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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夜雪惊沙蔽貂裘

听香录(全五册) 绮白 13661 2021-04-27 11:47

  第二章

  夜雪惊沙蔽貂裘

  浓香味、血腥气和让人胆战心惊的喧嚷声都好多了。雪信贴着高承钧的胸膛,他说话清晰又闷闷地传进她耳朵。

  “父亲。”高承钧给高献之的也只有这两个字。

  高献之脖子上有一根筋在跳,提剑的手弹了一下,落下去,又迟疑地提起来。

  雪信忽然在高承钧怀里转了个身,面向高献之:“父亲。”

  那柄剑再度垂下去了,剑尖还在颤。

  “我初到安西,不惯食宿,加上路上颠簸劳顿,也是累了。恕我无礼,我和承钧先退席了。”雪信拽起高承钧往外走。

  既然高献之刚刚亲口许诺了她一个好大的特权,她也不能浪费了。她想做什么,就能做到什么,敢不让她痛快的人都要去死。

  所有不小心挡在她面前的人还是拿不定主意,到底是装作继续做手里的事,还是退让出一条路,或者应该拦阻一下?就在那些舞姬、乐工、奴婢偷眼去窥高献之脸色的时候,雪信已来到他们面前,毫不客气地将其拨到一旁。他们也没法抗拒,似乎雪信的力气极大,而他们都是纸扎的人偶,轻轻一推就出去两三步。

  在门前,雪信停下来,不慌不忙地对高承钧说:“给我找找披风。”

  话音刚落门前就是一阵慌乱,众人像是被惊散的鸡鸭群,不知道是跑去躲起来,还是给她找披风去了。

  又是陆寄娘最先找到了披风,抱过来亲手给雪信披上,给她系好了绸带,还轻轻地在她肩膀位置拂了拂,大概是看那里的一片毛逆了过来,不大平整。雪信并不认识她,只是这一拂,令她心上根根竖起的刺收了收。

  不知怎么又想起了月大人。大概是那相形于安城风尚,落后了十几年的发式,那端庄守旧的衣装,还有那慈母般的一拂,令她怀念起了曾经被她误认作母亲的月大人吧。在这结局未知的博弈里,她感受到了一丝无法伪装的善意。

  她也对陆寄娘报以一笑。

  高承钧被她牵着,像是一匹马,再怎么驯服也要花一点力气去拉扯。她呼哧呼哧,白气从脸上吹出来。

  看看前后没有人了,雪信指着逃出来的方向说:“我保了你一条命,你知道吗?! ”

  高承钧的回答是把她跑松了的帽兜拉严,把她两只手揣进自己怀里。

  他什么都不能说。

  父亲把他丢弃在安城,把他遗弃在战场,把他抛在群獒的爪牙下,是对他的生死漠不关心,甚至希望借另外一种力量送他去死。他不能说。

  如今,父亲差一点点就用剑来砍他的脑袋了,他还是不能说。

  不说,就是什么都不曾发生过。

  “把我从七千多里外的安城弄来,你要是死了,谁保护我?你死了,我还回得去安城吗?! ”雪信想去扯高承钧的耳朵,可手才从他衣襟里抽出来就觉得冷,只好作罢。

  光想想她提出的问题便够寒冷了。他想要父慈子孝,而父亲要他去死。装聋作哑或者乖乖去死,都解决不了问题。要令父亲满意,还要保护雪信不受委屈,两件事是不可能同时做到的。

  “你能不能为了我争点气!”雪信把手缩回自己的斗篷里,甩开高承钧,低头闷走。

  高承钧立在原地,呆了片刻,跟上去,送她回到自己房中。再出来时,他又走向那个灯火通明的华堂,正巧撞见侍卫们往外抬尸体,又是三具,有舞姬也有乐工。看来已经有人代替他平息了父亲的怒火。

  夜宴也终于散了。管弦歇下,主人撤离,才听见角落里几声压抑的呜咽。

  后半夜,交织在血腥味的战栗和脱缰的思绪里,注定是睡不好的。两个小婢女想不了那么多,只晓得跟着郡主,只要有命到了安西,有好吃的就吃,有好日子过就过,过不去了再说,反正该倒霉的话留在安城也是倒霉。她们昏天黑地地睡到平明才醒过来,给炭盆添炭的时候看见雪信披着被子,斜倚在熏笼上,还好生吓了一跳。

  还没梳洗好,河东侯已经闯到会客的堂上了,大斗篷一掀端出一个冒着热气的蒸笼,大嚷:“牙晚些揩、脸晚些洗也不要紧的,快来,趁热把早饭吃了!”

