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携手离心不可问
第十九章
携手离心不可问
明珠青光徐徐降下,落在枕边,高献之一半的脸被照亮,还有一半脸被晦暗吞掉了。雪信从袖中取出一个手绢包,展开,并排躺在手掌心的是一支陈旧的小拨浪鼓,和一支鎏金银柳叶簪。
“高节度使,别来无恙,不知你在梦中过得可好?你所爱的、你得到的,最终会不会令你厌倦?让我给你带来一个新梦吧。”她举起铃鼓,轻轻摆动。
梦里的高献之如在翻阅一部重写的书,把他不愿意的事划去、不满意的事重写,再增补曾经遗憾的事。为了承上启下,不得不交代的片段可以匆匆翻过,让他沉醉的他可以长久停驻,甚至往回翻,反复经历那一段。
梦中,他的长子已经长到五岁,已能举着一尺长的小铁剑与他过招了。他的第二个儿子学步学得很像样。锦书的肚子又鼓起来了,这回他希望是个女儿,锦书那样的女儿。他给未出世的孩子起了个女孩乳名,天天隔着肚皮叫。
这一日,他搀着锦书去花园散步,正看见长子承钧骑在树杈上掏鸟窝。他怕儿子失足摔下来,不敢作声,便和锦书一起站在树下等儿子下来。
却是高承钧猛一低头,见父母双亲不言不语地站在树下看着他,惊吓不小,一条腿蹬空,倒栽下来。高献之抢上去接,只揪住一条衣片,高承钧落地,一声也不叫,从七窍里渗出血来。锦书当即坐倒在地,裙上洇了一片血迹,血迹不断扩展,透进地上的土里。
一边是儿子,一边是妻子,高献之不知先顾哪一头,不管哪一头,都已经晚了。
他对自己说,这是梦这是梦,做得不好就不算,可以重来可以重来。
他听见远方传来鼓声和铃声,闭上眼睛,又睁开,发现自己站在江心客舟上。果然是黄粱一梦啊,他松了一口气,目光越过宽阔的江面,搜寻江岸。应该有一个亭子,亭子上挂着铜铃,亭子里应该有一个蓝衣少女,背向而立。
应该还有雨打在船篷子上。
他果然听见了如雨点敲在窗纸上的声音,但伸手望天,此时此刻晴空万里,哪里来的雨?他心念一至,天空中划过一道雳闪,天暗下来,瞬间漆黑如墨。
还是没有下雨,也没看见亭子,哪来的鼓声?哪来的铃声?
江上顺流飘来一朵白莲。那是一条巨大的纸扎的莲花船,无橹无浆,莲花心上竖起一根桅杆,挂起纯白幡子,幡子垂下几白飘带,飘带尾缀了莲子状的铃铛。
一个女人站在幡下,白衣红裙。飘近了,看清了,那裙子在腿以上还是白的,自大腿往下,那深红竟是染透了血。
“吧嗒吧嗒——”他找到了雨打篷纸声的来源,竟然是女人的裙下在滴血,打在白纸莲花上,开始将白纸扎的莲花染红。
“锦书!锦书!”他用客舟上的缆绳套住莲花船上的桅杆,把纸船拉过来。
纸船靠上了高献之所立的客舟,白衣女人转过身来,把脸亮给他。
不是锦书,是莫邪。
“我们的儿子高承钧,他还好吗?”莫邪踏上客舟甲板,她说话时嘴唇不动,不仅嘴不动,眼睛也不会眨。她的脑袋是被砍下来过的,强行安回去也不能用了,只能当摆设,一张脸如面塑一般。
“很好,他很好。你不用挂念。”高献之一边回话一边后退着。不应该的,他不应该怕这个女人的。他既已经亲手砍下过这个女人的头颅,那么还可以一千次一万次地砍下她的头颅。甲板局促,退不了两步,脚后跟就悬空了。
“我们的儿子很好,已经可以独当一面了,那你还留在那里做什么?我来接你,跟我去吧。”莫邪的声音直接传进高献之心里。
高献之拔出了剑:“你不怕我再杀你一回?”
