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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转头寒灶起新烟

听香录(全五册) 绮白 14226 2021-04-27 11:47

  第九章

  转头寒灶起新烟

  曼陀罗花田薄雾中间浮出个影子来,像是被雾半托半推着走出来,戴着无暇的白纱帷帽,却穿着件脏衣服。

  “喂不熟的白眼狼。”苍海心站在花径外头,跺着脚骂。

  雪信走到还有一步便可跨出花田的地方止住了,她停在对面人能看见她、却看不清她的地方,双手合扣藏在衣袖里。

  “白眼狼,白眼狼!”苍海心跺着脚骂了会儿,问,“你怎么不还口?”

  雪信显然并不想回答这个问题:“你还有什么要骂的,趁我不还口,都骂出来吧。”

  “你衣服怎么回事?”

  雪信低头看看牙色裙子上的黑血:“不小心打翻了汤药泼上的。”

  “你就没什么可对我解释的?”苍海心的鼻子一闻就闻出来了,他并不信雪信的话。

  “都是你身后那位先生做的好事。

  “你还记得狮子宴吧?高承钧被人撺掇进了狮子笼里,可他没死。没死也有没死的好处。锦书被送来时,手上握着一份名单吧,那上面罗列的是要为狮子宴负责的朝臣,他们并不是真正鼓动起这场事端的人。当时皇上问我,把锦书送来安城,有什么交换条件你还记得吗?雀鹰传书给我的条件,换掉那些忠诚于皇上、忠诚于太子的朝臣是第一件,让你娶崔露华是第二件。

  “自高承钧退婚后,皇上觉得对崔家有亏欠,也不好再授意他们,只有等着崔家向皇上提出请赐,而崔家骄宠小女儿,要促成这桩亲事,全在崔露华的选择。以崔露华的性子,不可劝,只可激。”

  雪信说了这么一大段都有些疲了。

  “那还有第三件事吧?”苍海心周身沉静了下来。

  “第三件事于你倒没什么不可接受。第三件事是让我留在安城。”雪信觉得这个没什么不能说,“你要的解释我已经说完了,回去吧,安排安排接下来的事。”

  苍海心只觉得一股股寒气从脚底心冒上来。雪信只是说了三五句,把一件极为复杂的事交代完了,她不因为摆脱了他而高兴,也不因失去了他而表示难受。只依凭感情不论理性的女人有害但不可怕,无视感情只凭逻辑做事的不一定有害,在男人眼里却是可怕的。

  “能说的,你都说明白了。”苍海心走上前去,“但你为什么要把血说成草药汁,你为什么要在我面前戴着帷帽?”他冷不防掀掉了她的垂纱帷帽。

  雪信发出尖叫,双手抬起挡在脸上,双手手背上是如同叶脉延伸分叉的黑色筋脉,从袖口到手指尖。

  苍海心掰开她挡在脸上的手,雪信一边发出更为凄厉的尖声,一边把脸扭向一边,她展示在苍海心眼中的半边脸上,亦是密密麻麻的黑色血筋。苍海心把手抚了上去,如触到开了片的瓷器,明明是光滑莹白的,却布满可见却摸不出来的裂纹,从脸上延伸到脖颈。

  不用猜想,那衣裳覆盖下的肌肤也是如此了。

  苍海心抱住雪信:“这是怎么了?”

  雪信顺势把脸放在他的胸口,双手环到他的脖子后,这样他便看不见她的脸、也看不见她的双手了。

  美貌于雪信是什么?是她自幼以来的依凭,是她用顺手的武器,失掉了美貌,她比拔掉牙齿的狗还不如。

  “会好的。只是吵了架,一时控制不住毒质,发作了起来,玄河只能把毒引到皮肤下面,总比让毒质汇入脏腑强些。再等几个时辰,毒质就会沉下去。”

  苍海心感到怀中的雪信在发抖,他安抚地拍拍她的背:“不丑。”

  “你在说谎!我知道这已谈不上丑,是可怕,是恶心,我自己都不想照镜子。”雪信的语气里满是痛苦,“你闭上眼睛,背过身去。”她心里依然厌恶着自己,让苍海心见到自己这副模样,心生恐惧,然后乖乖娶了崔露华岂不正好?可她偏偏在意他心中她的模样。

  “不是我喜欢漂亮姑娘,是我喜欢的姑娘恰好是最美的。过去是所有人都欣赏得来的美,现在是只有我一个人可以欣赏的美。”苍海心说得很慢,很认真。

  雪信把苍海心推开些,一个耳光打了过去:“你在骗我!”

