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光阴倏然梦惊时
第八章
光阴倏然梦惊时
没有了角力的对手,崔露华整个人松了弦般,在座位上矮下去一截。周遭纷纷扰扰的目光,细细碎碎的评议,夹杂着稀里糊涂的香气包围过来,她开始讨厌彩棚下这地方了。只是碍着崔夫人的提醒,崔露华又敷衍着坐了片刻,才起身离席。
回到自己房中,她点了只灯烛,把装有白奇楠的木盒放在面前,运了好半天的决心,还是舍不得用将香料投火的方式发泄怒火。崔露华咬着牙,就着滴下来的烛泪重新封了盒子。
有人轻轻敲窗,崔露华没有起身,只是转头看向窗户。屋中四角放着冰鉴,窗户紧闭,窗后垂下帘帐,将屋中的凉意阻挡在屋中。重隔之下,崔露华只闻其声,连个身形轮廓也见不着,她便没什么好气地说:“是谁在那里抠抠索索?有事就进来,没事便走远些。跟个猫一样怕人知,最讨厌。”
窗外静了静,有个女子说:“我是沈曲尘,崔家小妹见过我的,在狮子宴上,我们同在偏殿陪席。”
“如果随便什么人都要我记得的话,我哪里记得过来。”崔露华当然是记得曲尘的,还记得两回见她,她都是雪信的陪客,自然是没有好言语回应。
曲尘又需要定定神才好讲下去。雪信出言不逊,是对人始终有着高高在上的傲慢,谁不知死活地撞上去才会让人感到疼。而崔露华是直接竖起了刺,见谁都扎。可崔露华抢白别人,别人也知道是她心虚,还能腹诽冷笑。到底是雪信那一句一句的消遣专拣人的软肋戳,更令人恨。
“露娘子想不想看看新乐公主的丑态?如果想的话,就随我来。”曲尘也不生崔露华的闲气,也再不与她客气。
崔露华走出屋子,见到已转到台阶下的曲尘,狐疑道:“你不是她的好妹妹?”
“谁是她的好妹妹,只有她出了事,我才能好过。”曲尘忿忿。
崔露华盯着曲尘:“你说的这话,我居然信。”凡是靠雪信太近的姑娘,都被雪信夺了风头,压得透不过气来。谁不恨雪信呐。
“可她在我家,能出什么丑态?”
“想看就跟着我来。”曲尘也找到了点儿牵着别人鼻子走的感觉。崔露华想什么,太好猜了。
崔露华还是向曲尘确认了两遍,她眼中奄奄一息的火焰找到了新的可以吞噬的东西,光芒重新跃动。随着曲尘一路走,一路召集起更多崔家的婢女。既然是雪信的丑态,就该有更多人看见,被更多人传扬出去。
这一行人直向南去,离深宅越来越远,向充当伙房的那排倒座房过去。不时有一队队没在崔家见过的生面孔从那排房屋进出,从里面取走新做出的冰饮和点心,带回空了的食盒碗碟。
“她怎么可能在这里?”崔露华正发疑,却看见雪信身旁那个小婢女在台阶上自得其乐。
那花奴手里抓着一大把胡榛子,一边磕着,一边双足并拢在台阶上蹦,蹦上去又蹦下来,整条台阶都是她磕下来的果壳,忽一抬头,见到曲尘与崔露华,将还是满满的一把胡榛子随手一洒,转身要跑。
曲尘迅速开口道:“按住她,别让她去报信!”
