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千金易抛眷难舍
第七章
千金易抛眷难舍
一个三足青瓷香炉就在茶炉边上,虽然事香不是她所长,但长久以来坐在雪信边上有心没心地看,是看也看会了。曲尘从茶炉里夹了一块炭放进香炉灰里,又摔了一只茶碗,取了一块碎片衬着香饼放到了灰山堆上。须臾,香气飞了起来,她打开窗子,香气散出了屋子,在夜风里飘荡。
“去请世子来。”她吩咐手下的小丫头,在心里细算着炭火的火候。
不多时,秦王世子来了,站在院子里,隔着窗子说:“今晚的茶香很是不同。”
曲尘打开窗子,让他看见自己:“有什么不同?”
苍朝雨看清她了,曲尘着一身水红色的衣裙,在月色下看起来不禁让人觉得有些冷,她在期盼着他的回答。苍朝雨笑了起来,不为什么,就是很好笑,她是很清丽可爱的,为什么那么想笑呢?对着一个可爱的少女长久地笑而不说话,也是失礼的,他说:“找我有什么事吗?”
“其实也没有什么事,就是一直想问你吹的曲子叫什么,有没有谱子?”曲尘一慌张,就怯了,没有勇气走出去,大胆地把他留下来。
“是我伯父教我的,我也不知道是什么名。你若喜欢,我把乐谱抄给你。”苍朝雨还是深深地笑着,“早点睡吧,睡少了,脸上会长疙瘩,就不美了。”
“那你记得抄给我。”曲尘把窗户关上,躲回房里去了。果然新制成的香饼力道不够,不能让人神魂颠倒。她羞愧地把自己藏起来了。
苍朝雨还是憋不住,大声笑了,说:“我吃了酒,会忘的。你记得再提醒我。”
为什么那么想笑呢?
因为看着她穿着红衣服,其实红色不适合她,好像是一个长久隐忍的婢女终于成了侍妾,着急把梅色、绯色、血色、檀色、炎色披上了身,装扮艳丽,向世人告知她身份的转换。
他还记得第一次见到她的情形,一袭绿衣清新脱俗,似被谪贬下凡的仙子,也像是草木成精幻化的人形,他的心砰砰跳着,毫不犹豫下令把追在她身后的人全杀掉了。不管谁威胁了她的生命,他都会毫不犹豫地诛灭。
她何必穿上红衣呢,他很想念她原来的样子,就是这夜里暗暗散发的香气,都令他想笑。这香气和她有什么关系吗?缠绕得她那么紧,却和她的气息一点也不搭。
可是他还是心绪不宁,似是受了什么召唤或者蛊惑,却没有落到实处,虚悬着一颗心,无心落脚。
思绪万千间苍朝雨闻见暗夜里暗渡的香气了,他沿着香气散发的路径,越走越远,好似始终有一根丝线拴着他,提着他,让他往一个地方走下去。不知不觉中,他走到了后花园,香气的丝线突地断了,苍朝雨正要回头走开,却看见一个婀娜的影子在池塘边款摆起舞,是低回的软舞,似一缕还未飘散的烟,停驻一时是一时,好像顷刻间就会消散不见。除了新绿的裙子,其余的感觉都对了,这个影子,袅娜的舞步,都是香气的另一半,两下里合在一处才是完整的。
苍朝雨又想笑了,为什么要穿绿呢,太小家子气了,压不住舒展的舞步身法。月夜、玉颜、红衣、曼舞,这四样叠加在一起,足可让人失魂,可惜缺了一样。他伫立不出声,怕惊扰了对面的舞步,待那影子凝立不动,才不由自主地击掌赞许。
雪信在练舞。折腰舞不是为高承钧一个人舞的,不知什么时候什么地方就会用到,得时不时练一练,否则等荒疏了又要用时,只能干瞪眼了。击筑声在她心里,一曲舞罢,她听见有人击掌,不是她心里幻化出来的,一回头,看着这个人的紫金冠了,她有一点点慌。
看见苍朝雨,雪信就猜到曲尘的小伎俩失败了,真应该老实告诉她,她从来做不好这种事,也不需要她做。曲尘失败了,她便只好自己出场,补上曲尘的失误。
她无所忌怕地看着对方。
“你是白天越王二公子来府里找的人。”苍朝雨不是问她,他确信自己的判断。
“我是曲尘的姐姐。”雪信说。曲尘是怎么向他编故事的,她听曲尘说过了,但是两人还没商量好怎么公布她的身份,不过没关系,她也能临时编一个:父亲在来安城的途中遇害,庶母把住家政大权,把她嫁给越王家的二公子做妾,她不肯,听说妹妹还活着,她从家里逃出来想先找着了妹妹,再合计下一步怎么走。不想二公子也来了安城,她进世子府内与妹妹相见,被二公子的人看见了,就追上门来了,给世子惹来许多麻烦。
苍朝雨说:“你是逃出来的,怎么还有心思跳舞?”
