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有梦成蝶羊触藩
第十八章
有梦成蝶羊触藩
高承钧又来了。
一早来的,端坐不动,婢女要去叫醒雪信,他说不用,等郡主睡醒就是。婢女还记得他前一天说的“该杀”,不敢把清汤素水端上来招待他,特意上街买来荤油点心和酥酪,他看了一眼,没动。
两个小婢女不敢找高承钧搭茬,躲到角落里商量着等这位姑爷走了,要怎么分几上那些好吃的。
直到午时,卧房的屏帐里才有了动静,雪信下了床,让婢女打水过来。高承钧站起来,走进卧房。
雪信手持软布包着一头的揩齿棍,往青盐缸里蘸了蘸,对高承钧说:“你怎么进来了,我还没梳洗,你先出去。”张嘴擦牙,表情难免狰狞,她不想被高承钧看见。
高承钧把揩齿棍从她手里抽出,扔回托盘里:“家里都备好了,我来接你回去。”
他的这句话、这个举动突兀得不像他的言行。
雪信也是愣了一下,说:“我好不容易把一家一当搬来,你又让我搬回去?”
“你住在外面不妥帖,我不安心。你先随我回去,东西不急,我派驻军士把这里看起来,到大婚的日子,来搬嫁妆即可。”高承钧说。他还是站得笔直,说起话来却比往常慢了几分。
说话快的人,多是向人禀告,生怕对方没有耐心听完,因而匆匆忙忙说完等对方的回复;而说得慢的人则是多了份把握,他说的是决定,不打算给对方反对的机会。
雪信长久地看着高承钧,哼了声:“还记得我放下的话吗?你父亲与我,你只能选一个。你不做出选择,就没有什么大婚。”
“这次回来,父亲他已卧病不起,说不了什么,也做不了什么。选择已经没有意义,也没有必要。”
“当然有必要。我与那个人不共戴天,你要给他养老送终,我就回安城;你要如约成婚,那就把他送去安城。他病了,病得好,病得妙,病是他的报应到了,却不是你回避选择的借口。”只说了几句话的工夫,青盐就在微湿的揩齿布上溶化了,铜盆里的水也不冒热气了。刚起来神志还未清醒,上来又是短兵相接的拌嘴,雪信的倦意又上来了,她干脆回到床上。
正要关上联扇漆屏上的小门,高承钧站到两扇合页门之间,卡住门缝。
雪信怒道:“不让我擦牙洗脸,不让我睡回笼觉,你到底要做什么?”
高承钧老老实实回道:“我来接你回去。家里什么都备好了,你要擦牙洗脸,还是睡回笼觉,回去后都随你。”他根本不等雪信再出反对之声,扯起锦被把她卷了个卷,打横抱起来就走。
两个婢女不敢阻拦,追了一小段,站住不敢追了。倒是高承钧停下脚步对她们说:“既然你们不愿意伺候郡主,那就去伺候老夫人吧。”
老夫人是哪个?她们在高家也有一小段日子了,从未听人提起过什么老夫人。不过此时此刻,从高承钧口中说出的老夫人只能是他已故去的生母。两个婢女习惯了她们家郡主在姑爷面前说一不二,还适应不了形势逆转,不知他是随口一说,还是会认真处置,相互拉扯着追了上去,见高承钧把雪信塞进马车,连忙跟着爬进车厢去。
高承钧带来的军士已将怀梦居围了起来,对原先驻守在此的侍卫们的交涉,军士们一概不回应,就好像一群天聋地哑的人。等见高承钧带走雪信,侍卫们见那阵势也拿不准是绑架还是小儿女之间亲昵戏谑,硬着头皮上来盘问,却立刻被高家军格住。
高承钧带来的人数倍于怀梦居外的侍卫,高家军出来个小头目对那些侍卫说:“高将军请你们守好郡主别宅,就等大婚之日,我们来搬嫁妆。”说完,那些人便粗鲁大笑起来。他们人多,围而不打,把侍卫们困在宅中绰绰有余。
雪信在车厢里挣开被窝,手心里攥着枕头底下摸出来的盛放香丸的玉盒,这也是她唯一来得及带出来的家当。她气狠狠地把被子踢到一旁,立时又把被子拉过来披上。仲春的龟兹城还是冷得扎人,冬不冬春不春,雪要化不化,化了又被一夜风雪冻上。
