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呦呦鹿鸣非良偶
第九章
呦呦鹿鸣非良偶
当又一个球凌空飞出去后,没有人去管球在哪里了。苍陆吾抱头踢马向前逃出两支月杖密不透风的攻势,欲逃向场边,心想下了球场,他们便不能借打马球整治他了。
苍朝雨和高承钧呈犄角之势迎面包抄过来。苍陆吾扭头看左边的空挡,玄河正正好把马驻在那里,似乎不是故意的,因为不知道什么人在球场地上扔了束青草,他的马低头咀嚼着。右边的空挡,宁王苍孟极把马圈过来,堵住了最后了缺口。
苍陆吾大骂:“我又没得罪你,你蹚什么浑水?”
苍孟极笑笑说:“他们都想打你,我也可以趁势打几下过过瘾,谁叫你打翻了我的三勒浆。”
苍陆吾知道自己躲不过了,便干脆撅起屁股趴在马背上,双手护住后脑准备好挨打了。大家一看他配合,越加高兴。包围圈收紧后,新月形状的球杆顶端雨点似的落在苍陆吾的屁股上,没人统计几个人加起来共凿了多少了,反正一个月内这位鲁王世子确定骑不成马,坐不成马车,只能趴着了。
一棒锣声宣布马球比赛结束。打得起劲的两队人还以为哪个心软的看不下去了,提前结束比赛好救下苍陆吾,遂不理,接着打,等他们打完了,才发现比分成了一比零。
苍海心以为他果然输了,还大大叹了口气,不想被巴图和苍孟极两个队友架到肩上庆祝,还莫名其妙:“我们赢了?怎么赢的?”
关于进球的经过,场边的大多数看客都可以讲述的。他们在围观群殴苍陆吾时,都目击到了一个更为让人不知所措的状况。滚进草丛里的马球被一支球杆小心地拨弄着,球杆的主人正是长久被人遗忘了的关雎,他的马跑不快,他也不会像别人那样潇洒豪迈地挥动球杆,严格来讲他的表现游离于紧张的比赛之外,他会不会打马球也未可知。
可是没有关系,当其他人忙于用月杖击凿苍陆吾的屁股时,他便在不受到任何打扰的情形下,专心地用球杆对付那只球。他把球杆倒拖垂下,弯如镰刀的杆头绊住了小木球,他也不用力将之击出,因为他相信太过用力的话球也许会再度落到难以寻找的地方去,他就用像扫地一般,轻轻扫球,令它滚出一尺,催动大肚子红马追上它,再拨出一尺。
关雎一尺一尺地把球拨进了球门里。
也许他是研究过球赛的规则的,反正他没有下马,没有用手捡球抛球,全程用的球杆,也不能说他没有击球,因为使用的是很小的力气,以短而精确的连续传接球把球敲进门里,合乎胜利的标准!
于是关雎也被他的队友们抛了起来,虽然他们对他的球技没有改观,不过对他的冷静和智慧表示了肯定。
曲尘跑上彩棚,对着雪信说:“他对我,没你说的那样坏吧?他为我教训了鲁王世子。”
又不是苍朝雨一个人对苍陆吾发难的。
不管雪信有多愤怒,她替人出头的理由有多正当,她都没有资格复仇。而他们这一帮人,玩玩闹闹,嘻嘻哈哈,便把人料理了。只要同时对一个人有了厌恶,不需要十二分的愤怒,他们就可以随心所欲地欺负他,哪怕这个人原来就是他们中的一份子,也不需要找到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义正词严地讨伐后再动手,连被欺负的一方也只得自认倒霉。
怪不得沈先生费劲心思地把阿狗变成了苍海心,如果还是阿狗的话,在安城里恐怕一天也立不住脚。在安城要做成什么事来,要么自己成为和他们身份地位相当的人物,要么攥住他们,借他们的力量一用。
