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碧天如水枕上悄
第十七章
碧天如水枕上悄
雪信让苍海心与侍卫留在灯杆圈外,她先进花房中探看情形。不多时,只听机关滑动,花房琉璃壁砖如同窗扇,一面面自下而上掀起,花房中混杂蔷薇花香的温暖气息顷刻被冷冽的寒风卷走,琉璃壁砖旋即落下,平复如初。
雪信出现在花房门前,对苍海心点点头。
苍海心上前。
雪信对他说:“你把他从澡盆里弄出来,穿好衣服,结好发髻,我派侍卫协助你一同将他送回去。若有困阻就去找寄娘,她会帮你的。”
果然,只是扫尾的活儿,卖卖力气而已。
“寄娘也知道了?”苍海心在意的是,他是第几个知道底细的。
“她不知道,但凭她女儿陈珍珠的事,她是随时准备帮我做点什么的。”雪信说着,手中递过一片新鲜叶子,“以后,你每日还要来我这里一回,取一片怀梦草叶,压在高献之舌下。他口中含了叶子,就会乖乖陷在梦中,任你如何搬动呼唤也不会醒。取出叶子片刻,他的身体会恢复些知觉,抓紧给他灌下粥汤吊着命。”
苍海心取了叶子,向里走。但见先前围护在玉澡盆外的多层画屏俱已卷到顶上,花房内一览无遗,像个曲终人散的戏台,少了摄人的迷离。正中放着澡盆,玉石外壁触手尚有余温,但那点温也是强弩之末。
盆中躺着一个白腻腻的黑须中年男人,脑袋边的小几上摆着一盏刚熄灭的油灯和没动多少的酒肉。苍海心把怀梦草叶子塞入男人舌下,果真老老实实不动弹。他把男人从盆中拖出来,草草擦干了男人泡到起皱的皮肤,给他穿衣梳头,收拾了一番,背出来。
雪信还站在门口,瞧着他,眼神闪闪,古灵精怪,一副不怀好意的模样:“我又想起来,”她说,“他对自己的身体完全控制不了了,失禁时,你要好好给他擦身换床褥,别让外人闻出来。”
看来若不是剩下的事不方便亲力亲为,她是不会交给他的。交给他的,尽是没什么油水的脏活累活。
“你还有事要交代没有?”苍海心颠了一下背上的高献之,盯着雪信。
“没了。我这就安心歇息去。”
“你身上的气味闻着不对,你还有事没说。”他说的闻着不对,是真的闻着不对。
苍海心闻见雪信身体的气息正发生陌生的变化。当然,她离开他许久了,饮食起居,皆不同于过去,体香随境而改也说得过去。可他感受到的不对,似乎不止于对气息本身的描述,还有一些借由气息表达于外的东西,他说不清。
雪信一笑,这笑十分倨傲,意思显然是即便还有什么没讲的事,她也不打算讲,而他也不必追问。
高献之自己不能行走,拖着他也钻不了地道。苍海心向侍卫们借了个麻袋,把高献之套进去,扎好,放在板车上,又堆了半扇羊和一些米面,推进了高家。他深知要维持住这个机密,怎么也绕不过寄娘,便找了个由头,引寄娘去库房看了麻袋里的高献之,将他所知和盘托出。寄娘对雪信的作为早有预感,最初的惊吓过去后,沉着下来,帮着策划了接下来的事。
入夜后,苍海心潜入高献之房中,偷穿高献之的靴袍,打开房门,大喇喇走出去。当晚浓云掩月,苍海心又低着头,门前值守的侍卫只认衣服,还以为高献之走出去了。走到后园,苍海心从假山洞穴中拖出高献之,给他换上自己身上那套衣服,把人弃在路旁。
