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亦疏亦亲和离难
第十章
亦疏亦亲和离难
那时,掌柜已知这笔赚钱的生意是要命的,否则也不需利诱威逼。不接当场要命,接了还有缓得一刻是一刻的侥幸。他重新被蒙上眼回了家,将银票和珍珠交给妻子后,去印社安排画像和雕版。小印社之间相互盗印是常有的事,这回他故意给了每个工序足够的宽松,令新书内容泄露出去,让所有来分一杯羹的印社,替他担走一份风险。孰料最后谁也逃不过。
胡髻婢女向屏风后倾听一阵,又转头向印社掌柜:“公主问,手抄卷还在不在?”
掌柜从怀中掏出一个扁扁的布包。
婢女正待上前去取,布包已被身边军士接过,交到了高承钧手中。高承钧掀开布皮,看了眼字迹,又收起。
那边,婢女被截了证物,满心不悦,对正望向正堂深处的掌柜喝道:“你看什么?! ”
“像……”掌柜低头。
“你说什么?”婢女追问。
“这屏风,我像是见过。”掌柜揉眼睛。
“花奴。”屏风后的人唤道,两个字说得软软的。
花奴走进正堂去了,片刻,屏风被四名婢女抬到台阶下。花奴重又出现在正堂门口:“公主让你好好看看。”
在屏风由远而近的挪动中,掌柜已经看清:“素绢底纹上织金色山水……水中一叶舟,江边一座亭。”掌柜的声音抖起来。
“你再仔细看看。”高承钧眼神阴冷,“锦屏山水,遍地都是。”
“锦屏山水,到处都有,纯金线织锦也不足为奇,可常见的金线织物举灯去照,也要照对了位置才反出一片光来。我见过的那架锦屏,粼粼熠熠,变幻不定,哪怕只是点一点头,屏上山水也会闪一闪……”掌柜只记得那奇异的金色山水,放胆说来,为他与妻儿性命搏上一搏。
金色粼光背后人影闪动,雪信从正堂深处走出来,站在屏风后问:“是不是如那天一般?”
掌柜惶恐伏地,脸贴上了烈日下的青石地:“不是。”
“你怕什么?问你像不像,没让你说是不是。”
“不像。那贼女子的声音,不像公主的玉音。”掌柜肯定道。
“你的妻儿我已派人去接了,安心留在我这里。”雪信又问,“画师是哪个?”
一个年轻人跪爬出列。
雪信看着他:“你画得不好。话本里的前朝公主是个美人,却被你画丑了。”
花奴轻笑出来,又干咳一声抹掉了那笑。
画师不知所措:“过去的绣像也都是这么画的。”
“别人那么画,你也那么画,那你这辈子何日才能出头?”
“贱民……没有见过贵胄,贱民是照东邻二丫的模样画的。”年轻画师回话,牙齿也不打战了。
“二丫是你仇人吗?你给她画成那副样子。”
“二丫,二丫是村里最好看的女娃娃,打小与贱民订的亲。”
“后来呢?”