或许她该改一改性子了,死抱着过去的要强,也不会有人买账的。
“秦王世子输了球,你还那么高兴。他为你出气我应该向你恭贺的,可我一点儿也不高兴,说不出好话。”雪信端起身侧堆金砌玉的盘子,走下了彩棚,站在场边,等着被请过去,被当作一件奖品颁发给获胜者。
高承钧望了一眼雪信,扬手反对:“趁人不备,作鼠窃行径,非君子所为,进球不能算。”
关雎红了脸,讪讪的,似乎赞同高承钧的反对,也认为自己投机取巧了。
巴图一瞪眼,与高承钧争辩:“我们故意以大部人马扰敌试听,吸引敌人全部战力,再派出小股精兵突施奇袭获得胜利,这是兵法,懂不懂,兵法!”亏他还好意思如此美化升华他们混乱中的胜利。
“不能算吧?”苍海心也看了看他的队友,没把握地与他们商量,毕竟他以为自己必输无疑,胜利的一球也很不光彩。但是否认他们的胜利,又要抹杀整支球队的荣耀,唯恐寒了队友们的心。当然,他也瞧见了静静等候在旁的雪信,她让自己的神情保持无动于衷,可周身散发鄙夷和失望的气息,微妙地混在她平素的气息里,说不准是不是他心虚了才如此解读她。
除了巴图,别人倒都不坚持。宁王世子苍孟极说:“此球不算,把那个尊腚受了伤的抬下去,重新打过。”一场马球从日出打到日落,挑灯夜战也不算什么。
苍海心说:“这球打得太乱了。明明是我和秦王世子两个打赌,扯了一群人进来,又打岔又捣乱,进了一个球也不是我进的,也不是秦王世子进的,没什么意思。要比,就一对一地比。”一对一地比,那叫什么马球,不打马球还比什么?比掰腕子吗?
苍朝雨的意见是至关重要的,因为与苍海心打赌的是他。他说:“那就不比马球了。你我比狩猎如何?”
苍海心听见苍朝雨主动提出比打猎,险些乐得从马背上跳起来,他本来就是个猎人,还有人敢与他比打猎吗?反正不是他提出来的,不算他占了秦王世子的便宜,他忙不迭答应,生怕秦王世子反悔。
“三日后,你我在长生苑定个高低。”苍朝雨伸出手来,与对方击了一掌。
打个猎还需要准备三天吗?只要一张弓,一双好靴子,一袋干粮,他即可就能出发。苍海心才搞不懂他们这些货真价实的王孙公子们在磨蹭什么。他回到他在安城新买的宅子,把他这帮打马球的损友们召集起来问了问,就摇头不屑:“这也算打猎?”
安城里流行的打猎,自然不是在山林里走三天三夜追踪一只野兽那么个打法了,有钱有地位的人没工夫和兽子们耗,他们有许多帮手,除了大队大队两条腿的侍从,更有四条腿的和长翅膀的宠物。左牵苍,右擎黄,说的是猎犬,马后蹲着猞猁,头顶盘旋着苍鹰,人与兽的狩猎大军一齐把猎物从林中驱赶出来,锁定在包围圈中,不断缩小包围圈,令圈中的猎物越发密集,狩猎的正主们方才登场,对着被禁锢在小圈内的猎物连连拉动弓弦,以猎物集合的密度来说,即便不怎么瞄,也多半不会放空。他们热衷于集中高效地杀死大批猎物,炫耀猎物的个头,如同炫耀自己的战功。
苍海心对此种白痴猎法痛心疾首,不是为了吃,只是为了好玩,为了杀戮。有人劝他赶紧去买狗买鹰,或者找人借也行。他却说,只有三天,买了也来不及驯,带着什么都不懂、又不听话的家伙打猎反而坏事,他一个人就行了。
于是接下来的三天里,他反而轻松,每日睡到下午才起来,从马厩里牵出马。他买的马在比赛中受了重伤,扔在秦王世子府了,而秦王世子把他后来骑顺了的马送给了他。他发现马的头顶有一个硬硬的突起,便给起了个名字叫一角,得意地向人宣称,此马乃麒麟所化,头顶的突起是未长出的角。
