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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闲愁不坠眉心重

听香录(全五册) 绮白 14454 2021-04-27 11:47

  第一章

  闲愁不坠眉心重

  毕竟是春天,日光有些懒散又有些闲极无聊,把华城的沟沟缝缝都洒了个遍,沟沟缝缝里就漫溢出了柔青弱黄的草色。

  老宅里也有了一番生气,但毕竟是屋广人稀的老宅了,这生气也是天真放任,与人无关的。草籽发芽,钻出石砖的缝隙,草苗刚开始抵着鞋尖,后来长到人小腿高,最后没了膝盖。

  一个小婢女在门廊下的石阶处上下蹦跳,不多时又坐下来扯了几根长且纤柔的草编手环玩。

  雨水、露水沾着灰尘把窗纸洇得颜色难辨,一整片窗纸上透过的光也浓淡不一。

  锦书隔着半开的窗扇点点手,唤婢女进屋:“草在那里好好长着,你拔去做什么?”

  大概是锦书并没有个大人的样子,小婢女也并没有把她当做主母对待,手里掐着一个抽到中途的草编结,对锦书抱怨:“夫人愿意放我们清闲,也不是这样清闲法。小径青砖上生满青苔夫人不让刮,屋瓦上被飞鸟屙了屎长出橘子树苗夫人不让拔,草都快长到屋里来了夫人还不让收拾收拾。这哪里像人住的屋子,再这样下去,夫人住得下去,我们都快住不下去了……”

  婢女说得起劲,忽然一眼瞥见窗下屏风后坐着个人,灰蒙蒙的影子贴在发黄的薄绢上。手里的草编结松了扣掉在地上,婢女低头噤声。

  这婢女到骆家也没几年,捂在深宅里也不认识几个人,随着别人叫锦书为“夫人”。从门房、马夫、厨娘到大管家,大家都叫“夫人”,可是家中的男主人却从未露过面,也没人向她解释过夫人是哪家的夫人。

  那贴在屏风上的人影今日是头一遭见,却也好像早已存在于她的暗地猜度中了。夫人是不会与人计较的,但那个影子默不作声,不免叫人寒栗。

  “人又有什么了不起。人住进宅子,执掌布局,规定青苔不许爬上青砖,不许橘子苗生在屋顶,不许草蔓生进房子,好大的权威。可我偏偏不喜欢去管,它们要生就生,要长就长。我偏喜欢这屋子野得像没有人管一样。”锦书用她轻柔的声调,说着不阴不阳的话。

  婢女听不出话底下的意思,反正知道夫人不喜欢动院中野草,知道夫人这番话不尽是教训自己,就够了。

  小婢女唯唯诺诺,盼到锦书开口说了句“去玩吧”,然后就退到院子外头,那头顶的重压仿佛才卸去了。

  “径生青苔,地上返潮走路会滑跤;树根撬松瓦片,屋顶会漏雨;荒草无辜,任人揪扯践踏焚烧,毫无还手之力,可草茎会勒进墙壁,草根挤进砖缝,天长日久地绞杀肢解,不知哪一天屋子就塌了。”屏风后的那个人说。

  “天要下雨,娘要嫁人。哪一天屋子塌了就塌了,旧屋倒了,正好盖新屋替它。屋子的旧主人被砸死,很快就会有新主人住进来。住在屋里的人都不操心,你又多操什么心。”锦书说。

  既是含沙射影的论战,那就战吧。

  从好多年前他们痛痛快快地吵了一场后,直到今日,再也没有交换过一句话,也没有见一面。能痛痛快快吵一场也是看得起对方,他们习惯了用漫长而窒息的沉默表达“不敢苟同”。

  像是火折子里阴燃的棉绳,揭了顶忽然吹一口气,火苗立刻冒出来,然后呢?还有没有可以焚毁的东西?

  屏风后的人在犹豫。

  长长久久之后,他才又开口:“当年你并没有选择我,你是来监视我、绞杀我的,是吧?”