  苍海心还是把她抱住,把她的脸压到自己怀中,接着说:“当初你嫁给高承钧,我并没有无法接受,因为我把你嫁给高承钧当成计谋的一部分。眼下要我娶崔露华,照例是阴谋算计,我也没有什么不能接受。当计谋达成了目的,中间无论做什么事都可以不算数的。我不能接受的不是被安排了这个结果,而是你卖掉我以前,没有同我商量。”

  雪信的眼泪滴到他衣襟上,语声整顿了又整顿还是哽咽:“别人对不起你多少次,只要有一点光亮你就原谅别人,你是怎么做到的?为什么别人只让我失望了一次,我就无法原谅他?”

  “这让我怎么说?想得开就是想得开,你想不开,我也没办法让你想得开。”苍海心给她擦眼泪,“玄河也说过毒质未解之前,忌大喜大悲,你都这样了,还是别哭了。不就是娶崔露华吗,我娶就是了。”

  “娶崔露华是第二桩事,还有一个附带的小条件。”雪信垂下脸,用袖子轻搌泪痕,生怕碰破了皮肤,“桑晴晴需要你娶花奴为侧室。我知道花奴对你没有情意,你们缔结婚姻也不过是将来瓜分利益的凭据,所以到时候我找个婢女替花奴行礼,花奴还是留在我身边,你不会反对吧?”

  “你!”苍海心抬起了巴掌,终于还是落在自己脑门上,“你也太欺负我了!可看在一切都是不作数的份上,我原谅你。我也有个条件,还记得当初高献之让人在沙盘上用香料堆砌出的灵芳宅第吗?我要那个,做我的大婚贺礼。”

  “那个容易。”雪信答应了。

  趁着这副模样,他见了心软,不但不闹了,连与崔家联姻的事也不好拒绝了。这是皇上说的。皇上也有他不太善良的时候。

  每个末日的后面,都是新一天的微曦。只有少见多怪,没有过不去的绝地。

  那夜的后半段,先是河东侯只带数名亲随入宫,与宫中侍卫一同追拿苍海心,被苍海心领着疯跑了半个时辰,丢失了目标。高承钧从药园回来,送雪信回公主府,路上不发一语。

  天快亮时,皇上离开长南观。在花田入口静候了小半夜的河东侯及宫中侍卫等人,看见苍海心在皇上身后十步外跟着,肩上负着个大麻袋,双手还各提着两个小麻袋。与往日不同,这年轻人的脸上终于没有了嬉笑轻松的表情。

  “朕让这孩子留下补了砸漏的屋顶,把洒在观外的黄豆拣起带走,已是惩戒过了,河东侯领他回去,不必再罚。”皇上用眼神示意河东侯,“再说,脸上打出了青痕紫斑,让他如何做新郎?”

  河东侯重重闷哼,不驯服的白眼飞向皇上:“谁说我要打他?崔家的事,纯是……崔家胡闹!”他原本是要点雪信的名,中途还是怀着老父亲的拳拳偏心昧下了。

  “朕欠了崔家一个好女婿,朕给崔家挑的女婿,如今是河东侯的女婿。故而朕只能把自己的子侄与安城里数得过去的门阀子弟放到崔家小女面前,让她自己挑一个。这是赔给她的,她挑了哪个,就是哪个,谁也不能拒绝。苍海心这孩子一时没转过弯来,朕也劝过了。河东侯看护不周,让苍海心溜出来胡闹,朕也不计较了。河东侯不必气恨自责。”皇上微笑着看向他的表弟。

  “谁说我是自责!”河东侯看向左右,恨不能找个坛坛罐罐摔一下。

  “河东侯不打苍海心,也不是自责,莫非是要打朕?”皇上故意打趣道。

  “不敢,臣可以回去打臣的女婿出气!”河东侯故意拔高音量。他这口气咽不下去,顶心顶肺。皇上撮合高承钧和崔露华时,是雪信死活不让。他正寻思让高承钧与雪信断婚时,雪信又出来把他看好的女婿塞给了崔家。都说儿女是讨债鬼,果不是虚言。