  叫了好几声,小婢女也没跑出来一个。

  雪信还是慢条斯理地鼓捣她的晨妆。河东侯赶紧把蒸笼捂进怀里,等到雪信终于摆弄妥了,施施然走出来,他复又捧出蒸笼来,一揭笼帽,里头是几个轻红色的包子,一口一个的大小,面食的香气亦融进了清甜的花香。

  河东侯担心女儿到龟兹的第一顿吃不好,天不亮就起来,让人领路去伙房督查。本来送亲的陪嫁里是有两个厨子的,可惜一个在路上得了急病死了,一个跑了。后来一路上雪信吃的都是安城带出来的储备粮,那种白白细细糯糯的米糕也没法蒸软,只能就着宿地的篝火烤一烤,再煮一碗安城里带出来的泉水端到车里去,还是队伍里的女医官煎药时顺手做完的,于是食物和水都混上了浓浓的药气。河东侯总觉得是自己让女儿在路上吃了苦,安顿下来以后,吃穿住行他都是要一手把关的。

  高家伙房前院里,被指派专门负责郡主饮食的厨娘正抱着陆寄娘的腿哭,说她本事不行,伺候不了郡主,会惹郡主不高兴。河东侯起初见高家的厨娘那么把郡主当回事,还挺乐意的,让厨娘起来,别哭,别紧张。

  给郡主准备吃的,主要是食材要精细讲究,要清淡滋补,口味郡主是不大挑拣的。也没那么难伺候,做得好了侯爷自会打赏。河东侯顺手就掏了只绞丝金手镯出来塞到厨娘手里。

  乱七八糟的首饰河东侯那里一抓一大把,也忘了哪件是哪位夫人留在他枕边的,反正他的玉带钩和蹀躞带上的小挂件也老是丢。女人怎么都这样,莫名其妙把东西落下,又不打一声招呼拿走他系腰带的卡扣,下一次见到时,开口就是“死鬼,你怎么不来找我……”闹得好像两人很熟一样。他有苦难言,交代亲卫队队长给他批量购买玉带勾,甚至曾让一款形制冷门的玉带勾重新成为风尚。

  安城里用这种过时款式的人不再只有他一个,两个女人握着同一款玉带勾在宴会上遇见继而厮打起来,又发现两枚带勾出自两个人,打架打冤枉了的这类事也是层出不穷。安城圈子太小,他也不敢把收到的首饰当做礼物再转赠出去,或者当做钱花掉,免得被原主人认出来,再打出人命。

  不过出了安城,就没了拘束,尽可随意出手。他早知道高献之家里的女人多,想要把她们争取过来,金银珠宝是最动人的说客。

  厨娘懵里懵登地忘了自己原先是想辞工走人的,手腕上的金丝镯弹跳碰撞,她稀里糊涂地站在大板台前,听从河东侯的指挥,和起了面。

  陆寄娘也受到了河东侯的征询,府上哪里还有新鲜的香花?她略迟疑,亲自去后花园的琉璃橱里,摘了十来朵将放未放的突厥红蔷薇,亲手捣烂绞汁,殷红香甜的花汁揉进面团中,花泥则拌上蜂蜜做成的馅料。

  雪信抬起眼皮来,一对眸子简直在放光。她有好几个月没进香食了。从被发觉有孕,皇上就开口让她停了香身方子。到后来小产休养,到赶路来龟兹,她都只能服用皇上和医官们开出的调理方子,吃什么喝什么都由河东侯监督着,喝多了血燕银耳羹,偶尔来一顿桂花酒酿小圆子已是要谢主隆恩。在这个积雪压折树枝的严冬,鲜花蒸成的包子,带着花的艳色和香气,热气蒸腾地捧到她的面前,她没理由不感到幸福。

  原以为高承钧是这世上她唯一也是最后的依靠,然而她已到了夫家,为她上下张罗的依旧是她的父亲。只有这点,想来是略有遗憾。

  不管雪信心底里是不是习惯了拥有一个父亲,那密不透风的溺爱让她抱怨负担太累时,也是感觉安心踏实的。毕竟除了沈先生,没有人那么认真地为她负责过,而且是毫不讲道理,没有原则,从不考虑是非对错,只是为她负责。