在曲尘开口前,崔露华早已打出手势,腿脚快的崔家婢女早已上去了三四个,把花奴扭住,还捂住了嘴。曲尘指着最里面那间屋子,崔露华走上去,从窗户掀开的缝隙向里窥视,眼珠子立时也感受到凉丝丝的。
这间屋子看来是作临时仓房用的,堆积着当日要消耗掉的新鲜食材,安置冰鉴镇着的新鲜瓜果,冷意丝毫不比主人起居的屋子逊色。苍海心与雪信相对而坐,两人中间横着小几,居然是在下双陆棋。显然是临时起意,谁也没带器具,便在一块切瓜的砧板上划出了棋道,以黑白豆蔻做黑白棋子。雪信拿胳膊支着腮,斜凭着身畔的大案台,握团扇的那只手在棋局上来回点着,似在计算步数。
“你走不走?你快点走。”苍海心不耐烦了。
“着急什么,我再想想。”
“你先走着,顶多我让你悔棋。”
“你以为我需要你让?落子就无悔。”
“来回琢磨,就是输不起。要不输的也算你赢,算我求你了,你赶紧落子。”苍海心的耐性不大好,被拖得如坐针毡。忽然他那受罪的神色停顿了一下,鼻子轻轻翕动,向窗户望过来,目光甚至与崔露华的目光交接了一瞬。
崔露华心头一紧,以为苍海心要叫破,可苍海心的目光又落回雪信身上了,从鼻子里发出的笑声有那么点轻蔑的意思。
除了雪信,他谁都不在乎。
“有什么好想的,你有的几种选择你想得到,我也想得到,先瞎走一步算了。”他毛手毛脚地去动雪信的棋子。
雪信倒转了团扇用扇柄敲他的手:“到底是你下还是我下?”她将被苍海心搅乱的棋子移回原处,又走出一步。
“偏要与我反着走。”苍海心轻声叨咕,探头向大案台下,“大毛,把骰子给我。”案台下伸出一只毛茸茸的大爪子,骨碌碌推出件小东西。苍海心捡起来,又扔回去,“都让你啃坏了。”
“谁让你用羊骨雕骰子。”雪信哼笑,“这回是你拖着不走了。”
苍海心跳起来,四处翻动,找到一块豆腐干,信手拔出小刀削出骰子形状,又以刀尖刻出各面点数,在手中掂了掂:“这个好,大毛不吃。”为了证明他临时选材没有问题,他弹指让豆腐干骰子滚到案台下,说,“大毛,把骰子给我。”然而豆腐干骰子再没有滚出来。
雪信用扇柄指着案台下,吭哧吭哧笑得直不起腰,还捶了两下棋盘,棋子跳起又落下:“好孩子,别理会他。”
说是来看雪信丑态的,可此刻的雪信一点也不丑,笑得像个情窦初开的少女。可如果人们没有忘记她已经是高承钧的妻子,那么她躲到崔家伙房里同苍海心下棋调笑,也算是件丑事了。
崔露华瞧到这里再也瞧不下去,觉得自己理当代表崔家的主人站出来给雪信个脸色看看。她推开屋门,往那两人面前一站:“两位客人,好清闲啊。”
“露娘子,你也好清闲啊。”雪信只是把方才那放肆的笑敛去了,把架子又端起来,“露娘子能不能借我们一副正经棋具,我们就地取材凑合着下了好半天,骰子还让大毛吃了。”话说到后半截,雪信的眼光转到案台下,又笑出来。
崔露华走到苍海心面前,发狠一般朝他手里拍了件东西,转身便走。
苍海心莫名其妙:“这好像不是骰子。”他手中是一个半开着口的香囊,几片沾染龙涎香香气的绢质花瓣从他指缝间飘下。他朝门外喊,“喂,这东西能下棋?”他又去看雪信,雪信已踩着崔露华的脚后跟出去了。
苍海心追出去,在崔露华进来又出去的间隙里,台阶下又来了两个人。
