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瑶台尚有再来期
第二十章
瑶台尚有再来期
行障给搬了回来,重重帘幕放下。
高承钧找到玄河:“你一来,我就知道会有不祥,但现在我只能把她托付给你,请你照料好她。”
“高将军言过了,明明是我掐算到将有不祥发生,赶来为你善后的。”玄河神色如常。
“那玄河能不能算算,我父现在何处?”高承钧问。
“在城内找。”玄河转入行障屏风后。
前来观礼的贵宾尚不知出了变故,只是抱怨惊鸿一瞥,没看清新妇生的什么模样,仪程就结束了。他们稀里糊涂地被请出了青庐,引至别帐继续饮宴。
趁着转场子的混乱,河东侯赶开陪着他的几名将官,逆流而进,挤进青庐,冲到行障后,正看见他闺女倒地不醒,玄河指挥婢女宽下雪信的衣带,展开婚服罩袍衣襟,他手里捻动三寸长的银针正要对雪信下手。河东侯虽脾气火爆,也不是不辨是非,紧急关头之下先按捺住了,立在一旁屏息静候。
银针刺入印堂,似乎钉住了胭脂描绘的血目,不让它睁开。又一针,从接近小指根部的后溪水穴刺入,从掌心劳宫穴透出,几乎贯穿半个手掌。
河东侯又待不住了,那两针简直戳在他眼珠上。他跨前一步:“小子,下针是不是太重了?”
“我这两针包醒。治晕厥,针轻了醒不过来。”玄河的信誓旦旦在河东侯耳中听来与走江湖卖野药的神棍一般浮夸。
果然,河东侯还未说出下一句质疑,雪信双目微微睁开了一条缝,喉头加重了气流涌动声。她转过头,先望见了在手掌缘之上微微颤动的银针针尾,费了好大劲,才发出声来:“玄河,你说,我是不是变丑了?”
有宽大的衣服遮掩,身形变化还不算明显,但腮肉瘦没了,脸颊下陷,颧骨突出,浓妆也遮掩不住。
河东侯睁大眼:“我的闺女,当然是俊俏的,谁敢说丑!”他盯着玄河,只要对方张口说个“是”,他两指一动就捏死他。
“你要听真话,还是假话?”玄河说。
“我一点也不想听真话,所以你还是别回答了。”雪信把脑袋偏转到另一边。
宾客都离开了,青庐空旷,区区几个人置身其中,深感寂渺。但在青庐之外,是美酒肥羊的庆祝,是连营十里的重围。她身下的一张雪白牙簟,似乎是洪流中一叶苇舟。她已尽人事,该安天命了。
“还是被你逃了贺礼,我可记下了。”雪信还打趣着玄河。
“我看你这婚礼,随礼超过十两银子的都算亏。”玄河绕道行障外,找了把酒壶就着壶嘴喝起来。
河东侯安慰雪信:“爹给你记下了,让他小子下次还上。这次又不是真成亲。”
雪信从席子上抬起脑袋:“皇上赐婚,西域三十六国都来喝了喜酒,还能耍赖?”
河东侯憋不出个合适的回应,干脆丢下雪信,跑到行障外揪住了玄河:“我闺女到底要不要紧,怎么针还扎着,你就不管了?”
静夜中,铁骑蹄声由远踏近,雪信躺在象牙薄片编成的席上,整个身体都能感受到大地的震颤。她闭上眼睛,闭上眼睛装还没醒过来,就不用应付了吧?
高承钧踢起青庐帐帘,踏进来。他阴鸷的目光在帐中的每个人身上轮番扫过,河东侯、玄河、雪信、秀奴、婢女,谁是始作俑者?谁来承担他的怒火?他紧咬牙关,不能开口,一开口,漏出只言片语来,他就会崩溃。
河东侯只顾着他的闺女,见高承钧也假装没看见。
玄河倒是热忱好事:“高兄回来得好快,是找着令尊了?”
高承钧从宾客席位上抓起另一把酒壶,仰头喝干,随手扔了酒壶,换一把,又喝干,扔掉。他在河东侯的瞪视下走到牙簟上,坐倒在雪信身边,发起了愣。
“不像没找到,也不像找到了。”河东侯隔空对玄河说。
很久很久,高承钧才从牙缝里挤出声音,他对着雪信的耳朵,一字一句问:“他在哪里?”