“后来她家提出的聘礼要价太高,贱民出不起,二丫就嫁到别的村了。”
“你画得丑,我不与你计较,不过你也别再记恨二丫了。”雪信放低了声音,似乎并不是说给院子里的人听的,后一句才恢复了前番声调,“一本闲书,也就是赚几个姑娘的脂粉钱。一众印社罪在未获官批,让他们在安城令处缴了罚金,就都放出去吧。那些歌舞班子也是一样,回去好好正一正风气,也就是了。”
印社众人本以为此番必定是竖着进府横着出去,没料雷声大雨点小,除了扣下掌柜,余者皆不追究。他们跪着谢恩,再抬头时,就见屏风后伸出一只酪酥凝成的手,修长的淡红色指甲盖,抓住了高承钧手里的布包往回拉。
高承钧不肯松手,那只小手就顺着布包爬到高承钧手背上,握住手腕往回一带,高承钧被拉到屏风后去了。
佳人肌骨,一只手也能美得扣人心弦。
军士松开捆绑印社众人的绳索,跪者谢恩站起,被带出府去。
屏风后两人还在夺那卷手抄本,雪信固执地拉扯布皮,高承钧那只手坚如磐石。雪信双手去掰高承钧的手指头,好容易掰开了四根,那四根指头骤然收紧,把她双手十根手指头压住了,高承钧的另一只手放到了她的手上,拇指上生了茧的指腹轻轻摩挲她的手背。
雪信挣扎着抽出手来,向后退去,回到正堂深处坐下,双手交握衣袖。
她还穿着起床时换上的白绢袍,稍嫌薄透,又齐胸围了条贴金翠裙,样子有些不伦不类,肩头的绢料底下叠出肌肤的颜色。她是梳头梳了一半跑出来的,花奴还未来得及绾上梳簪,就被她拍开了手,拧了半个时辰才堆好的发堆流泻成了一匹黑绸,末端委在席上。
“我们说说话吧。”高承钧在她身旁坐下,那布包放在席上,推到她膝前。
“一开口不就是各说各的吗?”雪信别开脸,握起发尾,用手指头轻轻梳理,将一股头发缠绕在手指上,又松开。
高承钧把雪信藏在裙底下的赤足抻出来,举袍袖拂拭足底:“你担心我,我也在意你。为什么你非要带棱带刃地说话?”
“我不是担心你,我是担心你在安城杀了人,拖累了我公主府。你也不是在意我,你把我视作你的囊中之物,现在有人诽我,你脸上痛。”雪信回道,她又与高承钧拔河争夺上了她的双脚。
“没错,我的安危也是你的安危,你的名誉也是我的名誉。”高承钧不松手,还把那双脚捂进了怀里。
“这里到处有人看、有人听,你别闹了。”雪信在他怀里蹬腿踹他,他只是笑着。
“这回你衣衫不整地跑出来,也是为了救我。你赖不了。”高承钧语气笃定,“你抱着透山剑跑来狮笼前救我时,我看见你哭了。”
雪信叹了声,抬手掌心贴上高承钧的额头,手指尖点在他双眼之间。高承钧没有闪,而是顺从地闭上眼。她从眉心的缝隙走出去,眼前没有门,一段漂浮黑暗的虚空之外,高承钧站在金色沙丘顶上。
“这里没有人看,也没有人听。你喜欢不喜欢?”高承钧俯身掬起一捧沙,沙子细到不可想象,从他指缝间飞速泻下,“我骑马跑过的所有地方,都可以带你去看。”他吹了声口哨,黑马霜夜从远处狂飙而来,在他身旁骤然停下,高高昂起一双前蹄。
“这里真宽广,真是自由。”雪信回头看自己走过来的一行足迹,轮廓开始被风吹得模糊,抬头看金色太阳,悬挂在那头亘古不变,“可你能不能为我搭个遮阳的地方,让我坐一坐?”
高承钧拉雪信上马,越过沙丘,入目的是一眼月牙泉。远远走过来一部无人驾驭的牛车,他从车上卸下篷布、绳索与木棍,动手搭建小帐篷。
“你明明只需念头一转,就有帐篷的。”雪信看着高承钧手下动作不停。
“可我想把这个梦拖长一些。”高承钧提议道,“你要不要过来与我一起搭帐篷?”