崔露华走到崔夫人面前,硬邦邦抛下一句:“马球会可以结束了。”然后回头瞪了雪信一眼,疾步离开。
雪信走到崔夫人面前,早已恢复了初到崔家时的仪态,客气而多礼地向崔夫人欠了欠身:“幸而不虚此行,马球会可以结束了。”
崔夫人也向雪信行了礼:“露儿给大家添麻烦了。”
崔夫人身后远一些的地方站着高承钧,默不作声,雪信显然是没料到他会来,可还是走过去,把他的手挽起来,牵着他离开当时当地。
苍海心从屋里钻出来,手中还握着香囊,花瓣时不时从他指缝间飘下来:“崔夫人,这东西好像是贵府千金的,完璧奉还。”他还蒙着,但直觉自己是踩进一个局里了,忙不迭撇清。
“既然露儿把它给了越王家的公子,公子就收下吧。”崔夫人摆着手后退,苍海心连趁空塞回去的机会也逮不着。
罗网早就张开,两天两夜,直到猎物踩中陷阱的那一刻,毒药外头那层美好的糖衣正好舔完。
这回是雪信为从速脱身,把高承钧牵住的,到上车时再赶他,他也不理。这就令雪信很不痛快了,似乎高承钧认为她欠着他什么,而她不安的是内心里隐隐也认同这种亏欠。这让她厌烦自己。
雪信忍不住开口道:“你知道我的祖母顺华公主吗?知道她是怎么死的吗?面首争风吃醋,烧了家宅,烧死的她。安分守己的品性,从我们家祖宗的根上就找不到的。”
“与安不安分没有关系。你在把崔露华塞给苍海心。”高承钧目光炯炯。
雪信冷哼了一声。高承钧识破了门道,不需要她解释是好,可她又厌烦起他的理解。他凭什么来理解她甚至宽恕她。
“自从前年被高家退了婚,崔家小女儿的婚事也难办了。”高承钧又说。
两人的眼神都飘渺起来,在一瞬间,唤醒了他们曾经历过的诸多往事:崔露华及笄宴会上的歌舞、皇上费劲心思把崔露华塞给了高承钧两次、雪信两次都帮忙把崔露华塞给高承钧、塞着塞着雪信还是把高承钧抢过来了……
往事历历,那时候他们也闹别扭,那也真的只是闹别扭。高承钧会等着雪信闹够了安静下来,雪信撂过什么狠话最后都不作数,两人还是会携手共进退。也不知道怎么就走到连一句真话都吝惜的地步了。
“崔露华的婚事难办,不是别人嫌她被高家退过婚,是她赌着一口气,要找个比高家更高的门第。崔露华与苍朝雨也算一个有所需,一个有所应,结果却冒出个你来,故意激恼了崔露华,引她来争苍海心。你把秦王世子抽出来,把苍海心推进去,不可能只为曲尘。即便没有崔露华,谁也没有,曲尘也占不住她要的位置。”
高承钧的观察力的确过人,只是过来扫了眼各人反应,就已把面上底下的情势理出了七八分。
他叹了口气:“还有什么事,不能对我说吗?”
“这是安城,你管好自己的性命足够。没人请你,你为何会去崔家?”雪信用反问打断高承钧的追根刨底。
“曲尘派了她的婢女到公主府上取棋具,不认识路走到了东院。”
“那真是多谢她的周全了。”雪信的口气不咸不淡的。没有棋具她也能找到别的戏法,即便非双陆棋不可,她也会遣自己的婢女取。
要是找曲尘来问,曲尘必然会垂下头:“我早想换掉那个迷糊的小婢了,可惜身边除了她没有可用之人。虽办事不济,心却是不坏的。”
如同雪信说着那一句迭一句刺心的话,对曲尘也是没什么坏心,只是假装恶心到了对方是自己不小心,心里高兴罢了。