  一向用暗语交锋的人听不得太明白的话,两人都被最后那句话惊了一下。

  锦书叹了口气,手指头在海棠红的裙带上绕了两绕:“若你是这么想的,那就是吧。”

  屏风后的人也叹了口气:“我的屋子,不能给外人住。你拖了我二十年,该是我的屋子,还是我的屋子。”

  两个月后,安城入了夏。对安城的贵人们而言,任何境遇,无论是好的还是坏的,皆是作乐的机会。

  应付苦夏也不以为苦,各有各的神通。有人造了自雨亭,由风力水车将重泉深井下的水带上屋脊,凉水浇灌而下,在檐下挂成清亮亮的雨帘。有人把前年冬天储在地窖里的大块河冰搬出来,装在铜质大冰鉴里。还有人避入竹林,结锦为棚,召安城里有名的歌舞伎人陪着闲坐,号为“避暑会”。虽也颇费银财,但都是老招数了,住在安城里的人们都懒得拿这些充作谈资。

  这一年初夏,新乐公主府上的不染阁倒还是个新奇的去处。

  人们说,那是一间由莲叶和莲花织成的洞天福地。可惜始终是说的人多,见的人少,讨论此事的人也是一半由听说而来,一半凭着臆想,传来传去,越发引人遐思。

  连这位新晋的公主也是人们津津乐道的,都说她生得好命,她的祖母顺华公主是当朝皇帝的姑母,她的父亲河东侯是皇帝的表兄弟。

  虽然年齿尚幼时走失过,但认回家门时,不正是青春享乐的年纪吗?又正是河东侯战功彪炳、军权在握的时候,她也蒙其父亲的荫蔽,得封了长平郡主。

  不出三个月,她就嫁给了前安西四镇节度使的长子高承钧,不到半年,老节度使病亡,高承钧暂代节度使一职。又一年,高承钧正式升任安西四镇节度使的公文也下来了,皇上顺手又晋升她为公主,赐她开府居住,加赐食邑和封地,以示荣宠。

  在安城所有的权贵夫人中,她是最年少美艳的。

  在所有排得上号的安城美人中,她是高高在上的。

  在安城里,大概再也找不出另一位如此幸运又尊贵的公主了。

  婢女花奴把她在市井食肆里听来的议论翻说给雪信听,也是满怀骄傲。

  雪信的神色依旧是冷冷的,脸皮似刮了浆,一点笑容也挤不出:“所以我的尊贵,是因为我有个尊贵的父亲?我受荣宠,是因为我有个在安西手握重兵的丈夫?”

  “可被人艳羡的还是公主您本人呐。”

  对花奴来说,能享受尊贵带来的实惠就够了。就好比她选择了雪信,追随了雪信,雪信享受尊荣,她在府内府外行走也被人高看一眼,做事也处处顺手。她见雪信额角隐隐有汗,便抄起涂洒了瑞龙脑粉末的团扇摇着,香风挟着沁心的凉气自扇底升起。

  长興坊的这片府邸,曾是雪信的祖母顺华公主的产业。多年前被大火烧了一次,大半成了废墟。这些年,河东侯手里的闲钱都扔在翻建这座宅子上了。可河东侯是个对钱没数的,请客喝酒吃肉漏下的零钱叫闲钱,又能做多大的事?

  因而这宅子翻新也是有钱买砖木就修,没钱就搁置,修修停停,停停修修。一直到去年,雪信与河东侯从安西高承钧处捞了一笔油水,又从皇上的私库里挖了一块,才把公主府彻底修完了。

  原府就有一处专为避暑设的小阁,凌空架在湖心,以中空琉璃砖砌成,砖内贮满江水,养入萍藻鱼蟹,号为“鱼藻洞”。此番翻建,也把“鱼藻洞”复原了,但临到春末夏初,收拾入住时,却出了毛病。

  前一个主人喜欢的,后来的主人未必欢喜。水是从江心提来的活水,杂垢少于井水和江岸旁的水,注在琉璃砖中干净透亮,金色锦鲤在水缸般的琉璃砖中搅出水波,投在地上的水影漾开层层光漪。洞中有多少尾锦鲤,就有多少片不知什么时候就摇晃起来的光斑。

  雪信说这鱼藻洞里太过雪亮,扎得眼睛疼,鱼游个不住水波光影就晃个不休,她头晕喘不上气。修复此处纳凉水阁是费了重工的,说弃置就弃置她自己都心疼银钱。下面有人出主意——那就挂轻纱障锦屏,把那些太晃眼的琉璃砖挡一挡。