“我已死过,这次轮到你了。”莫邪依旧向他逼来。
高献之挥剑砍落莫邪的头颅,头颅在甲板上摔裂作几瓣,果然是面塑果子,居然还有鲜红的樱桃酱作馅儿。那具躯体的脖颈断口崩落下干面屑。
又一句话飘进高献之的心里:“你该随我走了。”
高献之又一剑刺进莫邪身体,如中败革,没有一滴血沿血槽流出来。莫邪双手成爪,卡住高献之的脖子,力大无匹,高献之居然无法挣脱。
不消片刻,高献之失去了抵抗的力气,白眼一翻。
忽然一句话飘进他心里:“高承钧,你要杀我?”
梦境之外,高献之的嘴角淌下一道白沫,掐着自己脖子的双手忽然松开了。
他捡回了一条命。
雪信将发簪小鼓卷进手帕,冷森森的剑刃抵在她的脖子上。她对身后的高承钧说:“你要杀我,起码也该换一柄剑吧。”高承钧的随身佩剑名透山,当初是以雪信的血祭炉铸成,“你会杀了我,就如你父亲一剑砍下你母亲的头颅一样杀了我吗?”
“他已被你害成了这样,你为什么不放过他?”高承钧的话语像地底沉雷。
“你必须选择,你父亲,还是我。无论是我杀了你父亲,还是你杀了我,明日的婚礼都可以取消了。”
高承钧抓住雪信的肩:“不是我选,是你选。”
雪信还没明白他的意思就被拖拽出了高献之的卧房。
院中一片松明火把,肃杀在每个执戈士兵的脸上涌动。
高承钧拖着雪信到了院中心,一勾她的脚踝,把人摔在地上:“有刺客行刺高节度使,当场处决,以儆效尤。”他垂在身畔的透山剑扬了起来。
雪信到此刻还是蒙的,她以为无论怎么对待高承钧,他都不会动真格处置她的。她伏在地上,想着是不是梦呢,做得不好可以重来的梦。
话说回来,高承钧真的不可能杀她?她把他赶到绝地,他若窝窝囊囊缩头到底,她也瞧不起他。
剑刃反射着暖洋洋的火光,裹挟着劲风落下来了,雪信并不安心领受这又暖又冷的死亡,拼命向旁一滚。几乎是同时,耳中又闻一道呼啸。兔起鹘落间,高承钧向旁一闪,他身后的檐住上钉了一支箭,尾羽颤动,其势不绝。
四周忽起一片瓦砾爆碎声,她抬头,几个黑影从四面屋顶上飞奔跃下,当先一人甩手向高承钧砸出了一张弓。
“从我见这小子第一眼起,就知道不是个好东西。你敢欺负我闺女,敢动我闺女一根汗毛试试!”这人一张口雪信就认出来了,顿时眼泪止不住,如珠滚落。
不管闺女做什么,他不问对错,时刻准备替闺女收拾烂摊子。
她也明白了高承钧的意思。
我有父亲,你也有父亲。你能杀我父亲,我也能杀你父亲。你逼我选择,我也能逼你选择。
高承钧用她作诱饵,引出了潜在府中守护雪信的河东侯。
河东侯离开龟兹时只带了三个人,剩下的侍卫被高承钧的人马围困在怀梦居。河东侯人单势孤,此刻跳出来无异飞蛾扑火,但他明知是坑也要跳,他绝不能忍有人用剑冲他闺女比划,纯比划也不行。
“见过岳父大人。世间本无鬼,有鬼尽是人装的,看来前段日子夜间在府中游荡的白影也找到正主了。”高承钧说。
“正是你爷爷我搞的事。你爷爷我本来接了你雪信姑姑的信,来你家为你做点好事,推你一把,怎知你这孙子以前太会装孙子,一旦大权在握,说翻脸就翻脸。看来是什么人留什么种,一窝都不是好货。”
河东侯一落地,拔刀向高承钧劈来,口中骂骂咧咧,把自己和雪信都拔高了一个辈分。高承钧举剑截架相迎。河东侯又骂他:“敢跟你爷爷动手,孙子你长能耐了。”