蹄声由远而近了,是从对面来的,马车车厢一顿,是花奴在外头勒住了驾辕的马。马车外,雪信所带的婢女侍卫与高家扈从各自行使着忠心,却争抢起护卫马车的站位来。
“雪信,你出来,我要你说个清楚。”苍海心在车前方喊。他也不会想不明白,再不明白,崔家人也会令他明白。他只是要听雪信的解释。
雪信把脑袋捧住了。如果她能编一个不那么伤人的理由给苍海心,相信他会原谅她的。可她也厌烦了用扯谎敷衍。
“若你需要我帮忙赶他走,你得告诉我出了什么事。”高承钧挡在雪信对面。
“不需要。不需要你为我负责,也不需要你有条件的帮助。”雪信拒绝道,她敲敲车厢板壁,对花奴喊,“把车赶起来。”
“越王公子在前面拦着呢,过不去也掉不了头。”花奴大声回答。
“你不会从他头上碾过去吗!”雪信也越说越大声。
“是。公主说从他头上碾过去。”花奴喊给马听,她抽了一鞭把两匹马吆喝起来,两匹马立时横冲直撞起来。
下命令的人有决心,可做起来也许还会犹豫。执行者没有决定的权力,但得到命令后不会迟疑。马儿跑起来是完全不顾自己、也不在乎车外和车厢中人命的势头。车前挤作一团的人散开,顺势把苍海心的马赶到一旁,马车冲了过去,人群再跑回来,将苍海心连同坐骑团团围住。
“你们不怕死吗?不怕我从你们头上碾过去吗?! ”苍海心怒喝。
“公子单人匹马,任凭你踏又能踏死几个?”回答者毫无惧色。
处于最里侧的侍卫上半身贴住马辔,苍海心连连提丝缰,马转着圈却连扬蹄起跳的空隙也无。后方,苍海心那群光禄寺的下属也策马赶到了。
甩掉苍海心后,花奴在街口带住马,等着公主府的侍卫婢女赶上来。
雪信又敲敲板壁:“不用停下,慢慢走着。”
马车缓行,车厢檐角的香球与铃铛一来一回地摇颤,雪信用一条胳膊支着下巴,耳畔明珠也是一来一回地荡起又落下。
也许刚刚是一个机会,用依赖换取亲密,但她拒绝了,她已经无法忍受把解决问题的权力交给别人。从小她得到的爱都是无条件的,而她拿着她有条件的爱做议价的资本。高承钧什么时候也同她讲起条件来了?她出神,高承钧也出神。
在这个似乎她必定会妥协的时刻,她依然只信任自己。两人真的已不是往日的他们了。
好一阵,雪信伸出了手,握住了高承钧的手。她柔声细语:“我是有话要同你说的,可是一看见你,我就唇舌僵硬,想说的话也尽数忘记了。”
高承钧那被握住的手,紧紧回握住雪信。
雪信的眼中高承钧的眉心裂开了一道缝,徐徐扩成了黑洞洞一个女子身影。她从自己眉心的门走出来,走到那个黑洞前,却钻不进去。她揣度了又揣度,将自己的样子重新揉捏,她矮下去了,身形细幼,面孔稚嫩,黑洞是比照着十二三岁的她的样子从虚空里裂出来的,洞门是粗粝的岩石。
正是华城的一个春天,少年高承钧坐在床榻上,手臂艰难地折到身后给背部上药。崭新的透山剑放在枕边。
雪信在自己的回忆里也找到了这一段。
她划开自己的手腕,放了一碗血,高承钧以血铸剑,名之透山。沈先生狠揍了高承钧一顿,比以往的任何一次都重,连锦书也怨了高承钧,没来探伤。雪信被圈禁了一个月,也见不着他。那一个月,连给高承钧送饭的人也没有,他是怎么捱过去的,他没有对雪信讲过。