  等布置完,雪信在里头站了片刻,双腿一软倒在地上干呕起来。

  不知道的只当这位公主矫揉造作,没几个人明白雪信心里头的毛病,除了那些人,那些去过龟兹城、进过怀梦居里琉璃花房、也亲眼见过在沸汤里被煮到半熟的前任安西四镇节度使高献之的人。

  所以玄河自禁苑中引种出娇小玲珑的白荷,遍植水阁墙砖穹顶,阻住了潋滟水光,不至将洞室遮得暗无天日。这种素洁的白荷香气馨烈,犹胜寻常粉荷十倍,又是清水就能养活的品种,无须在缸底铺设腐臭的塘泥,由此水阁由“鱼藻洞”更名作了“不染阁”。

  水殿风来,荷叶娉娉婷婷翻舞,也似是在给阁中主人打扇,加上每日用小船载了大块大块河冰泊在水阁底下,任凉气从地板缝钻上来,坐在阁中按说也是不那么容易出汗的。

  就比如玄河,神闲气定,一管狐毫,给笔下人物的衣衫铺了烟雨蒙蒙的一层石青,换支细狼毫,再在衣衫上点出泥金印子。他用珍珠粉调出美人肌肤的颜色,用朱砂描绘额装。

  “花奴是想逗你笑一笑。”他说。

  被他摹画着的人端坐不动,顶着巨大的木质假髻,发间插着一支支沉甸甸的金簪,按照尺寸长短排列展开。青绿色的大袖左右抻平盖在膝头,衣料并不贴着弯曲的身体线条,密绣在上面密的水纹里牵出莲叶,从袖口与下摆延上来,直棱直翘的,衣冠足斤足两,可见郑重。

  “我要是高承钧,我也不愿看你那么一本正经,坐得像挂在祠堂里受香火的祖宗。要是我,也愿意画些随意的样子,轻衣素妆,窗下小睡也是好的,脸上有些笑意就更好,远远地看着也就放心了。”

  “我只要他看到我还活着,不需要他看到我活得好不好。”雪信的肩膀、手臂发僵,很是想站起来活动活动,脑袋上的重荷也让脖子受不住,眼看玄河又换了支笔正在落款,便端坐着耐了下去,“一季送一张画像过去,我只做我承诺的那么多,凭什么给他额外的消息?我尊贵是因为我的父亲,我受荣宠是因为我的丈夫,每三个月被画一次像,送到安西,促成边关宁定无人造反,那我也算是件极有用的废物了。”

  从龟兹回到安城的一年里都是如此,雪信要么静静待着不与人说话,非要说话,开口就让人没法接话。

  玄河嘴角稍稍咧了咧,示意花奴取过竹竿把画卷挑起来晾一晾。画轴顶端两头系了丝带轻铃,被挑到高处顺风飘摆泠泠作响,是惊鸟用的,免得飞鸟把轴顶当做了栖枝,再污了卷面。

  “那也是你自己选的路。”玄河也是惯于应付了,一句话堵得雪信哑了口。

  那确实是她自己选的路,是当初她一哭二闹三上吊争取来的,又何至于时时刻刻板着张世人都欠了她二百吊钱的冷脸。但她还是好大的怨气,她怨那些谋局者故作好心地提点她,又故弄玄虚不把话点透,才弄得她稀里糊涂作茧自缚。总之她总要找人来为她眼下的境地承担责任,她既恨自己也恨所有人,她快恨不过来了。

  “船呢?”

  水阁外又有人叫,一会儿工夫叫了三回了。

  雪信甩脱了繁重僵硬的外袍,坐到妆台前拆髻卸妆,手势恶狠狠的,是巴不得快些摆脱。

  玄河装作揣摩自己新成的画作,不为所动。只有花奴双手扶着挑画杆,不暇顾及地隔着荷墙望向水对岸的方向。

  本来是有一座竹桥由陆岸伸向湖心水阁的,雪信图个清闲,不愿谁都可以随随便便来找她,便在翻修宅子时把桥拆了。

  上阁和登岸原也是有两只小木舟衔接,可其中一只入夏后就拿来载冰,长日里弯在水阁底下。另一只小木舟把玄河送上不染阁后系在门口的码头。

  这也是雪信的意思,一次上来一名访客都嫌多,上不来就请回去。

  外头忽地泼喇喇一片水响,玄河皱眉走到门前,就见湖中一人一狼向着不染阁游来。那条身长体硕的灰狼一边使着狗刨一边吐出鲜红的舌头,那个人蹬着水,手在身前推着个黑漆盘,盘中装了银碗银碟。两个家伙游抵码头,一样地摇头晃尾抖落身上的水。