雪信转去看屋顶跳下的另三个人,落地后,与高家军军士混战了几个回合,敌不过他们人多,已被擒下。河东侯这边,军士们未敢贸然上前,高承钧抵挡着凌厉攻势,在守招中冷不防夹一记还击,铁刃撞出火星来。
打得虽热闹,但在明眼人看来却分明是一场毫无用处的战斗。河东侯就不该冒头出来,既然冒头,束手就擒两下都方便,他豁了老命拼斗,也不可能在重围里带出雪信,也不可能把高承钧宰了。宰了高承钧,他们来西域的这趟差事也彻底砸锅了。
高承钧这头也是骑虎难下,既然引出了河东侯,就必须生擒,不能损伤,可河东侯勇猛缠斗,不死不休,只能与他耗体力。河东侯若侥幸把高承钧耗瘫了,还有院内院外一层又一层的军士,这种时候讲什么公平什么道义,战场上只要能赢,脸是可以不要的。
雪信拂了拂裙上尘土,拜伏下去,喊了句:“爹爹,别闹了。”
只这一句,也是缠斗中的两人等了许久的。河东侯明知这回栽了,也要栽得气派大方,需要个台阶下来。高承钧打埋伏打胜了,他也需要她一句屈服的话,作为胜利的标志。
河东侯一脚踢开高承钧,跑回雪信跟前,拉起她说:“解气了没?不解气爹再去揍他。”
论起武力,高承钧人多,围殴起来也不知道谁揍谁。但在场之人,论年纪辈分论官阶声威无人及得上河东侯。要论起人情伦理,两人还是翁婿,两人各有忌惮,不方便撕破脸。河东侯嘴上讨个便宜,高承钧只当没听见。
“想必父亲大人日夜兼程赶来,为的是明日的婚礼。父亲既来,女儿也就心安了,也没有遗憾了。”雪信对河东侯说。
“送河东侯休息去吧。”高承钧对院门口按剑而立的副将下令道。
火光中,雪信看清那个上前来带走河东侯的副将是巴图。巴图点头哈腰,给足河东侯面子,好像他才是迎接河东侯回房休息的部曲。
“送郡主去休息。”高承钧又说。
寄娘带了雪信的两个婢女来,半扶半架,把她弄走了。走之前寄娘回头望了一眼,军士行列有了调动,一队人马在院中驻守,紧紧围住高献之的卧房;一队士兵护送雪信一行离开,说护送倒不如说押送更恰当。
之前的事太容易,让雪信以为接下来会更容易,以为高承钧会比高献之好对付,谁想她轻敌了。
在高家,她依旧是个外人。
“寄娘,我还能相信你吗?”雪信低声问。在高家门槛之内,她能信任的人不能再少了,可恰恰寄娘是除苍海心之外,唯一知晓内情的人。
“郡主不知该不该相信我,我却只能相信郡主,唯有郡主能为珍珠报仇。”寄娘说。
的确,高家上下对高献之怀着刻骨仇恨、一心要他去死的只有雪信与寄娘了。大部分人已开始忘掉高家的上一任主人,努力适应高承钧的喜恶。朝廷的意图只是让高献之远离权位,高承钧铁了心要保高献之,就连河东侯也从未坚持过要取高献之的命。
秀奴站在院子里,等着雪信回来。
“那边火光冲天,是出了什么事吗?”她问。
雪信看了她一眼,秀奴不会撒谎,话刚一出口神情已全招了。
“那边出了什么事,你当真什么也不知道吗?”雪信问她。
秀奴嘴唇一哆嗦,后撤三步:“葛逻禄,是忠于高家的。”
高献之倒下后,那些曾以为帮助她等于帮助高承钧的人,开始发现她的打算与高承钧的打算不是一回事。
他们做出了不同的选择。
“你是不是忘记了,这个高家,吞了不少葛逻禄女孩子的性命。你也忘记了,这个高家还差点要了你的性命。现在你大言不惭地说葛逻禄忠于高家,真是笑话。”雪信冷哼。