高家到了,雪信在车厢里缩着不出来:“我还没梳洗。”
寄娘来了,准备了全新的梳洗用品,与热水一起递进车里来。
她又说:“我衣衫不整,不能下车。”
一套衣裙又被递进来,蓝衫红裙,衣襟上绣着繁复细弱的纹样。
“不好看,我不穿。”她大声说。
又一套新衣被送进来,织金配水红。她直叹气,高承钧是按照他记忆中她的模样准备衣服的。过去那么多年了,她的口味早变了,他是没察觉,还是不愿接受。
梳洗换衣,雪信在车厢里拖拉了一个多时辰,从车厢探出身,扶着高承钧的肩膀下了车。
院子还是原来的院子,院门口站着寄娘,寄娘身后垂头站着秀奴。
“她怎么在?”雪信对寄娘道。
秀奴被高献之砍杀,逃出高家,是寄娘来报的。她只听人说秀奴回了葛逻禄,从没人提起她什么时候又回来了。
“秀奴姑娘今早到的。大公子本让我给秀奴姑娘送些盘缠,让她回去,是我向大公子进言,婚礼上需要伴房之女,郡主在此无亲无友,与秀奴姑娘也有几分闺阁情谊,是合适人选,秀奴姑娘这才留下了。”寄娘对雪信说话的态度似乎还同以前一样,又似乎也有了微妙变化。
过去,雪信在她眼里是安城来的郡主,也是与女儿年纪相若的姑娘,是敬而怜之;现在,她的回话中尽是恭顺谨慎。雪信不掩饰对秀奴的防备,寄娘为此也是如履薄冰地解释。
婚礼,又是婚礼。
“那婚礼何日举行?”雪信说。
“七日之后是吉日。”
短短七个字的回答又把雪信惹恼了:“你们也知道我在此无亲无友,你们知道给我安排伴房之女,怎么不知道等我父亲平了高句丽之乱,再来商议婚期?”
“我已托书去信,将婚期知会河东侯,只恐路途遥远,岳父大人赶不及了。其实也不是大事,当初岳父将你平安送到龟兹,已是托付清楚。我请先生看过,七日后的吉日是六十年来最好的日子,不可错过。”高承钧挽着她的手臂解释道。
“什么时候起,你给我父亲去信不用‘请示’用‘知会’了?”雪信抓起高承钧那条手臂,像摔一件东西似的摔掉了。她气得眼前金花乱迸,双膝支撑不住,身子直向地上滑,立刻又觉得有一只手提住了她的肩膀。她奋力挥打那只手,喊自己的婢女过来,扶她进屋。那只手不管她的抗拒,又把她拎起来,扛上了肩,扛进了屋。
床上的帐子换了颜色,是少女皮肤的那种嫩红。雪信躺在床上笑自己,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高承钧不肯放弃高献之,她是能料到的,料不到的是卸掉了二十多年的头顶重压,高承钧霎时变了个人,风风火火,做事爽脆,再也不是拖泥带水,什么事都闷声不响的样子。
可过头了吧,这个新的高承钧,要么是在模仿上一任的独裁者,要么是天性被压抑了多年,终于得到释放的机会,将要变本加厉发作出来。
秀奴端了托盘进来,坐在床边,把托盘放在腿上:“郡主还没吃早点吧?”
东西还没送进来时,雪信已经闻见了羊奶和鸡蛋的气味,她指着托盘说:“这不是为我准备的吧?”
“是为郡主准备的。”秀奴说。
“你见过我吃荤食吗?高家还真是乱套了。”雪信扭开头,意思很明确,不吃。
“羊奶和鸡蛋怎么算荤呢,大块大块的肉,烤得滋滋冒油的,才算见荤。”秀奴说。
雪信蹦下床,对站在卧房门口的婢女说:“去伙房说,给我蒸一笼白切馒头,用新面、新案板、新刀、新蒸笼,不许沾旧荤。”
婢女低头回道:“方才寄娘来送的早点,我们说了郡主不吃这个,我们要出去给郡主找能吃的,院门口的军士不让我们动弹。”
雪信瞧向秀奴,又冲婢女运气:“寄娘怎么会不知道我的饮食习惯?我又被软禁了吗?我遭受到比之前更严厉的监管和刁难了吗?”