  玄河抢在湖水被甩进银碗前夺过漆盘,可苍海心拧了两把袖子上的水,劈手夺回了漆盘。

  “我的事不劳费心。你差不多可以了,不送不送。”苍海心开口也是促狭。就算这道士闷声不响地占了木舟,也难不倒他。

  “凡事都有先来后到,要耐心。”玄河背着手转回去了,他想画上的颜色还没有干。

  那只叫大毛的狼冲玄河龇出牙,脚底下踩出一溜梅花状水印,随着它的主人进了水阁。

  “药给你端来了,趁着现在还有些温赶紧喝了。”苍海心将铺满台面的簪钗向另一端推了推,才腾出了摆放漆盘的空档。

  “晾凉了再喝。”雪信还在扯着缠住头发的假髻。

  “需是趁热喝下,药力才好发散。天再热也得喝热汤药,玄河子,你说是不是?”苍海心心大能漏风,根本不记得刚刚两人在门口的一番拉扯,该拉玄河帮腔还得拉。

  “不错,汤药需是热的才好。这时辰才送来,怕是早被湖心风吹凉了,该端回去重热。”玄河也不知道是在认真回话还是在抬杠。

  “这画……”既然与懂医的谈药吃亏,就只能换个话题揭短了,苍海心目光指向画卷,“玄河子怎么还画?”

  玄河没接话。

  雪信把眼光扫向苍海心。她刚摘完了发饰,披散了头发,换了件纱质袍衫,正拿手帕擦腻在脸上的脂粉。那眼神纵是没有责问之意也看得人心头一缩。

  “新任的高节度使进京面圣谢恩,自然能见到他的夫人,既是能见真人何须再看画像?你还不知道吗?我以为你早知道了。”苍海心不管玄河频频做出奇怪眼色,兀自对着雪信说完。

  “他来他的,我画我的。”玄河这句话就有些不讲道理了,“不管高节度使来不来,一季一幅像,平白缺一幅,你能忍?”

  蹲在苍海心脚边的大毛忽然弓起背,喉头低沉咕噜一响。

  外头炸雷似的骂上了:“阿猫也来阿狗也来,都当是赶集呐!”

  除了雪信,包括花奴在内的在场三人头皮俱是一紧。

  听着外头的声音已贴得近了,玄河与苍海心都知趣,三步并作两步跑上码头迎接。

  来的是河东侯,不知是不是从库房里拖来的采秋菱用的大脚盆,他蹲在里头,手中抄来划水的是一只木板凳。这侯爷边靠上码头,边嘬起嘴唇向上吹气,两撇小黑胡子一翻一翻,当真是吹胡子瞪眼。

  “你们懂不懂规矩?不知道我闺女要静养吗,人多了她心烦。”河东侯抬腿上了码头,指着木盆,“这里的人太多了,你们先下去一个。”

  在场的自然也不敢抬杠说河东侯的大嗓门最搅扰他闺女的静养。本来人就够多的了,河东侯还凑上来加重这儿的拥挤。

  “贫道奉旨为公主绘制画像。”

  “侯爷知道,我送药每天都得送,药不能凉。”

  河东侯把他们两个望了两个来回,双手叉腰道:“画像绘制完了没有?药送完了没有?”

  “咳,差不多完了,还有些小地方要完善。”玄河煞有介事地恭谨回答。

  送药嘛,只是一个动作,人到药到就算做完了。而画像就不好说了,这里浓一点那里淡一些,这里多一笔那里少一笔,全看画师心情,画一个时辰也是画,画一个月也是画。

  再转向雪信看时,她已端起银碗,默默饮完了乌黑的药汁,又示意花奴把挑花杆搁在壁角,到她跟前来。苍海心还没叫出声,就看见花奴端起银碟,一撮蜜渍过的玫瑰花瓣就进了花奴嘴里。

  “这是给你过药的!”还是河东侯先发了声,“怎么都给花奴吃了?”