雪信说:“一定要哭哭啼啼才像样吗?我不是那样的人。早知道妹妹被世子照顾着,我也就放心了。我来这里见到了妹妹,更知道我的事有人管了,当然就没有心事了。”
“你肯定我会管?我为什么要管呢?虽然和越王他们一家素来没有交情,今天以前也没见过他家的二公子,可说来我和他也是堂兄弟,不该为一个女子闹僵。”苍朝雨笑着对她说。
如果是曲尘,遇到不好回答的问题就低下头去,用脚尖划地,让你不忍心为难她,自说自话替她把场面绕回来。可是雪信才不会认输,她噘了一下嘴,只一下,很快放平了,说:“你愿意你和曲尘妹妹闹僵吗?你愿意我和曲尘妹妹闹僵吗?你愿意和我闹僵吗?你刚刚白看了一场舞,怎么好说你不管?对我来说,这是天大的事情,对你们来说,却是再小不过的一件事了。”她几乎是咄咄逼人地指责他了,可是那噘嘴的神情又那么可爱,仿佛是说,她说重了,也不准计较,不准生气。
苍朝雨赞同她的话,舞是不能白看的,几方的情分也是不能闹僵的,但是她发脾气的样子实在太好看了,他忍不住多考验她两句:“那你说说,我该怎么管?”
“只要世子肯管,我可不敢挑剔你怎么管。”居然是她把话往回带了,给了他世子的颜面。
雪信福了一福:“那就静候佳音了。”
她拿着金簪找人问、在客店里欠账的时候,说话也没底气,求东告西,不敢高声。面对一个世子,她却巧言善辩,嬉笑怒骂。她擅长如此,在鱼缸和鸟笼里逞威风,抖擞给鱼缸和鸟笼边的人看,让他们赞赏——这小东西好生大胆,也挺有趣,嘘,别吓着她,看看她还有什么别的花样。她越来越明白自己是个什么样的东西了,也越来越怕摆脱不掉这个自己了。
雪信走过园中的嶙峋的假山,那假山的石头,是从山上采下来,雕琢成形后沉在江南的湖底,任湖水冲刷打磨,三年后捞起,运来安城的这个园子堆叠成一片连绵的古怪样子,他们以为这样就把江南的山和水绑来了。可是他们又是否知道,这样的假山在夜里很像怪物风干的骨架,苍白的,张着无数没了眼珠的洞眼。
一只手从假山的缝隙里伸出来,把雪信扯了进去,又捂住了她的嘴。
雪信当然闻得出这是谁,她太认得这个气味了。她同捂她嘴的手、箍住她腰的手打了起来。然而捂住她嘴的手捂得更严,箍住她腰的手箍得更紧了。她狠狠踢他的小腿,踩他的脚面。
苍海心在她耳朵边悄声说:“别动别动,再闹要被发现了。”
雪信不动了,两眼盯着那条裂缝,清清楚楚地看见苍朝雨从假山旁走过去了,甚至没有向这边看一下。她以为她奋力挣扎过了,会有一些动静被人听到的,原来挣扎还是微不足道。
“我的鼻子是不会出错的,你果然在这里。”苍海心在她耳边说,还是没有放开她。他把脸埋进雪信的衣领里,深深地吸着气,贪恋地嗅她身上的香味。离开她久了,她的气味还印在他心里,却又不能真真切切闻到,这对他而言是一种折磨,也是一种诱惑,推着他来找她。他要造一间琉璃的屋子,把她放在里面,香气一点也透不出去,只有他能走进去。
雪信承认,苍海心的鼻子是不会出错的,所以对他的夜访也不惊讶,而且她也等着他。才刚对秦王世子胡说了一通,她是得找苍海心对对口型,否则苍朝雨找他解决自己的事,两人说的话全然不对盘,她和曲尘都不用在这里混了。
“我说过几次了,你的事我已经完结了,你现在是在给我添麻烦!”雪信推苍海心的额头,然而纹丝不动,好似扎在了她身上一样。
苍海心搂紧了她,怏怏不乐地说:“沈先生说了,只要我能找到你,你就是我的。”他一根筋,认死理,别的话都听不进去,根本是没办法说服的。
“你现在是越王二公子,苍海心,如果你有一天被人揭穿了,你要死,牵连到我,我也会跟着你完蛋。”雪信说。她已经把他这件任务交付了,要是被她的莽撞牵累了,那可就太蠢了。
“我不会被揭穿的,就是被揭穿了,我也绝不把你牵连出来。我买了一张沉香床,是留给你的,我给你的只有好东西,不会让你有危险。”没想到苍海心也有今天,当初他被雪信用好吃的点心、好看的姑娘骗出山来,今天也学会了用一张沉香床骗她过去了?