“你一个就足够了,我不会,上手只会添乱。”雪信转头看向那眼月牙泉,“我可以去打水。”
尖顶帐篷小得恰到好处,两个人坐进去不会挤,却也没有空余容人退开。
“一年里,我只收到画卷,可我更想知道你在做些什么,想些什么,过得如何?”高承钧起了话头。
雪信眼眸闪动,看一眼对方,又低头:“这一年里,我不断地怨恨你,也笃定你同样恨着我,因此不断地难过。我吃药不觉得苦,吃糖尝不出甜。我害怕你忘记我,但也怕你太想念我,想念会拖累了你。
“在这个梦里,我想陪你把想去的地方去了,陪你把想做的事情做完。梦与回忆不会有分别,你也不会有遗憾。”
“我想同你去的地方太多,去不完的。我想与你一起做的事更多,也做不完。”高承钧伸手把雪信揽住,手指头缠绕进她的发尾。
“人不能像小鸡一样,出壳的时候看见谁,就想和谁过一辈子。天地宽广,世上还有那么多人。”
“是我不幸,后来见的人都没有出壳的时候见到的人好。”高承钧看着怀里的雪信,一字一句地说出自己的心里话。
雪信觉得鼻酸,她默默看向身旁这个人的眼睛,发现也是潮湿的:“你出壳时见到的人一点也不好,从来只为了自己,只爱自己。”
“我恰好从小不需要被人爱。只要一点点食物,一点点希望,我就能活下去。”高承钧话锋一转,“但是世人欠我的温情,我想要连本带利地收回来,我这样错了吗?”
“当然错了,你错在以为世上有的是温情,只是被囤积藏起了;错在以为征服世人就能得到温情;还错在还没坐稳西域就昭彰你的野心;错在野心被人尽皆知后,还到安城来送人头。你想要权力,回到安西就能逐鹿天下。你想要自由,放下我就无挂无碍。”雪信说,可是她依然躺在高承钧的怀里没有动。
“一年前你让我在安西想念着你,安分守己。一年后你的要求又变了。”
雪信坐起来:“皇上给了你一年的时间修正你父亲的错误,你没理会他,他便不再给你机会,你从龟兹出发来安城时,皇上派遣的宣抚使也从安城出发了。你在安城空蹉跎的时候,密使到了你的军营中,盘点你军中人事,大概很容易找到你谋反的证据吧。本来朝廷集中心思对付你,不会让你出安城的,可如今不一样了,华城那边也动了。内变将起,朝廷自顾不暇,难以腾出手来对付你。你只要回到安西,天下自有你的一杯羹。明日我去大营看望父亲,你随我出城,就此分别吧。”她在七日的昏睡里把一切都盘算好了。
“我不能把你留在安城。”高承钧仍然很坚持。
“朝中再怎么乱,也乱不到我头上。现在的皇上不会为难我,将来的皇上更不会为难我。”雪信摊开手,手中多了一个布包,“银票、手抄本、锦屏、屏后女子的声音,留下的线头够多了,根本就是留着这些线头让你去查,还不知前方给你挖了多少坑。跳过这些琐碎,你我都知道谁在背后布局。你拖延不走,他不会停止给你挖坑。你走了,我府上还会平静些。”
“谋算我于他有什么好处?西域不乱,他大事不成。”
“谋算了你,西域照样会乱,也许他掌控西域更得心应手呢。桑晴晴与他素有合作,桑晴晴的长子巴图正是你营中副手。桑晴晴有人没钱,他有钱无兵,而他们恰好又都对高家有夙怨。”雪信一边说着一边轻轻地把绕在高承钧手指上的一缕发丝也拉走。
“秀奴在我手中,桑晴晴会牺牲她最爱的女儿吗?”