  “药不苦,不用吃甜的来压。”雪信说,“况且玫瑰花渍得也太甜了,比药还难吃。”

  果然看花奴,噙着甜食也是一副苦相。

  河东侯回身准备教训苍海心。

  “药是很苦,蜜渍花瓣也是很甜,两样配着吃是正合适的,不苦也不甜。”苍海心压低了声音,半截身子凑上前来,倒像是汇报什么紧要军机。

  花奴取了漆盘交回苍海心手里。再看挂在碗底的药渍墨黑粘稠,便知药汤熬得有多浓,又怎么会不苦。可雪信喝得眉头也不皱,也不在乎那浓稠的苦味要在舌尖萦绕多久。

  “喝了一年多,习惯了,不苦。”雪信觉察河东侯的谴责又要冲她来,抢着申辩。

  “一年多的蜜饯都给花奴吃了。”苍海心又显出一副告密的奸贼相。

  河东侯叹了口气,亲自从挑画杆上取下卷轴卷起,交给玄河:“玄河子,我看画像挺好,不用完善了。”

  苍海心乐颠颠把漆盘往玄河手中一塞:“这个也麻烦了,玄河子。”他是打算赖下来了。

  “你这狗小子,也下去吧,去给我刷刷马。”河东侯也没打算放过苍海心。

  玄河点头:“你的事,我犯不上费心。”漆盘子又回到苍海心怀里。

  “刷马又得弄一身水……”苍海心不情不愿的。

  “你这已经一身水,还怕再泼一身?”河东侯眉头一挑。

  “我昨天刚给侯爷刷过马。”

  “那去给我闺女洗洗马车。”

  “雪信她都一年没出门了,洗什么马车啊。”苍海心哼唧。

  “不出门就不用洗?不定什么时候就要用到,公主的仪仗怎好灰头土脸?你洗不洗?你不洗我家门前可有一堆年轻人排队候着我给机会。”河东侯拔高了声音。

  玄河与花奴听着这话几乎捏着鼻子笑出来。

  河东侯不光是皇上的表弟,他也是从少年起就凭战功扬名的。拜到河东侯帐下建功,也是不少决心走行伍这条路的年轻人的晋升捷径。

  但为了时常能见着新乐公主,不要脸皮地讨好河东侯的年轻人,恐怕只有这位安城里鼎鼎有名的“不靠谱公子”了。河东侯也愿意用他,因为接受他的讨好,无须在军中人事上还什么人情,只要允许他每日替公主煎药送药,就皆大欢喜了。

  “公主府里有的是活儿,不洗马车就去花园里扎篱笆,不扎篱笆就去给暖阁刮腻子。话说玄河子,我打招呼要的给公主府的暖阁涂墙的香料,皇上批了没有?”

  虽然雪信才是公主府的主人,但她还在养着病,劳不得神,河东侯对公主府新攒的那套捣糨糊的班子也信不太过,故而时时跑来越级指挥,俨然成了公主府的代理管家和工头。

  在水阁门前的码头,为分配小木舟和大脚盆,三人又是一阵扯皮。

  玄河请河东侯坐舟,河东侯说不必不必,大家怎么来的怎么各自回去。苍海心手快拖过脚盆跳上去,这才要伺候河东侯登舟。玄河伸出脚打算搅翻了盆再说。

  三人正喧哗着,雪信喊住河东侯:“爹爹,高承钧是不是要来了?”

  “快走快走,麻利点。”河东侯把玄河推上脚盆,一脚蹬出去,把两人送出两丈多远。

  脚盆颤巍巍的,吃水一下将近盆口,苍海心吹了声口哨,大毛蹿下水游过来,两条前腿往盆沿一搭,脚盆瞬时扣翻。

  苍海心从盆底钻出来,敲了记狼头:“我是叫你划水推盆,不是叫你也上来——嘿,画像白画了吧!”他看着顷刻前还衣冠楚楚的玄河水淋淋地扒在底朝天的木盆上。

  “画像装在密封的锡筒里,进不了水。”玄河死抱着木盆,脚底下蹬了几下水,可惜也不得要领,反带得木盆左摇右摆,“我不会划水,这才是大麻烦。”

  “爹爹,高承钧走到哪里了?爹爹是打算等他走到哪里时同我提这件事?是不是不打算让他进门,也不打算让我知道?还是爹爹觉着这是小事,我早知道晚知道都不打紧?”雪信站起身,挪步向门口走来。