雪信不接他的话,自顾自说她的:“你没有在山里住过,我也没有到山里找过你,我本来应该不认识你的,你却带着人找上门来,别人问,你怎么说?”
“小桃和小碧替我撒谎,说你是我的逃婢……”
雪信气咻咻地说:“我好好的怎么被你们打入贱籍了?谁敢我说是逃婢?”害得她编谎话给秦王世子的时候,也只能把自己往低贱了说。
她告诉苍海心:“记着,我父亲是华城的茶商,出门做生意遇害了,父亲的妾把我卖给你做妾,我逃出来的!”
“那这么说,你还是我的。”苍海心逮住了话柄。
雪信又重重打了他一下:“按照谎话,我不喜欢你,才会逃出来的。当然说实话我也是不喜欢你。为什么不喜欢你?因为你是个假的公子,你身上有狼味,你做不来他们真正的世家公子们会的事情,你早晚要露出马脚,就算勉强把人糊弄过去了,你也不会有什么出息,我不要跟着一个没出息的人!”
这番话把苍海心打击得很重。他松开了雪信,直勾勾地瞧了她半晌,而后拔下束发金冠上的金簪,指着她说:“如果我真的是一个没出息的人,我就放过你。可我要是比谁都厉害了,你就再不能躲开我,否则,我就是这根簪子。”他把金簪一撅两截。
他是不是气糊涂了,只顾诅咒自己,忘记诅咒她了。
“那么在你证明是一个没出息的人前,我也不会躲着你,否则,我就是这个镯子。”雪信摘了玉镯,在假山石上砸成了好几段,以示公平。
苍海心拾起玉镯的碎片,把两截金簪塞到雪信手里:“彼此留个印证!”他踏着大步,甩开袖子走出假山,三步两步不见了。
秦王世子的家守卫也太废物了,任一个外人趁着夜色进进出出,在假山里掰了簪子摔了镯子定了誓约,也没人察觉。
回到曲尘住的院子,静悄悄的,服侍曲尘的小丫头已经都睡下了,香炉里细小的一块炭不经用,早成了灰,灰冷香褪。曲尘钻在幔帐里,抱着膝盖,不说话。
雪信坐到她身边,拍她的背:“这法子不是给你用的。你当初怎么学的,现在怎么拿出来就是,硬搬我的法子是不行的。你学茶,是讲火候,等时机的,早一刻不行,晚一刻也不行。”
“凭什么你能随心所欲,伸手要什么有什么,凭什么我就要等?你一个任务爽爽利利完了就是完了,为什么我就要耗费时月等一件说不准什么时候会来的事情?”