“还是没找到?”河东侯在旁听得分明,又向玄河征求意见。
“不是没找到活的,也不是没找到死的?”玄河丢回来一句。
高承钧如被毒蜂蛰了,跳起来,撞翻了行障,闯到玄河面前,用横剑架住对方脖子:“同谋,你们都是同谋,快说他躲藏在哪里?! ”
“高兄镇定些,我只是随便说说罢了。我可什么都不知道。”玄河平摊开双手,以示心怀坦荡,无有阴私。
高承钧不信玄河与此事无关,但他也找不出玄河与此事有关的确凿证据。他信不过玄河,但眼下有一件事十万火急,非玄河不可。
“那能否烦劳玄河子,救我父亲性命?”他垂下剑尖,拄剑单膝跪倒。
一惊一乍,让玄河无法回答。
高承钧不等玄河有回答,扬声下令:“请高节度使。”
青庐帐帘一开,四名军士抬了一扇门板进来,一个人平展展地躺在门板上,蒙了条红罗被单。军士步伐起伏,门板上的人任其颠摇,毫无反应,仿佛死了一般。一股奇异的肉汤香气蹿进帐中。
门板落地,玄河上前揭起被单。河东侯也奇怪,高献之到底被折腾成了什么样子,凑上前看了一眼,只一眼,捏着鼻子差点没吐出来。
被单下的高献之,一身白色亵衣皱巴巴地紧贴皮肤,身形比平素见到的萎缩了一圈。那张脸虽容色枯槁,却已是他全身最完好的部分了,那裸露在外的脖子和手呈现一种粉白色,仿佛是在滚水里涮到半熟的羊肉。
玄河找了一支放血用的三棱粗银针,将高献之皮肤上的衣服挑开一些,身上的情况与手和脖子差不多。那混合了胡椒、兴蕖、大葱的肉香味,似是一锅炖到一半的肉汤,肉还未烂,香气先飘了出来。那香气的源头不是帐外随处可见的篝火铁锅,而是高献之本身。
高献之居然还活着,还有气息,但那一口气已是风中残烛,随时会灭。哪怕风吹不灭,也快烧到尽头。
“你营中还有没有活猪?去,找一头体型巨硕的公猪,让城中手艺最好的屠户剥下皮来。记得皮要活剥,剥皮刀务必用烧酒淋过。”玄河从收纳针灸用具的布卷上取下一把腹小嘴长的银剪,将整壶酒浇在刀刃上,开始剥离高献之身上与皮肤粘连在一起的衣料。
紧闭双目还装作人事不省的雪信听到玄河怪异的处置方案,也忍不住睁开眼睛,以眼神征询她的父亲。
她记得,她昨夜对高献之下手前嘱托过苍海心,若她失手,他必须继续隐于暗处,伺机把高献之盗走,作为与高承钧谈判的筹码。她顺从高承钧的安排,走进重重围困的高家军军营,再要走出去,全要仰赖苍海心手中捏着高献之了。
怎么高承钧那么容易就找回了高献之,玄河又怎么扯到活剥猪皮了?