  在这个父亲面前,她会忘记把伸出去的手舒展成细细尖尖的兰花指,忘记只用两个指头拈着食物,一伸手整个掌心都贴着包子,在微烫和热乎之间,掌心舒舒服服的。新鲜取材,就地做出来的蔷薇包子松松软软,花汁与白面,花泥与白蜜,浑然一体。

  “够不够?不够伙房还有。”河东侯盯着闺女狼吞虎咽地吃,脸上不自觉地笑了,是那种农夫瞅着小猪崽欢快吃食时的欣慰的笑。可笑容才舒展,又收起来了,河东侯走到门边,挑开毛毡门帘看看,又拉好,不乐意地走回来坐下。如是三次。

  雪信知道河东侯在巴望什么,白了一眼,说:“父亲,是不是我这儿的坐垫上有钉子?”

  河东侯指着门帘:“我都坐了好一会儿了,那小子居然还没过来。”

  “他过来做什么,不是听父亲训话,就是看我冷脸,过来就是三堂会审——父亲吃过没有?”

  可蒸笼里剩下的那个包子,看起来还没河东侯鼓出来的眼珠子大。

  “我吃过了。”河东侯大手一挥,“那小崽子怕挨骂就可以不来?明知是死,就缩头不出?”

  “也是。包子上有股子羊肉味,还有股酒味。”雪信蹙起眉。人吃下去的东西,都会从身上散发味道,只是有些食物散发的气味强烈,有些弱一些。有些人的体质和习惯更易挥发气味,有些人则不易散发。

  河东侯等蔷薇包子出笼的间歇里,转去别的灶上吃了一笼羊肉包子,配了一碗烧酒。武夫气血充盈,加上酒水落肚,酒味带着羊肉特有的膻气片刻就从身体毛孔里透出来,偏偏吃的人自己感觉不出。鼻子灵敏如雪信的早就闻出来了,只是看在河东侯热心热肺来送早点,把她含着怕化、捧着怕摔地宠,也不好挑剔,吃前吹一吹也就没关系了。

  “朝酒晚茶五更色,三把钢刀要人命。酒不是不能喝,只是别一早空着肚子喝,还是得少喝。羊肉……”雪信嘴上还是喋喋不休地管束着,想想若真是酒也不让喝、羊肉不让吃的,河东侯的日子估计也没什么奔头了,便也不再说下去了。

  原来自己早先刻薄,横不对竖不对的,都是因为遇到的人不亲,不知什么是迁就,迁就到可以松开原则。

  大概是“五更色”提醒了河东侯吴钩的事,方才就着烧酒吃羊肉包子时,也从做包子的师傅口里听了昨夜高献之为招待郡主连杀几人的事,脸越发地黑:“以后我不在,你少跑出去。有事先告诉我。”河东侯正色道。

  雪信摸摸耳朵,不好明说。既然到了这里,怎能不涉险?若真求个万安稳妥,乖乖待在安城不就好了?到了龟兹后,又这也不敢那也不敢,岂不耽误正事?

  背后果然说不得人,暗暗算计也不行。两人在这边正对视着,寄娘就走进厅堂来了,说高节度使有请侯爷和郡主,有事相商。

  高献之的书房里香气缭绕。昨夜笙歌堂上,香气是被灰炭烘暖,又混合了女人们身上的脂粉气的。而这里的香气却是形形色色香料原本的味道,气味挥洒了一室内,圆的扁的、尖的钝的、甜的酸的、一团团的、一片片的,每一种气味都选择了一个地方徘徊,或交融或轮廓清晰。

  书房里摆着一个大沙盘不稀奇,奇怪的是沙盘上展示的不是西域三十六国的位置和地貌,而是一座香料堆砌起来的宅子模型。

  熏陆砌围墙,黄紫檀做屋宇,白檀雕人物,沉香叠假山,苏合油和蔷薇露是河渠和莲池,藿香和丁香削成小树模样排列成林,大门前悬挂一个牌匾,刻着“灵芳宅第”。

  “我要给你闺女和我儿子造一所香料堆起来的宅子!”高献之喜形于色,将他们推到沙盘前。

  河东侯对常事是粗枝大叶,但一看沙盘上的模型,也分辨得来:“打个小样就价值连城了,真造出个宅子来得花多少钱?你造得起?”

