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阿莫奇楠竞珍殊
第七章
阿莫奇楠竞珍殊
秀奴短暂地思考了下,说:“在柘枝舞的轻快俏皮上,雪娘子是不如我的。可她身体柔软,做得出我根本无法企及的舞姿。也许在中原,她是最好的舞者。但在西域,我是最好的。” 她的眼神如此坚定自信。
雪信心内苦笑了下,想,你早就不是西域最好的舞者了。而我连舞者都称不上了。
但在梦中让自己开心一下,未尝不可。
“你笑什么?我说得不对吗?”秀奴一刻不停,逗她眼中的高承钧说话。
“我马上要回西域了。”雪信说。
“是吗?那我也回西域。”
“我回到西域,就不是你心中的英雄了。”
“说什么蠢话,我说你是英雄,你从前今后都是英雄。”秀奴抢着纠正“高承钧”的说辞,然后她才轻声问,“为什么?”
“我会成为父亲那样的人。”雪信这话很有深意。
“你不会的。”秀奴固执道,“你那么多次差点死在你父亲手里,你怎么会把自己变成他?”
“皇上赐婚,我回到龟兹,就与雪娘子行婚礼。”雪信起了另一个话头。
秀奴低头,这个梦境开始变得不美好了:“你爱她,这并不妨碍我爱你。”
“秀奴,你醒一醒。”雪信开始用严厉的口气说话,“其实已经过去好几年了,你仔细想想,你当初期盼的,你得到了没有?你选择的,你后悔了吗?”
秀奴睁圆眼睛:“高郎,你在说什么奇怪的话?”
雪信拉起秀奴的胳膊朝酒肆外走。眼前景色骤变,酒肆外是一片无边无沿的荒地,只有一个小土包,立着个木牌牌,上面写着“高承钧葬妻于此”。雪信凑近了看,才看清米粒大小的自己的名字。
她好笑,这是秀奴的梦境,她还不够强大,无力控制秀奴的梦境。
“雪娘子一直是病病弱弱的,拖上几年,就死掉了,也再没有人比我好了。”秀奴看着被她臆造出来的坟包。
原来她是指望把我盼死,趁虚而入,取而代之。雪信又觉得好笑。旋即又不好笑了,因为在梦境之外,秀奴终于盼不下去了,开始用毒了。
“雪娘子当真是病死的?我怎么亲眼看见,你在狗牙上涂毒,毒死了她呢?”雪信冷冷道。
秀奴低下头:“结果都一样。她一直不死,还耽误了大家的工夫。”
“雪娘子当真是你毒死的?我怎么觉得,是我用剑砍死的呢?”雪信继续逼问,手摸向腰间的剑柄。
秀奴抬头,疑惑在眼波中虚晃过:“好像也该是。”
“你在意你的高郎,你也不放过高郎的身世,你很早便得知高承钧的生母通敌叛国,被他的父亲砍下了头颅。你希望高家杀妻成为传统吗?最好高承钧也砍下妻子的头颅是不是?
“你只知道高家男人冷酷杀妻,可你不知道他们杀的是明明他们不喜欢、却无法摆脱的女人,是微末时逆来顺受、立稳脚跟后爬到他们头上的女人,是施舍了恩惠给他们、从此讹诈上他们的女人。
“你对他好着,今后他应该付给你的回报也在累积着。你会恨他知恩不报,他会嫌你索价太高,谈判不成,最终你死我活。对高郎越好,你死得越快。”
一句紧接着一句,雪信的幻境土崩瓦解,她抽出腰间的透山剑,砍向秀奴的脖颈。
秀奴瞳孔放大,拼命摇头,继而尖叫,闭起眼睛,捂上耳朵。剑锋在秀奴脖颈肌肤之前止住。
雪信歪着头说:“你知道透山剑的由来吗?你不配死在透山剑下。你自己找个法子死去吧。”说完她收起剑,后退两步。
秀奴蹲下,身体缩成一团,歇斯底里地尖叫着:“不是我!不该是我!”