  “闺女啊,”河东侯整张脸被一连串的问话问得发了苦,“你养着病,心里不要存那么多事。你如今是公主,什么也不用做,采邑定期送上田租,只差时辰不差日子的进项。你不指着你父亲吃饭,也不用靠你的丈夫。那姓高的来就让他来,他要谢恩就让他谢恩,他要住多久就住,与你没什么关系,也无须他来找你说什么乱七八糟的话。”

  “是,这辈子该我做的事,都做完了。爹爹在皇上那里为我争取的尊贵身份,足够让我躺着吃到死那一天。”雪信低头看码头上的木桩。她出来是要替河东侯解小木舟的缆绳的,但河东侯抢在前头上了舟解开了缆。

  她当着公主,但公主府不需要她出力,哪怕一件极琐碎的事。

  “瞎说什么。你爹我剩下的指望就是你健健实实,开开心心。外头明枪暗箭的,让他们斗去,你爹在一天,就护着你一天。你爹不在,你也始终是公主,别人也不敢动你。”

  河东侯此番话说得真挚,雪信那种似乎失去表情的脸也生动了起来。

  她抿了抿嘴角:“我这一年来是有些不济事,可该承担的还是要承担的。”

  上岸回头,待河东侯调查谁说走的嘴,要挖出谁把高承钧入安城的消息漏给公主,苍海心已自觉跑去马厩涮上马了。

  十日后,高承钧抵达安城,对他而言,走进安城就像走进了一个巨大荒诞的梦。先是入禁中见皇上谢过恩,而后出宫门就见着了老丈人的冷脸。

  河东侯随侍亲卫摆成一道新月阵型,把高承钧的队伍围截在宫门前,高承钧的扈从一拥而上。一方不断收缩包围,一方手按剑柄抵住对方的推进。两派家兵犬牙交错,一上来即剑拔弩张。

  高承钧身着紫袍腰佩金鱼袋,下马来给身着常服的河东侯行了下级对上级、后辈对前辈的礼节,口称“父亲”:“这就要前往河东侯府拜望父亲,不想在此遇见。”

  “别别别别,受不起受不起。”河东侯客气连连,在马鞍上侧过了身子。人们以为他是要下马来搀扶高承钧,孰料河东侯只是伸手用力在小腿上抓了两下痒痒,“你我同袍嘛,你与旁人一样,称我声‘侯爷’也行。看在我与你父亲交情的份上,你称我声‘世叔’我也还受得起。”

  高承钧直起腰,回身默默挽住马缰:“父亲诙谐了。”在他认为紧要的事上,他执拗得很直接,不给自己留脸面,也不给别人留脸面,“既遇上了,礼也行过了,还请父亲让开道路,我好去见雪信。”

  随着高承钧发话,他手底下的扈从就挺一挺胸膛,把包围圈往外顶了两步。

  “小高啊,”河东侯抬手,让他的人把包围圈推回去,语重心长道,“你那去年病逝的父亲在安城置了不少产业,你在安城的落脚地选择还是很多的。”

  各说各的,情势就僵在了那里。河东侯话没说完,高承钧走不了。

  安城不是龟兹,龟兹是高承钧呼风唤雨的地盘。到了安城,河东侯就是地头蛇了。守宫门的卫士们目不斜视,宫门之外的争执不归他们管,对峙双方他们哪个也开罪不起。

  高承钧陷入沉默。

  河东侯他是惹不起,但他也不想就这样遂他的意。河东侯在他面前堵多久,他就陪着站多久。当朝一品侯爷兼他老丈人的只有一个,他必须买账的只有这一个,只要河东侯闹累了回去休息,对峙自然结束。

  高承钧想到的,河东侯自然也想到了。既然已经把事做到这份上了,也不好虎头蛇尾。河东侯跳下马,解下使用得油亮亮的牛皮马鞍扔在地上,就势坐下去,又从怀里掏出一张胡麻饼来啃,又弹了两下指,在旁的亲卫立刻捧上锡酒壶,再弹指,又有亲卫抬上来一架安城地图。

  “你们先笼统地给高节度使介绍介绍他爹当年在安城置办的产业。”河东侯说到这里已懒得直接与高承钧费唾沫星子了,“再去把给老高看宅子的人都找来,详详细细地给高节度使讲讲各处宅子的好处。等高节度使选出一处来,你们就陪着去洒扫洒扫,替本侯尽尽地主之谊。安置好高节度使,你们也留下来做好宅子的守卫,要保证高节度使在安城期间的安全。”

  河东侯这是干耗上了,还备了好几手预案。

  高承钧也明白了,河东侯这么闹,只是为了把他远远驱离公主府,把他押送到安城的某个地方看守起来。这究竟是河东侯是要出他在龟兹城中被软禁的那口气,还是皇上的意思?要软禁他,还让他自己挑地方,那算是仁慈还是额外的羞辱?