大伙儿摸过一角头顶后,无不笑言:“只不过是比赛里撞出来的肿包。”可是他全然不听,依旧自豪地叫它一角,把自己吃的瓜果省下来给它,骑着它出城练骑术,到河里刷马。他急着讨好一角,与它增进感情。
托马球比赛结果作废的福,雪信在秦王世子府里多赖了三日,对自己的去留越发没把握了。苍朝雨在其所擅长的马球上没能赢了苍海心,在打猎上要赢恐怕更不容易,打猎本是苍海心还是王阿狗时的营生。但她在皇家的猎场长生苑里看到两队人马的排场对比后,不知道自己该不该高兴点。
苍朝雨的队伍洋洋洒洒占据了大半片空场,除了三条猎犬一只猞猁一只苍鹰外,还有一只斑斓花豹被豹奴牵了上来。侍从三十六人,穿着统一制式的猎装,骑马列队等候主人的号令。
而苍海心骑着马,挎了一张老旧难看的素胎弓,不知是从哪个老猎人手里转购来的。一人一马停在空场另一边,无论他们怎么打起神气,风吹下夏天里的枯叶扫在他们身上,还是免不了寥落的感觉。
此外便是些受邀来看热闹和作评断的人。苍朝雨请了高承钧,苍海心请了巴图。雪信和曲尘混在苍朝雨的狩猎队伍里,穿着大小正合适的圆领袍,乌蛮靴,作男子打扮后,远远望去,服色不鲜亮,混在人堆里,令人难以一下子找出来。
“越王二公子,你的猎犬和侍从还没到吗?”苍朝雨被对手的亮相镇了一下。要不是彻头彻尾地疯了,就是不知死活地自信,对手敢单人匹马来,反显得他这方声势浩大,色厉内荏了。
“齐了,就我和一角两个。”苍海心说,他眼睛转着,凭鼻子还是很快找出了雪信,打量她的男装打扮,飒飒英姿,比女装更有一番神采。
他向她一笑,雪信居然也若有若无地回了他一眼。
“我们赌的是猎物的大小是吧?”苍海心得到肯定答复后说,“那么我再添加一条说明,不要多杀,以你我在一个日夜内杀死的第一只猎物作比较。”
他只有一个人,势单力孤,若对方提出以猎物的总重比高低他是输定的,可从马球场上的表现看,他也看准了秦王世子不肯令比赛存在太过明显的不公平。
苍朝雨果然同意了,从一个随从的马上取了水囊和干粮袋,挂在自己的腾黄背上。虽然打猎不让人帮忙,跟还是可以让人跟着的,一来需要有个见证,二来万一遇到凶险境况,也有个援手。
高承钧就代替苍朝雨统领了侍从和他的打猎宠物们,接过了照料女眷的任务,落在苍朝雨身后百步。
走出没几步,雪信忽然打马离开了队伍,向苍海心的方向追过去了。
林中,苍海心与巴图两个在树下栓了马,爬到大树的粗枝桠上各找了个舒服的位置躺下,掏出干粮袋里的肉干吃。雪信从树下经过,没看见他们,直直地过去了。苍海心叫了一声,她才抬头看到了他们。
“别乱跑,猎场里也是有狼的。”苍海心说。
“没乱跑,我是来找你的。巴图是你的朋友,即使你作弊,他也会为你隐瞒,我信不过。”雪信说。
“那高承钧还是秦王世子的朋友,我们还没不放心他们呢。”巴图不满地抱怨。如果他们还拨得出人,倒是应该派人去盯着的,他们呼呼啦啦一大帮,光看也能把猎物看毛了。这些人不是朋友就是小情人,要么就是在下面听差混饭的,就算犬奴没小心,把猎犬撒出去了,侍从手滑了,把箭射出去了,事后也没人检举。
苍海心倒不在意另一方还存在着不公平的可能,他跳起来,站在树杈上说:“我给你找个好位置,你也上来歇歇。”