寄娘算准时辰,假装带人巡夜经过,发现了人事不省的高献之,旋即叫人抬回房中,又连夜请大夫来诊治。一夜把龟兹城里排得上号的大夫都请来瞧看,都看不出毛病。大夫只说,高节度使没病,只是累了,睡着了,睡醒就好。这话大夫们自己都不信,若只是睡着怎么会叫不醒?但寄娘接受了大夫们的结论,赏了诊金,遣人送大夫们回家。
寄娘向看守院门的侍卫宣布:“高节度使近染小恙,需闭门静养,不见外人。每日只放送饭的人进去。”又告诫高家余下诸人,“谁敢乱说,就用针缝了嘴。”
高家上下对高献之前一阵的起居异常本就有了猜疑,寄娘这一宣布,正是坐实了。经前一日高献之的清理整顿,大家噤若寒蝉,没人敢私下妄议论,却都显出恍然大悟和“我早说吧”的神情来,对前一日给一些人招来杀身之祸的猜测更深以为然。
不少人在肚子里暗暗顺着藤接了下去——高献之酒色过度,掏空了身体,不行了。
高承钧离开高家后,枉死在宅子里的孤魂野鬼都出来闹,高献之前一晚在房中没有遇到,不知道厉害,还色厉内荏试图镇服鬼物,今晚是终于撞到了,顷刻被吓掉了魂。对,什么病也没有,却躺着不醒,可不是掉了魂吗?
尽管有了深一步的共识,依然没有人敢放肆,高献之只是掉了魂,还有醒来收拾她们的可能。若高献之醒不过来,则高家就是高承钧的高家了。高承钧是寄娘带大的,高承钧平日对寄娘都是恭恭敬敬,还有谁敢在这时候当刺头?
此后,每日只放送饭人进屋,寄娘也不再提请大夫诊治或找神汉来折腾折腾。大概是事情出得太大,寄娘也担不起责任,也不敢大张旗鼓找人解决,只能先捂着,等高承钧回来处置。
众人惴惴了好几日,渐渐觉出,没有高献之的高家很不错。大家不用提心吊胆,一会儿担心失宠一会儿又担心被杀,虽然晚上出门还是会撞到白影,但白影也不伤人。简直一片安详,且就这么安详着吧。事情居然也那么悄没声地压下去了。
城中另一处,怀梦居中,雪信交托了任务,松了弦。
花房也终于成了名副其实的花房。她取走了铜灯树,摘掉了山水挂屏。当初是先把澡盆搬来花房地基上,后搭建玻璃壁罩住的,留下的门宽高都不容澡盆通过。除非锯掉铁条扩门,否则澡盆是搬不出去的。被高献之躺过的澡盆,无论如何刷洗,她都不会再用了,但可以留着养鱼种睡莲,不至于废弃了。
她恶狠狠睡了好几天,每日午后迫不得已起来,去花房摘一片怀梦草叶子,放在卧房床下的盘子里,等苍海心来取走。苍海心将监视高献之当做自己新的重任,对她也少了废话。起初,他还时不时做了吃食送来,雪信遥想他这几日干活儿的情形,对于从他手底下鼓捣出来的食物,坚决难以下咽,郑重宣布她绝不会吃。苍海心也就作罢了,再来也只不过看她一眼,揣上叶子就匆匆去了。
睡够以后,雪信开始嫌这座宅子的安静。人太少了,正堂上没有宴客的笑语欢歌;侍卫们无事时,也不会来内宅打扰;她和两个婢女,算上一条小狗,脚步都轻,在高高大大的屋子里走路,似乎激得起回声。没有人与她闲聊斗嘴了,她只能掰了菜叶喂喂兔子。
如何打发长日成了每日醒来首要考虑的事。她翻箱倒柜,找出搬来前没有做完的绣活,不过才戳了几针,心思就飞了,立刻眼酸脖子疼。绣花于她也成了重活儿,制香是更别想了,倒是可以把自己关在纸帐棚子里品一品作为嫁妆从安城带过来的香。不过红炭才埋上,她的心思又飞了,牛嚼牡丹,不辨滋味。
唯一不走神的就是算日子,算高承钧走了几日,哪一天能回来。
事情还没完呢。她只是获得了小小的一步胜利,给她要的结果做好铺垫。高承钧回来,见到高献之的情形会说什么,要如何接管高家?她只能提前估量,无法掌握。