  “爱卿的女婿亦是国之栋梁,关系边疆宁定,爱卿棍下留些情,莫打折了。”

  “陛下勿忧,臣的女婿,骨头硬得很。”河东侯只有再发声闷哼,命亲随架起苍海心就走。

  苍海心被拉扯着,手中与肩上的麻包砸在地上,又落了一地黄灿灿圆滚滚的黄豆。

  刚出宫门,河东侯就命侍卫把苍海心双手捆起,绳子另一头拴在了他的马鞍上。苍海心不挣扎,河东侯的侍卫队长看不过去,悄声说:“越王二公子脱管出逃,也是为公主,是侯爷默许的。”

  “他既不是我女婿,我就不必对他太好。我今后也只管看住了,不让他跑了就是了。”河东侯又是叫嚷得好大声。

  这件令他痛心疾首的事,他不能找闺女出气,不能找皇上翻盘,连过去随便打的高承钧也成了碰不得的。他只能重点责怪苍海心太笨,踩了他闺女的圈套。再有就是怪苍海心胆子不够大,闹得太轻,没敢拆了长南观提着皇上的衣领耍赖,末了还要把他自己铺开的烂摊子收拾好,灰溜溜地出来,气焰大堕,如何对得起他的期许!

  夏日天亮得何其早,等不得人回过神。远处城门口的鼓声响了,一站又一站传递过来。有些早起的人刚出坊门就撞见了河东侯的队伍。

  河东侯坐在高头骏马上,马后牵了个越王二公子,是新乐公主的裙下臣,也是崔家奉旨招亲选定的女婿。浅金色的晨光落在河东侯的脸上,训练有素的战马悠闲地踏着小碎步,而马上的河东侯一手扶着鞍桥一手拈他的短黑须。

  如同奴隶般被拖在马后的苍海心也不着急,他的步子完全跟得上,拴他的绳子始终没有绷紧的时刻。热闹太过有趣,有人忘情地凑过去与苍海心寒暄,还未凑近便被马旁马后的军士拦开。苍海心身处闹市与是非而浑然不知,只是盯着面前拂动的马尾移动脚步。

  如游街一般的队伍刻意绕了路,从崔家门口经过。崔家早得到了好事者的报信,崔尚书召集起一众家仆拦挡住了道路。

  崔尚书远远对苍海心叫:“这不是贤婿吗?”

  苍海心只是朝崔尚书看了一眼。

  河东侯驻了马,居高临下道:“六礼未成,他是你哪门子女婿?”

  崔尚书被河东侯瞪得心慌,对着他的马头匆匆拱手为礼,又向苍海心道:“贤婿可是受了为难?”

  苍海心笑出了酒窝:“崔尚书好早,我正与河东侯遛马呢。”

  “老崔!”河东侯在马鞍上歪过身来,“这狗玩意儿是你家女婿?”

  崔尚书后退了两步,看看河东侯,又看苍海心。这位贤婿也不是他满意的人选,但河东侯的羞辱他更吃不下:“贤婿莫怕,自有皇上为你、为崔家主持公道。”

  “崔尚书说笑,晨起遛马,扯什么公道不公道。”苍海心说。

  “这门婚跌你老崔的面子啊?我看老崔你还是再考虑考虑。”河东侯没好气的。

  “圣眷岂容推脱。”崔尚书诚惶诚恐,向宫城方向行礼。

  “你退不退婚?”河东侯气势逼人。

  “不退。”一个尖刺刺的少女声音从门后扬出来。两列婢女举着竹条扫把鱼贯跑出,崔家小女儿昂首走到河东侯马前,“新乐公主欺我,侯爷这个做长辈的,还要帮着女儿一同欺我不成?”

  河东侯用马鞭柄搔了搔头,撒泼欺压崔尚书的事情他做得出,但没脸欺负一个小女孩啊。他回头望自己的从人,找不出个与崔家小女儿对等的人来应付:“老崔,管教好你的女儿。”他还是冲着崔尚书去了。

  “要说管教,侯爷的女儿可是欠了十多年的管教!”崔露华毫不退让。

  崔尚书一把将女儿推到身后,河东侯的鞭梢不早不晚,从崔尚书鼻尖上擦过。崔尚书回头对崔露华怒喝:“放肆!还不收了你的阵仗,退回门后!”

