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马如欢龙逐宝毬
第八章
马如欢龙逐宝毬
吉光是皇家马厩里养出来的马,从来没受过亏待,也没无端遭受过惊吓。霜夜被雪信沾了香粉的手拂一拂,顶多打个响鼻,翻个白眼。吉光却受不了,它发了疯,忘记身上还驮着一个人,蹦跳成了惊涛骇浪中的一叶小舢板,前踢后踹,不允许任何人接近自己。
马癫狂得太凶了,雪信只有一只脚踩进了马镫,还有一只脚在半空里甩来甩去,几次险险被掀下来,她双手死死扣住马鞍,指甲陷进了皮革里,感觉甩荡的力道再大一些,她的指甲盖也将齐根翻起来。发髻颠松了,一下散开,簪环齐齐飞出去,落在几丈外,一头长发乱披下来遮住了眼睛,她的脖子很不舒服,再支撑一会儿,说不定会被摇断了。
忽然,马的跑跳蹦跃停止了,山一样倒下去,雪信松手,滚到了一旁,看见马的一只眼睛上插着一支箭,长箭直贯入脑,一瞬间它断气了。
她回头,看见高承钧手里多了一张铁胎弓,是从霜夜的背上解下来的,他把弓挎在肩上,向苍朝雨跪下了:“臣领罪。”
秦王世子注视他的爱马良久,缓缓说:“何罪之有?不亏是西域沙场磨砺出来的将才,承钧的箭好准头。”敢在惊马驮着一个人的时候放箭,这个人不是全然不在乎马背上的人,就是确信自己能一箭毙敌。
这个人怎么说都不可等闲视之。
苍朝雨俯身,察看雪信的情形问:“受伤了吗?”
吉光倒下的时候,雪信终于控制住了自己的身体,抢在马身压住她一条腿前翻滚出去,没有受伤,只是十分狼狈。她挣扎到马尸前,看见马眼和马嘴里流出血来,责问高承钧道:“你怎么能杀了它?你不相信我能自己下来吗?是我要骑它的,你怎么能杀了它!”她越是不想给他添麻烦,他越是要惹麻烦,就像并不预备在这里见到他,他却来了。
曲尘把雪信飞到尘土里的首饰捡了回来,提醒道:“快别在这里了,回去梳洗梳洗吧。”雪信才惊觉自己也说得太多了。
再后来两天,不管曲尘怎么生拉硬拽,雪信都不肯随她去马球场了,就见了一回高承钧,好端端的吉光就死了。她本来想过,只要不是她在乎的人,死多少都无所谓,怎么死都可以。她对人的感情淡漠,对人以外的生灵却充满怜悯,更重要的是,高承钧和她都没忍住说漏了嘴,多见几次,就是多几次被人看穿的机会。
曲尘没有办法,亲手做了茶饮和冰镇的乳酪浇樱桃,以雪信的名义送到马球场上去,看一眼也是好的,回来给雪信讲马球场上的风云。
雪信把针线匾推过去:“我不要听,绣你的水鸭子去吧。”
第三天夜里,停歇了好几日的笛声又来叩门了。曲尘慌不迭地咬断最后一针连着的线,把她绣完的一堆香囊丢给雪信,就坐到琴边,稍一沉吟,轻车熟路地奏出了相和的曲调。
雪信这边的香丸也初成了,在盘子里滚来滚去,她计算着香囊的数量,把香丸分装进去。服侍曲尘的小丫头在门口露了半张脸,鬼鬼祟祟不进来。雪信看见了,用眼色问她,有什么事。小丫头居然冲她招了招手。雪信用手指头指着自己,小丫头点了点头。她放下香囊走过去问:“你在搞什么鬼。”
“世子请雪娘子过去。”小丫头说。
雪信回头看曲尘,曲尘陷在曲声的境界里,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就是向她打个招呼说要出去也嫌聒噪。雪信随小丫头走了。
苍朝雨立在花园的水池边吹笛子。怪不得笛声听来有潋滟之感,原来是先落在了水面上,又折向了四方的。雪信走到了,一支曲子刚好结束了,她也见到了苍朝雨的笛子,一支青翠欲滴的青玉笛子,像一截新劈下来的竹子,尾端系着一挂鲜红流苏。
苍朝雨向她点点头:“好几天看不见你,听说你整日坐在屋子里,你不像是这样老实的人。”
“我还是老老实实坐在屋子里好。”雪信说。
她摸不清苍朝雨半夜里叫她出来是什么路数,总不是宽慰她几句,让她别担心马球比赛的事吧?这两天曲尘在她耳朵边絮叨,说得够多了。
“你还在为吉光难过吗?”