她现在随时可以弄死高献之了,反而不着急了,她要完整的胜利。等待使人焦虑,策划阴谋最是劳神,故而她在绣花时总被针刺破指尖,在熏香时总是失手把香丸掉到地上。
如此反复焦灼又过了几日,雪信厌烦了她的焦灼,召来手下懂各路胡语的侍卫,令他们改扮成客商,分散到城中各酒肆等消息。龟兹城是商路往来必经之地,各路消息,大大小小,虚虚实实,都被经过这座城的人们带来。
消息汇聚后,有的被过滤湮灭,有的经过整理改头换面,被人们带出城,传播到新的地方。所以消息流转虽多,寻不到源头,也多是不尽不实,不过有见地者,还是能在乱流里淘拣推敲,拣出可信的部分,管中窥豹。
消息芜多,总比没有好。
起初几日并没有确凿消息,人们也乐于谈论高家,但高献之染恶疾的消息被严密封锁,高承钧调解部落冲突还未有结果,众人多是虚妄猜度,从中可监察人心向背,真材实料的消息倒是没有。
对于侍卫们带回来的消息,雪信渐渐不放心起来。倒不是怀疑他们欺瞒,他们呈报给她的必是先经过了他们的判断,也许漏掉了不该漏的,删去了不该删的,只留下那些能取悦郡主的话,那她听到的自然是走了样的消息。
雪信换了身不甚醒目的衣服,扣上帷帽,只带了侍卫队长和一名婢女,走出了怀梦居。
怀梦居紧邻市口,周围商铺酒肆林立。一嘟噜一嘟噜的胡语夹着汉话扑面而来,满街热闹喧腾的气息,食肆涌出肉香酒香奶香招徕客人,擦身而过的胡人体味浓重,与身上擦的香油香膏混成更加古怪的味道,不过青春豆蔻的胡姬好一些。风向不对时,风会送来远处一个牲口市场的气味,多是骡马、牛羊与骆驼,隔远了,气味被稀释,也不是那么不能忍受。
比起洁净清冷的怀梦居,走在龟兹的闹市,如置身一锅炖入味的羊杂汤中。
那家往酒里浸娃娃掌的酒肆凭借着这一手顾客盈门,在杯中的和从不同人身上透出的酒的气味,都有股子熏人欲倒的奇特力量。雪信找了个角落坐下,让婢女随便要了几样菜摆着,独没有要酒。她竖起耳朵,搜寻大堂中四面八面的议论。
酒肆这等人口混杂之所各种人都有,他们讲的话有她听得懂的,有听不懂的,还有半懂不懂的,四面滚动的人声,像是羊杂汤锅里冒上来的一串串泡泡,飞快涌上来,又转眼消失,被新的泡泡取代。她辨认那些话的意义,找到了一个她关心的话题。
那个有安城口音的中原商人刚从草原上回来,他讲述的内容很快也引起周边人的注意。像是在锅中心浇下一瓢冷水,涌动的泡泡迅速止歇,大家停下重要不重要的讨论,把注意力放到中原商人讲的事上。
高承钧到那里的时候,中原商人正好在葛逻禄做生意。
葛逻禄如今的女首领是从中原王朝嫁过去的和亲公主,葛逻禄人对来自中原的一切都抱着友好的态度。商人带去茶饼和布匹,从他们手里买牛羊,偶尔还有从戈壁摊上捡来的美丽玉石。商人是没有资格走到事件的核心亲眼目睹发生的事的,但远远望见个大场面,加上从亲历的葛逻禄人口中收集一些,他讲的情况还是足够复原当时的情形。
高承钧只带了一支百人的轻甲骑队,进入两个部落发生冲突的地带。高家军着玄黑皮甲,头盔和铠甲上的鲜红装饰,让人们想起前不久他们在草原的黑夜中点燃的一簇簇火,制造的一场场屠戮。
前一刻还在瞪眼拔刀的两个部落的武将都不由站直身体,垂下刀尖。高承钧从一匹神骏的黑马上跳下,走向专为解决这次冲突而搭建的谈判营帐。两个部落的首领在大帐门前迎候,恭恭敬敬地施礼,跟随高承钧进入营帐。