雪信站在黑洞门当中看见,最初的三天高承钧是饿过去的,饿了就爬去屋角就着水缸喝瓢凉水。他命也真是贱,喝了三天凉水,居然也能站起来,就背起长剑拖着伤体去伙房找吃的。伙房里不留隔夜食,连泔脚也会运走,他走到伙房墙下,手伸进鸡笼,鸡还没下蛋,他拎出一只鸡来,用长剑割开鸡的喉管,先饮鸡血,后生啖鸡肉,鸡毛也不拔。
差一点就死掉的绝境,在高承钧二十多年的人生中为数不少,后来那些战场上的血腥酷烈,他没怎么在乎。生命给他的重压从来不会消失,他收缩自己,是为了积蓄起掀翻重压的力量。
雪信摸了摸自己的脸,还是十二三岁的自己。
她从门里走进去,少年高承钧抬头愕然:“你不是被关在藏珠楼?”雪信没有回话,蹭掉鞋,爬到榻上盘起腿,替高承钧上起药来。
“有没有挨罚饿饭?”高承钧又说,他一只手已经向枕头下摸去,摸出只熟鸡蛋来。
“我不吃鸡蛋。”雪信在背后说。
“你不是最爱吃鸡蛋?”高承钧还是把鸡蛋装进了雪信的衣袖。
“那是多少年前的事了。我早就不爱吃鸡蛋了。”雪信喃喃,“是我错了吗?我以为自己受了了不得的委屈,可那些在你面前都不值一提。”她走进来,只是为了安全地说出这句话。骄傲如她,怎么可能认错,只有借别人的梦境自言自语。梦境都是不作数的。
“雪信受了什么委屈?我现在打不过,以后也会帮你讨回公道。”少年高承钧转过身来。
“可是你也不应该听不进我的话。”雪信从衣袖里找出鸡蛋,还给少年高承钧,“我说不吃,是真的不吃,你不要以为我是同你客气。你也不要以为我说了不吃,你还塞给我,是对我的情意,我只觉得你需要自己的意志被执行。”
“过去有太多我左右不了的事,天下人负我,唯有忍着。待得势,天下人皆要顺我。”少年高承钧言毕,就绷紧了嘴角,一副铁了心肠的模样。
“安西才多大的地方,就敢说起天下的大话?你还是先顾好自己的性命吧。”雪信放下药膏罐子,下榻找鞋,只是一低头,周遭景物丕变,一只手被紧紧攥着。
她拾起鞋,但那只鞋塞不下她的脚,再一抬头,高承钧也不是少年高承钧了,是他如今的样子。他们坐在龟兹城中的高家厅堂上,厅堂被重新装饰过了,产自于阗的瑟瑟石被切割成小块嵌入梁柱,天青底子上点点金星。猩红的绣舞筵上遍洒珍珠玉屑和龙脑郁金碎末,胡姬戴着鎏金银铃赤足旋舞。
“我记得那时你没有来看过我,那时的你更说不出这样一段话来。”高承钧说。
“你在做梦,梦里什么都会发生。”雪信平静道。
“我知道在梦中。秀奴虽然颠三倒四,可也尽言她在水阁中所做的被我砍下头来的那个梦。既是在我梦中,一切照我心意。我梦所及即是天下。”
高承钧不是秀奴,他所经历过的都会令他心坚如铁,一旦觉察身在梦中,又岂是旁人可以摆布。他还是紧攥住雪信的手,另一只手接过胡姬捧上的琉璃酒杯:“雪娘子,既是梦中,无人监视,说过又可以不算,你不妨敞开说一说。”
“你该回龟兹了。你在安城,是鲸鲵困于浅滩。”既然在梦中也有一双清醒的眼睛盯着,那么梦境也不是畅所欲言的梦境了。
“我来是为你而来,要走也是带你走。”
雪信把脸扭开:“他们说,这一年多来安西风气如旧,派一队人出去演强盗,又派一队人出去打强盗。高献之做的事你依然在做,只不过重新分配了利益。高献之没做的事,你也是打算做了?”
“所以你不能留在安城。”高承钧目光灼灼地盯着雪信。
“你反不反我不管,但我是不会离开安城的。”
“还要把解毒的谎话拿出来骗我一次吗?”