  此次来安城,他也是带了些人马的,不够挑战河东侯的军队,但突围逃跑还是能应付。只不过大部分人马和车仗被他留在了城外,他只带了十个从人进安城。

  那个被指定的亲卫放开嗓门唾沫横飞,在地图上指指戳戳。

  高承钧一句也没听在耳里。如果现在驰马踏翻坐在地上的河东侯冲出安城倒不难,可这样的话他再也无法向皇上解释他的服从和无害。高承钧指节暗暗运劲,进退不决。

  河东侯对高承钧将要做出什么样的反应没什么兴趣,嘴巴一动一动吃得开心极了,嘴角还沾了两粒白芝麻。

  就在河东侯喝空了酒壶,叫亲卫再去打包只荷叶鸡来的时候,宫门前起了一阵风。他打了个喷嚏,抽了抽鼻子,豁然站起,回头向后望。

  那支队伍离着宫门还有百来步,却已经十分瞩目了。环绕车前车后的是四名青衣红裙的侍女捧饰金玉香炉,四名红衫青衫的侍女捧时令香花香果,车顶的四个檐角吊挂着绢纱缝制的香袋,水飞研磨到尘埃一般细的瑞龙脑从经纬缝隙间漏下,在半空里飘飘浮浮。队伍行到宫门前,又是四名侍女上来,云锦步障围住檀香木车厢,格挡住闲人的窥探。

  一名抱着团扇的婢女走到对峙的两拨人中间,手腕上一串金铃铛时不时响上两声:“我家公主知道今天高节度使到安城,特来迎接高节度使回家。”这婢女脸上还有从主人那里学来的一丝骄矜。

  花奴这番话不是独独对河东侯说,也不是专冲着高承钧说,是亮亮堂堂面朝全场宣布的。

  “又犟上了。”河东侯望向马车叹气。

  威名赫赫的河东侯在战场上可以横扫千军,在皇上面前敢撒泼打滚,在部下面前倚老卖老,谁也拿他没办法,可他独独拿自己的女儿没办法。

  河东侯挥挥手,悻悻地收起人马。

  “烦你领我去见公主。”高承钧对花奴说。

  这话也只是礼节性地说说,只是因为说了这句话,他就可以绕过河东侯,奔跑向那部华饰严妆的马车了。他带起一阵风,把转身追他的河东侯远远甩开。捧香炉香花的婢女、举步障的婢女皆被他的来势吓到,避之唯恐不及。

  高承钧畅通无阻地跑到马车近前,叫了声:“雪信,你可还好?”透过细竹丝编就的门帘缝隙,能见到里面的鲜丽衣饰。

  帘后静静的,没有回答。他小心翼翼,由最底下揭起帘子,看见了席子上展开的裙摆,看见了纤柔的披帛垂在裙子上。他一下把帘子推到门框顶上,愣住了。

  车内无人,只有一具木架子,挂着一身夏时的衣裙,木架上端套着顶云鬟高耸的木制假发,发间插戴满花簪宝钿。

  “雪信她自己没有来?”

  “公主的耳目喉舌来了,公主的意思也就传达到了。区区小事,怎么值得公主亲临?”花奴走回车旁。

  紧随着赶至的河东侯看了眼车里,倒松了口气:“这孩子,还没傻到自己出来。”也就是说,高承钧对她还没有重要到须亲自迎接的地步。他赶紧再看一眼车内衣冠,再看高承钧的脸色,心中很是幸灾乐祸。