帐中,两个部落的首领分别从自己的立场讲述了冲突经过。高承钧对着羊皮地图看了良久,说:“草原一望无际,地貌都差不多,标记不明,容易混淆,才有了今日的争端。今后就以这座土山为界。”他命人在地图上标记的小土山上堆起巨石,以示裁决结果。
临去,他挽铁弓向石堆射了一箭,箭杆一半没入石中,说:“今后,你们一东一西,以此为界,互不侵犯。若有人马牛羊越过此箭,即可射杀。”
随后,高承钧被葛逻禄的女首领迎回葛逻禄营地参加庆功宴。谁都算得清楚,按照高承钧重新划定的边界,葛逻禄人是占了大便宜,从对方部落手里挖了一大块水草丰美的地盘,首领自然是要好好谢谢的。
在酒宴上,女首领又提出将自己的女儿嫁给高承钧。高承钧说:“我重新划定边界,只是纠正过去针对葛逻禄的不公平待遇。若我答应婚事,世人会以为我是为了娶你的女儿。”
葛逻禄的女首领并不就此罢休:“我把女儿嫁给你,也并非用她感谢高将军的公平裁决,是因为小女一直爱慕将军,愿随将军左右伺候。”
高承钧沉了脸:“皇上早已为我赐婚,我也无意立侧室。首领好意,却是要陷我于世人之口?此事无须再提。”
高承钧讲话掷地有声,拒绝得有礼有节。若原先他只是以暴力慑服对手,那么这回拒绝,更让人敬服。自然有人忍不住会拿他和他的父亲作比较。同样是叫人闻风丧胆的杀神,起码在女色上,高承钧比高节度使少了毛病,同样也少了弱点。
不过,还是有多事的葛逻禄人告诉中原商人,首领要嫁给高承钧的那个女儿与高承钧早就相识,与高承钧未过门的正室夫人也是好友。这回来葛逻禄,高承钧是与首领的女儿同来的,多半是他面上抹不开,才公开拒绝。
他们津津乐道,过去葛逻禄也往高家送年轻女孩子,那完全和送牛羊没两样,送出去了人家是转卖还是杀了吃,他们都不能生气。这回不同,他们觉得自己没有被迫用财物换取安身立命之地,而是凭感情赢得了高家的偏袒。这是个好开端。
中原商人讲完,大家争论的只剩下高承钧会不会娶葛逻禄的姑娘了。人都是好奇而健忘的。不久前,那个安城来的郡主、高承钧未来的夫人,还在龟兹城里制造了一场抢购风潮,转眼他们不关心她了,忙着扑向新的消息,新的话题。
那些争论就没什么可听的了。
凝神听了好一阵,雪信神思也倦了,又见点了摆在桌上装样子的菜品小吃已被侍卫婢女一扫而光,便对婢女道:“坐车回去吧。”
此刻她们走出来离怀梦居也不远,若是以前,溜溜达达走个来回,对她来说也不算什么,可这些天她累了。
婢女答应一声,跑出去了。
没多久,恰是雪信与店伙计会完账走出酒肆时,马车到了。忽一阵风,扬起帽上的轻纱,露出雪信的半张脸来。雪信整理帷帽,登上马车。街上还是一锅沸汤,没有因为她无意漏出的姿容更沸一点。人来人往,有人见了,也照样走他们的路。
西域诸城,或是防烈日风沙,或是因为各族习俗,常能见遮掩面容的路人,也不止于女子。在龟兹,时人以强健丰腴为美,而立在街边的雪信看上去就是个孱弱瘦削的女人,那半张脸更是瘦到要脱形。路人不仅没兴趣,还有些不忍看的意味,匆匆行过。看来若她不是郡主,不是皇上赐婚给高家的儿妇,龟兹城中的居民是懒得关注她的。
主从三人从怀梦居后门悄悄出来,马车也是绕开了车水马龙的前门大街,从后门回去。雪信被婢女自马车上扶下,就见到树下系着一匹高大黑马,黑底子上星星点点的白花。她走到近处,那马喷了个响鼻,一抖鬃毛,漫天沙土粒子朝她飞来。