“因为我是点火的那个,我看准了目标,走上去,放一把火,烧完了,我就解脱了。你是坐在炉火上的那个,你被烤着,待时而动。我胆子大,脾气急,你害羞却有耐性,各擅胜场,谁换了位置都做不来。”
她们把头凑在一处,还是像小时候一样说着悄悄话,除了彼此,没有第三个人听得清她们在聊什么。
院前有人敲门,睡在外屋的小丫头睡眼惺忪地去开门,领着两个婢女进来,她们手中各捧着一个托盘。两人说:“奉了世子的吩咐,给两位客人送些东西来。这一盘是给雪娘子的,这一盘是给曲娘子的。世子明日宴客,请二位作陪。”
两个托盘里各有一套衣服和打相配首饰,款式相同,只是一身是淡红一身是粉青。两个婢女话说得真真的,在行动上也把主人的吩咐交代出来了,捧红衣的走到雪信面前,捧青衣的立在曲尘面前。曲尘的面色当时就不好看了,咬着下唇不说话。雪信替她收下东西,替她谢了世子,让小丫头送两个婢女出去,再回头,就看到曲尘把脸埋在膝盖里啜泣起来了。
“你就是这样,不耐烦等我想出主意来是不是?你就自己去放了一把火,把我的东西烧了,我是开门揖盗了。”
“我是不能等你慢慢来,即便慢慢来,我也不信你会为我打点。你为你的私情,赖在这里迟迟不肯赴你的任务,同样为你的私情,你谨慎多疑,不敢把我引见给你的心上人。你在这里只是客人,没有身份,没有地位,连家都没有了,光凭你能为我安排什么?等你的小算计成功了,顶多捞个侍妾当当,值得吗?我得提醒你,沈先生不是好糊弄的。我还得告诉你,我没想过抢你看上的人。”雪信的小伎俩转眼曝了光,可曲尘那点小心思,也不够看。
本来的打算是好好安慰几句,再将方才在后花园里遇见秦王世子的事说出来,谁知道世子在她前面行动了,弄得她也尴尬。曲尘因此发难,也不好怪她。可两人十几年相处下来,她习惯了立在强势的一方,她会呵护师妹,也会训斥师妹,没一次承认过自己错了。她理直气壮地指出曲尘的处境堪忧。别以为她离开沈先生就失去了扶持,可以任意敷衍了,她冷眼旁观,比曲尘清醒得多,给她指出来,话是不怎么好听的。
“我要死了也不用你管。你说没抢,可你已经抢了我的红衣服!他把红衣服派给了你!”令曲尘伤心的还是秦王世子的分配,她羡嫉了十几年的红,终于有了穿上身的机会,雪信来了,他就让她穿回了青绿。
她的喜好,她的意见无足轻重,世子都认为她该给雪信让路。
“你可以自己去问世子,你还可以问问越青师兄,到底是你穿红的好看,还是绿的好看。我说穿绿色清灵水嫩,你是不信的,那你就让他们说去。”雪信把曲尘挤到一边,躺了下来。
“你要我怎么信?他们都会替你说话,说你穿红的好看,因为你穿红的好看,就叫我穿绿的。”曲尘犹自嘤嘤哭诉个不停。
“我懒得照顾你的自卑了。你小声点,被小丫头听见了,传出去,更被人笑。”
小丫头关了院门回来了,脚步落在外屋,曲尘立时收了声,也躺了下来。两人背对背躺着,不说话了,小时候拌完嘴,也是这样。
雪信躺了一会儿,睡不着,忽然又爬起来去鼓捣香炉。
曲尘说:“这是我的床,不准你熏香。”
小时候也是,雪信要熏香,曲尘认为床是两个人的,熏了香,似乎就成了雪信一个人的了,商量的结果就是摆了两张床,雪信熏她的香,曲尘抱她的茶枕,放下幔帐各不相扰。
雪信丢开香炉,打着哈欠躺回床上:“你再不快点把我弄进宫去,我就让世子给我一张床,沉香床。”她说得那么轻巧,似乎能不能得到都控制在她的手里。
曲尘只好当她是牢骚加气话了,她转过身来,用极小极小的声音说:“你能不能教教我?”
“教什么?”
“轻声点。你是怎么让男人对你神魂颠倒的?”
“我有过这本事吗?”雪信打着哈哈,“你把我说得太神了。”
“你当然有,你才来了一天,就把我一个月的努力都毁了。”
“我说的各擅胜场的话,你还是不肯听啊。别把太多心思花在去想男人怎么想,也别太瞧得起他们,你做得到吗?”
“对在乎的人,我做不到。”
“趁着别人对你感觉新鲜,把事办成了立刻走人,别去要求谁谁的真心,你做得到吗?”