雪信瞪他:“他们都急急忙忙找猎物去了,你还在偷懒。”他偷懒于她而言是好事,可是他太自在了,就使人难以安心了。
“他们乌乌泱泱成堆的人,走到哪儿都会把野兽惊起来。果真只许秦王世子动手的话,他在混乱中射中一两只鹿也就不错了。”苍海心见她不上来,干脆蹦下树去剖析敌我形势给她听。
鹿是打猎的首选,斑斓美丽,肉质鲜嫩,性情温顺,个头也算大的了。猎鹿风险低,回报高,所以两个人的比赛,主要是比谁能找到个头更大些的鹿,并射死它。要知道,体型大的都是雄鹿,个头越大越不好拿下,那些好大喜功、没射死鹿反而被雄鹿双角顶死的废柴也是不乏其人的。
“他们都去找个头大的鹿了,你呢?打算守株待鹿吗?”雪信问他。
“你真聪明,我是打算守株待鹿。”苍海心一面说着,一面将三个人的三匹马都放走了。
苍海心的计划很简单,躲在树上学发情的小母鹿的叫声,引雄鹿前来,他居高临下筛选,找出个头足够大的,一箭射死完事。计划里唯一不完美之处是鹿每年春季发情,眼前是立夏,情发得晚了点儿。要不然,用苍海心的说法,附近所有的雄鹿即便知道前头有弓箭等着,也会万死不辞前来与小母鹿相会的。此刻用此计,效果打点折扣,但依旧是坐等雄鹿们自动送上门,比对手骑马架鹰带着人追撵猎物高明。
苍海心和雪信上了树,安顿好。依照苍海心的要求,所有人吃了干粮,喝了水,歇过一阵后,便不许乱动乱喊了,不要弄出自然以外的声音。他本来还计划找些新鲜的鹿粪给他们涂抹涂抹的,不过料定雪信是会激烈反对的,说不定还会因此对他的气味歧视,故把此条略过去了。
他清了清嗓子,把双手圈在嘴边,开始了他的欺骗。一只初成年的小母鹿的呼唤在林间回荡,一会儿哼哼唧唧,一会儿呢呢喃喃,是小鹿的撒娇,也是母鹿嗔怪。用人类的年龄计算,它正在豆蔻年华,情窦初开,它需要找一个伴侣,好确信自己真的成年了。
在野兽的世界里,都是雄性对雌性的追求,它们要献媚,要讨好,要征服,还需要打败为数不少的同性,才能获得它看上的伴侣。雌性只需要发出一点点信号,矜持地等待、挑选。因为大多数的雄性只管播种,不会照料种子发芽开花结果的过程,雌性要承受孕育的痛苦,经历独自拖儿带女的辛劳,它又怎么会为一次草率的求爱,为一个窝窝囊囊的异性繁衍后代?在它挑选和等待的时刻,也许是它一生中最有尊严,又最为无奈的时刻,因为雄性们只为一两夜的亲昵而为雌性唱歌,跳舞,过后,即使遇见,也会来抢它和孩子们的食物吧。
也许真是季节不对,引不起雄鹿们的兴趣了,并没有出现雄鹿前赴后继的场面,可能是照顾那被臆造出来的小母鹿的面子,等了许久许久,才来了一头小鹿,个头太小了,苍海心看不上,他从腰里抽出弹弓,一枚泥丸打过去,把小公鹿吓跑了。
苍海心又学起小母鹿的求偶了,打猎是门复杂的手艺,需要勇敢、力气、技巧,更多时候需要耐心。当他的两个同伴都不抱什么希望,打算下树舒展舒展,让血液在僵麻的身体里流通时,又来了一头鹿。这一回的寻芳客,头顶的鹿角有三个桠杈,不是小孩子了。苍海心还是不满意,打出泥丸,赶走了它,毫不气馁地继续勾引别的雄鹿。
下一头鹿的造访不知又要等到什么时候了。雪信和巴图估算着上一头和下一头之间的空隙,穷极无聊地坐在树上聊起天来。
巴图向雪信打听曲尘的近况:“她没有因为鲁王世子苍陆吾的举动受到惊吓吧?她有没有说她讨厌我?”