“你的事我不管,我的事你也别来过问。你回龟兹去吧。”雪信依然坚持,“我不会去一个众人皆要顺你的地方。”
“你不去龟兹,这个梦就会一直做下去,你依旧走不出这个众人皆要顺我地方。”
“你不放我离开,这个梦你就要一直做下去。你我梦外之躯,亦将日渐枯朽。”
“能与雪娘子枯朽在一起,求之不得。”
“要是以前,你我枯朽在一起,也无不可。可我有事没做完,还死不得。”
高承钧默了一下,开口道:“那你只有答应我,才能从我的梦中走出去了。”
从华城一间空荡荡的小屋到龟兹的彩栋画阁,只有透山剑默默躺在高承钧座旁未变。
“你休想。”雪信将透山剑从剑鞘中抽出,剑刃横扫削向高承钧的脖子。高承钧单手握住剑身,长剑定在中途,迎向剑刃的手掌未损分毫。雪信再施一重力,无论是逼近还是撤回,她的力道对剑身再也不起作用。
雪信皱眉:“你不怕死,也不怕死在一起,那我先死,留下你一个人活着罢,没有人爱你,也没有人恨你,没有人给你冷落,也没有原谅你的希望,你怕不怕?”她说着,将自己的脖子向剑刃撞过去。
脚下的绣舞筵皱成池水,昆仑玉铺就的地面片片冰裂,天穹崩塌,脚下踩空,轻歌曼舞的华堂碎成小石粒,又化作砂砾,最终风化成了飞灰。
黑洞的人形轮廓在收缩,雪信在它缩成一道缝前,强行挤了出去。再回头看时,一面岩壁,转瞬也风化散落。
雪信睁开眼睛,马车还没有从上一个街口抵达下一个街口,那只被攥住的手已经微微发麻了。
“你怕了。”她对高承钧说,一张口一阵咳嗽,抬手掩口,一手背的血沫子。
高承钧慌了,他轻拍雪信的背,但她的咳嗽一时止不住,咳出来的血溅上了衣袖,又溅上了裙身。浅浅牙色的裙子上满是星星点点的血印子,血黑近墨色。
雪信从高承钧怀里爬出来,敲打板壁:“我不大好,去找玄河来。”可声音已经虚弱到透不出车厢。
高承钧撮唇吹哨,他最忠心的扈从出现在马车之外,他下令:“你们分作四队,去长南观、太医署、太子东宫和长興坊的府宅中找到玄河子。”扈从得令去了,高承钧又对坐在外头的花奴说,“回公主府。”
“长南观。”雪信吐着黑血,手在车厢壁上没有敲出声音,无力垂下,很快她全部的力气都用来支撑自己保持清醒,用最后的几口气坚持着自己的意见。
“公主府。”高承钧咬牙又强调了一遍。
虽然两人意见相左,但只有他的命令传进了花奴耳中。
黄昏时,城中皇家药园的偏门开了一道缝又关上了。开门的是今年新入园的少年人,在曝晒场上收拾整理草药的杂役也尽是十六以上二十以下的男孩女孩。
这一任的太医令有些固执的想法,不仅给每一种植物的花叶果实细分了药效,苛刻要求每一种草药最合适的采收时辰和干燥方式,甚至认为碰触草药的人也影响药效——生命力勃发的少年人会让草药长得更好。植物又有阴阳之分,有的会有更喜欢由男孩照料,而有些在女孩的照拂下药性更佳。
制定这些神神叨叨规矩的正是玄河。在长南观观主、东宫太子宾客之外,他还领了一份太医令的银俸。
与长南观的杂乱随性不同,药田被安排得秩序严明,宛如军阵。只要站在小径旁摘一片叶子,便可知道面前那一片植物是什么药性,站在任何一片药田中央,玄河都能解释出脚下的草药与前后左右所种草药的配合逻辑。
药田与药田之间的小径横平竖直,使人一眼就能找出通往他处的最短路径,没有人在药田里迷过路。药院三顷土地中,有一顷被特意圈出来种上了香药,而香药田中立着一个小屋一般高的玉石笼子,笼子中又是一个笼子,整整九重笼子,笼身却不见榫卯拼接的痕迹。
玄河身旁的高承钧并没有心情好奇一重又一重的笼子是怎么塞进去的。玄河却给他讲起:“草药珍贵,要避开飞鸟啄食和闲人偷盗,便要把它罩起来。可草药又需日月星三光滋养灵气,便不能罩得不见天日。草药药性还与铁器相克,便只能用石头做笼子。石头笼子要比铁笼子更坚固,便不能以部件拼接,便以山中采出的整块石料抠出笼形。石笼不得用铁锁,便用了九转玲珑球的结构,整个笼子自身便是一套锁,除非整个笼子搬走,否则无人盗得走草药。”
隔着重重玉石栏杆的缝隙,只能见到一片叶子的叶尖,柔绿柔绿的,并不如外头药田中的植物长得健康有力。
玄河推转最外层的石笼,走进骤开的缝隙中,缝隙合拢,玄河继续转动里面的笼子,直到走入中心的笼子,他固定了机关,九重笼子上的缝隙合成了一条直直的通道。
“这套巨大的锁,看来并不能防住什么人。”高承钧走到笼中心后说。
“不知道笼子运作规则的人,也能走得进最外层的笼子,但不一定走得出去。或者胡乱转动笼壁,在夹层中被碾成肉糜。或者困在夹层中,束手就擒。”玄河的神情颇为轻松。
“是什么草药,须你如此紧张?”高承钧有些不解,面前的草株不及他膝盖高,生得平淡无奇,长圆的叶子顶端是尖尖的角,叶面上细碎的纹路如同缺水的嘴唇。
玄河忽然说起了别的:“高节度使,你知道雪信是谁吗?”