“照看好秀奴。无论是谁下的手,若在你手中出了事,葛逻禄就不会听指挥了。”
高承钧笑了:“那我就把秀奴交给你了,你照顾好她,就是照顾好我的性命。”
雪信走出小帐篷,回头看时,炎风扬沙,一幅接天连地的金黄帷幔遮去了帐篷、高承钧、黑马和牛车。她踏向虚空,走回自己的眉心后,再一睁眼,高承钧还在她面前,怀中揣着她的双足。
在他愣神之际,她轻轻松松收回了脚,手臂又环上高承钧的脖子,用不容拒绝的声音说:“送我回卧房。”方才那个梦太长了,耗了她许多精神。她起床没一个时辰,这会儿又得去歪着养着了。
高承钧将她抱起来,出了正堂。花奴提着一双木屐追上来,雪信从高承钧的肩膀后探出脸,对花奴摇了摇头,又摆了摆手,她的两只脚随着高承钧的步子一摆一摆的。
“你终于是高兴了。”高承钧有些感慨。
“只是少了些不高兴罢了。”雪信把头靠在他的肩膀,“把话说了,把心倒空了,现下心里自是空荡荡的。”
沿路撞上的家仆婢女,目不转睛地望着那两人,暗自思忖:前一阵还剑拔弩张恨不得谁把谁掐死,如今又黏到了一块儿,果然少年夫妻心性不定,床头吵架床尾和。
花奴就斥他们:“都站着看什么呢?忙你们的去。”
雪信又从高承钧的肩膀后露出脸:“花奴你羞什么?他们的主人好看,他们才看。我受他们注目,是受他们赞美。”
“整个安城,大概也只有新乐公主说得出这样的话了。说出来,别人还不会觉得公主太不要脸。”花奴笑嘻嘻的。
“安排好印社掌柜,把银票与明珠收上来,然后另给他一笔钱。这事你亲手去办。”雪信嘱咐着花奴,她已把高承钧当做肩舆,泰然自若地指派下一桩任务。
高承钧走进西院卧房,把雪信放在床榻上。
雪信躺下去,指指头顶的一枚镂金球,又从枕旁推出一个玉盒。高承钧摘下金球,到帐外换上新烧红的炭饼,从玉盒里取了香丸添入,挂回原处。
“你不怕我毒死你?”雪信肆无忌惮地戳着他的痛处。
高承钧脱了靴子,和衣卧在她的身畔。
雪信坐了起来:“我习惯了一个人睡。”
“若你明日要送我出城,我在你身边只有一个日夜了。”
“那你明日走不走?”雪信这句话说得很轻,像是枕边私语。
“不走。”高承钧闭上眼睛。
“你怎样才肯走?”雪信继续追问。
“等你的蛊将你的毒吃完。”
“谁知道哪一年才吃得完。”
“吃到哪一年,算哪一年。”
“我习惯了一个人睡。屋子里有另一个人,呼气吸气,对我都是冒犯。你出去。”雪信指向门外。
高承钧起身穿上靴子。幔帐挑起又落下,带进来一丝风。帐外靴音缓落,转出门去了。旋即,听见高承钧在窗下吩咐:“你在门外守着,不得让人打扰。公主睡醒唤人,你再进去。”
接着是秀奴喏喏连声。
对内阴干还是爆炒,都油盐不进。冷着脸吵没个结果,好声好气也是谈不拢。对外恩威并施,立见成效。
新乐公主的车仗行过街道,路人被侍卫们驱到街沿,脊背贴着坊墙,挤眉弄眼,交换表情,纵然表情眼色无法传递出心中满满的牢骚,也无人打破缄口的默契。车仗所过之处,一张张脸上眉眼乱飞,欲说还休,一片沉默的狂欢。
车仗先入了永安宫,半日后出城,刚至营前,一人骑马飞出辕门横冲直撞地挤进公主府侍卫的护卫圈里,人影一闪,只剩下一匹空马从另一头空隙冲了出去。
苍海心钻进车厢中,端端正正坐好,捧起雪信的脸就看:“好了,是全消下去了吗?”雪信挡开他的手,他握住她的双手又看,“看来是没事了,没事就好。”
雪信抽回手,宽袖拂了他一脸:“你营中驰马,我爹爹怎么没斩了你?”