雪信是不愿与这个迅速成为苍海心死党的莽撞胡儿聊天的,他冲动鲁莽,身上还有股牛羊肉吃多了的味儿,更不好闻,可是实在没有别的选择了,和苍海心说话也不见得顺心一些,而且苍海心的一张嘴一刻不闲地作着鹿鸣,他的喉咙听来些微嘶哑,当然学出来的小母鹿的声音也哑了。
她说:“惊吓当然是有的,秦王世子带头帮她报了仇,她才平复过来。她要讨厌你也是可能的,毕竟在谁看来,你和鲁王世子都是一路货。”
巴图手中正攀着一根少女手腕粗的枝条,听见雪信的话,一发急,那枝条被他掰断了:“我和那个家伙怎么是一路的?曲娘子没对我示好,我连她一根手指头也不敢碰,只会唱情歌打动她,跳舞取悦她。鲁王世子屁股上的伤,数我敲得最多。”后一条观点是无法印证的了,倘若能说服苍陆吾接受验伤,可淤青上又没落款,大家月杖顶端的形状也是差不多的,但谁要打出个五瓣梅花的紫淤来,倒是能作为专属的证明。
“我也奇怪,你怎么一会儿和苍陆吾胡搅和,一会儿又帮着秦王世子打苍陆吾,说你是秦王世子一党的吧,你却帮他打秦王世子。”雪信指着苍海心。
巴图在树上跺了两脚,激动道:“我从来不是他们那一党的,我也不与人结党,你们汉人不是有个圣贤说过‘君子无党’吗?那帮人,我看不惯他们,他们也看不惯我。我刚从葛逻禄部到安城,他们笑话我的口音,他们骑马比不过我,就拿作诗猜谜令我难堪。我把作诗猜谜学会了,他们又开始比较谁家里蓄养的女奴更美些。我见到越王二公子贴出布告,见他与那帮人开仗,我乐开了花,揭了布告自告奋勇去了。”
“我喜欢曲娘子,那天在马球场外向她表白心意,苍陆吾突然冒出来,在旁看着,见我被拒绝,又笑我,说我们在草原和戈壁上的那一套在安城行不通,他做个行得通的给我看。秦王世子和越王二公子可以为抢一个女人大动干戈,我却不能为另一个女人和鲁王世子打起来。”听来他是有着百般万般的不情愿的。
巴图是以部落首领嫡长子的身份来到安城的,学习中土的文化,也向中土的盛王朝展示他们的忠诚。他们将最重要的一个儿子送到安城来,宛如一只猎犬在主人的面前仰天亮出肚腹,作为质子的巴图,是不能给自己远在西北方的部落招引麻烦的。他与苍海心都从远离安城的蛮荒之地来,胸中气象开阔,因此意气相投,又都被安城固有的贵族青年们蔑视嘲笑,更得惺惺相惜了。
“那个道士玄河,又是哪一党的?”三日前,此人一开口说话,雪信便认出了他的声音,是前一夜的怪梦里听过的。她从来都疑心那不是梦,但也从没有与谁说起过。原先她以为自己能倚靠秦王世子苍朝雨,但自他摘走了她的香囊,雪信便惊觉身边一个值得信任的人都没有了。
“那个替皇帝出家的道士?”巴图咧了咧嘴,“从前只是听说其人,这也是头一回见到真人。他过去从未和我所厌恶的那一群人在一起玩过。”
苍海心的鹿鸣也停了下来,他提出了自己的意见:“玄河不可能是任何一方的人物。既然是皇帝的替身道士,他的偏向也代表着皇帝的偏向。听说当今的皇帝是个温和有智慧的人,不能失去了大度和公正。也许是秦王世子邀请他,皇上也正想找个人替自己看看我们这帮混蛋闹成了什么样子,他便来了。所以他在球场上不奋勇争先,也不故意拖后腿,冷眼旁观我们这帮混蛋的表现。”
雪信不由多看了苍海心一眼,她想不到,从前那个只会在山里打猎的王阿狗还会头头是道地分析起别人的心思来了,而且颇有见地。不知是他有天资,还是在沈先生的管教下突飞猛进地学了东西,长白山里的猎人到了陌生复杂的地方,倒是依旧能立马把周遭的环境摸个门清了,也许他只是需要换一个地方发挥他的狩猎特长吧。