“那我们能得到什么?我们不能为自己打算吗?”曲尘疑惑了很久,她们到底算什么。
“你忘记沈先生收养我们时定下的条件了吗?给他办一件事,他送我们一间铺子。当时都觉得是占了天大的便宜,可现在却都觉得上了当、受了骗。我们要的比小时候多了,付出理当加倍。”说着说着,雪信自己也疑惑起来,是不是冤枉了沈先生,本来就是她们贪心不足蛇吞象。
翌日,秦王世子摆了夜宴,请越王二公子过府一叙,客堂上用屏风拦成了两半。宴席在一边,灯火通明,雪信和曲尘隔着屏风坐在暗地里,能隔着蝉纱画屏看见那边的情形。
主人和客人本没有什么话好叙谈,苍海心这个假冒的越王二公子,应付场面上的一套尚且吃力,还要编谎话不让人看穿自己的身份,所以能讲出来的一定都是事先准备好的,不管主人问什么,都是几句话颠来倒去地说——他在家里待得烦闷了,出来玩玩,听说安城风物与南方很是不同,于是向家里说了声,借着进国子监读书的名头来玩几天。
他没提逃走的姬妾的事,两只眼睛却盯着屏风。烛火的光亮打在屏风上,画是亮的,屏风后什么都看不清,可是他的神情露骨地告诉主人,别藏了,他早就发现了,他找的人在屏风后面,离他不足十步。他一面反复背书,一面用筷子叉起一大块肉嚼着,眼睛忙个不停,嘴巴也一刻不闲。他的两个小婢女在后面偷偷拉他的衣服,他还莫名其妙,用眼色问她们:怎么了?我哪里又错了?
主人只好非礼勿视,非礼勿听,当没看见客人用眼光揭发屏风后的黑暗,也当没听见客人把骨头嚼得咯咯有声。
两个人好不容易捱完了一顿饭,茶水送上来,两个婢女黑着脸,不得不出言提醒苍海心“请公子漱口”,才免了他把茶水吞下去。
这边的残席开始撤下,主人一声击掌,屏风那边亮起来,把一双璧影照了出来,一红一绿,即便远远地坐着,隔了一层雾气似的轻纱看一眼也是美不胜收了,客人也明白这才是今晚被邀来谈的正事,他三步两步转过屏风,奔那个红衣的去了,不料中途那个青衣的站起来将一个碗递到他面前。
苍海心差些惊叫出声,雪信的师娘?他的姨母?怎么也在这里?细看,却又不是的。面容虽有九成肖似,神情却还是迷惘稚嫩,不像骆锦书,像是什么都知道了,可怜着你什么都不知道。
“我是雪娘子的妹妹曲尘。我知道你。”那清雅可人的青衣少女介绍自己了,又把碗向前送了一送。
苍海心接过来,低头看向碗中,一大碗泛着沫的绿浆子,闻着清香,看着怪可怕的。
“是茶,喝的茶。”曲尘低声说,显然是了解苍海心的底子,替他圆场。
苍海心憋住气,把那一碗苦咸苦咸的东西咽了下去,烫得他直吐舌头,逗得曲尘憋不住笑了。捧回空碗,曲尘回到自己一方几案后面去了,案上茶釜中的水正在激荡。
雪信坐在另一侧的一张几案后面,低头凝神捣弄她的瓶瓶罐罐。苍海心走到她面前,她就把一件东西塞到两人之间,似乎是用它抵挡他。苍海心又纳闷了,递过来的看上去是一个青瓷杯,杯中有莹白如雪一个小山包,山坡上划出了整齐的列阵图形,山顶架着一块薄而透明的云母片,云母之上托着一小颗丹丸,云母之下红焰明灭,美妙的香气自杯口徐徐散发。
这杯子里的东西,是倒进嘴巴里吃,用筷子夹起来吃,还是用勺舀着吃?苍海心端着杯子望着雪信,希望她给点提示。可是雪信的眼光不去碰他的眼光,而是站起来,把另一个青瓷杯子递给了秦王世子。
苍海心终于见到这杯子里的东西怎么享用了,不是吃的,不是喝的,是闻的。他学秦王世子的手势,左手捏着杯子,右手拇指搭在里侧杯沿上,手掌盖在杯子上方,把鼻子凑到手掌搭起来的穹窿里嗅一嗅。
放下杯子,秦王世子笑着看他:“客人可品出香丸里有哪些香料,各产自各处?”到了这时主人才真正给了他一个下马威。
“让我替客人说吧。”雪信这时出言,接过话了,“安南的沉香,波斯的安悉香,中台山的麝香。别的先不必说,就说这麝香,是公麝常年吃了柏叶和蛇,在腹上长了个嚢,每年春天囊香积满,公麝疼痛难忍,自己用爪子划破皮囊剔出嚢香,如此拾取的香叫做生香,又叫遗香,是上上品。可惜现在人心都是不足的,人们不想等,或者怕被别人抢了,就争着先下手,把公麝打死,割囊取香,叫做脐香,就次一等了。”
“再次的是心结香,是麝被人追赶,畏惧失心,狂奔坠崖而死,香都融进血液,凝于心室,此等香最不堪用。麝爱惜自己的香囊甚于自己的性命,被人追得急了,宁可投岩而死。听闻越王二公子爱打猎,我说的麝的故事,想必早就知道的了。”她不轻不重地点一下打猎,提醒苍海心,他是个猎人。她不是替他解围的,是补充她的誓言来的,逼急了别怪她做出什么事来啊。
作为主人的秦王世子微笑,颔首,赞许她一番残酷的介绍。现在他们两个合起伙来,一唱一和地告诉苍海心,你不配拥有你不了解的东西。
秦王世子击掌,走出四个十五六岁的妙龄少女,明眸皓齿,鸦鬟低垂,他让少女们抬起头来,给客人看过:“我用四个侍女换你一个,如何?”