她想要起身去探个究竟,河东侯长臂一挡,默然摇头,示意她还是不看为好。
我们还能出去吗?雪信用口型问父亲。
河东侯拍拍胸脯,坚定点头。
军中不乏屠猪宰羊的好手,无须连夜去城中找。为了保证新鲜及时,挑选好的巨猪被抬到青庐之外,不是一头,是十头,环绕婚礼仪帐,原本喜庆的青庐顿时成了森罗殿,十头巨猪一声比一声叫得惨烈。
青庐之中,雪信缩起了身体,好抵御那歇斯底里的惨呼。两个小婢女背抵着背,瘫坐于地,双手堵住了耳朵。秀奴还强撑着站着,下唇被牙齿咬出了血,双手紧握成拳,指节刷白。
其实还没过去多久,惨声渐低,如使劲拧湿衣服,挤出的水总是越来越少的。十张全须全尾的巨猪皮被送进青庐之中,血气冲天。玄河也恰好揭完了高献之的衣料,比着高献之的身形,在十张猪皮中稍稍挑选了一下,拿起一张来将高献之裹了进去。
“玄河子,如此,家父性命可保?”高承钧长揖问道。
玄河在铜盆中洗去手上血污,从怀里抽了条罗帕擦干手,回答:“如此可延续高节度使性命,保他一时不死。若要康复,恐怕还需良医长年调治,非一日之功。”
高承钧不语,他也知道对方下一步该出哪一招了。
“高节度使平日里饮食不加节制,在恶病发作之前,小症状早有显现。皇上一直牵心,希望高节度使到安城住一阵,远离风沙与兵患,好好调养调养身体。”玄河自怀中取出一个帛卷,塞进高承钧怀里。黄金被捶打成细丝,盘卷在更细的丝线上,织进了帛书边缘和衬底的纹理中。如今血污狼藉,高承钧也到了崩溃的边缘,圣旨上那些冠冕堂皇的话不读也罢。
“若家父不尊圣意,不奉圣旨,不去安城,又当如何?”高承钧低头看着那披了黑猪皮的怪物。
“若高节度使不去安城,皇上也不勉强。只不过,高节度使恐怕脱不下这身猪皮了。脱下猪皮,几日内全身溃烂脏腑衰竭而亡,躲在猪皮中,要不了多久,猪皮与人皮长成一体,倒是可以苟延残喘,没准还能醒过来。”
闻言,高承钧抽出长剑,刺穿了那怪物的咽喉。他的手一点也没颤抖,剑底下的高献之濒死之际也没有发出任何声息。只有剑尖刺入筋肉又拔出的声音,几乎没有血喷溅出来,似乎他手底下的是个屠户做生意的肉案。
不是成为父亲,就是杀掉父亲,或者在杀掉父亲之后,彻底成为父亲。这件事只不过从高承钧心底隐秘的角落浮起过,后来慢慢想得多了,在每一次预想里就分摊了他的罪恶感。在真正动手的这一刻,他反而平静如同做梦。
雪信长出一口气,闭上眼歇了半刻,又睁开。一场煎熬于她终于有了结果,她得打起精神去应付下一场。河东侯、玄河则是张眼注视,神色也不曾弹动,似乎高承钧所做所为不过是掐下一朵本就凋谢的花。事情的了结偏离了他们最初的设计,但能了结就不错了。朝廷没有动手,是高献之自己病故,体体面面。
“玄河子来迟一步,家父重病不治,先一步仙去了。”高承钧说。
“高公仙去,国失栋梁,还请高将军节哀。”玄河面不改色。
高承钧一点哀伤也没有,他的悲愤已在过去十几年里被提前耗完了。他提剑走向雪信,走到距她十步之外,河东侯迎上来,抵住了他。
高承钧扔了剑,对雪信高声道:“雪娘子,雪娘子,我已经杀了他。他死了。”
雪信坐在象牙席上,说话有气无力:“你并不是在你父亲和我之间做了选择。你什么选择也没有了。”
高承钧迸发出一股怪力,拨开河东侯,奔到雪信面前,扶着她的肩膀:“他已经死了,你留下来。”口气并不是请求,是宣布他的决定。
“郡主,不能留下来。”玄河从高承钧身后走了上来,坐下,拾起雪信留针的右手,轻捻退针,又从她印堂穴上取下针。两支银针并到一起,入体针尖均已见黑。
“郡主给自己、给高节度使都下了慢毒。高节度使毒性散于肌表,掉光了头发,癫狂昏聩。为免中毒症状露于相被人看出来,郡主给自己用了暂时压制毒性发作的药剂,但毒剂循环流布周身血脉,中毒更甚。”玄河摇摇头,“龟兹没有解药。” 。
河东侯见到发黑的针尖,又快疯了。这世间就不剩什么让她欢喜留恋、让她舍不得的东西吗?一味作死,发起狠来就往死里钻。他也不想不讲道理,可闺女成了这样,高家是罪魁祸首,他怎能再继续保持理智?