苍海心的话,倒是可以解释她的疑惑了。玄河可以替皇上来看看那帮混蛋闹成了什么样子,自然也可以来看看那帮混蛋为什么要闹,是谁撺掇起来的,其中有没有不可告人的密谋。
玄河使用的法子真够诡谲,像是一种控魂术,不管人藏了什么秘密,都会不由自主地掏心掏肺地说出来,幸亏她做沈先生的徒弟时,听说过控魂术,也略晓了破解之道,也没有什么玄机,只有心如坚石,抱定了不相信任何人的执念,硬碰硬地与施术人的意志相抗。
不过,沈先生也不相信他的徒弟都能坚定过对手的意志,所以在她和曲尘的身上施过保护她们的术法,一旦被人控制的心神有了和盘托出的念头,便会自动封闭她的心神,由沈先生的命令与对手去周旋。所以那一夜发生的事,更像个模糊的梦,若不是她当时意志在抵死挣扎,把这种感觉烙刻在了记忆里,醒过来没准就是个怎么想也想不起来的梦,困扰不出半刻就丢开了。
沈先生在很久以前便知道她会经历什么事吗?雪信再一次感觉沈先生的能力实在深不可测。
玄河是料定她不会记得他了,再见到她也没有额外示意。而她也应该装作不记得了,不能刻意四处打听这个人才是。面对也许与这个人相熟一些的苍朝雨等人,她不敢问,而巴图和苍海心这两个没什么要紧的人,偏偏不了解玄河,话题只好点到为止。
苍海心的耳朵动了动,扬手止住了另两个人的言语。雪信在心里默数,数到了五百多的时候,林间缓缓走来一只鹿。她不是第一次惊讶了,苍海心的感触如此敏锐,耳力甚至胜过梅花鹿的耳力。
那只鹿体型巨大,与成年的公马相差无几了,头顶的一对角各有七个桠杈,高高耸立着,又是威风,又是华美,应该是头罕见的好猎物了。
果然,苍海心将弹弓插进腰带里,从肩上摘下了朴素到简陋的铁弓,弓背上缠的居然是麻绳。他没有停止他的口技,一只手却无声无息地从身后箭囊中抽出箭,搭上弓弦,瞄了瞄,弓弦一寸寸被拽开,他的手稳稳的,弓身也没有发出一丝“吱吱嘎嘎”的呻吟,人与弓像合作多年的老友,融洽默契。
雪信屏住呼吸,盯住了扣在被拉至极限的弓弦上的那支箭,大出她意料的是,苍海心对猎物的评定不需要参考同伴的任何意见,看准了立刻动手,他没有询问他们这只鹿是不是足够大了,她也来不及说任何反对的话。雪信打算让自己抓空踏空掉下树去,她的身体刚一倾斜,苍海心骤然收起了弓箭,伸过一只手,扶住了她,她就势握住了他的一条臂膀说:“这只七个桠杈的确实难寻,但不是最大的,猎了它没有十成的把握能赢。”
苍海心说:“你是担心我赢,还是担心我赢不了?”说着话,居然把弓背回肩上了。
那鹿听见小母鹿的叫声忽然变作两个人说话,狐疑地举头搜索,见到了躲在树上的三个人。不管枝叶有多茂密,坐在树杈上是不能彻底隐蔽起来的,何况三个人衣服的颜色鲜亮,在绿树衬垫下尤为醒目。不过那鹿并不怕他们,因为在它的认知里,危险来自骑着马大声吆喝着驱赶它们的人,坐在树上聊天的人也是罕见难寻的,它没有察觉到面对面一闪而逝的杀机,而是好奇地观察他们,觉得他们平和有趣。
巴图催促苍海心:“好机会,它正仰头呢,你正好射它眼睛。快啊,被它走脱了再找一只七个桠杈的可不容易。”
“也许下一只是九个桠杈。猎了这一只,就没有机会猎取下一只更大的家伙了。”雪信说。
她离开秦王世子的队伍,独自来寻苍海心,自然是怕他运气太好,遇到的猎物比秦王世子这边的大,于是决心给他添些干扰。如果苍海心随便打了一只不大不小的猎物,也就罢了,她不说话;若真能遇见有可能为他带来胜利的猎物,她就说猎物还不够使人满意,赢面不大,怂恿他放过这一只,去找下一只,即便下一只果然比上一只好了,她依然会说还不够使人满意,赢面还不够大;若他不愿放弃猎物,她便会制造些意外放走猎物,流失掉他胜利的机会,拖延他,最终不得不在比赛临近尾声时随便打一只差强人意的猎物交差,敲定他的败局。