婢女说:“郡主,撵她走吧。在眼前进进出出的,可气……”她说了半句,忽然噤声。
高承钧已进了院门。
秀奴长揖行礼。雪信直直戳着,看向别处。她方才拜伏在地,一半拜了父亲,一半让高承钧领受了,心中不免叫亏。
“回房去。”高承钧冷声对秀奴说。
雪信对秀奴摇了摇头,这就是你用忠诚换来的回应吗?在安城时,他是你的朋友,现在他是你的主人,他对你下命令,同挥斥一条狗一般简短。
秀奴望着雪信一笑。葛逻禄是忠于高家的,忠诚并不可耻。她用笑着的眼神说,然后转身进了厢房,关起门。
雪信头疼高承钧来寻晦气,不等他开口,便捧着脑袋回身也要进房。才走出两步,身子一重,跌了回去,她低头,看见自己的裙摆被高承钧踩住,丝毫动弹不得。
高承钧松开脚,她忙抽身,才移开一步,裙摆又被他踩住。
他如此对待自己,简直同拉住狗脖圈上的牵绳没两样。
“我去过你的怀梦居,在地窖里找到了伊斯克亚。”高承钧说,“他体生脓疮,口不能言。什么都不用他说,既然伊斯克亚在你家地窖里,那么我父亲暴病、我家闹鬼,与你肯定脱不开干系。凭我对你的了解,不需要有谁出卖你。”
雪信走不了,只能神色冷淡地听着:“我好商好量地求你,你不理我;我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时你不在。阴谋鬼蜮是我,忠孝两全是你。脏活累活我干了,你受了我的惠,又来算计我,不觉得太无耻了吗?”
“被你恨上的人,结局逃不了生不如死,是你太狠毒。”高承钧说,“你恨我吗?你什么时候会恨我?”
“若不再相见,也许只会记得好,就不会增添恨。所以你不如让我回安城去吧。”
“窈窕淑女,寤寐求之。求之不得,寤寐思服……”高承钧忽然吟起《诗经》里的《关雎》篇,他口中的一首情诗,求思的苦涩多于绵绵深情,“比起求之不得,失之交臂更让人恨难平。”
“你左一个不放,右一个不放,也总要放我去睡觉吧。”
高承钧松了脚,抓住了雪信的肩头,一下手连肩骨也要被他捏碎:“只有一件事,是秀奴告诉我的。王阿狗,那个家伙,现在在哪里?”他被她在背后捅刀,已是肝胆俱碎,得知还有个挖过他墙角的家伙帮着一起捅,他终于可以把仇恨合盘转移到那个人身上了。
王阿狗,这个名字多年不用了,乍一听险些不知在说谁。高承钧提这个名字,似乎是翻了老底,多年的仇恨一股脑儿翻上来。
“我怎么知道他在哪里。大概是跑了吧。你人多势众,明知打不过还会冲过来的也只有我亲爹了。”雪信满不在乎,似乎是不在乎一个马前卒的死活,也似乎努力不去在乎自己被苍海心丢下这件事。
雪信肩上的那只手稍松了些。
“只要是为了你,明知无益也要挺身,我也做得到。”高承钧说。
“我信。”雪信笑笑,毫不掩饰口气里的违心,“有一个人养了一条狗,很多年了。有一天,狗病了,不能为他看家护院,拖累他了,他舍不得丢弃,也舍不得为它请医救治。那么拖着拖着,狗终于被邻居偷去宰了吃了,这个人冲进邻居家里,含泪诉说他养犬当儿,他多么爱那条狗,宰吃别人爱犬的行径多么不可饶恕。最后,他得到了邻居的赔偿。摆脱病犬,非但不用亲自动手,还有进账,多么上算。”她笑着笑着,眼里有了泪,“今日,我是那邻居,你父亲是那条狗,而你还能得到赔偿。若你父亲是那邻居,我是那条狗,你还敢上门理论吗?你能得到赔偿吗?”