  高献之的兴致被泼了瓢冷水,顿了顿,又神采飞扬道:“就算我有这个钱,可整个西域一时间也凑不齐那么多料。退而求其次的话,可以用檀料充栋梁,沉料打家具,把香料碾碎和泥刷墙,园子里再种上香树。”

  即便设计缩水再缩水,一栋宅子的体量放在那里,所耗用的香材还是惊人的。

  “其实也不用那么惯着他们——”河东侯并不希望雪信在龟兹长住,下个血本建出个奢侈到没天理的宅子,雪信也住不了几天,说不定宅子还没建完,这儿的事就完了,那雪信连看一眼都看不上。还不如真金白银送给小两口,这样的话雪信还能带回安城,得个真实惠。

  “我花得起这个钱!不用你心疼!”高献之制止住河东侯的一再打岔,笑呵呵地围着雪信,指着沙盘介绍宅子的格局,“沙盘也送你们了,我会专门辟一间玩香室让你摆放。”

  雪信心内也在估算这么一座大香宅需要花多少钱,香材的成色好一点差一点,掺在墙泥里的香料多一点少一点,差别就大了去了,实在没个准数。运气好一些,把高家掏空了刚好建成新宅。

  高家有多少钱,她不知道,够不够花她也不知道。

  “来来来。”当着河东侯的面,高献之不敢牵雪信,只是划动手掌让她跟上来。他打开一只异常高大的柜子,一条毛皮褥子从里头倒泻出来,异香扑鼻。

  “绿熊席,前朝禁中皇帝赏赐给宠妃之物。毛长二尺余,杂熏诸香,坐此席,余香百日不歇。”高献之提起褥子一角抖了抖。

  绿熊席不知是不是长着绿毛的巨熊身上的毛皮,仅一张褥席便塞满一个大柜。毛长也惊人,高献之抓住褥席的手齐腕没入。想来若是一个人躺上去,会整个被柔软蓬松的长毛拥住,遮蔽不见,就是坐着长毛也会把膝盖埋起来。香是见风就散,存留不住的,昔日宫中的沉檀龙麝还顽固地残留依附在绿熊席上,也可遥想当年这张席子是如何被精心养护。也许每一天都要被宫人抬起来,用老藤制成的掸子轻轻拍去尘屑,架在熏笼上熏上一个时辰,它如同妃子的身体,温香柔软,或许它的怀抱还要温情宽厚。

  “等宅子建成,这张褥子也放到你们的寝室里去。”高献之说,“来,到这里来看——”

  高献之把父女两个领出了书房。后园里建有一间花房,生铁枝的框架,镶嵌着一块块大小颜色不一的琉璃片,拼成令人眼花缭乱的波斯纹样。花房长宽不过十步,所以取了个“琉璃橱”的名称。琉璃橱中四季如春,夏日里有竹帘遮阴,冰鉴制冷,冬日里有琉璃屏障抵御寒风,摆上炭盆保暖。里头收集着从天竺、波斯、突厥以及西域诸国引种来的蔷薇,各色的娇妍,各种的香美。

  “这盆怎么一下被剪光了花苞?寄娘呢?寄娘呢?”高献之刚要发火,就听河东侯解说蔷薇是被剪下来给雪信做了早点,他转怒为喜,“反正花开着也是要败的,给郡主吃了才是物尽其用。这么一大间的蔷薇花都是郡主的,等新宅子造好,整个琉璃橱也搬过去。”

  河东侯和雪信算是明白了,他们盘算着如何早些完事走人,而高献之想的是如何将人长久留下。他投其所好,连连抛出让人难以拒绝的饵,可是香宅、香褥、香花这些礼物真的能抹平她心里的仇恨?这些东西,在安城也不一定弄得到。要得到这些礼物,就要更合作一些。