没有人回答她,她们也是今天刚来,无法替她做出结论。
雪信走到院门口,守门的军士一左一右,伸胳膊一拦:“高将军有令,请郡主安心休养。”守门的两个人她一个也不认识,不是她父亲从安城带来的侍卫也不是高家本来的侍卫,他们只听高承钧的话。
他们料想不到,郡主做了件很跌份的事,她居然一低头一矮身,从他们手臂底下钻过。只顾着意想不到,顺顺利利地让雪信越过阻拦逃了。
雪信扯起裙子下摆,跑了十几步,突然意识到自己根本不必疯跑,回头对追到身后的军士说:“你们已经渎职,乖乖跟着我,我还能给你们求个情,不然也不知道高将军会怎么处置你们。”
两名军士果然脸色难看,想必高承钧治军严苛,不会轻办他们。他们也没选择了,现在就是追上雪信,把雪信架回小院去,没准雪信会在高承钧面前告他们的刁状,说他们冒犯她。
“你们知不知道高将军在哪里?”雪信问他们。
守门军士只是奉令行事,别的不管,高承钧下完令去了哪里,他们也不知道。
雪信先去了东边高承钧住的院子,扑了空,折回途中遇到寄娘,得知高承钧正在书房。
那是从前高献之的书房。
还没进书房她就愣住了,书房前的天井里,拥拥挤挤一地的小白狗。高承钧正蹲着一只只捧起来察看。
他抬头,看到雪信,说:“正好,你来,选一只。”
“什么意思?”雪信站在书房屋檐下,隔着五步与他说话。
“我想送你只小狗,想挑你喜欢的,正拿不定主意。”他把手心里胎毛未换的小乳狗送回地面。
“我也正有话与你说,是谁让寄娘送羊奶和鸡蛋给我的?”雪信质问起他。
“是我。我记得你以前很爱吃鸡蛋,也爱喝羊奶。茹素的习惯是华城带来的,以后大可不必保持。你不吃些荤,怎么能长肉?”高承钧若无其事道。
“以前爱吃的,现在不爱吃了。你知道的,十几年的饮食习惯,我已经受不了油腻饮食了。”
“所以我没有让人做油腻的菜食,蛋奶还是清淡的,循序渐进。”
雪信先不与他争论吃东西的事,大不了绝食,还是有抗争余地的。她又说:“我有些穿惯的衣服、用惯的妆奁之物不能割舍,要遣婢女去取。还有白儿,也没带出来。”
“东西一会儿我让人送你的婢女去取。”高承钧站起来,“至于那只白狗是你从安城带来的,不用留了,养一只新的。”
华城带来的习惯,要抛弃;安城带来的狗,也不留。高承钧想做什么?隔绝她过去的两个身份、两段过去,要她纯粹地属于今日、属于高家、属于他?
“衣服可以不取,白儿不能不要。”雪信说。她好歹也是郡主,赐婚到高家又不是按了手印卖身进来,凭什么他就要决定她今后如何生活?
“我去接你时已抽空宰了那条狗。你若舍不得,我让人剥个皮筒子给你捂手就是。”高承钧的神情绝非是在开玩笑。
雪信愕然,已是立不住,坐到了地上。
“难道高节度使的爱马杀得,郡主的爱犬就杀不得了?”高承钧语带嘲讽,雪信逼过他的,他居然都要还回来。
高承钧几步跨过满地挨挨挤挤的小狗,把雪信从地上拉起来:“地上太凉,不要坐地上。”他搂着她,指给她看,“那只毛蓬蓬的,耳朵尖各有一撮黄毛的怎样?你挑吧,哪只不要,哪只就剥了,凑乳狗皮褥子。乳狗皮毛,比你那白狗的皮柔软。”
“要了,都留下。”雪信把脸贴在他胸口,凭自己的力气她已是站不住了。
“你的善意都用在狗身上了,你的心若总是这么软该有多好。”高承钧替她拂开落到脸上的发丝,眼睛又看向天井另一边,“今日为郡主值守的是谁?”