河东侯一巴掌朝高承钧抽去。
高承钧一侧身,被河东侯的指尖削到一些,勉强算挨了个巴掌,若是全接下,半张脸怕是要被扇飞。
雪信仿佛又看见了她精心布置的怀梦居。
花房中的重重薄绢画屏是秘药调以矿物颜料绘制的,层层叠加,每一层颜色都不同,药性成分也有调整。随着颜料挥发,山水颜色渐易,散播的药性也逐渐变化。覆在上层的是宁心安神的方剂,而后是致幻的菌粉,最底下图穷匕见,是致人死命的毒药。三种药层之间相互融渗,没有明显的分隔。
她还曾点燃接地连天的铜灯盏,加快画屏上的山水变换,催发药性。高献之如履薄冰防备雪信用毒,但他一踏进怀梦居,还是陷入了毒剂的陷阱。玄秘无处不在,一支银匕首到处刺探,却又什么都验不出来。毒汁进入血液,在他皮肤底下流动,所以即便高献之被送回高家看管起来,要不了多久,也是会油尽灯枯。
不用她冒险潜去再次施术,高献之也命将不久。
她那么做完全是赌气。高献之若死在高承钧的婚期前,高承钧的婚礼就不能办了,三年内都不能办了。
高承钧若不肯放弃父亲,就让他父亲去死;若不肯放弃她,就让他再等三年。叫他鸡飞蛋打。
高承钧想到的是雪信帐中的银熏球。前一夜里,她几乎与他扭打起来,只为了给熏球换香。他防她有诈,不让她用香,她便把香丸吞了。这已是超过了单纯对香的执着了吧?
“若我坚持留郡主在安西,又当如何?玄河子能看着她死?”高承钧问。
“配制解药,需一味难寻的药材,此物西域不出。我曾花了好几年时间寻找,机缘巧合才得到,存于安城长南观中。我可以即刻动身去取药,但郡主体内的毒剂到了溃堤之际,我抽身离开,郡主无人照料。龟兹至安城,安城至龟兹,一去一回,炮制解药也还需时日,郡主恐怕等不了我。非某不愿,实不能也。”
雪信脂粉剥落的脸上浮起笑。玄河机敏,临时出了小小的岔子,事情脱离了她的掌控,玄河接手过去了,他全盘领会了她这最后一搏的精髓。
围城必缺,绝地里给一线希望,只有一线,才会让对方按照你设计好的坑跳。
别无选择。除非,连那一线生机也放弃了。
雪信看向远处那堆黑猪皮围裹的死物,高承钧终于放弃了高献之,如挖掉一块烂疮。那么她呢?会不会那一线希望已不再有必要?
她多虑了。
一个人在一件事上投入太多、牺牲太多,再也输不起的时候,哪怕知道走下去不会有收益,也只能走下去。他不是不肯放过希望,都是因为不肯放过自己。
第二天天亮满营的时候,红绡换上了素麻。宿醉未醒的宾客们吃完喜宴,紧接着吊唁,一夜间把高家两件大事都参与了。
所有人在到龟兹以前,已得知高献之卧病不出,再得到高献之的死讯,并不觉意外。还有人立刻附会,自行演绎出内中情节,说嫡亲长子终归是嫡亲长子,高献之在倒卧病榻前对自己的病情已有察觉,遂亲手扶植起高承钧,移权与他。高献之病入膏肓,无药可治,若他提前撒手人寰,高承钧须服丧守孝三年,婚期起码要延后三年。高献之舍不得死,吊着最后一口气,看儿子娶了新妇过门,才含笑九泉,足见舐犊情深。
这种说法被宾客广为采信,流传甚广。虽与实情相去十万八千里,但知情者心照不宣,都不去拆穿。高献之已去,高承钧成了得益者,一部分人想要达到的目的已达到,还有舆论为之粉饰太平,替他们省去了编谎的力气。
婚礼办过,雪信已算是高家儿妇,为全礼数,应披麻戴孝去灵堂跪拜,她却敷衍也不敷衍,直接在大红衬裙外披了件黑斗篷,登车返城。
河东侯与玄河去灵堂应付了一番,也离开军营,陪雪信回到怀梦居,准备回安城的事宜。
七日后,吊唁的宾客陆续离开。河东侯给高承钧送了口信,说准备得差不多了,翌日启程,请贤婿过去,有事相商。
高献之一身热孝,带着秀奴赶回城中送别。
怀梦居中比军营还要兵荒马乱,遍地都是狼藉,河东侯吆五喝六地指挥着侍卫们搬搬抬抬,“放下放下”“小心小心”之声不绝于耳。高承钧派人从怀梦居搬走的东西,河东侯于婚礼次日入城后就领着人夺了回来,还顺手牵羊了不少新婚贺礼。
一些是雪信从安城带来的嫁妆和用品,河东侯从中选出布匹瓷器等或价值稍低或占地方或不宜长途运输的,扛到后门摆摊叫卖。后门这条冷街僻巷此时此刻人声鼎沸,玄河领了十几名侍卫主持生意。他着中原道人装束,自称皇商,卖的是长平郡主的收藏。这位郡主爱买东西城中人人皆知,为此还曾带动过风潮,搅乱过物价。人们闻听郡主出货,奔走相告,踊跃竞价,都以能拍得几件货品为荣。
后院中正在整理的还有一些是各部族送到高家的贺礼和雪信到龟兹后采买的东西,装箱打包搬上马车,预计到安城后另有一桩大生意好做。河东侯父女来西域走一遭,贼不走空,无意中做了票倒买倒卖的生意,不赔有赚。
正有人来请示河东侯,厅堂上的帘幕和花房的琉璃砖要不要拆下来卖。河东侯意气风发,说:“宅子也是我闺女的,拆啥拆,整宅卖!”他一回头,看见高承钧到了,也不尴尬,冲高承钧喊,“贤婿来得正好,正说要卖房,你要不要?本侯优先卖给你。”
高承钧走到河东侯面前,顾不上行礼,问:“卖嫁妆,卖宅子,是谁的主意?”