她抱住高承钧的脖子,袭上了他的嘴唇,咬着咬着,亲吻起来。她的赔偿,她早就想过的。高承钧是她的高承钧,无论她闯了什么祸,只要她给了合适的赔偿,足够安抚,有恃所以无恐。
她似乎把自己闯的祸看得太轻,把赔偿看得太容易。她的亲昵向来吝啬,在强烈的感情与强烈的企图之间,她总是由后者驱动,亲昵也就标上了价码,是可以支付赔偿的。先不说赔偿够不够,也不说亲昵的滋味苦涩,这是雪地里点火烧房子,是在江心扯住一条纸筏子,哪里管得了以后,多苟延残喘一刻是一刻,大不了一起完蛋。
高承钧抱起雪信,走到卧房里。婚服和金冠那么胡乱丢弃在妆台上,流金乱锦,明明是大婚的前一夜,那一场仪式却好像已经过去了。他也心安理得起来。
高承钧吹灭了灯火,把雪信放在床上,雪信扯住他的袍带,腰带上坠着几件零碎缠绕到一起。她摸索到带扣解开,丢到地上,像丢了一串铃铛,闭起眼睛靠在他怀里。反正明日成了婚就是名正言顺,反正她杀高献之也没杀成,谁都不算亏。
高承钧解开雪信的裙带,在罗衫下,他扶住她的腰,碰到她的肋骨。硌手,她的身体轻飘飘的,薄薄的皮肤之下骨骼棱显。他叹了口气,搂抱着她躺了下去。
“还是以后吧。”高承钧说,“等你身体好些。”
雪信撇嘴苦笑。
美色钝了,她的赔偿也价值不再,他居然不收。
“以后,我们还有很长久的日子吧?”高承钧握着雪信的手说,“睡吧,不要想什么鬼主意了。”
不是不收,是开了个更高的价。
那只紧握的手让她睡不着,雪信轻轻一挣,高承钧的另一条臂膀又卷了上来,揽住她的腰肢。这亲密无间更像严厉桎梏,钳制她,警告她不要在他的眼皮底下耍花样。她从枕下摸出玉盒,要往帐中熏球里换香,挣扎起了几次,都被高承钧的手臂压在床上动弹不得。可她也不愿与他大半夜的还大张旗鼓理论起来,遂摸出一颗香丸,送到唇间噙着。
这一夜漫长,常有离人的思妇才数更漏,雪信在高承钧的身旁却生生闭眼醒着,从三更听到了五更。高承钧也醒着,时刻准备处理她下一刻捅出来的麻烦。一夜不曾改变相拥姿态,一夜相拥成了煎熬,以后长久的日子怎么受得了。
终于雪信忍不住,用脚蹬他,在死死的怀抱里翻了个身。高承钧的手臂撤回去了,她听见他悉悉索索地起身,从床角深处探出头看看,见他站在床前已经系好了腰带。
“我先去准备,你好好睡吧。”他说。
高承钧发髻严整,像是不曾在枕上靠过。剑眉挑着英气,也不像一夜未眠。枕戈待旦,他习惯了吧。
雪信也从床上下来,接过他的外袍,给他披上,顺手将他脖根处几根不顺伏的碎发捋平,藏到发丝纹理里去,拉拉他的袍襟,也不论袍襟是否已经对齐抚平。她像个尽职的妻子,为将要出门的丈夫打理仪容。高承钧伸手搂住她,也像个不情愿一早离开温柔乡的丈夫。转眼,他们恢复成挺恩爱的一对,随时经得起外人目光的检验。
“你是想求情?”高承钧对她的温柔已不抱希望。
雪信摇摇头。高承钧寄望着长久的以后,而她却以为这是从今日到以后长久的日子里,他们仅有的一次亲密了。
这应当算作一种提前补偿。
既有高承钧在安排,作为被安排的人,雪信万事不用沾手。把高承钧送走后,婢女问她要不要梳洗一下吃些点心。
雪信问:“院外有多少人?”