“她四岁时我遇见她。”高承钧不明白玄河问这个是何意,“没人比我更知道。”
“雪信的祖母是大长公主,父亲是河东侯,母亲是来自南诏的蛮女阿心。阿心夫人做过南诏的某一任圣女,会一些南诏特有的奇诡巫术。高节度使知道吗?”
“雪信身上的毒,与她的身世,与南诏巫术,与眼前的草药,又有什么关系,请玄河子说个明白。”事情的原委曲折,高承钧没有耐心听完。
玄河依然按照他的方式,一定要从根上讲:“雪信在襁褓中时,阿心夫人把自己的本命蛊种到了雪信身上,蛊虫以香为食,多年来雪信食香,连她自己都不知道,其实是在以香饲蛊。也幸亏她维持了多年食香的习惯,用香料和心头血滋养了蛊虫,临到生死关头也因蛊虫保住性命。
“不错,没有什么解毒的药剂,那种毒放在他人身上早是油尽灯枯,早死多时。而雪信血中有蛊,除了用来辨识血亲,此蛊还可以暂时镇住毒性,但若要蛊虫吞噬毒剂,消解毒性,须饲喂瑶香草。瑶香草生于南诏深山瘴岚毒虫盘踞之地,不管土质如何,若非特定的地脉,种下也会枯死。偌大一个安城,我只在此处找到一个合适的穴眼,从南诏运来泥土,移来瑶香草,又在笼外圈出三顷土地保护这一处地脉。
“这个药园是为保住雪信性命而建。雪信每日饮香药煎汤,生服瑶香草叶,每日子时是蛊虫清理血脉的时辰,她必须入睡。我讲了太长的一段话,最后一句也是高节度使最关心的一件事,雪信必须住在安城,因为这株瑶香草。”
“也许并没有什么蛊虫,没有什么瑶香草,也没有离不开的安城。也许是你们编鬼话骗了我一次,又编第二次鬼话给自己圆谎。”高承钧瞪住了玄河,没有胆子的人会在他的这种瞪视下露出破绽的。
“没有蛊虫,雪信在你们大婚之前就已死了。没有蛊虫,白儿咬伤她手背那日她也死了。”玄河摇着头。高承钧目光里的重压,似乎逼不到近前。
“那移栽瑶香草需要的地脉穴眼,安城找得到,西域辽阔的土地上,必然找得到。”高承钧坚持寻找对方言语中的漏洞。
“南诏与安城,南北相隔,风土迥异,找得到一处已是万幸。龟兹纵然有,高节度使是打算花个一年两年,还是十年二十年找?找得到或者找不到,高节度使敢不敢赌?雪信必然是不高兴别人拿她的命去赌的。”末了,玄河淡淡地笑了,“高节度使可以不信,但高节度使不能赌。”这一笑,就是他的胜利。
长南观外,一片浓郁的雾气覆在曼陀罗花田之上,并不晓得是花扯过了一缕雾气挡住月光,还是雾气非要阻隔在花与月光之间。
观里悠悠一盏烛火,窗下躺着蓝衣少女。以鼻梁阴影为界,窗棂上的冷冷的月光与微暖的烛光同时落在她的脸颊上。年轻的黄袍男子坐在榻边,凝视少女的眉心。躺着睡着的不必说,坐着睁着眼的也能一两个时辰一动不动,活似一尊逼真的泥塑。
挨着门槛抱膝而坐的雪信看这两尊泥塑看了一两个时辰,不住深叹。
终于皇上听不下去了,回过头来说:“你不觉得自己坐在这里,有那么点多余?”