苍海心摇头:“我不换。她们都不如她好看,换了亏本。”
雪信气得脸发青,什么叫亏本?他们给女奴的姿色划了等级,按等级和数量交换女奴,都是他们说了算的吗?可是她还得希望他们交易成功,她只有不说话。
秦王世子点头:“或许是我的侍女长得蠢笨,不合客人的胃口。”他再击掌,四个侍女下去了,走出一个随从,平端着托盘,盘中垒砌黄金,随从的手臂微微发颤,因为黄金坠得他手臂发麻。
“这些金子,足够越王二公子再买几个绝色的婢女了。”秦王世子说。
“我买不到比她更好的姬妾了。她是我的,我不卖给你,若你认为钱能解决问题,你告诉我,多少钱能让你把她还给我。”这个一根筋的傻瓜居然反将了主人一军。
“不如世子想个法子,与越王二公子赌一场。世子输了,就把人原样送来,客人输了,也请就此撒手,不再纠缠。”曲尘在这剑拔弩张的时刻里低低地说了一句。
前一天夜里,是雪信与她串通好了,教她如此说的。反正这个假冒的二公子做什么都不行,比什么都是输,输了,就证明了他没出息,他就没资格来烦她了。
“也好,三日后,一场马球定分晓。客人可会打马球?马球在越州似乎不太风行。”秦王世子轻松地征求对方的意见,“客人不认可的话,我们亦可赛诗、斗茶、斗香。”还是别说下去了,越说客人的脸越黑了。
“马球就马球。三天学会,足够了。”苍海心定定地说。
“可有队友?客人初来,可能还未来得及结交到志同道合的玩伴吧?”
“我立刻去找。”苍海心又看了雪信一眼,辞别主人,带上两个小婢女出门了。
以苍海心的机灵好动,三天里学会抡球杆不是难事,但要找一票人来与秦王世子的马球队对仗,倒是颇有难度。
据说秦王世子自幼年便深得当今皇帝的赏识,长年住在宫中,几乎被当成了儿子一样,十三岁起搬到宫外,皇帝把永安宫附近最好的一处宅子赐给了他,听说他喜欢打马球,时不时地送他好马、好球杆,准许他扩建府邸,在家里造了一个马球场。
别的世子都是借种种由头暂居在安城里,只有他是根深蒂固的老户头,球打得好,安城里的世家公子们是他打马球的伴当,抄抄一大把,要多少就多少。就算有人本来愿意结交越王二公子,一听说他是与秦王世子抢一个姬妾闹的打球赌誓,也就都转了风向,作壁上观了。
雪信在屋里焚了一炉香,坐在院外的窗下等着香气飘出来,她定定地思量眼下的形势,手里捣着香料。
秦王世子得知她嗜香也善制香后,从库房里取了一批香料,让人送过来。她也不好意思了,吃着人家的,住着人家的,还拿了人家的东西,也不能整日里游手好闲,跟曲尘似的托着腮帮子发愁吧?