婢女回道:“数不过来,姑爷就差把咱的院子塞进铁笼子里锁起来了。”
雪信“哦”了一声,又躺回床上去了。婚礼还早,她还能睡大半天。
午后,寄娘、秀奴与喜娘一起来了,婢女回说郡主还未起。她们等在堂上,催婢女去请了三回,雪信都还睡得昏昏沉沉,不愿搭理。眼看天色快黑了,秀奴着急,不管不顾地闯进卧房中,见雪信正靠在床上摆弄针线活,房中氤氲着说不上名目的幽香。
“请郡主梳洗装扮,要来不及了。”秀奴说。她发分左右,编发盘髻,中间戴了一顶尖尖的桃形金冠,穿了一身白底绣鹊枝的新衣服, 胸挂五色雨玉珠串。白色在中原是丧色,在北地和西域,人皆以白为善。
“要来不及了。”雪信依然摆弄着针线,手底下针飞线走,依稀看出是一副掌心大的牡丹刺绣。
秀奴过去拉雪信起来,从她手里夺下绣活,丢在枕旁,唤婢女打水进来,强按着她梳洗。
“你穿的吉服也是高承钧安排的?”雪信把脸埋到热气蒸腾的铜盆里问道。
“这种小事高将军无暇顾及,我自己挑的,是哪里不妥吗?”秀奴抬手摸发冠,又低头打量衣服上的绣花。
“没有不妥,难为你用心了。”看得出秀奴是照着新娘婚服的形制搭配她的吉服的,从发冠到裙服到珠玉,遥相呼应,其奢华隆重又处处减半,恰到好处地做了衬伴。
只是婚礼上的白衣,按照中原风俗,没人心里不会起疙瘩吧?
换上大红衬裙,先匀一层粉霜,罩住灰白的脸色,又施一层红脂,造出鲜活的气色,最后再敷上一层粉。两颊红晕自雪白肌肤下透出,假得很真。雪信轻车熟路,饱蘸朱砂,自额头往眉心撇下,似一只鲜红的血目,要睁开未睁开。她丢了笔,安好发冠,披上外袍。
“这妆是不是太简单了?”秀奴尽职尽力,认为新妇的妆容还不够隆重,从匣子从找出几枚金箔花钿要往雪信脸上贴。
雪信极力闪躲:“不是来不及了吗,凑合一下吧。”
高承钧照顾她体弱力怯,已精简了婚礼仪程,只需她到一到,过一个场。仪程到这一步已无可精简,只有往装扮上偷工减料。本是一桩凑合,诸位何必认真。
婢女扶雪信走到堂上,外头来催请新娘动身的人来过三次了。高承钧阔步穿过院子,走到她面前,牵住。他穿着鲜红铠甲,斜披锦袍,长眉入鬓,嘴角抿得紧紧的。
“等一等。”雪信把手抽走,都到这地步了,有一件事绝不能含糊过去,“不是还要弄新郎吗?”她指指门旁墙根,“一人一根棍子。”
门扇旁的两溜墙分别立着两排棍棒,拦腰束了红绸,怕不够似的,棍棒行列之后,又立了把束红绸的扫帚。
弄新郎是中原婚礼上的风俗,新郎上门,姑娘的家人要摆摆威风,好好教训新郎一番,意在告诫新郎不可亏待了自家女儿,若让姑娘受了委屈,娘家人绝不放过,会像今日这般要他好看。摆威风也分轻重,心软怕打坏姑爷的便只是做做样子,围上去呼喝一番,空抡一顿棍棒就撤下去了;那下手重的,加上乡邻泼皮故意闹事的,就把新郎吊起来打,在三九天里捆了丢进河中,不乏有闹出人命的。
雪信取了把扫帚,交到秀奴手里,又取棍棒塞给婢女,说:“我在这里无所依靠,你们都算我的娘家人,我也只能靠你们给我争一口气了。”
这些人举了棍棒扫帚,站在离高承钧五步之外,连上前也不敢。
高承钧点点头:“礼不可废。既是雪娘子提的,那你们就打吧。”
可她们依旧不敢。一个婢女回头对雪信说:“郡主,我们这里弄新郎,才几个人,但是到了那边,他们戏妇,军队加看热闹的百姓都算上可是足足有十几万人。”
自然,有弄新郎也有弄新妇的。新妇上门,夫家自要把她的尊严踩一踩,一众亲眷百般戏辱,不堪毒虐者,当夜上吊,喜事霎时变作丧事。高承钧精简婚礼仪程,作弄人的陋俗能免就免了。可雪信偏要弄新郎,万一那边认起真来,小小地睚眦必报一下,可不能想是个什么结果了。