“那是我的罪过。那么漂亮聪明的马,因为我一时逞强,就死了。”
“按我说,大可不必。漂亮聪明的马,天底下有很多。”苍朝雨拉起雪信的手走出了花园。
走了许久,两人都没有说话。他们走到马球场边的马厩,夜里的马厩很安静,马儿们都站着睡觉,偶尔听见异响,醒过来,听出是主人的脚步,又睡了过去。
苍朝雨松开她的手,从马厩里牵出一匹马来。
雪信惊讶地叫出来:“吉光?不对,不是吉光。”吉光死了,死在她面前,死得真真的,不可能是吉光,可是眼前的马,和吉光生得没有两样,只是一身金缎子的毛发在月色下成了银缎子。
“果然骗不过你,这是吉光的孪生兄弟,叫做腾黄。”苍朝雨抚摸腾黄的脊背说,“它和吉光是一个母亲生的,从小住一样的地方,吃一样的草料,它们的性情却不一样。吉光温驯,腾黄傲慢,所以虽然一样聪明,吉光学什么都比腾黄快,但不是腾黄学不来,只是在它眼里驯马人都不算什么,它不屑学罢了。不过,它的胆子却比吉光大,你尽可以放心碰它,它不会轻易受惊的。”
腾黄看上去与吉光一样教养良好,不会随便翻白眼看人,它甚至连眼皮都不撩,站着打瞌睡呢。
“你以为让我看见腾黄,我就不会愧疚了吗?毕竟吉光与你相处得更久些,配合默契,心意相通,不是腾黄能比的。就算能比,一匹马永远也取代不了另一匹马,像一个人永远也取代不了另一个人在心中的位置。”雪信知道苍朝雨是想安慰她,可是对吉光的哀思,不应该这么短暂的。
“说起来,你与高承钧是不是过去认识?”苍朝雨在笑容里冷不防地刺出一个险恶的问题来。
雪信一惊,她想也不想就矢口否认:“怎么会这样想,我是第一次见他,与他说的话也不多。”
“话说得不多,可总觉得你们之间有许多话没说出来,没说尽。”
雪信又是一呆,秦王世子的感触的确敏锐,她都没认真想过的事,被他探知到了。可她是不能承认的,嘴硬着继续否认:“也许是第一回相见就互生倾慕,又不好意思说出来吧。”
苍朝雨看着她:“至少你承认了你们互生倾慕。”
雪信笑了,看着他说:“本来是三分的事情,你一认真就成了七分,划不来。”
“说到明天的比赛,你不愿给我一个激励吗?”苍朝雨还是盯着她,眼光落在她的胸口。一缕丝绳挂在雪白的脖颈上,垂进雪信抹胸的里侧去了,他把丝绳从她脖子上摘下来,一个小小的香囊从衣服里滑了出来,他拿起香囊放在鼻端前,嗅到的是她的盈盈幽香。
雪信看着他的举动,周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明明两人认识还没有几天,按曲尘的说法和她自己的观察,雪信都以为苍朝雨是个谦谦君子,只有被她引诱、为她驱驰的份,没想到他会做出如此大胆失礼的事情。
“曲尘做了香囊,正想要送你的。这个香囊,不能给人。”雪信慌得有些语无伦次了。这个挂饰其实算不得香囊,别人的香囊都是填装了香料挂在身上以增加身体香气的,而她的这个绣囊中的丸子,是以清油提取过香气,又久煮至无味的沉香木屑做成的,长年贴身佩戴,吸取她身上的香气。
在长白山里,她只焚了一颗,苍海心在远处就能闻到她的气味,立刻赶来。那样的情形下,传递出去的只是香气,香丸最后在炭火里烧成了灰,也没什么。可是眼下整个香囊都握在对方手里,他那样嗅着,雪信觉得自己好像没穿衣服,他正贴着她的肌肤一寸寸地嗅遍。
“曲尘的香囊,我也会收的,那样的香囊佩在腰上也无不可。可是在静夜之中,还是这样的香气值得笼在袖中。你不愿给我吗?”