“我闺女啊!我一行军打仗的粗人怎么想得出这种主意?还是我闺女机灵。”河东侯颇为骄傲。虽不是他出的主意,但他认为,这比他的主意还光荣。
“那河东侯召我过来,谈的是卖房子的事?”高承钧脑门还勒着孝带,似乎囚翁弑父都是别人所为,他口气拘谨,只是来听令的。
“是啊。”河东侯一拍大腿,“这宅子的一桌一几,一花一木,都有我闺女的心血,外人未必珍惜。再说另外找买主费时又费力,你小子有钱,不会计较价钱的。”
“外人也未必知道,高节度使身故与这宅子有莫大的关系。外人更不知道,七日前,我带人从这宅子的花房里捞起烫至半熟的高节度使。所以这宅子只能由高家买下。”高承钧每回一句,都要行一次礼。
高承钧是接手了安西四镇的兵权,皇上派来的人也站在他安西四镇的地盘上,可这一局是皇上赢了。朝廷那一方无人手上沾血,没有凶手。军队在高承钧的手中要回到全盛战力,还要一段时日。
从前他在安城感受到来自龟兹城的敌意,而目下他握有安西四镇,安城方向却成了他的噩梦源头。
“贤婿节哀。”河东侯叹了口气,仿佛只是应应景,该表示下沉痛。
一个梳着汉髻的小姑娘抱了个包袱走过来,对河东侯说:“郡主说这些也不要了,让我拿到后面去卖了。”她款款走来时,身上一阵纤细幽微的颤铃响动,从打仗般的喧嚷里浮出来。她不是高承钧见过的任何一名婢女。
“去吧去吧。”河东侯挥手,等那姑娘走远了,才指着她的背影对高承钧说,“还有件事,就是这个孩子,本来是葛逻禄送到高家的,我闺女喜欢,想问你要了,带回安城去。”
葛逻禄来的孩子,那么就是秀奴的妹妹了,但她见了高承钧身后的秀奴,不问候也不行礼,没显露半点认识的样子。
“一件小事罢了。难得高家还有她看得上的东西,她喜欢就带走吧。”高承钧说,“至于后门的叫卖就都停了吧,嫁妆和宅子我都买了。”战败者的义务,就是老老实实地丢人和花钱了。
“成交!贤婿不知给我们省了多少事。”河东侯没心没肺,又一拍巴掌。
“我想见见雪信。”高承钧说。
河东侯指指后堂方向:“话说多了耗神,少说两句,见了就走罢。”
后堂也是被坚壁清野,柜门大开着,里头有什么都被掏出来清点筛选。两个小婢女在几上铺开一块大包袱皮,把几个藏干果的罐子倒空了,罐子抱到院门口,与诸多杂物堆放在一起,等侍卫来搬。她们一人抓了一把瓜子,在屋内寻找可卖之物,瓜子壳随手丢在地上。
二人见高承钧到了,上前拦挡:“郡主还在歇息,不见客。”反正以后也没日子见了,婢女们对这姑爷胆子也大了起来。
“让开。”高承钧应付完了河东侯,没耐心应付两个嗑瓜子的小姑娘。郡主不见客,那他是客吗?是吗?