雪信叹了口气:“看来以后我受了委屈,也不会有人替我撑腰。”
高承钧牵过她的手:“有我在,没人敢让你受委屈。”这话说得信誓旦旦,若没有前情,简简单单信了他该多好。
两人牵手出去,马车停在院外。河东侯坐在车辕上,晃着脚,他换了身新衣服,胡子也修了修。
雪信对河东侯道:“父亲今日倒也分外精神。”
河东侯说:“闺女,你穿这一身重不重?早些了事吧。”
高承钧把雪信扶上马车,对河东侯道:“有劳岳父大人了。”
河东侯哼了声:“我不辛苦,贤婿才辛苦。”
马车从城内高家出发,去往高家军军营,在他的地盘上,寻常也没什么人敢来障车惹事,高承钧布置的护送队伍,多是盔甲鲜明的仪仗,剩下的则专为防备他这位花样百出的新妇再生事。
车仗进入辕门,雪信透过车帘缝隙看去,星星点点篝火,接地连天望不到头。
高承钧松了口气。进了他的地盘,重兵包围下,什么样的突变不能镇服?他在营中搭建青庐,意旨全在此处。
车到青庐,河东侯被一众将官拉下车辕,拥挤着去了酒宴。雪信执团扇掩住脸,被高承钧扶下车,进庐坐帐。帘幕落下,一道红罗行障挡在面前,她用团扇掩住嘴,打了个哈欠,想,若是再凑合些,随便找个女孩子穿戴打扮了坐在这个位置上也无不可,反正宾客们需要的只是借着别人成亲吃一顿酒,闹一闹,别人成亲,其实关他们什么事呢?别人家的新妇长什么样,也不如酒肉丰盛重要。
她从袖管里掏出一个绣绷,从腰间荷包里抽出丝线,低头做起绣活。
秀奴上来轻声提醒:“郡主,这是在婚礼上,绣花若无什么要紧,就先放一放吧。”
雪信对她笑笑:“婚礼又有什么要紧。要不你替我坐会儿,我回去绣花?”
“不敢。”秀奴退了一步。
“你那么看重这场婚礼。但我总觉得,这场婚礼和我没什么关系,我只是顶个名来坐一坐的。”雪信说。
“郡主太会说笑了。”秀奴无言以对。若真能替雪信坐在这个位置,哪怕片刻,无论付出什么代价她也甘愿。
高承钧走到屏障后与雪信并排坐下,偏头看着她:“累不累?再忍耐上一时半刻,马上就好了。”
雪信把绣绷放回袖管:“你倒是会吃。”
她闻见军中伙夫在做肉食,到处是浑羊殁忽,糯米饭塞入鹅腹,整鹅塞入羊腹,更会折腾的是套鸟殁忽,将大枭、白鹅、野鸡、家鸡、鹧鸪、田枭、鹌鹑、麻雀等层层套嵌,最后再在麻雀腹中塞入杏干,杏干去了核塞入一把葡萄干。层层套嵌的鸟身缝隙间塞入碎羊肉和葱蒜香料,穿在铁枝上翻烤至里外全熟,按宾客等级由内而外供菜。被肢解成大块烤熟吃掉的牛羊,死得也算坦率,相形之下,那一层套一层的烤鸟滑稽又憋屈。它们是否还要感谢庖人们珍而重之的对待?
巴图穿入行障后,附耳对高承钧说了两句。
“放他进来。”高承钧说。
“他来准没好事。”巴图犹豫。
“既然到了,没有不让他进来的道理。”
巴图领命出青庐,不多时,一个道士走绕到行障后,稽首作礼:“高将军,长平郡主,多日不见,将军风采依旧,郡主可有些清减啊。贫道代天子来龟兹为将军的新婚送上贺礼,代天子为贤伉俪证婚,不知将军愿不愿意?”玄河的眼睛从高承钧身上滑到雪信身上,口气在公事公办与不正经之间模棱两可。
“玄河子来得好快。算驿程,我父亲给安城发的奏请应还在路上,我料想赶不及,故而没有给使者安排席位。不过玄河子既来了,一定要去席上喝杯酒。”高承钧说。奏请是他以高献之的名义发出去的,有些事明知是无用也必须做,章程不可乱。
“谁让我那么凑巧,掐指一算,算到高将军成婚的日子,就提前出发了呢?”玄河凑近高承钧,低声说,“高将军成婚却不见高节度使,不知高节度使近来可好,陛下甚为关怀。”
“父亲近来身体抱恙,不过不是大病,请陛下放心。”高承钧说。
雪信听他们假惺惺地一来一去,心里起了腻味:“玄河子,你带了什么贺礼给我?”