让别人给自己办事,代价肯定是要出的,只是别人那么直截了当地索取,未免让人有些不舒服。而且未经商量,一方要的,也多半不是另一方愿意给的。
雪信尽量不去看苍朝雨手里的香囊,她心头发凛,如果她说不愿意,硬把香囊要回来,那香囊也沾染过别人的气息,不可能再依原样贴身佩戴了,还不如就此做了人情谢礼。
她何必放不下呢?
“区区小物,我若不愿意,倒被世子笑话我小气了。”雪信勉强地作出笑,倒退着走了几步,跑了。
半夜里,雪信忽然觉得有人在窗外看她,原以为是苍海心,想呵斥几句,让他走开,可是睡得魇住了,似乎看得见红地金花的帐子顶,听得见外头的动静,却抬不起一根手指头来。曲尘在身边睡着,气息均匀,似乎没有感知到身外的异样。
帐子被掀起来了,一个人把她从床上抱起来,走到月光下,似乎垂下眼在打量她的脸。雪信不知道自己的眼睛是睁着还是闭着的,如果是闭着的,她为何看得见室内的情形,也看得见月光入水,流泻在自己的眼皮上,把房间的一半映照得通亮。可如果是睁着眼的,她又为何无论如何也看不清那个人的脸。
雪信听见那个人用慢悠悠的口气说:“原来是这个样子,你才来没几天,就让秦王世子和越王二公子赌誓赛球,还让飞骑队的队长杀了秦王世子的马。你到底是什么人?”
她有心要回答他,可是嘴唇重得动不了。
那个人说:“说吧,你可以说话的。”
雪信顿时觉得嘴唇上的千斤重迫没有了,张口说道:“沈雪信。”
“沈雪信不过是你的名字,我应该这样问,沈雪信又是谁?”
她迫不及待要回答他的问题,可是她的嘴唇又张不开了,对方又问了一遍,她还是不能说话。雪信的手不由自主地抬起来了,要戳向那人的眼睛,在手指头离那人的眼睛还有一寸时,那人一把握住了她的腕子。
两人僵持着,久久没有再有言语或动作。
雪信觉得自己是死了,只有魂灵看着,她现在说的做的都不是她想说的想做的,心焦发急,她的魂灵在她自己的身体里冲撞,试图夺回掌控权。
那人思量许久又说:“是有人不让你说了。如果我再问呢,你会不会说?你可以说的。”
两股力量在雪信的身体里争斗着,一个叫说,一个不让说,她的魂灵被扫到角落里,渐渐看不见也听不见了。
再睁开眼睛,眼前还是红地撒金的帐子顶,曲尘在身边睡得无声无息。雪信翻身坐起来,找到床下的鞋,半穿半趿拉着走到窗边,她疑心刚才是梦,现在还是梦,梦中套梦,她没真正醒过来,在手背上咬了一口,是疼的,同时她也看见手腕上一圈深色的淤痕。
窗外,夜色淡了,月光也转到另一侧的窗户去了,一片混沌,算不上黑暗,也没有冷冷的月光透过窗户。
她一定是还没睡醒,竟然不慌张,打了个哈欠,回到帐子里又睡下了。
日出之后,两个少女才醒过来。这一日有一场对她们而言都不得不去观看的马球比赛,这一日的妆容也不得不格外隆重。
雪信和曲尘用一个上午的时间梳出了高低对称的惊鸿髻,将脸庞当作画卷,在上头一笔一划地勾绘着。鱼鳞、蜻蜓翅膀和彩绢制成的花子都嫌太粗糙,用珍珠粉和朱砂末以花露勾芡,能兑出深深浅浅的红色调来。雪信在眉心画了一朵牡丹,曲尘在眉心画了一朵莲花,她们准备好在许多人面前扮演她们习惯成为的人了。
马球场边搭起了连绵的彩棚,底下都坐满了人。是不是整个安城里无所事事的世家公子和他们的姐妹们都来了?衣饰鲜亮,花团锦簇,彩棚底下的观众齐齐朝她们望过来,一色白森森的密集的人脸,看得人头皮发麻。
苍朝雨看见二人走过来了,把她们领到一个最大最高的彩棚前说:“雪娘子要一个人上去。”
二人都面露不解。
撇开私下里怎么样不说,在人前,只要她们一起出场,就是焦不离孟、孟不离焦的,自小如此,她们并肩站在一起,谁也不会被谁比下去,各自的美反而相得益彰。
谁会想到把一对相配的瓶子拆开摆放呢?