“哈……”苍海心抓住袖角放在鼻尖上嗅着,“公主尊贵,当然要快马至营前迎接。一旦有要务和紧急军情,是可以纵马飞驰的。”
“你跟我说公事,按公事你就该提早摆开仪仗等在辕门前,我到了就该到我车前下马参拜。营中自有军规,你乱了规矩,让我爹爹如何约束将士?”雪信把袖子从他鼻尖揭下来。
苍海心却又捻起她另一边袖子蒙在脸上:“那就按私事说。我担心着你。可是他们连鹰都给我锁起来了,我溜不出来,不知道你有没有好好喝药,有没有好好睡觉。”
雪信长出一口气,没接着与他抬扛,从座旁抄起一册书卷递过去。
苍海心接过话本,只瞅了个封面,就大笑:“我正要与你说呢。”
“你不生气?”雪信问。
“这本书让我的身价陡增百倍,日日有小姑娘到营前来喊我,朝里头扔香物。我有什么好生气?书中人物虽然极力往你我身上靠,却没有一句是你我真真切切说过的话,做的事也全不是你我做的事,所以根本就不是你我,我有什么好生气?如果真把书里人物当做你我,我也乐意你如书中所讲的那般同崔小妹抢我,而不是卖我。”
“你家里如今还有多少年轻女子?”雪信忽然换了个话题。
“你打听这事,是终于发现我是香饽饽了吗?”苍海心又笑。
“我新府落成时,你送来过一架金线锦屏,我记得锦屏本来是一对,另一架如今放在哪里?”雪信不接苍海心的话,只顺着她拟好的单子一条条问下去。
“另一架,在你过去住的后园枕莲馆。”苍海心可算是觉察雪信的严肃了。
“枕莲馆还有谁能进去?”
“我锁了园门,还有狗看着,平日里谁也进不去。还有……我自己进去都懒得开锁,翻墙的,估计这会儿锁头都锈死了。”
“算了。”雪信自语,“找到屏后那个人又如何呢?杀了这一个,还会派来下一个,不知藏着多少个。”她对苍海心说,“我会向皇上、向我父亲求情,让你回家去。回去好好整顿你府上内务,你长久不在,什么妖魔精怪都在你府上做窝了。”
“你这话很有意思,但我听不懂。”苍海心皱眉。
“你回去的第一件事,就是将那架锦屏烧了。”雪信也不想解释太多。
“为什么要烧?”
“与崔家的婚约到哪一步了?”雪信不回答,赶着提出下一个问题。
“不知道。”苍海心无辜道,“我又没娶过亲,也不是我想娶,临走前,我交代过管家应付应付崔家。能拖就拖着,拖到崔小妹先提退婚,就不算我欺负她。”
“我请求你一件事。”之前一句迭一句,不给苍海心喘息思考的机会,直到说到这里,雪信慢了下来。
“你找我办事,还用得着求吗?”
“七日内与崔露华完婚。”
“与救你师娘锦书的事有关系?”苍海心只能接受这个理由。
雪信摇头,又点头:“雀鹰送来的三件事我们都做了,可师娘那头毫无起色,想来是你拖着崔家的缘故。”
“好吧,我马上办。”苍海心答应得很痛快,“但你要记得,所有过场都不作数。你和高承钧是不作数的,我和崔露华也是不作数的。”
“大概他与师娘,也没作数过。”雪信黯然。
车厢中静了片刻,雪信没话说了。
苍海心又问起:“能不能……再说说锦屏的事?”
还不待雪信开口,车外响起一支马队由远而近的蹄声,离得近了鳞甲在身上叠撞发出的响声也听得清清楚楚。
又一个粗嗓门喊:“接了半天,人呢?马呢?”
公主府的侍卫恭恭敬敬的:“回禀侯爷,在车里。”
“那行……就……一起入营吧。”河东侯嗓门小了下去,还偷偷骂了句,“狗小子,心急腿快不要脸。”
话音刚落车帘就动了,是苍海心滚了出来。所有人都看见他是上半身先被推出来,后仰着栽下去的,在脑袋撞地前他从车厢里抽出了腿,缩起身子空翻半圈,最后稳稳蹲在车前。他起身作哨,先前跑得不见踪影的马须臾飞驰回他身边。
河东侯作势要去扯苍海心的耳朵,苍海心跨上马一溜烟地跑了:“我去看看饭做熟了没有!”