  崔露华脖子一梗,对着她的父亲,也对着河东侯:“不退!”

  这时是河东侯下不来台了,人家小女孩冲他来了,他退了被人讥笑,他一鞭子抽过去也被人讥笑。

  “不退。”是马后的苍海心说话,给河东侯解了围。

  河东侯掏了掏耳朵,看向苍海心:“你再说一遍?”

  “雪信给我吃的,猪食我也吃;雪信让我娶的,母猪我也娶。这婚不能退。”苍海心扫了眼崔露华。

  崔露华冲上去掌掴,苍海心侧身让过,崔露华转回来继续追打,苍海心被绳子掣肘,横闪竖挪,崔露华手指头半分没沾到苍海心的脸皮,反是被绳子绊腿,跌坐在地。

  “看什么看,还不上来打他!”崔露华揪扯小腿上缠死了的绳子,向婢女们发令。

  河东侯只一个手势,亲随军士们瞬间变换了队列,在崔家门前摆出了迎击阵列。苍海心与崔露华恰在对阵中心。崔家婢女无人敢跨出一步,低头不敢迎视骤然扑来的肃杀。

  “雪信有没有人管教,轮不到你说。雪信跋扈的样子最好看。倒是你,你不讲理的样子太难看了。”苍海心双手握着绳子抖颤两下,崔露华小腿上的纠缠松开了。

  崔露华站起来冲向自己的父亲,她被愤怒冲昏了头脑,带着哭音喊出:“退婚!”话音刚落便捂住了嘴,飞奔回了家门内。

  婢女们见势,一个个垂下扫帚,随小主人退走。

  “喂!别退婚啊!奉旨招亲,退婚便是欺君。今日退了,来日还要招第三次,麻不麻烦?”苍海心冲着崔家门里喊。别人怎么对他都好,说雪信不好,却是深深得罪他了。

  河东侯仰天大笑,跳下马来,给苍海心双手松了绑,反手又在崔尚书肩上拍了拍:“老崔别放心上,老夫平日里最好说话,遇到闺女的事,实在没办法。”

  崔尚书只有苦笑。河东侯的闺女是宝贝疙瘩,他老崔的闺女也不是捡来的。不讲理的只怕遇到更不讲理的,这门亲只怕也是逆缘。

  那边河东侯已经命人给苍海心牵来了马,亲手把他扶上去,下令回营。

  “崔家小女一时恼恨,口不择言,未必就退得了婚。侯爷是不是趁热打铁,送崔尚书入宫面圣?”侍卫队长又小声提醒道。

  河东侯跨上马:“圣眷不可却,这婚就让他们结了又如何?这狗小子,崔家也别想跟我抢。”他似乎因为苍海心方才的三两句话而愉快极了,下令道,“跑起来,都跑起来。”

  缰绳松开,眨眼的工夫一群人就离开崔家门前,扬起的细尘半天落不下来。

  不出半日,河东侯走马遛崔家新女婿的风波已闹得街知巷闻。

  雪信拿丝帕裹了脸睡觉,醒来时,公主府的家仆已能绘声绘色地表演当时的情境给她看,宛如当时大家都在场了一般。

  雪信又蒙脸睡了几日,居然听说河东侯给皇上写了奏本,大叹屡次平高句丽的辛苦,请求解甲归田。

  皇上召见河东侯,问除了解甲归田,除了崔家退婚,有什么要求都可以提。

  河东侯便说:“臣辛苦,臣营中老长史更辛苦,为陛下效力大半生,老骥伏枥,志在千里,在臣身边屈了人才。”

  皇上给河东侯捋顺了炸毛,不年不节没有大庆典地就特批给老长史涨了一级散官,让老长史归田去了。

  河东侯顺势又递出第二封奏本:“臣营中不可一日无长史,有一闲人,正可为陛下效忠。”

  皇上翻开奏本,找到紧关节要的一段看了,又从案头抽出另一个奏本:“巧不巧?刚有人举荐这个闲人去兵部任侍郎。”

  河东侯歪过头瞅了眼奏本上的字:“他官阶不到,也能做侍郎?”