这回就是了。
最大最高的彩棚上只有两个位置,一边是雪信坐的,另一边却不是曲尘,而是一盘黄金和珠宝。这儿是摆放赌筹的地方,让雪信坐在最高、最宽敞的地方,不是照顾她看得舒服,是好让所有人看她看得清楚。
其实相隔那么远,谁能看清楚谁的脸,换了别人坐上去,也不会有人瞧出破绽。
算是秦王世子额外体恤,把曲尘的小丫头派上来陪着雪信了。这个小丫头前几日是随着曲尘在马球场边转来转去的,对场上的人还有几分了解,此刻站在雪信身后,絮絮叨叨地介绍她家主人请来的帮手和他的对手的队友。
因为秦王世子从来不用为凑不出一支马球队而担心,所以这场马球赛的上场人数完全取决于越王二公子能叫来多少人。
苍海心在三天里又找了三个人来,于是苍朝雨也只邀了三个朋友参赛,场上是四个人对四个人。其实只要双方都同意,双方人数不对等也是可以比赛的,但秦王世子为表示公平,连候补的人也没要,因为越王二公子也没有候补的队员了。
场上两队人马,排成两列向欢呼的看客们致意,整齐划一的马球装用装束,缺胯锦袄子、腰带、乌皮六合靴,只是衣衫分黑红两色。
“黑衣队的四个人,是秦王世子苍朝雨,鲁王世子苍陆吾,亲卫营飞骑队队长高承钧,长南观道士玄河。”小丫头把在马球场上不断变换位置的四个人指给雪信看。
“怎么还有道士?”雪信以为自己听错了。一班世子和亲卫里,混了一个道士,古古怪怪的,是指望他在场上作法赢了对手吗?
“雪娘子别小看这个人,长南观是皇家道观,玄河子是替当今皇上出家的道士,身份很不一般。可以说世子选的这三个人,都是他认为目下最该拉拢的三个人。”小丫头说。
“你叫什么名字?”雪信看了小丫头一眼,这几天来,她只是“小丫头小丫头”地使唤这个十岁上下的小女孩,没认真记住过她的名字,听她说的一番话,不由得要问她的名字了。
“曲娘子给奴婢改的名字,叫紫笋。”小丫头噘着嘴。紫笋是一种茶,曲尘的丫头起个茶的名字是理所应当的,可是紫笋自己觉得这个名字不漂亮,不气派,一说起来就有点小脾气。
“紫笋,你是聪明的孩子,所以不能让人人都知道你聪明。以后在人前,要记得把机灵的样子收起来,把伶俐的嘴皮子缝起来,你才能活得久。”雪信好笑地告诫她。锋芒毕露的亏,她在比这个小丫头更小的时候就吃过。
“雪娘子说得是呢。在别人面前,我装着什么都不知道,笨笨的,只有对雪娘子才什么都说。”紫笋替自己辩解。
“为什么?你看我像个好人,不会把你卖了?”