  高献之一边试图收买对方,一边也是防备着对方,尤其怕雪信的香,否则他不会炫耀他的香物,却一丁点正经香料也不让雪信得到,只拿几个果子敷衍她。

  这些东西好是好,金贵是金贵,却不当吃也不当穿,手头急用起钱来,咬牙贱卖也不一定有人敢买,在河东侯眼中实在无趣,只是因着雪信爱香,他才耐着性子陪着看。

  他忍着发作,陪着高献之走了一大圈,眼睛始终四下扫着,抓不见他斤斤计较的那个人影,终于打断高献之问:“高承钧那小子上哪里了!”一大早不给老丈人和郡主请安也就算了,怎么也不见来给他父亲请安?既是要商量这两个孩子的婚事,两亲家与新妇都在了,怎么有新郎不在的道理。

  “承钧,我交代他去催军粮,天不亮就出发了。”高献之轻描淡写道。

  “我是个粗人,你别骗我。朝廷拨饷银,你的军队也屯田,你兼着安西都护,军政一把抓,给下面摊派容易得很,秋后收粮缴粮,怎么也拖不到眼前这日子。三九隆冬的,你要缺粮,别人都要煮孩子吃了。”河东侯也是行伍里混的,哪儿那么好瞒哄。

  高献之含糊道:“年轻人总要出去历练历练,否则将来如何放心把重任交给他们去担?”

  河东侯气道:“我们一票人马差点没把命丢在路上,刚到城里,一个囫囵觉也没让你儿子睡,你就把他打发走?你是想历练你儿子,还是想把他活埋在雪里?”

  “我不打发他出去,他在家里闲着也难受。”高献之说。

  “说起来我也看不上那小子窝窝囊囊的样子,但皇上赐了婚,他就是我姑爷,谁欺负我姑爷就是打我脸!”

  “老子管教儿子还用外人插手?”

  “你说我是外人?我让你知道知道谁是外人!”

  高献之是难缠货,河东侯也是个头铁的。两个大人吹胡子瞪眼吵上了,兵对兵,将对将的。雪信用手背掩住嘴打了个哈欠,眼珠子转过来转过去,似乎在寻找什么破绽,耳中却继续关注着河东侯对高献之的逼问。

  河东侯卷起袖子就想打架,正巧陈判官来商量事,撞见了,就又推又拉,把两人分开。他一个文士,一个架劝下来,自己个儿先鼻青脸肿的了,都是两个将军跃跃欲试的老拳和胳膊肘剐蹭到的。

  而那两人当着一干外人动完了手,转头又若无其事地闲扯起来,方才的撕破脸全当白日发梦,也是端得有两张厚脸皮。

  高献之两眼扫完陈判官递过来的书信,扔给河东侯:“也是你我的一位故人,逢着我要办事时候来凑热闹。”

  河东侯展开红底洒金的信笺,错愕:“她又要嫁人了?”

  “桑晴晴,这个西域和漠北都有名的寡妇,又要嫁人了。”高献之点头,“这些年她一次又一次出嫁,从我这儿弄走了多少礼金份子钱!”他见雪信望向信笺,向她解说,“你养母少年时的一个手帕交,当年也算是嫁去葛逻禄部落的和亲公主吧。”

  一个“算是”讲得勉强,似乎夹带了许多不以为然。

  “这位你也能叫得上一声姨母了。”河东侯对雪信介绍,口气比高献之的好得多,显然是与来信人更亲近些。

  让人更有兴趣的不是桑晴晴的身份,而是她的事迹。她曾经是北突厥老可汗的女儿,北突厥起了叛乱,分裂成诸多小部落后,流落到中原来,与锦书和河东侯结识,一起厮混了好几年。各人有各人的命,后来,她揣着找个男人辅佐他一统草原的雄心壮志,以和亲公主的身份嫁到葛逻禄部落。

  没几年,男人在部落冲突中中了冷箭死了,她把葛逻禄当作自己的嫁妆,又找了个男人嫁了。又几年,第二个男人醉酒从马上摔下来,又死了。第三个男人,是病死老死的。第四个男人,是死在小妾肚子上的。第五个男人,被叛党毒杀……她在部落争斗的惊涛骇浪里活下来,嫁妆如雪球越滚越大,她的儿女、部众和牛羊也越来越多。

  如果在中原,一个女人生得再娇美可人,总是死男人也是不成的。死男人的罪过会算到她的头上,说是她克死的。克死三个丈夫,家有万贯也没人敢再娶,别提那再四再五的。

  可是草原上的人不信命运崇拜力量,也不会把失败的责任扫到女人头上,是英雄就有资格享受美人与财富,不是英雄终将失去美人和财富。他们并没有对桑晴晴生出恐惧,在他们眼中,她不败的美貌和逐年丰厚的嫁妆给人的诱惑远胜死亡的威胁。