一名侍卫抱了一捆干草堆在黑马面前,对雪信道:“郡主小心,这马躁烈,还是远着看为好。”别说大马忽然蹬人有多危险,那么大的蹄子,踩在人脚面上,脚掌骨也会碎的。
“高承钧回来了?”她问那侍卫。
“马车出去后高将军才来的。听闻郡主外出,将军又要上马,我们说若郡主待会儿回来,将军却出去了,恐又会错过,将军这才作罢了。这会儿该是在前面等郡主。”那喂马的侍卫说。
雪信站着看那匹唤作霜夜的黑马嚼干草,伸手拍拍它:“都说马聪明,你一定不会傻。你在安城就见过高承钧为我杀马吧?还记得那是秦王世子的马。在龟兹他又杀过一回,这次是高献之的马。你信不信他会杀第三回?他自己的马。你说我若要杀你,高承钧不同意怎么办?我若偷偷把你毒死,高承钧会不会生我的气?那他也只是生生气罢了,还能拿我怎么样?”说到后来,已近喃喃自语。
霜夜翻了翻一对小耳朵,也不知道是听懂了,还是没听懂。
经过后园,雪信在花房门前见到了高承钧。他垂着双手,打量精巧斑斓的琉璃壁。雪信长出一口气,幸好,她提早把高献之打发了,否则高承钧早于她估算的日子回来,又不打招呼乱逛,必定会撞上。
高承钧听见身后的脚步声,回身向雪信走来。他与霜夜一样,风尘仆仆,细小沙粒藏在他的发丝间,在他簇新的盔甲上蒙了薄薄一层。他走过来说:“想不到你把这里布置得这般用心。”怀梦居落成后,算上这回,他也只来过两回,上回说得不欢而散,也没参观她的居所。
“一砖一瓦,一草一木,都是我的,我自己享用的,当然要用心。”雪信在心里说,除了这花房,这里还是专为炼化你父亲的催命炉。
她摘下帷帽,交给婢女。
重逢的脸庞看得高承钧心颤,他搂住她的肩膀:“你再瘦下去就不好看了。”其实已经不好看了,只觉得手底下是一把棱起的骨头,拥在怀里的人单薄如纸片。他低声说:“侍候你的婢女该杀。”
也不知道他是心疼到口不择言,还是身价不同往日,一开口就有了要人命的傲慢。他们两个别后重逢,一个想着杀对方的马,一个要杀对方的婢女,也许是将这种残杀的权力作为掌握对方的证明。
高承钧的目光盯得婢女后退了两步,几乎要跪下认错讨赦。但婢女跟随雪信多时,知道雪信必定维护她,也不容她在别人面前软弱,于是强撑僵立。
“比起一语不合就离开的人,我的婢女已是竭尽全力。”雪信说,然后作了手势,让婢女离去。
“我没有从你身上看出她们的竭尽全力。”高承钧声音冷冷。
“时而忧,时而惧,时而怒,时而思,如何不伤神?”雪信靠在他怀里,“思君如满月,夜夜减清辉。我外出,就是等你的消息。”
一声缠绵,卸掉了高承钧的戾气,他放低了声音:“我日夜兼程赶回来,也是因为想念你。”
那个中原商人比高承钧早两日离开葛逻禄,他的商队怎么可能快过高承钧轻骑营的行军?她在酒肆听故事时,高承钧紧追着他的故事就到了。
“我听说你的事了,你这回做得很好。”高承钧重新划定葛逻禄的地盘范围,可不仅是对葛逻禄的偏袒,更多的是对旧秩序的否定。他违背她的安排拒绝葛逻禄提出的婚事,偏偏又安了她的心。他无论怎么做,接受或拒绝,都会违背她的意愿,但意愿也是分表里的。权衡利弊做出的打算落空,心里却是满意的。
“我应下秀奴,你才不会放过我。”高承钧看得明明白白。