“我还是个小孩子呢,一个人伺候两位娘子,从鸡叫忙到鬼叫,睡也睡不好。我看雪娘子在世子面前说话更管用些,你就和世子说一声,再拨一个丫头过来呗。让我专心跟着雪娘子,我也好改个香喷喷的什么名字。”一个小丫头居然有眼风有盘算,开始替自己设计前途了。
“我自己还去留未定呢。你也太心急把你的计划和盘托出了吧?”雪信看着她,像看着一个缩小了的、精美又无伤大雅的阴谋,只有赞叹和好笑。
“说的也是,若雪娘子走了,我只需要服侍曲娘子,日子还是一样的。”紫笋恍然大悟般用一只拳头砸在另一只手的手掌上,她指着场中红衣队说,“那些便是越王二公子苍海心拉来的帮凶了,宁王世子苍孟极,西北葛逻禄王子巴图,国子监太学生关雎。”
苍海心拉起来的队伍里也有个极不谐称的人物,关雎骑着一匹肚子很大很肥、跑不动的红马,拼命想赶上球赛的节奏。
“他怎么掺和进来的?”雪信指着关雎问紫笋。
紫笋说越王二公子满城张贴布告,征集打秦王世子的队友,这些人揭了布告自动找上门的。因为这些人没来过府内,小丫头无从探听更多。
雪信坐在最高处,目睹了这场血腥又滑稽的比赛的全过程。
秦王世子失去了吉光,骑着不服帖的腾黄,一边打球还一边磨合着。越王二公子的马看来也是新买来的,雪信过去忘记问他会不会骑马了,到眼下看他的把式、骑术、打马球的方式都是新手,他让马儿往东,马儿偏往西,他场上机变倒是快的,马儿反着来,他就把操控指令反一下,别扭了一阵,人马就凑着跑起来了。
这两匹桀骜不驯的马载着无奈的主人跑着跑着,停住了,脸对脸吐起口水来了,是马儿们相互吐一脸口水,顺带喷它们的主人。
高承钧是场上的急先锋,最肯卖力气,每每用力过猛,差点冲到别人身上去,他的霜夜一看那边两匹马光动嘴皮子不动腿,不由也火大,顺势冲过去,要将它们赶得跑起来。腾黄眼疾腿快闪开了,苍海心的马架子挺大可本事倒是了了,被霜夜撞翻后蹬腿站不起来了,场外的马医官忙上来检查,是断了肋骨,赶紧让八个大汉把马抬在一副特制担架上抬出场外。
苍海心换了一匹马再战,那是从秦王世子的马厩里临时拉出来的生马,喷着粗气努力想把苍海心从背上甩下去,于是他只好奋力与自己的坐骑周旋,无暇顾及球在哪里了。
黑衣队的道士玄河抢到了球,一杆击出传给队友鲁王世子苍陆吾,苍陆吾显然是个好色胚子,在场上跑着,眼睛没有一刻是找球的,他盯着场边的美女们,当然也朝雪信看过来,似乎很可惜又很向往地咂咂嘴,他看人的那眼神是往肉里盯的,像苍鹰叮住一块臭肉不放一样,让人厌恶。他没发觉玄河传球给他,把球漏了过去。
红衣队的宁王世子苍孟极和葛逻禄王子巴图见有机会,同时往小球拍马而去,注意他们是一个队的,抢一个球。苍孟极近水楼台先得月,把球传给了关雎,关雎的大肚子红马跑不动,没及时跑到位,球又漏了。巴图气愤苍孟极与他抢球,抢到了球后还不传给他,传给了没什么用处的关雎,便抡起球杆一下将苍孟极抽下马来。苍孟极满脸是血,被医官派人抬下去了。秦王世子一见,立刻也将自己的球队减员一人,把魂不守舍的鲁王世子苍陆吾撇到场边去凉快了。
一球未进,场上局势从四对四成了三对三。
接下来的冲突,主要发生在高承钧和巴图之间。因为玄河在场上跑动也不积极,懒洋洋的,非要球飞到他眼皮底下了才出手击一杆,虽然准头不错,可是他只负责把球传给高承钧或苍朝雨。而关雎使出浑身解数让自己人马合一融入比赛,可是他大多数时候赶不及抵达烟尘一团的冲突中心,有几回恰好被围在冲突中心里了,他和他的马也只能充当大型路障,捞不到球,还妨碍了别人追球,别人一致认定他是无害的,所以也不忍心误伤了他。