雪信捂住他的眼睛:“不用问他们了。送我回去,我去吃鸡蛋,喝羊奶。”
“可以。”高承钧同意了她的求情条件。
从她把昏睡不醒的高献之送回高家起,她就该预见今日的。高承钧用劫掳手段把她接回来,杀她的白儿,从今往后,她不可以对高承钧呼来挥去。从今往后,高承钧是这个家里说一不二的主人。
高承钧与高献之还有什么区别?
也许对于朝廷来说,只要是手握重兵的封疆大吏都是危险的、难以控制的,割掉一颗毒瘤,原来的位置还是会生出一颗毒瘤,只要赶在瘤破毒出前割下,便可得到十几年至几十年的太平。
朝廷的工作,不外乎在种毒瘤与割毒瘤之间,营获一段又一段内外平衡。但对于雪信,新与旧的接替发生在具体的人身上,是她亲手为此铺平了道路的。眼看旧的独裁者隐退,新的独裁者被她一手推上场。
不关我事。
不关我事。
她为自己开脱。要怪就怪他是高献之的儿子,血脉传承了歇斯底里的天性,要怪就怪高献之自他小时候就厌恶他、贬抑他,怎么能怪她逼他呢?相反,他还应该感谢她,是她解决了他最难下手的麻烦。
羊奶拿来漱漱口,鸡蛋去了蛋黄,吃了半个,既是循序渐进,吃不吃是态度问题,吃多吃少就是进度问题了。
白天里吃得少,夜里就容易饿,一饿就更不睡着了。深夜的时候,雪信轻手轻脚地起来,从厨间灶台上端走一碗重新热过的小米粥,在婢女床下的点心罐里翻出半包云片米糕,躲在卧房里,借着映在窗纸上的月光吃喝。
想不到她也有今天。不晓事的女孩子只看得见她未来的夫君如何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如何周到照拂,如何大包大揽安排好她的一切。只有她恐惧心寒,无法对身边人说。
咬牙发狠扳倒了一个对头,过去所依凭的人却成了下一个对头。
因为爱,所以我不会害你。因为爱,所以我做的都是为你好。因为爱,所以你要服从,不可以挣扎,你不服从,就是不爱我。若你不爱我,就是辜负了我对你的爱,那么我做过分的事是在惩罚你,你应该承受,不可以抱怨。
再亲密的爱侣,似乎也逃不脱谁更爱谁一些,谁说话谁听话的问题,只不过披上了小儿女情事的外衣,人们会觉得有趣,认为比起邦国、朝堂之间的明争暗斗,男女在情事上的争执是没有杀伤力的。
可事实上呢?爱情里的争权夺势、暗算背叛,比起邦国与朝堂间的战斗,更为细腻隐蔽,才不是一句“有人对你这么好你就知足吧”可以遮掩过去的。
又或许这根本不算爱。在相互伤害以前,说上一句“我是为你好”,就如穿越沙漠前带足水粮,跃入江海前深吸一口气,表现得越情深似海的人越无辜,最情深无辜的人,有最锋利的剑和最坚实的盾,攻城略地,争夺占有到最后。
若这就是她与高承钧的爱情,那她是不甘落败的。若这就是爱的本质,那世上,根本就没有什么爱。
祭过五脏庙,雪信把粥碗送回厨间,把包米糕的纸毁尸灭迹。回到卧房,点亮烛灯,往被炉里添了新香,炉下汤盘里注了热水,抱过被子来,铺展在熏笼上。
月上中天,高家各个院子里的鹦鹉忽然同时开了腔:“走水了!走水了!”其实并不是同时,但叫声传递飞速,当人们从睡梦里惊醒,已陷在一片尖细的吵嚷里,他们扑到屋外,无论哪个方向的天空,都见不到火光。
乱了乱了,明明高承钧已经回来了,墙影里也没了乱飘的白影,谁能想又闹起了鹦鹉。
高承钧冲进雪信房中,鹦鹉正拖着悬架乱撞。雪信倚熏笼坐着,扯起被角搭着肩膀,向高承钧望着。高承钧巡视屋内,不见火头,摘下鹦鹉架走了出去。不多时,此起彼伏的吵嚷平息了。
再次回来的时候,高承钧提着一只耳朵上各有一撮黄毛的小白狗。
“我想是床下的狗窝空了,你不习惯,所以才睡不着。”他坐到雪信身边,小狗软绵绵的四条腿蹬来蹬去,他像个不会抱孩子的父亲,找不到大家都舒服的抱法,“小狗刚离开母亲不久,毛病太多,半夜哼唧,在床底没头乱爬,屎尿也憋不住。我想等养大点,再给你送来的。”
“听你说的,难道你把一整个儿天井的小狗都养到你房里去了?半夜听它们哼唧?”