他沉声一喝,两个婢女俱是一颤,满握的瓜子从指缝见淅沥沥漏。他撞开她们朝卧室闯去,走到床前,又放轻了脚步。帐帘低垂,紧紧合拢,雪信还未起来。高承钧听见响动,回头看见是两个小婢女跟来了,张头探脑一番,又把卧房门关上走了。
高承钧靠着床头席地坐下去,打量眼前的卧房。花瓶、屏风等陈设均撤去了,妆台上只留下一面铜镜、一只铜香炉、一只三层妆盒。大概是屋子的主人还在这里起居,未曾搞成一派遭劫掠的光景。
他觉得有什么不对劲。与后门的抢购、花园里的清赃相比,卧房里太安静了。卧房该是安静的,但不能静得连呼吸起伏也听不到吧?
他低声试唤:“雪娘子?雪娘子?”
没有回答。
高承钧侧耳聆听,真的一丝人气也无,他一把掀开了床帐。
只见雪信披散了头发,躺在枕上,双目紧闭,面色平常。高承钧颤抖着手指去试她的鼻息,谁知碰了个空,定睛再一看,床上空空如也,哪里有雪信的人影。
背后门一响,他回头,见又一个雪信走进来,对他一笑。
“你还在耍弄你那鬼魅伎俩。”高承钧坐倒在床沿。
妆台上,室内唯一的铜炉虽无青烟袅袅而出,但触手应该是温热的,应该有一块枣核大的炭被雪白如霜的灰烬拥着,应该还有一块香饼或香丸,被微红的炭烘烤出香气。只不过香在她的寝房里是再寻常不过的事,他一不小心就忘了防备。况且,造出个一闪而过的幻影,并没有伤他分毫。
伤害他的,是她不顾他的面子肆无忌惮地把高献之推下了被仰视的位置。伤害他的,是她给她自己下毒,与他谈判。伤害他的,是他不得不亲手结果了父亲的性命,父亲尸骨未寒,她又要离开他。伤害他的,是她收回了她的嫁妆,在街上叫卖。她的嫁妆和她住过的宅子,他只能用购买的方式才能继续持有。
他还是如此了解她。他知道她性子倔强不肯吃亏,她在狠狠地清算他杀了白儿逼迫她改变饮食习惯的账。她处理掉她的嫁妆,是旅人丢弃了累赘,是商队到站卸掉了货物,与之划清界限。她羞辱了他,扬弃了他,下了重誓宣布,丢够了脸的这座城她不会再回来。
“都是葛逻禄来的女孩子,却做了不同选择。长子巴图和长女追随高家,养女跟我走,晴姨自己又与沈先生合作开采玉矿。晴姨坐吃三头,三家都下了注,也真是了不得。不过虽是三家都巴结,从下本多少也可看出远近来。”雪信走到床沿边,坐在高承钧身旁。
“葛逻禄的事不重要。”高承钧并不想浪费告别的机会讨论桑晴晴的政治才干。
“其实我与秀奴认识在先,结果却是花奴跟我回安城。你知道为什么花奴要跟我回去吗?不是因为我在高节度使的剑下救了她,她要报恩。她已经报过恩了。七日前的夜里,在我们踏进青庐喝合卺酒的时刻,花奴穿上一身蓝裙子,全身涂抹曼陀罗香膏,从高节度使床下的密道口钻出来,叫醒了他。”雪信一面说一面笑,笑容一点一点绽放,像早春的花瓣。
“别说了。”高承钧低声,像是威胁又像是恳求。