高承钧和巴图都是二话不说上场冲锋陷阵的料,人与马的配合状况也比别几位默契多了,在别几位要么不在状态,要么状况频出的情况下,他们自觉充当起了中流砥柱。两人争抢一个球,球杆与球杆格在一起,巴图的突厥马忽然提起前蹄踢向高承钧的霜夜,霜夜是颇有格斗经验的战马,避让后毫不示弱地高高人立起来踢还过去,霜夜的个头比突厥马大了整整一圈,弹跳得又高,碗口大的马蹄直奔巴图的脑袋去了。巴图作势拔刀削马蹄,却发现自己没带佩刀,仓促翻滚下马逃生,半边肩膀摔脱臼,下场医治去了。秦王世子一见,又裁一员,把自上场以来就浑水摸鱼的玄河遣下场。
场面成了二对二。
原本以为红衣队只剩下衰将残兵,该是黑衣队叱咤风云的天下了,没料到,与苍海心抗争了半天的马终于臣服了。其实这马三天来很不忿腾黄、霜夜之流在马球场上逞威风,它只能站在围栏后旁观旁听。它冷静下来以后,发现有了与它们对着干的机会,便决定暂时配合一下身上那个家伙。
关雎还是与他的大肚子红马一圈一圈在球场上跳着悠长而诡异的舞步。
苍海心骑着他的对手借给他的马驰骋起来了,他似乎还没搞清楚球赛规则,也转不清对方球门在哪一边了,幸亏他以一人之力面对两个对手只能连续奔袭袭扰,没有什么机会拿到球,否则把球敲进自家球门,他就输了。
这场比赛约定的是一球定胜负,只要谁家先进球便取胜。没有经验没有技巧又失去应援的苍海心,只能来回往返于苍朝雨和高承钧之间,抢在他们得手前把球拨向没人看守的稍远处。
场面上的情形,堪称无聊又赖皮,几乎让人看不下去。紫笋忽然拉了拉雪信,指着一个方向。
她们所在的彩棚是全场的最高处,视野轻易跨出了马球场外。场外有一片竹林,林中有一条可以抄近路的小径,小径上正有几个人,曲尘双手端着一个托盘,托盘里晶红莹绿,是碎冰镇着的甜点和瓜果以及三种果汁调制成的三勒浆。
葛逻禄王子巴图肩膀刚被推回原位,正围着曲尘转来转去,大张手脚挥上挥下,嘴巴一张一张,竟像是一只雄雀做着花样的飞行,唱歌给雌雀听。
旁边还站着鲁王世子苍陆吾,背着手,笑眯眯地看着。
曲尘蹙紧眉头,看也不看巴图的歌舞表演,走不出他的舞蹈划定的圈子,却也不好把冰镇果品扣在他头上,只得耐着性子等他完结了,目不斜视地走开去。巴图又绕到她面前,扯起自己的两条突厥辫子,抖着抖着,作怪相给她看。曲尘苦着脸欣赏他的滑稽表演,看了会儿,从他身边绕行而去。
巴图有些泄气,用力拉了两下辫子。
苍陆吾走过来拍拍他的肩膀,似乎说了什么安慰的话,也不一定是安慰的话,也可能是“你不行,还是看我的吧”之类的话。他直截了当多了,快步追上曲尘,搂住她的腰肢,摸向她的脸庞。曲尘如愿把托盘里的杯碗扣在对方身上。苍陆吾也不生气,只是拉住曲尘的一只手,让她替自己擦。
巴图追女孩子的手段还是多情且幼稚的,还允许女孩子拒绝,还能让雪信看得津津有味,但是苍陆吾的行径便只有自以为是和下作了。雪信看得火冒三丈,跑下彩棚,她的彩棚下层是伤员们休息的棚子,她也不说话,抄起拐在一旁的一支球杆,扛在肩上便跑去救曲尘。
竹林小径上,苍陆吾捂住了曲尘的嘴巴,把她往林子更深更密处拖。巴图十指抓揉头皮,拿不定主意是跟他一起去分享好处,还是英雄救美。雪信经过他,骂了句“混账!”,便跑到了他前头。
曲尘还在挣扎着,她是真的不会打人,下狠功夫练过的人,周身的骨骼和肌肉纹理会不一样,只要被人一摸就摸得出来,她们是不能让人一摸就摸出来的。雪信比她好些,学过舞,稍带和师娘学了些猫一样轻灵的身法,又向剑术师父学了点剑法的皮毛,当初沈先生并没有要求她学,是她自己提出学的,那时候还有高承钧保护着她,可是她总觉得别人的保护是不牢靠的,谁知道哪一天那个人就不在了,最终靠得住的只有自己。沈先生本来不同意,她说了理由,沈先生就没再反对。
苍陆吾把曲尘按在假山上,曲尘用托盘格挡他越凑越近的脸,他不耐烦了,把托盘抛在地上。雪信跑至近前,对准苍陆吾的后脑勺挥出了球杆,新月形的杆头在她身后顿住了。她加力,球杆纹丝不动。
一个声音在她身后说:“别弄坏了我的球杆。”那人轻轻一捻杆身,雪信握不住,球杆被抽走了。
雪信一个愣怔,回头看到人,说:“是你?”