这一趟出来,雪信本是打着看望父亲的幌子找苍海心问几句,可苍海心跑在前头,三下五除二就问完了。入了军中主帐,雪信只能全力应付河东侯的舐犊之情了。
“闺女,姓高的和你吵架,你们和好没有?他服软没有?服软也不能太快和好,得先晾着他二三四五个月的……你可别忘了,当初在龟兹城里,你需要他时,他连个人影也不见。人不见就不见了吧,你做完了事,他还跑出来踩你一脚,真不是个东西。”河东侯念叨着。
“若他对我言听计从,对高献之动了手,爹爹此刻依旧会骂他不是东西,对亲爹也下得去黑手。”雪信很清楚自己的父亲是个什么想法。
“本来嘛,姓高的不管老的小的,都不是东西。”河东侯“呸”了一声,“哎,你就晾着他,把他耐性磨没了,让他把休书写了,咱得和不是东西的人撇清关系。要是他不老实,你摁不住,爹就把陌刀队拉回公主府……”河东侯做出决断的手势。
“狮子宴上施暗算,谤毁文章满天飞,虽不是你们做的,可是你们再去逼他,不怕激反了他?”雪信反问。
“他在安城反,强过他跑回安西反。”河东侯难得如此认真,“爹跟你说明白,你执意留他一命也行,一你不能让他跑了,二你得在他举事前让他写休书。你要有一条做不到,你爹我只能亲手枭他首级,撇清你和他的关系。”
“你闺女还能被别人休?”这话雪信就不爱听了,她横了河东侯一眼,“要休也是我休他。”
河东侯大笑,果然是他的女儿,旋即令营外亲信取来笔墨:“要写在这儿写好,爹给你看看措辞合适不合适。”
“这是我的第一封休书,务必写得文雅优美,不适合在军营里写。”雪信不咸不淡地应付着。
“第一封,什么意思?”河东侯糊涂了,“爹只需要你写这一封。”
“第一封写得出来,第二三四五封也不会太难了。”雪信起身,“容我回去好好想想。”
“吃了饭再走罢。”河东侯又说,“反正狗小子也在我这儿,你要吃什么,让他做。”
“他到底是你的长史,还是你的伙夫长?对了,今天我要把人带走。”
“你到底偏心哪一个?带走他可以,那就把高承钧送来,反正总得留一个陪你亲爹解闷。”河东侯不高兴了。
“爹爹。”雪信叫了一声。
“啊?”河东侯应声。
雪信看着河东侯,问出了她一直以来在思考的问题:“过去我以为我凭着一张脸,能打动任何人,换来任何我要的东西。后来我发现,真正的好东西是权力。手中有权力,便可以肆意摆布别人的命运。可如今我依然被摆布着,是爹爹送我的地位不够高吗?”
“唔,你到更高的地方看过后就知道了。”河东侯也不知道该怎么正面回应这个问题。
“不用去看,我知道你在骗我。”
说到僵持不下时,苍海心入帐来了,单腿跪下递上一个信封,军中礼节有板有眼的:“末将要请假,这是假条。”
“不准。”河东侯接过信封放在案上,拆也不拆。
“末将要完婚。”
“近日安城局势紧张,全营将士须枕戈待旦,不许结婚。”河东侯也说得有鼻子有眼。
苍海心看了雪信一眼,雪信面无表情地折起案头上的空白书笺放进袖口,似乎回到家中她真的会拟个休书草稿。
“我七日后大婚,公主别忘了送贺礼。”苍海心一本正经道。
“贺礼会提前送到。”雪信把苍海心的信封也揣进了袖口。
回到公主府已是黄昏,玄河正在花园中钓鱼。
本来昏睡七日一醒来,雪信就该找玄河诊脉的,可她睁开眼从听见高承钧的消息开始,便马不停蹄地赶了一场又一场。玄河昨日来时,雪信正在睡回笼觉,他等到夜半子时以后才走。今日午前就到了,然还是错过了,于是他干脆在花园树荫下钓了一下午的鱼。
雪信顺手拈出那个信封,递给玄河:“把这个呈给皇上看看。”
玄河颔首接过。
二人在西院堂上归了座,雪信一面把腕子伸给玄河,一面则叫过花奴来问:“今日我不在,家中可有发生什么事?”