现在的高承钧,就和昨日目送他离开怀梦居的雪信一样吧,做了不可原谅的事,怀着胜利者的歉疚,安抚对方。
“你说都留下,就都留下了,必是随时带着,亲自照顾,小狗才会跟我亲热。”高承钧说。他必定也是很介意白儿对他的戒备和不屑一顾,就像父亲的慈爱之于他,是一扇怎么也走不进去的门。
“从小时候就在一起,长大了就分不开。”雪信说,她把小狗朝天的肚子翻转,教它趴在他的手掌上,又指着方才挂过鹦鹉的地方,“那是高节度使的规矩,特意训了一批鹦鹉,只要我一熏香,鹦鹉就叫走水。”
“以前的规矩统统作废,这批鹦鹉我让人全部扔掉了。以后随你喜欢,你爱怎么熏香就怎么熏。”高承钧说。
“我倒不想你把它们扔了。以后我想见你了,又出不了院子,就熏香,鹦鹉一喊,你就会来见我了。”
高承钧从蹀躞带上解下革包,倒出一枚金币,递给雪信。金币灿新,铸着古怪的胡人面孔和看不懂的文字,他说:“这件东西,今日以前是一枚大秦金币,今日以后就是一道金牌召令。见令即回,无论我在哪里,你让人把金牌送到我面前,我就放下手里的事来见你。”
他见雪信收了金币,低头不语,说:“不够吗?”
若是别人,应该受宠若惊了吧?可是雪信捻转金币,敏感地听出了高承钧的弦外之音,她必须待在他划定的范围里。剥夺了她的自由,再还给她一点点权益,承诺了来看她,就成了了不得的恩赐?他忘了附赠上不想见就不见他和随时可以离开他的自由。
雪信把金币塞进胸口挂的红丝囊里,歪头靠在他肩上,说:“人若是难见,有了金牌,人还是难见。”
“吉日在七日后,是匆忙了点,有许多事要准备。”高承钧另起话头。小狗在他腿上爬着,不小心掉进两个人之间的沟隙里,卡着掉不下去也爬不上来。
雪信发现高承钧整整齐齐穿着白日里穿的衣服:“你是忙到这会儿也没歇吧?既然是我和你的婚事,你可以分一些事给我做。”
“我舍不得。”他说,“做什么事不耗神?你好好养着,多吃多睡,是分给你唯一的事。”
高承钧说这番话的意思多是关心爱护,可听在雪信耳中,又是一阵作梗。吃喝睡,谁都会,什么也不用操心,只等着嫁给他,多么恩惠。可是把她换作另一个人,也全然做得来。那又何必是她呢?只因为是小时候约定好了,因为皇上赐了婚,倒不是他们想成婚厮守,而成了必须在一起。
“我有一个小小的的意见。明日给我送来的饭菜,可不可以加一点点素?循序渐进嘛。”她说,用他不可能拒绝的娇憨口气。
“可以。”高承钧应下。
“可不可以比你想的再多一点素?”雪信得寸进尺。
高承钧轻抚着她的秀发:“可以。”