“高节度使从漫长的美梦里醒来,眼前所见正是他朝思暮想的女人。他拖着久卧僵硬的病躯,跟着那个女人钻进了密道。那个女人就在他前方走着,他唯恐被抛下,拼尽全力,一步一步走回了怀梦居。在怀梦居的花房里,有个厨子煮了一锅汤,在澡盆里煮的,等高节度使到了,就把他下锅涮了。哦,可能时辰没掐好,水凉了些,没涮熟。没涮熟,你就到了。”
“我叫你别说了!”高承钧蓦地站起,透山剑出鞘三寸。
雪信抬头看他,手搭在他的肩上缓缓施力。她一双细弱的手,居然把那么高大的人按坐回去了:“所以我必须带走花奴,不然你知道了她是怎么报恩的,会杀了她。”她认真道。
曼陀罗香膏需要曼陀罗花炼制,安城长南观外正有一大片曼陀罗。雪信写信回安城,要求玄河按西域提炼花精的方法,蒸出曼陀罗花精,制成香膏。所以玄河此来,也是送高献之上路的。
花房里煮滚水的厨子说的是躲在高家装成厨子的苍海心吗?若怕高承钧杀了花奴,只要不讲,悄悄带了人走就好,何必描述得历历如亲见?他只不过是想在她离开前把她的样子再看一遍,记在心里。她何必追着痛击。本来他只将恨意集中在苍海心一人身上,现在可以恨的人太多,恨不够用了。
“花房里种的怀梦草,其香气可以使人梦见心头所念之人,但只有在梦中,醒着不行。曼陀罗倒可以让人在醒时见到幻影,但念随心转,幻境瞬息万变,不好把握,不知会让人看到什么,需要有人扮成他心中那个人的样子,加点引导,就像花奴做的。两个法子用起来都有缺陷。糅合怀梦草与曼陀罗,终于可使人在醒时见到心头幻影。这可是我的独创,名之梦脂。”雪信从袖口摸出一个蜡封小瓷瓶,塞进高承钧襟怀里,又细细为他拉好衣襟,“想我的时候就熏焚一颗。嗅闻香气,见我身影,如我亲至,只不过幻影一触即散,你只能乖乖看着,不能去碰。”
那不是体贴提醒,是要求。不管是因为私心还是为了西域安定,雪信都不能让高承钧逃出手掌心。在背后捅完刀,又当面唾过脸后,她依然要求他把她摆在心尖上。
窈窕淑女,寤寐求之。求之不得,寤寐思服。
高承钧被她的手段击溃,坐在床沿上不再反抗。他转向帐里,床尾的横板上有一只铜香鸭,时间久了,无人照管,铜皮变得暗淡,不是软布擦拭几遍就能救回来的。这还是他当初送给她的信物,在安城时,她为表决裂,拿来退给了他。河东侯带人搜刮高家贺礼,不知怎么她又让人把铜鸭从他的房里偷了出来。
“你还没有把它卖掉。”
“我会把它带回安城。”雪信说,“本来还绣着个牡丹香囊,可惜太赶了,来不及做完就要走了。以后吧,以后……”
“以后还见得着吗?”
“以后皇上召你,你来安城就见着我了。”说着说着,雪信就哽咽了。
她站起来,走出三步,回头看高承钧。两人脸上都是泪水。
心尖上的位置还是那个位置,但怨孽也是怨孽,无法两相抵消。有个心爱的人,其实是给自己添累赘,把锁链往脖颈上套吧。以后,要投鼠忌器,如履薄冰,做得十全十美,换取一点微薄的奖励。划得来吗?有了心爱的人,连简单的账也不会算了。
走到后园里,河东侯派下来十个侍卫圈住了秀奴,他手捧一扇甜瓜大口啃,问雪信:“闺女,这小姑娘怎么办?”