  “大将军的长史,官阶更不低,也是个骁骑尉能做的?”皇上觉得好笑。

  “这个闲人是放在我营中周全,还是到兵部有前途,自有圣裁。”河东侯哼出一丝冷风来,已然是威胁了。

  皇上凝眉想了想:“趁着年轻,多些历练也好,或许就没那么多精力淘气了。”手下朱笔蘸饱了墨,在河东侯的奏本上写了条御批。没等河东侯眯起眼睛乐出来,举荐兵部侍郎的奏本也批完了。

  还没等河东侯鼓眼珠子骂出来,皇上又微笑着说:“爱卿啊,你在外征战,朝廷是你的后方,为你打造铠甲筹粮运兵的是兵部,与兵部抓破脸,于爱卿没有好处。反过来,有人替你话语圆转,积极奔走,保障你的后方,爱卿安全了,朕也放心了。”

  “能指望他?”河东侯扬眉,“此刻最得意的,还是他华城里的亲人吧。”

  “朕与爱卿,也是他的亲人,也该栽培他。”皇上将批好的奏本在案头顿整齐。

  河东侯唉声叹气地出了宫,窃窃私语就跟着他一并出了宫门,散布在他马蹄踏过的街道。

  不出一日,苍海心蒙了两份垂青,河东侯与崔尚书抢女婿的故事被编成了歌舞剧,在酒肆巡演。

  三日后,歌舞剧改编的话本也出来了,还是雕版印刷,给话本中提及的每个人物都配了绣像。

  本来这桩绯闻三两句话就可讲完,编歌舞剧的为了留酒客多买几壶酒,印书的为了让话本看起来厚些,愣是把故事回溯到两年前,细说当时还是郡主的新乐公主是如何夺了崔露华的未婚夫、在龟兹又不能与高承钧相容,赌气回了安城。讲她如何在一次郊游野宴中与苍海心勾搭上。喏,高承钧在宫宴中遇险,差些命丧狮口,是苍海心欲除掉这位驸马取而代之、串谋群臣搞的鬼。

  而新乐公主对高承钧固有旧情,哭着跑着捧剑来救,又恼苍海心的擅自举动,找皇上告状,动了与苍海心合谋的几名朝臣,以示惩戒。苍海心与新乐公主翻了脸,遇上也曾被新乐公主坑过的崔家小妹,两人对坐怒骂新乐公主半日后,惺惺相惜。

  崔家小妹也是安城丽姝,苍海心的身份自不用言,门第也合适。崔家即请旨举办马球会,意欲让苍海心打赢诸多竞争者,风风光光成就一段佳话。偏生新乐公主舍不得高承钧死,也不放过苍海心,闯到崔家来扣着苍海心不让他下场打球。崔家小妹来到苍海心面前,剖明真情,送出信物,终成眷属。

  只是新乐公主不甘心自己的野男人被夺,在家中日日跳井上吊,河东侯不管是非对错,抓了苍海心捆在马后游街,逼令其与崔家退婚。苍海心此刻对崔家小妹情比金坚,咬破手指蘸血写情书,誓死不退。河东侯便将苍海心困在营中,一边上刑,一边许以官爵,软硬兼施势必要其改变心意。崔家小妹闷坐家中垂泪,而她的父亲崔尚书朝内朝外奔走,正全力解救未来的女婿。

  虽话本与事实大相径庭,提到的人物俱假托名姓,又刻意强调是前朝人事,却难得地将近日来安城中的大事件串了起来,又繁辞丽藻地提及了由公主的龙涎香、青罗裙、水蚕丝和金珍珠刮起的风尚,教人猜不中谁是谁也难。通篇又是旖旎缱绻,爱而不能得,爱而不能见,恰恰切中了闺中读本的口味,以至安城少女人手一卷。

  苍海心也成了安城少女梦中的情郎。有些胆大的少女还执书拦马,对照书上的绣像把苍海心的品格样貌点评一番。

  说来也怪,在崔家马球会选婿之前,苍海心不过是安城诸多纨绔子弟中的一个,提起他人们所能记得的,也不过是刚到安城时与秦王世子赌球争美人、入林苑猎杀熊罴的事儿。而后他再也无甚突出事迹。论顽劣,有得是比他顽劣的;论挥金如土,也有得是比他挥金如土的。即便他领了送粮的差,又消失在半途戈壁上,也没有多少人记得。在安城里隔三差五打架还会死几个不成器的子弟呢。