  那些死掉的人都是不够资格,看我的!大家都那么想着,前赴后继,争着娶桑晴晴,又在阴谋和阳谋以及各种自然规律和意外事件里死掉。

  这些年,桑晴晴嫁过西突厥、北突厥,嫁过楼兰,嫁过且末,嫁过大宛和小宛,嫁过乌孙。老王新死,她就带着人马与别部联姻也是有的。叔叔死了,她嫁给侄儿也是有的。死了男人,暂时找不到中意的,独自带着部族在水草贫瘠的戈壁上游荡支撑也是有的。但总得来说,人民在她手底下都是欢欢喜喜,心满意足的。

  她克夫却旺族。

  放着高献之嘟嘟囔囔,盘算着准备多少贺礼不说,河东侯也把雪信招到一边去商议:“闺女啊,这次出来我也没带什么,能不能拆借拆借你的嫁妆,给你晴姨妈送新婚贺礼?”他为难地搓着手,零零碎碎的手镯臂钏珠钗倒是装了一两口袋,可人家也是有名有姓有血统的,好不好的还混上了和亲公主,背两口袋女人家的私房首饰去摆地摊,宾主脸上都无光。再则,那些首饰都怎么来的,拿去做什么用,也都没必要给雪信知道,故而直接当做没有。

  雪信好笑,也许她爹确实没把她的婚事当真,嫁妆也是好拆借的吗?是不是在他看来,辛辛苦苦顶风冒雪拉到安西的,连同闺女带一车车一箱箱的嫁妆,都是做戏的行头?他并不认可这门婚事。既然都是假的,他又何必在意高承钧来不来看她,听不听她的。

  这门婚事,爹没当真,做闺女的要不要当真呢?倘若顺利完事了,他们何去何从?把嫁妆往车上一搬,带上安西的土产,得胜回朝?

  那倒不如能花就花呗,省得到时候费劲巴拉地往回拉。

  除了在月大人家中寄居的那阵日子艰辛些,她从记事起对花钱就没什么感觉。她想要什么就会有什么,即便不想要的也会有,撒手出去多少,对接下来的日子都没什么影响,也没有要攒点钱好应付意外花销的恐慌。

  可在月大人家中经历了一段精打细算紧紧巴巴过的日子,她的盘算不同了。

  “把那座沉香山子抬去吧。”她大方地一摆手。

  那座沉香旖旎山,是皇上命人选了海南黎峒沉香近千斤,参照衡岳七十二峰之势叠成,计本不计工,怎么也得五百两黄金。可对于跋涉,还是五百两黄金灵巧又压手,能给人安全感。千斤沉香,庞然巨物,莽莽撞撞地搬来搬去,需要一队人伺候它。也不是生计所需,富足时它就是个颐养闲情的摆设,等穷急了拿去变现,必然贱卖,还是吃亏。不如在外头把货当人情甩了,回程落个轻松。

  “闺女啊,你晴姨妈也是个实惠人,不爱虚头巴脑的。他们住帐篷,在一个地方长住不了,牛羊吃完一片草地就要换一片,春夏秋冬一直在挪窝。沉香山不能当穿也不能当吃,搬来搬去又不方便,甩给她不是给她添负担吗?你看你那一套八个的嵌红宝莲花纹八瓣金杯就很合适。”河东侯早就瞄好了。

  雪信忍着笑,她这爹对这位晴姨妈着实有几分诚意,要把她的爱物拿去送人。经过几天苦日子的摔打,她的口味怎么和住在帐篷里的晴姨妈相似起来了呢。

  再看高献之准备的什么,大银锭子,拥来挤去满口喷热气的牛羊。虽是乏善可陈,也一定能博得桑晴晴的灿然一笑。两人也是做了多年的邻居,往来礼单自然是常例,不再需要费脑筋。