她身后站的是道士玄河,他的声音是她前一天夜里听过的,雪信抬起手,手腕上还留着一个半青半紫的握痕。
有人在脑后说话,苍陆吾这厢的好事自然做不下去了。他放开曲尘,顺手掸了掸被泼上几种果汁颜色的打球衣,转回身与玄河打招呼。
苍陆吾神色自若,一身污迹也不显眼,球场上下来的人,都是一身汗水拌黄泥,身上都是湿淋淋脏兮兮的。
曲尘跑到雪信身后,雪信用发难的眼神望过去,苍陆吾反而笑了:“别人都忙着抢夺你,我发个善心,照顾一下你妹妹,难道你还嫉妒了?”在他看来,在朋友家里看上一个婢女,拖到角落里办了是天经地义,谁也不好指摘的,够朋友的朋友还应当顺势把婢女送给他。
曲尘虽不是婢女,可脱离了家庭,寄人篱下,也算不得有身份的女子,还是在可以胡来的行列里的。
雪信哼了一声,又从玄河手里夺过球杆,又要打过去,玄河再一次抢住,而苍陆吾只是站着,笑着看她这一杆子能不能挥下来。
“你们这伙人,球场上不使力,抢起吃的来倒一个比一个跑得快。”宁王世子苍孟极也走上来了,鼻子里塞着一块白绢帕子,大半个角飘荡在鼻子外边,垂在胸前,瞧着可乐。他一眼发现了翻在地上的托盘和杯碗,痛心疾首道:“谁干的!”
巴图和玄河一齐指向了苍陆吾。
苍陆吾无所谓地说:“让人再跑一次送来就是了。”
“里面的球赛我都看得打哈欠了,这么拖下去也不是办法。我看你们没有一个伤得要紧的,敢不敢回去再战?”巴图犹自消化着曲尘不屑的眼神和雪信一句“混账”,认为还是回到球场上神清气爽。
苍孟极扯下堵着鼻血的帕子,丢在一旁说:“正有此意。”
那四个人“呼啦”一下走了,谁也没把曲尘受的委屈放在心上。曲尘眼睛发潮拾起托盘,把跌碎的瓷片拣回盘里。
“我提醒过你的,你在这里,什么都不是。”雪信说。
“你还不是一样,又有什么资格说我?”曲尘亲眼见雪信两次挥杆,又两次无法击下,她的身价还和一盘黄金珠宝对等了起来。因为雪信也没有体面的身份,她目前是某个人的妾,妾也是可以买卖赠送的,处境比曲尘空身一人还不如。
“一件一件我都是记下来的,我早晚要他们好看!”雪信说。
紫笋从马球场上气不接下气地跑来了:“方才雪娘子二话不说就出来了,我怕雪娘子救不了人反而吃亏,在场边拼命打手势,秦王世子把比赛停下,听我说了,让那道士和宁王世子过来打岔,这才把事情无风无浪地敷衍过去了。”那口气,仿佛是她的两名女主人办事不周到,幸亏有她补了河中心的漏船,救了大家。
曲尘果然夸奖她机灵。
雪信板着脸看向曲尘:“他对你实在不怎么样。”
曲尘用力抿了抿唇,才说:“他对我的好,外人怎么懂。”
两人带着小丫头回到马球场里。比赛还暂停着,有从人抬出两个箱子,装着干净的打毬衣,让两队人替换一新。秦王世子苍朝雨用一块手巾抹着脸,见着曲尘,小声问她有没有事,还是有关切之情的。曲尘低着头,口上当然说没事,神色却全然不是没事的样子,眼泪蓄在眼睛里,蒙着看不清东西了,才忙低头,一低头,泪珠子砸在地上。
苍海心和他的马都被汗水浸透了,几乎是坐在蒸笼里一样热气蒸腾,他用皮囊里的水浇头,又给马浇,新换好的装束又浸湿了。他发现雪信一语不发地瞧着自己,口中赌气道:“我不和你说话,我还没打进球,不和你说话。”雪信就走开了。
可苍海心又追上去说:“可我也没让对手打进球,你不能不和我说话。”一瞬间这个人变得可爱起来了,他的天真和赌气,比那些世子什么的让人心里舒坦多了。
雪信用下巴指着鲁王世子:“我讨厌那个人,你敢不敢教训他?”她疑心这不是个敢不敢的问题,而是个能不能的问题。
“当然敢,不过我教训了他,却输了球,怎么算?”打人不打球是要付出代价的,苍海心若是光顾着教训人,球却被人敲进自家球门里,那他岂不是白忙活了?