  “公主交代,务必把高节度使接回府中,还请侯爷不要为难我们。若侯爷有别的打算,还请先到府中告诉我们家公主一声。”仗着有雪信撑腰,花奴对河东侯说起话来也是直冲冲的。

  河东侯摆手:“人你们先领走。”那意思好像是回头还是要与雪信理论理论的。

  虽然雪信遣人截走高承钧,打乱了河东侯的算盘,可高承钧也没大胜。被马车中的衣服和假发解救这种事,想想就使人发笑。

  “高节度使与他的随行侍从,公主说都要接走。”花奴又加上一句。

  这回河东侯有了犹豫,他本想扣下高承钧的扈从,只放高承钧单人匹马去的。但花奴神色坚决,最后妥协的还是河东侯。

  踏进公主府已是天黑入夜后,站在垂花门后的是一男一女两人。

  中年胖子是管家,主要负责公主府的银财运作。中年妇人衣装素雅但神情娴静举止从容,出身也应不低。

  “这位是梅娘,是从国子监祭酒关大人家中请来,专门照顾公主的饮食起居。”花奴说,“高节度使就交给梅娘,高节度使的扈从就由管家安排,公主还等着我去复命呢。”

  梅娘向花奴点点头,花奴也回点她,两人如同在第三人见证的情形下完成了重要物品的交接。

  花奴转身快步离去。管家与高承钧也无事务交代,恭恭敬敬行完礼,等着高承钧对扈从交代完,好把那十人带去休息。

  高承钧落到了梅娘手里。

  “高节度使远路而来,辛苦了。这边请。”梅娘手持昏黄的纱灯笼,引着高承钧向深院走去。她柔中带着韧劲的语调,让人想起远在安西龟兹的寄娘。再硬的强弓,它的中段握柄处也会包裹精心鞣制的皮革,隔绝铁器的酸冷或硬木的毛茬。

  “公主住在这里?”高承钧遥望烛火通明的屋子问。

  “公主请高节度使在此处休息。”梅娘不显棱角地打翻高承钧的期待。

  屋中候着四名婢女,梅娘把高承钧交给她们了。有人给他绞了手巾请他擦脸洗手,有人捧了洁净细软的衣服来请他更换,有人把热得正好的酒菜端上来请他享用,有人替他铺好了床帐请他安歇。

  事儿交代清楚,人也都走了。

  桌上的酒菜才动了一成,铜鉴里的冰几乎还没开始融化,湘妃竹编的席子有点太凉,高承钧扔下筷子,走进床帐,摘下帐顶垂下的银熏球,取出里头鲜花合成的生闻香饼子,扔出窗外。抽抽鼻子,室内还有别的香气,他看向桌角的烛火,一指长的小蜡烛,以特制油蜡掺以沉香屑浇成,烛身刻度可用于计时,适合放在床头近处彻夜长烧。

  高承钧拔下香烛投入冰鉴,极轻微的“刺啦”一声后,火苗被冰水湮灭。再去检查各处灯罩里的蜡烛,均是寻常照明用的。

  梅娘来了,摊开的掌心托着几枚鲜花香饼:“高节度使可是对屋子里用的香不满意?我这就命人来换。”可她也没有要转身唤人的意思,只是静静等着高承钧的解释。

  高承钧看也不看那几枚香饼:“我没有用香的习惯。”他顿了顿,又纠正,“我不喜欢香。”他实在是怕了那看不见摸不着的阴毒心机躲藏在看不见摸不着的香气里。

  “好吧。”梅娘收起香饼,却又越发正色:“公主嗜香,全城皆知。公主所踏之地,要先行焚香净室,公主要见什么人,什么人就要提前熏了衣服,含着鸡舌香与乳香去见公主。高节度使不喜欢香,恐怕近日里也见不着公主了。”

  梅娘说完了就走,高承钧连再度纠正说辞的机会也没有。

  高承钧感觉自己像是黄雀刚啄了几粒雪地上的粟米,躲在暗处的人一拉绳子,将雀扣翻在笸箩底下。躲在暗处的人只为了正告他,并不是她对他恩断义绝,是因为他厌恶她,所以她也不想见他。

  他走出院子,平整整的石砖地面雪亮,头顶是明月,此外见不着几星灯火。

  婢女都不知撤去了哪里,也没有巡夜人的灯笼浮动在黑暗里。高承钧再度举头望向满月,比照在公主府大门前记下的月亮在天空的位置,他开始向西边摸索。

  记得在龟兹的时候,高承钧的院子在高宅的最东边,而雪信的院子在最西边。到了安城,她又把他安置在了东边,那么他应该往西边去找一找。 听香录(全五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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