“秦王世子府上的曲娘子来过,等了公主大半日没见着,便回去了。”花奴答。
“高节度使今日做了什么?”
“高节度使去了公主府的藏书阁看书。”
“看的什么书?”
花奴回答说不知道。在高家扈从防卫圈之外监视高承钧的举动已是不易,高承钧在阁中找什么书看恐怕连他的亲随扈从也不知道。
“有没有人找秀奴?”雪信又问。
“没有可疑之人找秀奴说话,不过秀奴溜进公主房中摸索了一圈,翻出公主妆台隔层里的奏本一一看过。依照公主的吩咐,没有当场叫破她。”
雪信从脉枕上收回腕子,看玄河展开纸笺写药方,舒展白净的手握住一支狼毫,一笔一画工工整整地写着小楷,一个字完了是下一个字,一个药名完了是下一个药名,一行写到尽头另起一行。
那燥乱的思绪也被带得慢了下来,像行走在黑暗中经过别人家的院子,一个灯火通明的院子,偷听别人家的私语,窥视别人家的晚饭吃些什么。其实都是无关紧要的事,却能让她暂时忘了夜黑路长里的倦。
“你累了,停下所有的念头歇会儿吧。”玄河一边笔走龙蛇,一边叮嘱雪信。
那当真是个诱人的提议,他一说“累”字,她连支撑身体坐直的力气也没有了。
“我怎么敢休息?我睡觉的时候别人都不睡,然后等我一觉醒来不知又出什么乱子。”雪信口中喃喃,目光跟随着玄河执笔的手移动,思绪渐渐走远。
药笺在雪信眼中化成了初雪的田垄,而她是雪片,在田垄之上盈盈旋下。笔尖的毫毛碰触纸面,拖出的笔画又如深秋静池漾起波纹,她则是那片深秋的枯叶,悠悠飘荡。
“公主?公主?”花奴边唤边在雪信面前扬了扬手,打散了雪信的凝视。
雪信清醒过来,对玄河切齿:“你的手艺又精进了。”
玄河客客气气:“雕虫小技迷惑不了公主,是公主累了。”
“除非有人要带她走或要她的命,别的你不用干预。”雪信收住神,对花奴说。
“她做贼我还得替她望风。”花奴发着牢骚。
“就像我纵容你没规没矩一样,你就纵容她为所爱的人做蠢事。”雪信这话花奴一时半会儿也不能领会,但只要领会目前不要惊扰秀奴就行了。
雪信走向院外,留下花奴侍候玄河接着写那张药方,长长的单子一页写不完。
藏书阁下有高家扈从守着,见雪信至前,正要行礼参拜,雪信摆了摆手,把手指放在嘴唇上。她如入无人之境上了楼梯,楼梯最上一级台阶坐着秀奴,正把脸埋在双膝之间打着瞌睡,身旁放着个小篮,里头肉食的气味已不新鲜了。
雪信抬起手指尖在秀奴肩上点了下,秀奴抬起头,坐着的她与站在几级台阶下的雪信视线平直交接了。
“这是高节度使的晚饭?”雪信指着小篮问。
“这是他的午饭。”秀奴小声回答。
“你吃过没有?”雪信问。她看见秀奴双手压着上腹,人还躬着。
“他不吃我怎么能吃。”秀奴那神情分明已是饿出了七分痛楚。
“去吧,到伙房吃一点,重新送一份晚饭来。”
“一份吗?”秀奴听见雪信腹中传来了“咕噜”一声。
“一份够了。”雪信跨过小篮子,登上外廊。
在阁室里,她透过书格缝隙见到了高承钧。他盘腿坐在楼板上,背贴着一架书格,一手捧卷一手翻页哗哗有声,书页被翻得扇得出风来。雪信眯眼去辨认他身边书册封面上的字,距离远了看不清。
自初夏迁居以来,她不曾登过藏书阁。阁中书籍部分是从河东侯府搬来,部分是梅娘帮着采办,还有乱七八糟的人做贺礼送来的。她懒得过目,统统交给梅娘布置,也不知道哪一片书格装的是什么书。
她放轻了呼吸,提起裙摆绕向高承钧身后的书格,却在此刻她的饥肠拧出了一记响动,在静室中听来如擂鼓雷鸣。她脸上一烫,奋力将裙摆捞起就要夺门而走,却听见高承钧开口说:“你肚子饿的声音,你四岁时我就听过。打小你断荤茹素,受罚饿饭,我不断地听你肚子叫唤,早听出宫商角羽来了。你有什么可逃的?”