  直到这会儿,少女们拥在苍海心的马前仔细揣摩,如梦方醒般,发现了蒙尘的宝珠——他是越王的儿子,苍姓皇族的苗裔。绘制绣像的画师一定没亲眼见过他,才没有将他的伟岸英武还原十分之一。他剑眉飞扬,星目朗朗,据说这是他最像他的皇上叔叔的地方。少女们目测他端坐马上的高度与长腿的比例,估算出他或许比别的苍姓皇侄都高出一头。

  没几日,苍海心府宅的前后门、兵部与城外军营之间的必由之路上,来回走蹿着各色安城少女。她们要么向苍海心砸过一个啃掉一半的樱桃来,要么拉着他马鞍上的弓问能不能为她猎只小兔子。还有的痴迷话本故事,急等着话本的续篇,向苍海心追问“后来呢?快做点什么,让话本续下去”,一两个更为大胆的,拽着马缰问:“让我做话本续篇里的人物,如何!”

  如此居然比河东侯的看管还好使。

  苍海心派人向兵部递了病假条,躲进河东侯的军营翻弄老长史留下的文书。他看得进去才有鬼,不过那也比大早上起来,燕语莺声,一抬眼就看见自家墙头扒着几个簪花的脑袋香喷喷地冲他笑强。

  少女们围着城外河东侯的军营转了几回,混不进去,便去找话本中另外几个人的麻烦。新乐公主是整本书中奢靡淫乱最最不要脸的,对男人也是掰一个扔一个,扔了还不许别人拣。少女们跑到公主府门前喊:

  “求求你成全有情人吧!”

  “世上真情,人间有公义,别人怕你阿爹的兵甲我们不怕!为真情和公义疾呼!”

  “放过越王二公子吧,你配不上他!”

  “高节度使呢?你后院红杏出了墙,你手中的长剑是吃素的?”

  公主府偏门一开,冲出来一列军士,倒转了手中长刃,用矛杆驱散了少女。

  “新乐公主是要做第二个顺华公主!高节度使是要做第二个江大驸马呢!”少女们跑散前,又有人迫尖了喉咙,嘶喊了一句。

  矛杆抽打少女们的小腿,将她们赶出两条街外,又赶她们出了坊门。等她们整顿旗鼓再次冲向公主府,坊门前已有安城令府衙派出的差人排成了人墙。

  少女们又去崔家门前生事,在花花绿绿的绸子上写了字,展开举起。

  “崔家小妹莫哭,坚强!”

  “我们为真情请命。”

  “敢争才会赢!”

  她们胡乱叫嚷了一阵,崔家府门开了,管家带着婢女出来,散了些零钱,一人发了一个鹅梨润喉,说了堆感激的话,恭请诸位女英杰暂去别处疾呼,放府中小千金片刻安宁。

  少女们顿觉一番奔走有了成就,稍事歇息,又转去城外军营。

  公主府墙高宅深,饶是外面掀起惊涛骇浪,传到雪信卧房外也不过一两丝嘈杂的风。按照玄河的医嘱加服安神汤药昏睡七日,这是第七日了。

  床帐内镂金球吐尽最后一缕残馨,设在窗口的瓶花白荷落了一地花瓣。雪信坐到镜前端详自己的脸,细细的黑色血筋消退干净了。她解开贴身的白绢袍,由颈至肩到手背,从胸口到足尖,白璧无瑕,只是手指头上的蔻丹有几处剥残,堆在脚边的绢衣宛如蛇蜕,前一日换上时还是胜雪的新丝,只一夜就发黄生脆宛如在箱中压了十年。

  她从那堆烂草般的旧衣里走出来,扯下沉香木衣架上另一件新绢袍披上,随口唤着花奴。

  花奴在外面应了,一时半刻却不进来,卧房外悉悉索索,出了奇的动静。雪信掩好袍襟走出去,却见花奴与秀奴两个在门廊下扭打,抿着嘴咬着牙,四只手攥住了一件东西往两下里争抢。