凡事有轻重缓急,需要一件一件做下来,先赢球,而后找机会教训雪信讨厌的人也不迟。
用激将法鼓捣苍海心,一面可以让鲁王世子吃点苦头,一面可以诱使他输球,是个好法子,如果雪信像曲尘那样欲说还休地使出来,或许就成功了,可是她总是把苍海心当傻子,而苍海心越来越不是傻子,法子便不灵了。
雪信把脸拉得老长老长,好像场内所有人都欠了她的钱。
高承钧站到她身边:“我知道了。”他并没有说更多,但之前多少年相伴下来,简单的事情只需要一个眼神,复杂的事情他们说话说半句就够了。
他在说鲁王世子欺负曲尘的事他了解了,他会替她、替她们出气的。
“你站到一边去。”雪信拒绝了高承钧,似乎也很讨厌他的纠缠。她的意思当然是不要他插手,平白无故得罪鲁王世子有什么好处。
高承钧看了她一眼,站到一边去了,那眼神分明是不同意不管的。
苍海心听着两个人一来一往地说了几个字,要不是在华城就知道这两个人的关系,只听言语,也许会以为他们不熟,知道了他们的关系,再听那些言语,便觉不平。
不熟的人不说话,便是完完整整的空白。而这两个人似乎熟到不需要说话,无声无形的言语已在漫天里飞来飞去,填充满了两个人头顶的整片天空。苍海心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看得见他们那些没有说出来的话,他挥了一下球杆:“输球就输球!”他也试着藏起一部分意思来,等她找寻。
雪信也是看了他一眼,他却完全不懂她是什么意思,是赞同还是不赞同,也许是不愿意令他明白。
最后雪信还是回到她的彩棚上去了,和黄金珠宝并排坐着。
两队八个人休整完毕,重新上场。
鲁王世子苍陆吾很快发现,他应该推说吃坏了肚子躲到茅厕去的,便不用在场上险象环生了。
先是苍朝雨抢到球后,把球往他脸上打,而后是苍海心英勇果敢地冲上来抢球,把球杆挥到了他脸上,要不是他缩头快,鼻梁骨说不定已经断了。苍海心的球杆挥了个空,没接到球,也没落到他脸上。
高承钧拍马截下了飞出不远的球,坚定地回传到苍陆吾的脸上,而苍海心一击未中也不撤开,守在苍陆吾身边向他的脸挥出了第二下。苍陆吾后仰在马背上躲了过去。
球落到了玄河手里,玄河体贴地轻敲彩漆木球,将之不偏不倚地提供给苍朝雨,苍朝雨瞄准苍陆吾的脑门把球送出。不等苍海心在苍陆吾的脸上拦截那个球,巴图从另一面上来了,堵住了苍陆吾拨马逃离是非之地的路径,与苍海心一左一右夹着那个成了众矢之的的人,你一下我一下挥球杆。
苍陆吾抱着马头气道:“你和我不是一伙的吗?! ”
巴图还在为刚才的事不屑:“我是追求,可你却是抢掠,你不如我!”
球场上两队人马敌我不分,只顾寻鲁王世子晦气的行为,令看客们一阵骚动。 听香录(全五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