自来西域,两人难得如此宁和,如此意气相投。大概是他们都认为胜券在握,最大的阻碍已扫除,让爱着自己的人,去接受一个与预想有出入的结果,总是比对付敌人容易得多。
“你还是先回去复命吧。”雪信推他。在高家的高墙深院里,她为他准备了一份礼物,等他回去接收。
她支撑着,看着高承钧走,他走出很远回头望来时,她也是笑的。笑容把言语冲散了,她的笑容里有妻子望向丈夫的自豪,也有圣人看待世人的悲悯。是有那么一刹那,她后悔了,她对高承钧太坏了,可是高承钧的父亲杀了她的师父,她把高承钧的父亲折腾个生不如死,绝对公平。
何况,他的父亲十恶不赦,合该除掉。
何况,皇上也好不容易下了决心,要用他取代他的父亲。
她对自己说,你有死生大仇要报,亲爱之人无动于衷,数度陷入绝地,心冷到头了,就下狠心自己干了,有什么不对?起码没有再去求他逼他,你还帮了他一把的。
雪信回到卧房,坐在妆台前对镜端详了一阵,写了张字条,与新摘下的怀梦草叶子一同放进床下的瓷盘,又去睡了。
午后,苍海心穿过密道,来到怀梦居。他溜进她的卧房取了怀梦草,看了字条,皱眉歪头考虑了片刻,去小厨间发面做馒头。蒸熟了,才把雪信拖起来吃饭。
雪信被端上来的食物骇住。
苍海心用的是能找到的最大的笼屉,蒸了满满一屉。馒头白白胖胖,每个都有他两个拳头大。
“你是不是要外出,怕我饿死,所以提前为我准备了十天的口粮?”
“你不是写纸条问,是不是瘦得不好看了吗?”苍海心从怀里抽出小字条,两个手指头夹着挥舞,“嫌瘦就多吃,没有比吃馒头更长肉的了。”
雪信又坐到镜前,摸了摸脸颊,又掐了一把,似乎要从这一把里硬掐出点肉来,顺手补了粉,说:“高承钧今日见到我居然说我再瘦就不好看了。”
“我让你多吃,你当耳旁风。他随便说一句瘦得不好看,你就郑重起来。”苍海心自己抓起个加大号的馒头,三口两口吞下一个。
“你酸什么?我瘦得不好看了,他就不会那么听话了。”雪信坐到几边,也抓起一个馒头,扯成小块吃。
“你到龟兹以后,他就没听过你的话吧?嗯,肯定是你在来的路上太辛苦,掉了肉,瘦得不好看,他才不听话的。”苍海心边吃边打趣她。
雪信不搭他那酸里酸气的挑衅的茬:“我若是瘦得不好看了,那我离开龟兹的时候,他只会记得我不好看的样子,一副不好看的样子,怎么能挟制他,让他安安分分守在龟兹?我不好看了,你也会离我而去。”
苍海心大口吃着馒头,嘴里的话也一刻不得停:“你别把我们想得浅薄。也许他不为你,为尽忠朝廷,也会安安分分守在龟兹。而我帮你,是沈先生的安排,也是你爹的托付,你瘦了你爹要割我肉的。”
“你不浅薄,也不会被我从山里骗出来。”
“那叫天真,不是浅薄。刚好我喜欢的姑娘长得美,不是我喜欢好看的姑娘。你瘦了也别发愁,我觉得很好看。不过你要是吃胖了,那可就太巧了,我正喜欢肥美人。”
哪有这样啃着馒头,也不运气打招呼就突然表白的,坦然得像说今天天气不错,馒头真好吃。
“你这样说情话,一点意思也没有。”雪信吃了一个馒头已经撑了,摸摸自己微微下陷的脸颊,又抓起一个馒头,盯着它犯难。眼里装得下,肚子塞不下。
“你说情话是不会白说,一句话要讨一个便宜,可别人不傻,不会次次被你哄住。我说情话是啥也不图,想说就说,才是真心的。”苍海心真是越来越不天真了。
雪信埋头,艰难地应付起第二个馒头。美色是她的刀,拿来开路无往不利,她用习惯了,不容刀生锈:“高承钧回了高家,见到高献之了没有?”