  这回桑晴晴要嫁的是回纥部落联盟的首领,一个叫做古力佩罗的人。

  高献之自己推说忙,实则是懒得跑腿,于是派人传话让高承钧回来替自己送贺礼。而雪信是随着河东侯去观礼的。两路人直到临出发也没见上。

  沿路上河东侯的嘴就没停过,抱怨高献之做事不像话,还问雪信是不是觉得自己很烦。雪信翻了翻眼皮,想说是啊是很烦,可是又怕伤到爹的心,便把话咽了回去。河东侯便以为闺女爱听,叨叨叨地又数落起高承钧的不成器。雪信却把脑袋伸出车窗,放眼眺望起远方的回纥部落营地。

  白色帐房在白色的雪地里原本是不好认的,可雪地里开出了簇簇红绒球花,所有的帐篷顶上都围上红色绸缎。络绎不绝的宾客从四面赶来,营地四周的积雪融化,被踩平的道路笔直射向八方。

  新娘与新郎并肩站在行礼的大帐前。隔着老远,听见安排前面迎宾的官员喊出了河东侯父女的身份,然后新娘就拉着新郎小跑着迎了上去。

  “小二十年没见了,你长胡子啦,哈哈哈哈。”桑晴晴猛力拍河东侯的肩头。

  河东侯也是激动,又想给对方来上当胸一拳,想想觉得不合适,于是改为捶打新郎的胸脯:“男人挑得不错啊!”

  铁拳隔着皮甲实打实落在健硕的胸肌上。新郎笑容可掬,满不在乎。他们是崇尚勇士的族群,喜欢这种用拳头表达的赞美。这个回纥首领胡子浓密,眼神灼灼,身形岁壮但还未膀阔腰圆,精壮修长,实则是个刚二十出头的年轻人,绝不会比雪信大太多。

  桑晴晴是骆锦书的手帕交,两人的年纪应相差不多,如今她要嫁的丈夫年纪与雪信相仿,那她与这一位丈夫又相差几岁?雪信在心里估算。

  “这是我闺女,也是锦书的干闺女,带来给你瞧瞧——闺女啊,这位你叫姑叫姨都行。”

  六角小平顶帽扣着大红纱巾,桑晴晴的面容一半给掩了起来,只露出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活似小碟里的玛瑙球,骨碌碌地转。那绝不是半老徐娘的眼睛,眼周眼角不见细纹。

  “锦书当了干娘,凭什么我就是姑姨?也叫一声‘干妈’多好。”

  那双眼睛笑意盈盈地从上往下打量雪信,眼珠子从没定住的时刻,也从不转得过猛,只是轻轻漾着,让人觉出她机灵透亮,却不至于精到发贼。

  恰到好处也是一手功夫呢。

  “她在锦书家住了十多年,叫声干妈是应该的。可你上来就认便宜,我答应我闺女也不答应,我闺女答应我也不答应。”其实还是估摸着闺女的脾气受不了这位的自来熟,就先挡驾了。

  年轻的新郎听见迎宾官员叫出了下一位客人的名字,向河东侯颔首欠身,转去与新到者寒暄。

  桑晴晴黑玛瑙似的眼珠子还在晃来晃去:“她就是要给高家那小狼崽子做媳妇的?”

  “你打什么坏主意赶紧拉倒吧,不怕我和高家小狼崽子弄不死你。”河东侯大概是想到了些不开心的往事,懒得与桑晴晴扯下去了,挥手招呼雪信,“跟爹爹我吃肉喝酒去。”

  帐篷里的婚宴比之高节度使府的夜宴自然更为豪放了。厨子在帐篷外杀了牛羊,放干净血,卸成几大块拖进宴客帐中,在火堆上架起来翻烤,熟一块就削下来一块,装好盘子轮番送到客人面前。席上不备筷子,客人们拔出随身小刀扎起肉便啃。也有嫌用刀麻烦的,干脆抬手抓肉,连肉带骨嚼得山响,津津有味。

  又是浓烟,又是血腥,又是油腻,还有烈酒的气味从草原大汉们常年不清洗的皮肤下钻出来。河东侯对着喧腾粗鲁的场面兴致高昂,雪信还未走近就捂住了鼻子,离帐房还有十步时,两眼一翻,再也不肯走了。河东侯只能先把雪信送去聚集女宾的帐篷。