  “那是什么?有什么好抢的?”雪信开口。

  两个女孩子听见雪信在门口说话,肩头都是一紧。秀奴松了手,东西落进花奴怀里。花奴跑向雪信,将那本册子递给雪信。

  “高节度使有令,此事不得惊扰了公主。”秀奴不敢上前来抢,也不甘放弃。

  “我们公主哪有那么好惊扰?值不值得大动干戈,公主说了算,高节度使说的不算。”花奴两腮鼓着,是被她这位族中的姐姐气得不轻。

  雪信吩咐花奴打水梳洗,自顾自坐到镜边,一目十行地翻那话本,耳边是花奴和着绞毛巾帕的水声念念叨叨:“他们居然弄出个话本来污蔑公主……”

  “书中也没点名道姓,你与他们计较,生怕别人不知你认下了?”雪信咬唇皱眉扫完了书,反是笑了,“至少书里的公主也是颠倒众生的美人,我就当做是夸奖受下了,暗自高兴一回。”

  花奴轻哼:“公主好大方,公主不计较,却又便宜了酒肆歌舞班子和民间小印社。”她口中抱怨,手里不停,一把柔黑长发在手中翻卷推到头顶堆作了云髻。

  雪信眼光扫过铜镜,从镜影里见到秀奴跟了进来,垂手立在柱旁。她的眼睛看向秀奴,话却是对花奴说的:“你怎么把高家的人放进来了?”

  “公主不知,公主养病的七日里,高节度使每日都来,坐在床边直勾勾地盯着公主昏睡的样子,忒吓人。还硬塞进来这位姐姐,说是照看公主,一有大事小事,就要去禀报高节度使。七日之内,公主调养为重,我怕公主知道高节度使来过还安插了人进来,再气出个差错来,就没如实禀报。”花奴还是有些为她的自作主张心虚。

  “那我睡满七日,再知道他不但来过七次还安插了人进来,岂不是更生气?”雪信拿花奴逗起了闷子,故意不去看秀奴。

  “玄河子说这七日最为紧关节要,过了七日,公主又是天塌了也要上去扛一扛的壮士了。再怎么生气,也不至于气吐血。”花奴这番话也是给自己宽心。

  “他安插进来的人,你们不会往外赶吗?”雪信还是不拿眼角扫一下屋里多出的人。

  花奴扁了扁嘴,还委屈上了:“从前有侯爷,有没皮没脸的二公子,才把高家人困在东院。公主还嫌他们赶他们,如今这两位在大营里干耗上了,轻易不能出来。公主睡下不理事,府中还有谁约束得了凶巴巴的高家人,嫌自己命长呢。”

  “那凶巴巴的高家人,这几天还做什么了?”

  花奴向仿佛化作石雕的秀奴一努嘴:“问她更明白些。”

  “高节度使为公主驱散了聚在府外吵嚷的刁民,禁了歌舞班子的演出,正在查抄编书的印社。”秀奴的口气中有无尽的艳羡和遗憾。

  “痴儿,这不正是沾两手锅灰往自己脸上抹吗?”雪信苦笑,“他是自己去的?”

  “高节度使找了安城令,赶人的理由是扰乱秩序,禁演的理由是淫艳低俗,禁书的理由是未获官批。”

  “还好。他还没自大到用自己手里的兵在安城里惹事。”雪信偏转了头,看向镜中自己的发髻,对花奴道,“不用戴假髻了,又麻烦,又坠脖子。”

  “哦,还有一件事。”花奴从妆台下的抽屉里取出一册折页,“公主给皇上递的奏本,皇上批了。”

  秀奴小心移动自己的视线,等着雪信打开折页,她好瞄几眼内容。

  可雪信只是“嗯”了一声,让花奴收起了奏本。

  安城里的民间小印社迎来了比书卖不出去还倒霉的日子。安城令派出的差人一踏入作坊,所有的活计都得停下来。来人掘地三尺搜出被禁话本的一整套雕版,作坊掌柜就传去府衙问话。