把已成废人的高献之交给高承钧,大有种“寒窗苦读十年,一朝考场交卷”的感觉,须得步步谨慎。
寄娘把高承钧带去高献之床前,转述了之前大夫们的诊断,又欲言又止,把夜来宅院中白影乱飘的事隐约提了下,将二者挂上关系。反正见鬼影者不止二三,这几天凡夜里出来走动的人都撞见过。高献之自己从卧房走出来,又莫名倒在道旁,也有多名侍卫目睹。寄娘所言都是任你查证的事。
她把一个昏睡不醒的高献之交给高承钧,高承钧注视着那张似乎已在睡眠中超然尘世外的脸,说:“好好照料他。”
寄娘说:“是。那是不是再请人来看看?”她含糊说请人,是请巫还是医,或者是巫医,就随高承钧选择了。
“让我想想。在我想完前,不要向外泄露节度使的病情。”高承钧给高献之掖好被子,去了书房。直到苍海心来怀梦居,高承钧也没走出书房。
他在挣扎,是半推半就收下上天送来的大礼,写信给朝廷禀报实情,顺从众人的推举,坐上父亲的位置,还是做个病床前的孝子,倾尽所能为父亲求医。
选前者,高献之病得如此蹊跷,他匆忙继任,免不了落人口舌,被疑与高献之的病脱不开干系。选后者,又要承担高献之真被医治好的风险,高献之的性格越发乖戾,醒来后是赏赐他还是杀了他,也很难说。
若不是高献之倒下了,高承钧几乎以为他对父亲的感情是一成不变的尊敬。
要说他对父亲的感情,刚落地生母被父亲斩首,父亲几度弃他于绝地,他对父亲怎么可能会有入骨的亲情?只不过,被反复抛弃的孩子老早就习惯帮着对方责怪自己,无论对方怎么残忍对待自己,都是因为自己不好。如果做得够好,父亲会接纳他,承认他。同样,他拼命博取父亲的关注和认可,是为了证明自己的优秀。
眼下有两条路可以走,一条依旧是争取父亲,另一条是绕过父亲,取代父亲。
殊途同归。
雪信在等待的是高承钧的选择。不是她的逼迫,不是她的安排,她留给他一个能即兴发挥哄她高兴的机会。就像刚刚发生过的,他坚持拒绝葛逻禄的提亲。
她在枕上辗转,玉簪碎敲瑟瑟宝石枕,听烦了,抽出玉簪扔在枕边。她都已习惯了,白日睡觉,夜里醒来,一旦白日里睡多了,夜里很难连着睡到天亮。
夜里醒来,心事浮起,她闭着眼抽丝剥茧,把一件事里里外外想完了,想透了,她的觉也完了。她感觉自己清醒得很,根本不甘心在黑夜里睡去。
蓦地,她听见遥远的鼓铃声,惊出一身冷汗。她想,是不是自己嗅入了太多的怀梦草气味,加上身体孱弱,也陷入梦境了?那真实与梦境的分界处在哪里?是在她某一次试图控制高献之的尝试中?还是送走高献之后的某次睡眠里?她是成功把高献之骗入永恒的梦境中了吗?还是失败了,自己也陷了进去?