“在野山野林里,鹿长到这么高大是不大容易了,可你们在长生苑,在这儿所有兽子的任务是把自己养得肥肥壮壮跑不快,方便人猎杀,一只鹿长到这么大不足为奇,这么大的鹿在长生苑里成群成群的。”雪信是第一回进长生苑,但在过去三天里,听曲尘讲了秦王世子过去狩猎的事迹,讲到带回一头七个桠杈的鹿,是很可以炫耀的成绩,是可以献给皇上的。曲尘讲得眉飞色舞,她欺负苍海心从前在野山里打猎,没见过世面,就讹他。
那头鹿终究没什么耐心,看了几眼,将头扭向别处张望,没发现新的值得逗留的理由。
“再不打就跑了。”巴图恨不能越俎代庖,要不是雪信在场监督,恐怕他早已出手了。
苍海心说:“我也怕不够大,就放过这家伙吧。”他嫌那鹿还磨磨蹭蹭地东张西望,耽误了他勾引下一头猎物,干脆往树枝上踹了一脚,枝叶摩挲发出好大声,立时把那鹿赶跑了。
巴图发出可惜的慨叹,恨铁不成钢地往树上身上砸了一拳:“她不肯让你赢回来,你听她的,迟早输得渣也不剩。”
这个冒冒失失的葛逻禄年轻人也看出她使坏了,她做得有那么明显吗?雪信看向巴图。
但苍海心露了个憨憨的笑:“雪信说得不无道理,我要赢就赢个大的,绝对胜出,无可争议。”放了小的,把宝押在下一只猎物,他赌性还真大。
“我可看见你在我妹妹面前扮猴子了。我妹妹让你输,你敢不输吗?”雪信剜了巴图一眼,嫌他多嘴。
如果违拗美人的意思,美人不高兴了,赢了比赛输了她的心。但若遵照美人的话办了,输了比赛,美人更看不上他。两头都是死路,巴图被这个问题骇住了,脸上也显出了痛苦的神色。不知道是不是正在计划着帮苍海心赢得狩猎比赛后,自己也向秦王世子挑战,却担心被曲尘嫌恶。
放走了七个桠杈的雄鹿后,用口技勾搭下一只越发不容易,招引来的都是泛泛货色,再也没有值得多看一眼的猎物了。
天色也不对了,从能把人晒出油来的浓烈的淡金黄成了薄薄的赤金黄,一刻比一刻红下去了,转暗了。
苍海心喉咙冒烟,把水囊里的水喝空了,嚷嚷说:“饿死了,得找点新鲜的肉烤来吃。”旋即他想到,不管他打了山鼠还是野鸟来吃,都算作他的第一只猎物,在他放倒合适的参赛猎物前,自己是弄不到新鲜的肉了。
不过,他们也有破解的法子,不参赛的人不受限制。巴图引弓射死了当天最后一只求偶的傻鹿,当即在树下开膛破肚,剥皮掏内脏,肢解成了几块。苍海心清理出一块空地,堆上捡来的枯枝生了火架起鹿腿。等烤野味的香气不多时飘散出来,天已黑了,高处的树枝挑着月钩,在树叶间隙里洒下清辉。
三匹马被召唤回来了,马鞍子卸下放在地上当坐垫。苍海心与巴图两个人都爱吃肉,且爱吃烤得不太熟的肉,他们在火上翻动鹿腿,用小刀片下混合着油脂和血水的粉白色的肉条,从刀口上咬下肉吃,大声谈笑,夸赞肉质肥美,连连说可惜没有带酒。
在他们眼中是珍馐美味的烤肉,在雪信这头就是腌臜和剧毒了,她捂着鼻子退到上风口,风向时时转换,她也不能消停,抱着自己的马鞍子以火堆为中心打转,从袖子里取出掺入香料的米糕来啃几口就挪地方,吃个饭也不安稳。
巴图不是个记仇的人,哪怕雪信对他的态度有那么一些些刻薄,他也会邀请她来火堆边吃肉,但是雪信都拒绝了。他莫名其妙地看着她黑着脸,圈子越绕越大,离他们越来越远。不由问苍海心这是怎么了。
苍海心看了雪信一眼:“她不吃肉。”
“不吃肉怎么活?”巴图不可思议,不吃肉与绝食有什么分别?不吃肉,能有力气打猎吗?打不来猎物,能吃上肉吗?