  如此挖出了十个小印社掌柜,安城令坐堂问了案由,又让他们相互指认,指出了最先流出话本的那一家,余者不过是见有利可图,自行翻刻了雕版来分一杯羹。

  安城令命人将跟风的那几家印社,连主事人带打短工的印匠当即收监,正要往下审理,从后堂转出了两列军士,将堂下跪着的人捆成一串推搡着出了府衙。

  “若查清他们无辜,高某自会送他们回来。”高承钧说话时手按在剑柄上。那意思自然是叫安城令不用指望他们回来了。

  安城令不敢与高承钧对视,欲言又止:“牢里的歌舞班子已经关了百来号人,加上今日收监的……”恐怕牢饭不够吃。

  “胡编妄议,影射天子家事。就以这个罪名层层上报吧。多砍一个脑袋,多你一锭金,早一日定案,多你一锭银。”高承钧随口说。那本也是军中激励斗志最简单的法子。

  安城令急退,几乎给高承钧跪下:“不敢不敢。本是下官失职,案子一定急办严办。”

  高承钧点点头,赞许对方的识相,再不多一句话。他跨上战马,高家军士跟在他的马后,在众目睽睽之下押送着一串人走过安城最热闹的大街。爱看热闹又健忘的安城百姓觉得眼前一幕似曾相识,拍拍脑瓜,相互启发:“上一次游街,是七天前?”

  “对,河东……”话还未说完,嘴立刻被说话者自己捂上了。嘴巴比脑子快的下场,那一串人还不够做榜样的吗?

  游着街游回了公主府,将犯人推进前院,前后左右的门关上拴严。被按伏在地的人只能看见一双双乌金皮靴,金色饰件擦得锃亮,铸件的沟坎里嵌着乌漆漆的颜色。一柄柄长刀刀尖向下戳在地上,刀身光可鉴人,血槽中也是那种脏色。

  高承钧站在正堂台阶之上:“你们知道什么,都说出来吧。第一个说的免死。”

  有人带着哭腔叫喊。因为高承钧宣布的规则是不公平的,最底层的匠人只知道层层工序,连自己站在这里的原因都还没闹明白,想招也无供可招。

  长刀扬起,照着最先哭起来的匠人的脖子落下。

  众人等着哭声被骤然切断,等了好半天,哭声零零落落小了下去,呜呜咽咽捂在喉咙里。众人偷偷抬头,那匠人的脑袋还在脖子上,而台阶之上的高承钧转头望向正堂。

  正堂的深处有一扇屏风,屏风后飘出既轻且细的语声,飘到院中,已不可辨了。

  一名胡髻褐瞳的少女走出来,对着高承钧道:“公主府不是节度使府,公主住不了死过人的宅子。”少女又转向院中高声道,“不需怕,你们的书公主看了,说写得很有意思,吩咐找写书的来问问续篇什么时候出。把写书人送到公主面前的,重赏。”

  匠人们齐齐将目光落在一个人身上。

  那人见躲也躲不过,跪爬两步出来,叩头说:“贱民是印社的主事人,可贱民也不知写书人是谁。”

  据他所供,十日前,有陌生人叩响他家的门,他被蒙上眼睛塞入车中,等他重新视物时已在一个院子里了。屋中坐着一名年轻女子,隔着屏风隐约可见她体态窈窕,语声清脆。

  “掌柜想不想赚钱?”她从屏风后丢出个手抄卷来。

  掌柜捡起手卷翻看:“这个……不太好印成话本。”

  屏风后的女子不语,丢出一张纸,轻飘飘地盖在掌柜头上,揭下看时,是张银票。

  “着实要担一点风险……”掌柜犹豫。

  屏风后又扔出一只小布袋,袋中有三颗黄豆大的明珠。

  “这狮子宴、龙涎香,太过露骨。以前朝之名写当朝之事,瞒不过明眼人……”掌柜期待地张望屏风后。十日之前,还未有崔家马球会的事,只需将露骨之处改去即可,他之所以做出为难样子,是等着对方加码。

  这一回,屏风后扔出了一柄出鞘的匕首,砸在掌柜脚边:“掌柜若不想赚这钱,城中还有好几家印社能揽。”

  “改一改,还是可以印的。”掌柜登时改口,将银票和明珠收入怀中。

  “改一个字,今日接你前来的人,会将你的脑袋扔进你家院墙内。你若跑,也是一样,只是要添上你妻儿的脑袋。”屏风后的女子说得平缓,每一个字间都透着血糊糊的黏性。 听香录(全五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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