“从安城动身时皇上已经送了郡主一大票嫁妆,如今皇上派使者吃你一顿,你还索礼?”玄河转向她,“礼单我已经交给巴图了。”
“我问的不是皇上。你是我同门师兄,你还想空手来吃喜酒?”雪信丝毫不让。
玄河伸手入袖掏摸,摸了许久手也没抽出来,讪笑说:“要不,我就以御史身份吃喜酒,绝不以你师兄的身份喝半杯?”
如此清新脱俗的死不要脸大家也是头一回见。
高承钧铁青了脸,叫来巴图,把御史请去喝酒。
帘幕升起,行障撤去。烛火映照下的宾客发出嗡嗡的议论声,听不真切,像隔了道篱笆听花丛里的蜂群。远远的也看不真切,像摆了群布偶、木偶在杂耍摊子上,等着人用竹圈投去套的那种,黑漆漆的头发下是一张张白刷刷的脸。
婢女扶住打晃的雪信,小声说:“郡主累了。”
一个是体力不济,一个怕夜长梦多,那就速战速决。一对童子捧来一双漆盘,盛放着合卺酒酒盏,雪信抓过其中一盏,仰头喝了,空盏交回,没放稳,盏底圈口在托盘上直打转。高承钧也喝了他那一盏,酒盏交回时,雪信的酒盏还在打转。
童子下去,秀奴端了只银碗上来,碗中是盐水,浸泡着两块馕。
在桑晴晴的婚礼上雪信见过,新人争抢盐水中浸泡的馕,谁先抢到了,谁就多爱对方一些。在那场婚礼上,高承钧剥核桃给她吃,她邀高承钧共舞,明明那是别人的婚礼,却有着他们的美好回忆。
高承钧希望,昔日的快乐能借由一碗盐水馕贯穿到今后。
巴图又上来附在高承钧耳旁说话,这回他说得着急大声了些,连雪信也听见了:“高家守卫来报,高节度使不见了。”
高承钧的目光向雪信扫来,雪信盯着碗里漂浮的馕,一动不动。
高承钧摆手让巴图退后。
隔着一只银碗,两人又开始对峙。高承钧随时可以站起来,带领人马搜索高献之的踪迹,可是最后小小的仪式没有完成,匆匆离开的话不仅留下败笔也无异向人宣告异变。那么继续仪式,他们却都看着碗,不动手。
昔日桑晴晴与她的丈夫争抢的是爱对方多一些的机会。而今日的这双璧人相互谦让,早在这一刻来临前,他们就清楚自己打着为对方好的旗号做了多少营私之事,不敢奢求自己更爱对方的评断,那么对方更爱自己的实惠倒更适合他们来争。那就都憋着,谁先伸手谁就站在下风。
他们的眼神也在交锋。
高承钧:你是不是知道我父亲在哪里?
雪信:我一直在你眼皮下,你看不住你的父亲,休来问我。
高承钧:那就快些结束吧。
雪信:好啊,快些完事吧。
高承钧:我们至少可以同时伸手……
雪信闭眼冷笑:我不着急,我可以等到天亮。
他们都已到了相互捅刀的地步,还能那么默契,那么默契地争吵谈判。
雪信的身子又晃了一下:你还有什么办法对付我?我随时可能昏厥过去,让你的婚礼不了了之,那你的迟疑也是白耽误工夫。
高承钧向秀奴看了一眼,说:“给我们分一下吧。”秀奴把银碗放在席上,双手从盐水里捞出两块馕,分别送到两人面前,高承钧接了馕吃了,雪信还是不接,依旧冷笑:你赶紧把我父亲绑来,胁迫我服从。
高承钧恳求地看着她:这是我的婚礼,也是你的婚礼,诸多宾客众目睽睽,何不尽善尽美收梢?
雪信伸手取了馕,放到口中,还未及咀嚼,眼睛就阖上向旁一歪,被婢女托住了。
金冠与遍缀珠宝的婚服太重了,如扛枷带锁。 听香录(全五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