雪信听了他们的评论,越发用居高临下、不屑兼怜悯的眼神看他们了,就如同她一贯看不起过去的阿狗——除了吃肉便不知道别的了。
“夜里正是狼虫虎豹出来撒欢的好时候,你别离我们太远,远了被拖走也没人救。”苍海心笑嘻嘻地向雪信喊道。
谁信呢,他的嗅觉耳力过人,比狗还灵,野兽还未接近他就察觉了,她走到矮林后叹一口气他都听得见,这家伙纯粹是吓唬自己呢。
山林里是苍海心的天下,他若没有足够的把握保护雪信,也不会放任她走来走去了。他只是好不容易逮住了一个比雪信神气的机会,提醒她自己的厉害。话说回来,他果真如此厉害么,忙活一天,嗓子叫哑了,徒劳无功。明早日出后便是交出猎物过秤论英雄的时刻了,他怎么一点都不急?
雪信只作没听见,只要他们不把油腻的烤肉处理完,她是不会过去的。
巴图是个热心肠的人,替人着急也能急出性命来,他也是忽然想到了最后的时限,漫无目的地向层林掩映的远处眺望,黑漆漆的:“秦王世子一队人不知如何了。没见他们生火,不是已放倒了大家伙,得胜还朝了吧?”他紧接着给自己宽心,“他们那帮人怎么会露天扎营在野地里呢,也许看天色不早,匆匆忙忙打了什么回去了也说不定。”
苍海心片着鹿肉,嘻嘻哈哈不说正题。巴图又问是不是打算半夜里出去猎豹子,那东西不好惹,单打独斗要吃亏,反正天黑没人看见,不如由他与豹子肉搏,苍海心躲在暗处放冷箭。
坐在远处的雪信回过头来,严厉地盯了他们一眼,示意监督人还在呢,他们怎么可以明目张胆商量作弊。
苍海心忽然对她喊:“你过来。”
他们那边烟熏火燎乌烟瘴气,她是死也不过去的。
苍海心站起来向雪信走过去了,手里还握着穿了肉块的刀子,肉片上金黄的油脂和淡红的血水滴滴答答落了一路。雪信皱着眉头又要躲开,可从他的神色里看出有什么紧要的事情发生了,便立住不动了。
他走到雪信身边,对着前方的黑暗说:“怎么就你一个?好像还挺狼狈的。喂,打架输了就好好养伤,不要跑来吓唬人了。”他似乎在对着什么人絮絮叨叨地调侃。
苍海心面对的方向正是下风口,雪信努力看向那边,她的眼睛除了月光和黑暗什么也看不见,鼻子嗅不到烤肉的油腻和死鹿的血腥以外的气息,耳畔是树叶在突来的劲风里相互拍打的声音。眼睛闭上再睁开,她猛然发现了,有幽绿的光亮闪了一下,好像对面的东西也眨了下眼睛,正是这下闪烁,让她发现了这对隐蔽的眼睛。
“过来,我看看,保证不咬你,过来……”苍海心的调子从调侃转为了安抚,向那对眼睛招手。
巴图也停下吃肉,饶有兴趣地看向黑暗,口中一连串地发问:“是什么,是什么?大家伙吗?我就知道烤肉太香了,把厉害玩意儿引来了。”他警惕地把弓握在手里。
那对眼睛没有飘过来,也不远离,只是不时地闪动一下,似乎不敢对面前的人下手,又舍不得香喷喷的烤肉,也许还有烤肉的几个人的肉。
苍海心一扬手,穿在刀尖上的肉片被甩了出去。那对绿眼睛消失了,雪信听见野兽吃东西的声音。
“要不要多来些?”苍海心示意雪信站到巴图身后去。他也回到火边,将吃了不到四分之一的鹿腿从火上取下来,掷过去。
黑暗里传来了踉跄闪避的脚步声,接着是嚼碎骨头的声音。巴图辨声定位,一支铁箭瞄向那边。苍海心伸手在箭杆上一压,阻止巴图动手。
“它都那么可怜了,你怎么好意思射它。”他从头到底,口气都是向着黑暗里的家伙的,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他救的是一只拼死逃脱兽口的小白兔。
苍海心继续向黑暗里道:“我是好人吧?你闻闻,你闻闻我,我和他们不一样,我从来不打狼。”他摘了全身武器,抛掉弓箭,丢了匕首,摊开双手走过去了,走得不是很快,免得对方误会他是发起敢死冲锋呢。 听香录(全五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