雪信终于等到有人来理她,旋即回道:“我还是头回被人当做多余的,皇上以为我乐意?我要是回家,被我爹爹见了这样子,定会又去为难高承钧。苍海心找我理论找到家里,又会撞到我爹爹手里,被他拿来出气。只有躲到这里来,不让我爹爹见着,也不让苍海心找着。”
“那你觉不觉得,你还是个做错了事,等着大人替你收拾残局的小孩子?”皇上又说。
“我才不是躲起来,我只是缓一缓,再出去应付。”雪信硬起头皮分辩,“再者,我也忽然有些经验之谈,才要来长南观说说。”
皇上好笑:“你今日险些被高承钧的梦反噬,吐着血找玄河救命,还出了经验之谈?”
“一个由内心臆造出来的锦书,已经可以把高献之困在梦境之中。那一个真正的锦书才是真正可怕。进不去她的梦还没什么,进去了,如果她执意留在梦中,你是要放弃她,还是留在她的梦中,任自己的皮囊枯朽?所以皇上以为华城送过来的是交换的价值物本身,还是又一个深邃陷坑?进不去梦,要你疯;进到梦里,要你死。”雪信说得郑重其事。
“执念的可怕,你是第一天领教吗?陷坑也是她,执念也是她,解不了执念即是陷坑。你知道了是陷坑,你便怕了,于是在梦外看着她的身躯枯朽?”皇上手里搅动着一碗薄薄的粥汤。
“当然不是,我只是好意提醒提醒。我以为当局者迷,我站在边上看,还能比局中人清明一些。你不会放弃,我也不会放弃。自打学了些乌七八糟的东西,不是用来营私,就是替人夺权,要么就是害人性命,现在能用来救我亲爱之人的性命,这让我觉得自己还有点活下去的价值。”
“别你啊你啊地叫,我是皇上,还是你表叔叔,你能不能对我有点恭敬?”
“眼前摆的事情需要戮力同心,时时刻刻记得你皇上或者表叔叔的身份,只有坏处没有好处——太分神了。”
“那清算清算师门的身份?”
屋顶上忽然传来“咚”的一声响,紧接着哗啦啦如暴雨泼撒,自屋顶滚落地面。然后又是一声,又有东西砸中长南观屋脊,破碎了泼撒入地。
皇上走到观外,捡起地上的一粒东西,翻来覆去地端详:“是黄豆。”
在他说话的间隙里,屋顶又挨了一下,黄豆在他眼前滑落屋檐,一只巨大的夜枭在夜空里绕着长南观盘旋两周,飞走了。又一只夜枭飞来,在宫观上方松开铁钩利爪,小牛犊大的麻袋落下来,在屋顶摔破,又泻了一轮黄豆雨。
“他做素食最爱用黄豆,据说囤了一库房的黄豆。”雪信缩了缩肩膀,打算把自己挪到里间去。
“我要是出去问他的罪,未免有些不近人情。算了,我就当做不知道罢,你出去让他别闹了。”皇上叹了口气。
“我躲到这里,就是不愿让他找到。”雪信敢拒绝皇上的意思也不是一次两次了。
“既然他已经找来,你再躲可就是怯事了。你总不能眼看着他用黄豆砸烂长南观的屋顶,打扰了锦书休息吧?”
“我不能让他见到我现在的样子。”雪信双手合在一处,十根手指绞在一起。
“他见你现在的样子,才会心软。心软了,不但不会闹了,连崔家的婚事,也不好拒绝了。”
“话是那么说……”
“当初想把你摘出去,是你吵着闹着要跳进是非中。既已在是非中,怎么躲都躲不开的。”
雪信脸色一沉,没好气道:“你还记不记得你是我表叔叔?怎么一门心思把我往死里赶?”
皇上也故意瞪起眉眼:“而今局面,你记得我是你表叔叔,可是想把解决麻烦的义务赖在我头上?” 听香录(全五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