“那你早点去歇着吧。”话虽是这么说,可雪信仍拿脑袋压着高承钧的肩膀,没有松开的意思。
他要抱她去床上躺着,可是她赖着:“好不容易坐暖和了,不想动。”
小狗从两人之间的缝隙里漏下去了,高承钧伸手摸到它,提起一串来。小狗蹬着小腿,叼着个巴掌大的绣花绷子。
红绸面上是没绣完的牡丹花,绣线被劈得细若蛛丝,绣成的花瓣胭脂渐染,又薄若无物。他把绣花绷子放在膝盖上,手指尖想要触摸花瓣,又不敢碰上去,他粗糙的手指头稍微沾上,就把细线刮毛了,不知多少心血白费。
再偏头,雪信已经把脸埋进胳膊里睡过去了,呼吸平顺。
高承钧一手操办的婚礼与雪信布置的怀梦居一样,一意孤行,偏执得没有道理。短短七日,根本不够送信的士兵把请柬送进偏远的草原部族,也不够大多数部族收到请柬后赶来参加婚礼。
他都不管。
他的婚礼,为什么要照顾无关者的行程?他们赶不上,是他们的事,光龟兹城的军民人口也够撑起一个风光排场。
但收到请柬的部族首领都不敢错过这个婚礼。
高献之一病不起的消息虽是被下了严令封禁的,但世上最防不住的就是没腿没翅膀的消息。这场婚礼,是这些草原部族来打探高献之病情以及与高家现在的主人确立新关系的一个机会,他们让运送礼物的队伍如常行进,自己带着贴身侍卫,每人带上三四匹马,以奔袭姿态向龟兹城赶来。那几日里,草原上到处是横冲直撞的小股马队,骑手在马上吃饭睡觉,不停地在几匹马的鞍子上蹿来蹿去,人歇马歇行路不歇。
高承钧会把他决定了的事送来给雪信确认。
郡主出嫁,仪规都有定制,但是到了龟兹城,天高皇帝远,随心所欲是常事。高承钧不喜欢雪信从华城与安城带来的东西,她锁在库房的那套大婚穿的青衣吉服动也没动。
新赶制的婚服是按龟兹的衣俗来,所谓龟兹衣俗,站在中原与回纥之间,飘逸与紧凑都要。内衬宽大红裙,束身罩衣上绣了瓜瓞绵绵,缝缀金珠宝石,黄金打造的大花鬘冠让雪信一只手端不起来。
富丽美艳不必说,不过高承钧可能是忘记了她如今的体力,恐怕是承受不起沉重的珠宝嫁衣。
高承钧又把宾客名单与婚礼仪程送来给雪信看。客人多是雪信不认识的,仪程也没什么要紧,没有提到高献之会出席。她的父亲赶不过来,他的父亲醒不过来,这也公平。她没有提出改动,不是说她一点意见也没有,反正她只是被知会的,高承钧未必真心诚意征求她的意见。
她的意见也懒得针对婚礼的婚服、客人、仪程,她的意见是取消这场婚礼,说出来高承钧也不会采纳。
高承钧为她做得再多她也不会忘记,他还没有在高献之和她之间做出选择。她替他扳倒了高献之,他就顺水推舟接过高献之的大权,然后张罗成婚。坏人她当,好事他占,哪有这么便宜?