陷入绝境时,雪信与秀奴是结成过临时同盟。七日前,秀奴向高承钧告密出卖雪信的行踪,先背叛盟约,如此雪信再对付秀奴,道义上没有任何说不过去。不解决掉这个隐患,雪信在安城心头也是不安稳的。
“我让你走,你走吗?”怀梦居里都是河东侯的人,全都候着雪信的命令。高献之都杀了,小小秀奴的性命,高承钧怎么顾得上,还不是捏在雪信手里。
“若我光是为私情,我从高节度使剑下逃生,回了葛逻禄,就不当再来。若我只是为了葛逻禄,母亲让我来,我也可以不来。郡主高贵,亦得高将军之心,但论起处境,郡主最该与我同病相怜。”秀奴倒是镇定,显出认命的样子,要杀就杀,反正她是跑不掉的,“郡主杀我赶我易如反掌,但处置了我,还有下一个,处置了下一个,还有下下个。郡主心硬,舍下高将军走了,郡主忍心看高将军孑然一身,旁边连个照料他的人都没有吗?”她摊开手掌,掌中躺着的是一颗刻着野牛符文的占卜白石。
河东侯扔了瓜皮,打住秀奴的话:“军营事务有巴图,料理高家有寄娘,这些都不是照料?蒙本侯不懂行情?长年住军营,有事侍卫跑腿,一呼百诺,离孑然一身尚远。”河东侯的意思当然是在离开龟兹前排除隐患。
“高家男人种里带来的痴情,爹爹还没见够吗?痴起情来,能一路爬着为伊人赴汤蹈火,万死不辞。痴情以外的,都是绝情,一不高兴说杀就杀了,陪在他身边多久的都杀了。爹爹你欺负个小姑娘,晴姨会不高兴的。晴姨不高兴,不会和小辈计较,倒是要迁怪爹爹和锦书师娘了。还是算了吧。以后晴姨要记恨,让她记恨高家去。”雪信对河东侯说。
要对付秀奴,等于承认她是心头大患,承认她是隐患,就承认了自己的心虚。雪信性子要强,偏不肯承认。凡事要抓住关键,一拨又一拨的野草闲花长了拔拔了长,费力狼狈,不如紧紧握住高承钧的心。让她们在他眼前站着,他也看不见。
可话又说回来,痴情如高献之的,二十多年来念着锦书师娘,却也娶了妻,生了孩子,又纳了一屋子的姬妾。高承钧若果如高献之,那她在一个秀奴身上下工夫,也没多大意思。
“那我也等着看,你留在高家,能不能熬到你要的,看你会不会后悔。”雪信对秀奴说。
河东侯下令撤走了围堵的侍卫。
秀奴松了口气。
日子还长,一时的输赢都不足论一生成败。
五月的龟兹,薄薄的土皮和石缝里也开出花来,与初到龟兹时的风雪相比迥异。
高承钧骑着马,护送队伍过关。河东侯与玄河再三劝他回转,他才在车队进入河西后掉头。车仗东去,他西行,龟兹还有父亲的落葬事宜等着他。带着两三百人的队伍,他依然感觉天地间只剩下了他。他至亲的人,他至爱的人,都抛下了他。他上不了天,下不了地,进无路,退无门,孤零零一个人。
平原之上,车仗缓缓行进。他们没有任务,不用赶路。一只苍鹰飞来了,在队伍上空盘旋几圈,然后落在马车顶上,铁钩样的脚爪抓住了车顶边缘的鎏金饰件。一匹赤鬃骏马追了上来。队中侍卫紧张起来,停下脚步准备应对。河东侯望了一眼,大手一挥,说:“别管他。”接下来的话,是低声嘀咕出来的,“臭小子,捅了娄子撇了事就跑,我们刚收拾完,他又蹦出来了。”
骏马追上队伍,又跑到车驾旁。马上的人穿着短小旧衣,对车前的玄河喊:“出来得急,没衣服换,你有没有多的袍靴,借我穿穿?”
玄河摇头,有也不借给他。
马上人一勾身体,把自己扔进了马车厢里,吓得车中婢女尖叫。他又顺手从婢女手里抢过水袋,仰天痛饮了一顿。
“你还记得我说过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戴耳环吧?”他对斜靠在窗边似睡非睡的雪信说,“你还哄我要做郡王。你可知我前几日怎么过的?全城搜捕我,寄娘让我穿上裙擦上粉,扮成婢女,她还拿针给我扎了耳洞。我又在高家躲了七八天,这才躲过了高承钧的搜捕。”
“那你戴过的玉耳环,可资纪念啊。”雪信打趣道。
“可不是,我问寄娘要过来了。”他身上没有牢靠的藏物之处,解开包发巾,从巾底掏出一对白玉耳坠来。
“玉坠为珥,此行回安城,你头上也该插笔珥貂了吧。”雪信瞧着窗外,不咸不淡地说道。
“你又哄我。”苍海心把玉耳坠放在几上,“我没地方搁,你先替我收着。”
“我凭什么替你收着东西?”雪信没动。
正遇上路面坑洼,车厢微微颠了下,耳坠从几上弹起落地,一只耳坠磕掉了米粒大的玉渣。
“这下应了梦了。”苍海心说,他也不恼,捡起耳坠和玉渣一起用发巾裹了,塞到几下,用几腿压住,“路旁全是野花,你走不动,我去采来给你。”
不等雪信出言拒绝,他人一闪,已经滚出车外,滚上了马,又跑开去了。
(第三部·完) 听香录(全五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