雪信披上外衣和斗篷,她先走到窗前,窗户关严了,没有一丝风闯进来,悬丝玉磬静默不动。接着又走进小厨间,婢女们正在蒸点心做夜宵。柴在炉膛里噼啪作燃,蒸笼满头汗雾,笼屉之间哐哐相砸,但都不是她听到的飘渺的铃鼓声。
她向外转去,后园花房那边悄寂寂的,铃鼓声是从前厅传来的。她提了盏灯,灯是布置花房外灯杆余下的,蒙了月白绸,是那种发青的白,把烛火那一点点暖色压下去了。
前厅亮着烛火,窗纸被染得渗了点黄,但厅堂太大,烛火微光不够把边边角角都照顾到,窗纸上的光也是明暗相侵。铃鼓声响了又响,她猛然推开门,发现旷室中只有一个小小身影在练舞台上旋转腾跃。环绕舞台边缘,点了一圈蜡烛,烛影摇动,舞步敲响脚底木板,举手投足牵动舞袍上的铃铛。
正是花奴。
黑夜里,不仅是她跳舞的动静传得远,门轴开合发出嘶哑的声音也是惊天动地。花奴停下来,见到雪信,慌忙站在台子上施礼。
雪信险险都要忘了还有这么个人了。高献之只闻发簪与拨浪鼓的铃鼓声即可入梦后,她便不再召花奴冒着凛冽夜寒到花房外作舞。后来精力不济,渐渐也没空督促她练舞。花奴常日里也安静,到了饭点出来与婢女们一起吃顿饭,几乎不与雪信照面。
“好好的,半夜练什么舞?”雪信说。
花奴跨过一排蜡烛,从台上一跃而下,拜倒:“惊扰了郡主休息,花奴错了。”
“我没怪你。我本来也是半夜睡不着,才听见你在练舞。其实你不用再练了,我需要你做的事你已经完成了。”雪信把花奴拉起来。
花奴背对烛火,瞪圆眼睛:“花奴听说了,高节度使又杀人了,秀奴姐姐收的两个小婢女也被杀了,他还要杀秀奴姐姐。若我留在高家,没有随郡主过来,此刻怕也被杀了。郡主早先救过花奴一命,算上这回,我欠着郡主两条命了。我不能为郡主做更多重要的事,唯有郡主教给我的东西,不敢忘记。”
雪信瞧着花奴,笑了,像是瞧见了自己少年时的样子。
她少年时应该是更傲慢的,目空一切,以为凭自己发句号令、撒个娇,再不行就搬请沈先生出来,没有摆不平的事情。但也会在深夜里练习舞蹈,清楚那是自己的一门傍身之技,迟早要用来做什么了不得的事,不敢不精熟。她在深夜里一遍遍演习舞蹈,然后白日里,在教习师父和一同学习的女孩子面前游刃有余地走一遍。人后使劲,人前风光,还让人以为她全凭天分,别人学也学不来。
“看来你心里是把我当作你师父了,那我也不能不认你这个徒弟。”雪信在身上摸索,想找件东西作确立师徒名分的见面礼,可她是睡到半截披衣出来的,首饰都摘了,此刻披发蓬头,两袖清风。她拉住花奴说,“走吧,厨间里蒸着点心在。”
趁花奴与婢女说说笑笑吃夜宵,雪信去了趟库房,为花奴选好了礼物。那是一套黄金铃铛串,可系于手腕脚踝,声不如铜铃洪亮,也不似银铃清越,却适合在静夜中倾听,有一种适可而止的温柔。她把花奴叫进卧房,把金铃包在丝帕里递过去:“这套铃铛并不是专为舞蹈打造的,平日里戴着也不吵人。”
花奴双眼一亮。这是她拥有的第一份贵重首饰,刚到高家时起舞所穿的黄金宝石璎珞舞衣并不是她的,与她同是送到高家的礼物,在礼单上的位置还在她前面。 听香录(全五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