雪信就把冰片、麝香、白芷、艾叶等等研磨细了,打算做几个香囊,回馈给秦王世子,好证明自己没有吃闲饭,有手艺也有心意,是值得他为她大费周章的。
她还把绣香囊的活儿丢给曲尘了,并且告诉她:“你喜欢等,也擅长等,若你不给自己打下点伏笔,等是永远等不来什么的。我做了香丸给你,你填了香囊亲手送过去。”其实她只是看不得曲尘怅然若失的样子,搞得整个院子的人都提不起神来,于是她就想塞点活儿给她,让她别空想了。
可是曲尘绣了几针,把手扎破了。
“世子在府里吗?”她还是耐不住,把被扎了个细针眼的手指头放在口中轻吮着,问小丫头。
小丫头也不知道,跑出去看了看,好久才回来说:“世子与客人在马球场。”
秦王世子有客,曲尘就不好请他过来聊天了。她低头,飞针走线,似乎要赶着把香囊做出来,可她也发现不论自己怎么卖力,一天两天内是绣不好的,不由沮丧地把绣活儿丢在一边,走到院里拉起雪信:“我随你去马球场。”
“我并不想去马球场,我这儿摆了一地的摊子呢。”雪信很愕然。
粉末捣得太细了,风一拂就容易飞起来,沾在手上,脸上,衣服上,这会儿她满身灰扑扑的,不大好见人。
“世子和客人在马球场,一定是练球呢。事关你的去留,你怎么会不关心呢?你怎么能不去看看呢?”曲尘铁了心地要抬出雪信当挡箭牌,躲在她身后,推着她走向马球场。
雪信以为在干燥的安城,马球场上数马腾跃,一定老远就踏起漫天的黄尘,还未走近就呛一鼻子。她想错了,马球场的黄土是用浇了油后砸平的,平整坚实,尘土飞扬的状况不算糟糕。她远远地看见一匹黑马在场上横冲直撞,马上的人飞起一杖,伴着脆响,彩漆的木球,飞入雕花球门里。
雪信和曲尘都惊呆了,在安城里见到高承钧是她们意料中的事,只是没想到是在这里,没想到会这么快。
雪信看见高承钧的同时,高承钧也看见了她,将马带得慢下来,跑向场边。
曲尘笑着跑向秦王世子和他的马,嘴里还不断叫着“吉光,吉光”。
吉光是大宛进献的汗血马在汉土繁殖产下的后代,保持了纯血的优良品性,却因为自小在安城皇家马厩里长大,更为适应当地的水土。它不能算是一匹黄马,而是更像一匹浅金色缎子,一抖一跑全身熠熠发亮,说它是天马也有人信。
秦王世子亲手给它喂料,给它洗澡,让人把它的脖鬃和尾鬃编成细辫子,配上装饰着白玉雕件的大红色牛皮鞍子。它养尊处优,不像别的马那般臭烘烘的,它能在仪仗中迈着优雅的小碎步,也能在马球场上与主人合作无间,还会做假动作。
曲尘看出其在苍朝雨心目中的地位,时不时地去讨好它,给它带一个梨子,还削成一片一片喂给它吃,一人一马早就厮混得不错了。
苍朝雨迎着她们来了,下了马,给众人介绍一番:“这是我府上的两位客人。这是皇上亲卫营飞骑队的队长,高承钧,我请他来为我的比赛助阵。”
幸亏他们小时候玩游戏,经常练习装作谁也不认识谁。高承钧向雪信和曲尘施礼,她们还礼,小心着不流露出曾经有过交情的破绽,少交谈,不交谈是最安全的。
“方才雪娘子还忧心忡忡,怕我们打不赢,才一定要来看看的。真见到了,才知道是白担心,世子已经很厉害了,又请了高队长来,这下如虎添翼了,那个什么越王二公子只等着输吧。”曲尘又把雪信举出来,向他们解释她们会主动来马球场的原因。
理由正当得很。
曲尘想与秦王世子单独聊会儿天,也知道雪信和高承钧之间必定有话要说,她明眸闪动,请求秦王世子准许她学骑马。她在苍朝雨的扶助下攀上马背,苍朝雨为她牵着马。吉光闲庭信步,绕着马球场一圈一圈地溜达。
曲尘是会骑马的,也会写字,但她习惯装作不会,这样才有机会让心爱的男人来教她。她再学一次,进度就全由她掌握了。她希望男人夸她聪慧,她就学快些,她希望男人多陪伴她,她就学慢些,她的智慧全在等待和示弱中发挥。
与吉光比,高承钧的马野了很多,鬃毛乱抖,体味也重了很多,马背就到雪信耳朵那么高。她走到它五步之外就再也不肯走过去了,那马也不喜欢她,不屑地瞥了她一眼,把头别开,倒退三步,以示保持距离。
“霜夜。”高承钧满含责备地叫了一声。他的黑马不是纯黑,身上有星星白花。
霜夜翻了个白眼,向前走了三小步。它这个态度,令雪信很不高兴,她忍着霜夜的体味,走到它身边,轻声说:“你不知道我是谁吗?你敢不理我?”
