接受,不过弄一只老鼠的事,她自己又做不来。 听香录(全五册)

目录
设置
手机
书架
书页
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