她不能出院子,连饮食上也要接受安排,名为照拂,实际上不是软禁吗?高承钧刚掌权就出现了失控的苗头,连她也失去了原本挟制他的意义。
天又黑下来了,寄娘送来晚饭时叮嘱雪信:“早些安歇,明日怕是要劳累一天,不饱餐睡足怕是撑不过来。”
雪信送寄娘到院门,婢女关了门,顶上闩。秀奴居住的厢房亮着灯,视灯下的影子,似乎是在试明日要穿的新衣。
“都早些安歇吧。”雪信对婢女说。
“郡主可别睡不着啊。”婢女借着大婚的喜庆,开起雪信的玩笑。
“我经常睡不着,不独今夜。”
正要回卧房,眼角瞥见两团绿幽幽的荧火闪动,定神再看,是一只黑猫蹲据在厢房屋脊上,似乎还是秀奴那两名短命婢女抱来的那只。
“你还敢回来?”雪信向它招招手。
黑猫端正蹲坐,对她眼也不眯一下。她摸进小厨间,找到半罐羊奶,浅浅倒了一碟子,当着黑猫的面搁在檐下台阶,便回了房。
进了卧房,雪信从胸口的红丝囊里倒出一粒香丸,埋进香炉灰堆。香丸近热,流芳散布,与她平日里所用之香又是不同。
当世炮制沉檀降真多与花果同蒸同窨,有以鹅梨制沉香,也有以素馨花制降真,以木质香材保存花果香气,又以花果的甜美修饰木质香材的刻板,取二者长处,兼而美之。贴身存放在胸口的香丸也可归入此类。令少女长年服用香食香药,渐渐肌肤衣汗无一不香,再以体香窨制香丸,香材气息融合,宛若天生一体。其香气因人而异,因时而异,奥妙无穷。但也耗时费资,少有人做成的,即便有人做成,也不一定有人品得出妙趣,还不如用人参喂大的鸡所煲的鸡汤,丢银子入水还能听见响。
雪信坐着等了一阵,听见猫已到了屋檐下,伸出勺子似的舌头舔羊奶,一下又一下,听得清清楚楚。除此,居然什么也没发生。她手执铜香箸,把香丸埋下去一些,又走到窗前,把窗户从底下推开一条缝。
猫喝完了羊奶,不知又躲到哪里去了。无穷无尽的冷风从窗户底下漏进来,雪信对着窗户叹了声:“看来,我是瘦得难看了。”
却有人站在窗外应声:“郡主是又饿了,想吃夜食?”苍海心从外边抬起窗扇,从缝里钻进来,手里提着一个包袱卷,打开,是十个白白胖胖的大包子。
“你刚才在蒸包子?”雪信问。
“龟兹开春晚,好歹野外荠菜也发了,我今天摘了一兜,拌馅儿蒸了大包子,刚想躲起来一人吃呢。”他掰开一个包子,咬了满口绿菜馅儿。早春田头荠菜鲜美,他倒是会吃。
寄娘送来的羊奶喂了猫,鸡蛋悄悄塞给婢女了,苍海心不说,雪信倒不饿,但他一提醒,她就饿了。
雪信抓了个包子,咬了一口,才说:“在怀梦居时,不管怎么烦你还是能天天看见你,到了高家,反而见不到人面了。难道真是我丑了,香气也难闻了,你没了殷勤了?”
苍海心走了两步,撞到衣架,面前的衣架撑起了红嫁衣,妆台上安放着黄金花鬘冠和宝石耳勾。他咬了一嘴包子,呼呼噜噜说:“怀梦居的侍卫都是我兄弟,他们也不认真拦我,哪里比得如今院子戒备森严。每天里伺候高献之吃饭擦身,时时提防不被高承钧撞见,我就够忙的了。何况……”他说,“何况你要嫁人了,我捣什么乱啊。”
“你就真打算让我成了婚,做了高夫人,过几年生个孩子,相夫教子在龟兹过一辈子?你也安心在高家当厨子,伺候了高献之接着伺候高承钧?”雪信咬着包子,仿佛一口一口,撕咬下的是对方的肉。
“那不是你的夙愿吗?以后的事放一边,先过了眼前,完个愿,让你高兴高兴。可惜明日我请寄娘安排了我在高家留守,不随大伙儿去婚礼上帮厨,我是看不到你穿嫁衣的样子了。”苍海心埋头吃包子,今天他特别饿,一个接一个地吃,还从雪信手底下抢包子。
雪信从衣架上拽下红绸衬裙,披在肩上,搬下珠宝罩衣,在身前比划:“这哪里是嫁衣,这是将军的盔甲。恕末将甲胄在身不能施以全礼。”她把珠宝嫁衣丢在妆台上,又甩下衬裙,坐到了一边。
“我想过嫁人,想过非高承钧不嫁,既然没有在想嫁的时候嫁,那想过的就都作废。五岁时不撒手的玩具,到了十岁再也玩不下去?五岁时想要却没得手的东西,十岁时拿到了,却已经不是自己想要的那件东西了。东西不会变,人会变,样貌会变,脾气会变,吃东西的口味会变。人不变,东西会变,会变旧,变破损,变得无关紧要。”
苍海心在围裙上擦抹手指:“你讲了一大堆太麻烦,总结一下是不是在说,你变心了,你不想嫁给高承钧了?那你现在悔婚可有点晚,各方来观礼的客人都把龟兹客栈住满了,住不下的都去城外搭帐篷了,你敢说你不和他成婚了?你现在逃婚可也有点晚,什么都没准备,往哪个方向逃都走不远,走远了也被抓回来。不过,你要是说你想逃婚,我带你逃。”
“我才不逃。事没做完,怎么能逃?”雪信说,“我要做的事强过逃走,一样能让势在必行的婚事停下来。”
雪信把苍海心带到院墙下:“我要你带我翻出墙去。”
苍海心看看墙,看看她:“这点墙,你吃饱了也翻不过去了吗?”