“它看出你嫌弃它,马心是很骄傲的,也是忠诚的,如果你对它好,它也会对你好。马也是好色的,喜欢看到美人,喜欢被美人驱策,只要你不先讨厌它。”高承钧走到马身的另一侧说。
霜夜把他们拦开了,雪信的目光越过马鞍子,只能望见高承钧的一双眼睛,一头的汗。
“我可没说我讨厌它,就算我讨厌它,我也要它喜欢我。”
“我找不到你,你为什么不来找我?”高承钧先不打哑谜了。
苍朝雨和曲尘在很远的地方了,要说话可以敞亮了说。
“我不想你有麻烦。你一个人有多好,你一来安城,就做了飞骑队的队长,连秦王世子也在借故拉拢你,前途无量啊高队长。”雪信开着玩笑,把手试探着放在霜夜鼻子前,霜夜忽然打了个响鼻,她忙把手缩回来。
“如果我不能为你解决麻烦,我还有什么资格娶你?”
“对我来说麻烦只是小事,我还有别的事要做。你不相信我能自己解决所有的事吗?”
“是你不相信我能为你解决所有的事。”
也许问题是他们都想得太多了。
“如果你替我解决麻烦,都要像小时候那样跳进火里烧一身伤,我宁可不要。”
“如果我不跳进火里把你救出来,你就不能站在这里与我讨价还价了。”
雪信不作声了,不是看见秦王世子和曲尘转回来了,是因为她想到世上可能只剩下这一个人肯为她赴汤蹈火了,她鼻子发酸。别人的帮助都是要付出代价的,只有他不要,偏偏还被她嫌弃。
“我不是以前的我了,我会自救。”她看向苍朝雨的方向,“我不要你救我。我能叫来更多无关紧要的人来救我,死了都不要紧的人。”
“我不希望你这样。杀人的事,不该由你做。”
他们又沉默了,不能再讲下去了,因为那两人一马到了近前了。
曲尘笑着对雪信叫:“你看我骑得如何?”在马上一颠,出了身薄汗,又与苍朝雨说笑了一阵,现在她心花绽放,嗓门不觉也高了起来。
苍朝雨则把这隔着黑马站着的两个人看着,步子不紧不慢,牵着吉光走向他们。
“那也算骑马?让我上去走一圈给你看。”雪信看曲尘装着在马上战战兢兢的样子,心底里好笑,也有一点腻了。她等曲尘被苍朝雨扶着下了马,就要上去。
高承钧说:“吉光不认识你,你还是骑霜夜吧。”
“承钧说的什么奇怪的话,难道霜夜就认识雪娘子?你那马脾气古怪,生人骑不上去的,还是吉光性子温顺,肯耐心陪淑女散步。”苍朝雨笑着说。
高承钧不能再阻拦了,他险些说漏了。
雪信说:“我也喜欢吉光,生得血统高贵,打理得仪表堂堂。”她还说,“我自己上得去,不用谁帮我,也不要你们牵马,缰绳得在我手里。”
苍朝雨和高承钧一边一个,退开几步,无奈地微笑着看她,他们没有反对,可又站在随时可以走上来帮忙的地方。
吉光的个头不比霜夜矮,雪信扳住马鞍,一只脚套进马镫里,飘身上马,还未坐稳就笑了。
她头一回骑这么高的马,他们都在底下仰头看她呢。
风吹起雪信的披帛,披帛扫过马鼻子,也许是沾在衣料上的辛凉的香料细末刺激到了吉光,那马长嘶一声,抬起前蹄一个人立,紧接又蹦又跳,全然没有了步法。
那两个保护者上来要拉马缰绳。
雪信喊:“你们别管。我能骑住,我能安抚它的。” 听香录(全五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