雪信像只在起跳时被人掐住的蚂蚱,干脆坐到楼板上捂住肚子,还用脚踢了下书格。
高承钧也学会用他们的最初打动她了?一如她在龟兹时做的。那羞怯可真不合时宜。
她站起来,走向高承钧:“听说你安安分分看了一天的书,我来看看你是不是真的那么乖。”
“我不想你披头散发乱穿衣裳的样子被别人看到了,所以决定不给你惹麻烦了。”高承钧合上手中的书本,看向她,目光沉沉。
雪信蹲下捡拾起楼板上的书本,有裨官野史,有志怪传奇,都不是什么正经书。她说:“我以为你临时抱佛脚,在兵书上找法子呢。”
高承钧摇摇头:“闭门看个兵书也是给你惹麻烦,我怎么会做?”
雪信站直了,点头:“甚善。”然后转身就走。
高承钧叫住她:“如果你有不愿别人知道的事情,最好找个更稳妥的地方放它们。”
雪信停下脚步,回到高承钧身前俯身:“听起来你捏了我把柄似的。”
“若你有什么把柄没藏好,最好也是落在我手里。只有我不会伤害你。”高承钧似在承诺。
“我爹爹也那么说过,不过他说世上唯一不会害我的是他。”雪信走到门口,门外站着秀奴,“你脸色不好,没去吃东西吗?”
“吃过了。”秀奴轻轻答道,递上怀里的小篮子,“要侍奉公主用膳吗?”
“侍奉高节度使就行了,这一份是给他的。”
雪信说完下阁去了。
在阁下,雪信对高承钧的扈从说:“给我找个火盆来。”那名扈从立在原地没动,雪信又说了一遍,“去给我找个火盆来。”
“是高节度使的命令,还是公主的命令?”扈从问。
“是我的命令。”
“公主,末将只听令于高节度使。”
“在我公主府中,你只听令于高节度使。在我朝王土之上,你听令于谁?”雪信厉声问道。
被高承钧挑选在身边的人也不能是傻子,他在雪信的逼视下跪地唱喏行礼,跑向远处,不多时提着个火盆回来了,也不知在盛夏里是去哪里弄来的。
雪信从怀里掏出一张银票丢进火盆,纸张被红红的炭火舔成黑色,顷刻又转成灰白扬撒在夜风里。她从怀里掏出一个手抄卷投入火盆,不多时也被炭火吃完了。她继续掏出一个小布袋,三颗珍珠在她手心里盘桓打转了片刻,她叹了声:“明珠何辜。”珍珠与布袋也被扔进盆里了。
烤珍珠的气味不大好闻,雪信退开了些,捂住鼻子注视珍珠表层染上的黑斑,黑斑扩散至整颗珠子,黑珠上出现微孔和裂隙,再塌陷成一堆灰。烧不透的只有珠心一粒小小的砂子。珠泪成灰,到最后也只剩一粒小小的硌人的砂子。
烧珍珠的臭味引出了高承钧,他扶着外廊栏杆向下望来。
雪信昂头与他对望良久。
彼此都从对方脸上看出了两张面孔。一张属于天真娇俏的小女孩和沉稳隐忍的少年郎,另一张是睚眦相对的两副狰狞鬼脸。 听香录(全五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