  草原上的女人们比起男人们不遑多让。

  女宾大帐里也依然是以牛羊肉为主食,但气味昏钝的肉味稍减,多了脂粉气。她们也熏香,却是直接投香料入炭盆,因而衣服上免不了留下焦气作为香韵的尾调。这些女人们饮起奶酒和葡萄酒仰头就灌,主人家也大方,端上来的馕也尽是掺了肉干和羊奶烤的。倒还有几盘蜜枣果脯,被挤在不起眼的角落里。

  雪信拣了个远离人堆的地方,抱了盆蜜枣,拈起一个来啃着,她示意河东侯速去喝酒吃肉,勿要挂怀。虽然平日讲究,但将就的日子她也过过。这帐篷里哪个女人不是某王某酋长的夫人?别节外生枝了,赶紧上了礼吃了酒,打道回府,她才能彻底摆脱这儿的油烟血腥。

  河东侯不甚满意闺女这凑合的态度,环视大帐,也实在挑不出更舒服的地方,嘟囔着出去了,大概意思是不住了,连夜赶回去算了。

  浑身披挂毛裘的夫人们叽里呱啦地说着雪信听不懂的话,还谈笑风生的。雪信只是专心啃她的枣,金丝大蜜枣,满身都是炮制过程中留下的痕迹,为了让蜜汁渗入果肉,一枚枣要细细地刻上上百刀。制成后,还硬硬的硌牙,可也因此能久放不坏,也经吃耐嚼。

  正出神,有人拍她的肩。雪信回头,是个年纪相若的少女,着翻领对襟胡服,发式是中原的双鬟髻,一条纤细的金链将一块清澈若水的宝石悬在额头。

  “你是中原来的郡主?”那少女脑袋一动,额头的宝石表面翻滚过一道隐约的蓝光,像荡漾在酒杯中的月光。

  雪信不知这半胡半汉装束的少女是什么来路,有些眼熟,又记不起来在哪里见过。

  “我是江雪信。”她说。

  “原来郡主是你,你是郡主。”少女却显出早就认识的态度,“我是蒂尔荷娜,桑晴晴是我母亲。你别在大帐篷里憋着了,我母亲让我招待你。”少女说着就把雪信拉了起来,还把她怀里的蜜枣接过放下。

  少女一面牵着雪信走,一面回头看雪信还是一脸若有所思,便道:“我是安城琼花楼的秀奴。”

  雪信的脑筋这才转过了弯,恍然大悟。那个曾经与她在安城琼花楼里共踏柘枝舞的秀奴,是桑晴晴的女儿蒂尔荷娜。当年一面之缘,她梳着满头细长小辫,戴着尖顶卷边小帽,身上挂满铜铃铛。上了台,两人由比试高低到默契无间,相互赞服对方的舞技。后来就再也没见,也似乎也没想过还能再见。

  秀奴住的帐篷气息终于让人好受了。地方很是宽敞,宽得似乎不像少女的闺房。在中原,小姑娘的房间都是精致小巧的,因为小鸟不用飞,笼子也无需大,只需配上名家烧制的食盂水盂,挂上玉石坠扣。

  一张可以随意拆卸组装的木衣架,随意搭着几套试穿过的衣服,衣服下摆摆放着搭配的靴子。毛毡毯子上还扔着一只层盒打开的梳妆匣,菱花铜镜也支着,一把白角梳躺在坐席边。也许方才秀奴还坐在那个位置上打扮自己,却突然被母亲叫出来接待年纪相仿的客人。

  秀奴忙着从她偌大的领地里翻腾吃食,打开箱子,抱出一个个大锡罐,罐身雕刻缠满葡萄藤叶。打开一罐,是葡萄干,绿似绿宝石,再打开一罐,是香梨片,其润白如玉,还有一罐是掏了核的干枣,另外有糖腌盐渍的梅肉、李子肉。

  秀奴又跑到帐篷口,找婢女嘀咕几句。不多时,婢女端进来撒了白芝麻的素馕。

  这还没消停,她又从一叠衣服盖着的皮兜子里掏出一个银壶来,拔开塞子,里头居然是百酿泉的退红酒。

  “你算是赶上了,我从安城带回来三瓶,路上喝完了两瓶,现在只剩下这一瓶了。”秀奴恋恋不舍,凑到瓶口又使劲嗅了一口,把银壶推到雪信面前,再给自己满上婢女端来的葡萄酒,终于坐定。

  “你身上的花香很好闻。”雪信诚心赞美。 听香录(全五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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