这话问得雪信心里也是一颤。
本来翻墙上屋顶对她也是寻常事,以前夜半偷吃、恶作剧捉弄人的事可没少了她。后来在宫里挨了一顿好打,吐过血,上房就不利索了。可还是善舞,不论教坊伎人还是域外胡姬,多少身负绝艺的她见了就要争个上下。再后来,她在篆香中下毒要与高献之同归于尽、她给自己乱配药剂滑掉了胎儿、她施行艰深奥妙的催梦术,这些无一不在摧损她的身体,耗掉她的精神。
一意孤行,不达目的死不休,她把自己的生命力分段押上了桌,像一炉香料粉末堆砌的篆字,不去吹它,不去碰它,它能好好地保存很久,却没人会保存它。它躺在香炉里会受潮,香气被潮气侵蚀,爬满绿霉,把香炉一同变做一堆用不得的垃圾。相较之下,点燃它是更好的结果,一星火头迂回游走,香魂飞出天外,形骸寸寸化灰。从沈先生让她学香起,她也认同了自己的宿命,必须是华美的消耗品。
“废什么话。”雪信伏到苍海心背上,让他背起自己。
“你又不嫌我臭了?”苍海心趁机多加废话,反正她不可能因为他废话多,就放弃今晚要做的事。他背着她,越过墙,落地,软底布鞋落在地面上轻捷无声,完成漂亮。她伏在他宽厚的背上,待得很是舒服,没说要下来。苍海心也没说要放她下来,两人绕开守院军士的眼目,小跑去了高献之的院子。
高承钧回来后重新布置了对高献之的照料和守卫,加强院墙守卫力量,却把房门外的人撤走了。此举一出,院外闲人进不去,看守院子的军士也能相互监督,谁也不能接近高献之,无法了解高献之的状况,将高献之也与外界隔绝了。如此倒方便了做贼的,趁着巡逻军士绕圈走到北墙,苍海心负着雪信,缩进背着月光的东南墙角,两步登上墙头,跳进墙内。
高献之的卧房中有一股奇异的味道,不臭也不香,却让人想起熏火腿和腌咸菜,那是食物的腐烂被强行中止的味道,比新鲜的少了口活气,也无法真正分解消亡。高献之正处在这样不死不生的状态里。
外头还有月光,屋中没有点灯。雪信闭上眼睛,又睁开,依然什么也看不见。苍海心的眼睛能在黑暗中视物,他牵着她的手,把她带到高献之的床帐之内,又从怀里摸出了一个小竹球,竹壳拧开一条缝,流泻出一道明珠精光,仅一隙之光,照亮了高献之的脸。冷光所照之人形容枯槁,脸上再没有一层油脂腻着,像个摆久了的香橼,虽没有烂掉,但个头干缩,表皮多出褶皱。
雪信从苍海心手中接过明珠,说:“你去外面,就近找个地方猫起来。一会儿无事太平,你就背我回去。”苍海心知道她行事忌讳打扰,不让他在边上看,嘟囔一声“快点啊”,就悄悄退出去了。 听香录(全五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