雪信从对方眉心的门走出来,回头看时,酸橙花朵朵焦萎,门框崩塌,虚空里暗无边际。她往前走,远离那扇门本来的位置,一线光亮徐徐展开,她坐在秀奴对面,坐姿不曾改变,泼洒在地上的酸橙花香水也还未干。
秀奴尖叫着自梦中挣扎出来,身体呈现梦境里最后的姿态,双腿曲起被双臂抱着,膝头抵着下巴,折叠得不能再折叠。
“不该是我……”她在延续梦境中的呓语。
“你把她吓疯了可不好交代。”玄河矮身察看秀奴的眼神,“也不能算你过关。”
“醒醒吧,你瞎做梦呢,你这脑袋还在肩膀上扛着呢。”雪信拍了拍秀奴的肩膀。
秀奴缓缓睁开眼睛,眼里还是一片迷蒙,她把肩膀从雪信手底下挪开:“方才是梦,那此刻是不是梦呢?”
“是梦也好,不是梦也好,你去吧。”雪信指着水阁门口。
秀奴下了榻,走了两步后转过身来问:“他让我自己找办法死,是不是我不配死在透山剑下?”
“你可别为了这份死在透山剑下的殊荣,再做出要命的事来。”
雪信也不知道秀奴问的是梦里的高承钧,还是梦外的高承钧了。
秀奴失魂落魄,在小码头上一脚踏空,整个人笔直滑入湖中。幸亏花奴就在旁边,俯身抓住了漂在水面的衣带,把她拽出水来。秀奴呛了几口水,才相信自己真正脱离了噩梦,坐在码头上出神。
雪信走到玄河面前:“你梦里有什么,要不要我走进去看看?”
玄河后退一步:“等你心志比我坚定的那一天,你才闯得进去。”他生怕雪信拿他做文章,赶紧找垫背的,再一回头,花奴也躲到小木舟上去了。
“你去把姓苍的那个二傻子找来,给公主练练手。”玄河对花奴喊。
“你明明知道那个二傻子出不来。”雪信撇撇嘴,“已经发生了许多失去控制的事,这个要紧人物还得在控制之中吧。”
狮子宴上,最重要的客人倒了霉,厨子反而出了风头。宴后,皇上下旨赞赏苍海心所献菜品独出心裁,擢升了他的官阶。如今安城中人人以请苍海心指导家宴为荣,苍海心白日里应邀串各家的门,到了夜里就在河东侯的军营里当伙夫长。
虽是以私人身份接受的邀约,光禄寺还是给他配了十几名助手,每到一家,铺排开红案白案,刀拍油响,雾气蒸腾,蔚为壮观。在军营中更是有精挑细选的武士充作伙夫为他打下手,睡也与他睡一个营帐。
苍海心走到哪里都有人簇拥着,密不透风。若有要趁乱捅刀的,也挤不进去;若有传给他的讯息,也会被截下来。他不能有一步踏到预先确定的行程之外,他临时起意随便走走,也会被人劝回去。
玄河说:“正因为他是个顶要紧的人物,也该兜底翻一下他所知所觉,以策万全。”
雪信却说:“你想知道什么,直接开口问他,他会说得比你翻到的多。”
“我没翻过,可不敢打包票是问到的多还是翻到的多。”
“我刚到安城你就来试探过,你会没有去翻他的梦?”雪信嗤之以鼻。
“我连你的梦都走不进去,更别提他的。但你可以试试。”
雪信咀嚼着玄河的话,沈先生是教过她抵御外人对她心底的窥探的,至于给苍海心那一望而见底的心设的一层屏障,应该是他还在华城时沈先生做的。于苍海心而言,雪信就是那个能令他的心特别软的人,别人打破不了的屏障,也许能被她消融出缺口。
雪信顿悟:“你们教我窥人梦境,其实并没指望我帮忙锦书的事,最合适我的事,是替你们控制他。”
“你是有本事在身的,至于是顾这头还是忙那头,这个没人指挥,没人指挥。”玄河心虚。
雪信唤花奴送客,冷声冷气的,差不多是下逐客令。玄河在他的位置上待久了,从来不需要说谎,因此谎话功力并不好,被点穿只能是讪讪的,一个劲拧袖口。登上小木舟,他还指着码头上呆坐的秀奴:“这个怎么弄?要埋的话,我就顺手带走。”他大概说的是玩笑话。
“把她送回去吧。”雪信没有迟疑。
“那就请公主亲自送,只有公主的冷脸才对抗得了高节度使的冷脸。”
一度雪信与玄河还能把自己当做两个顽皮少年,一个引开了冤大头,一个进屋偷走冤大头的玩具,躲到背人处鼓捣,不小心玩坏了,又合计着怎么送回去,才不被冤大头臭骂。他们只是故作轻松,立在中流,进或者退皆有人阻挡,一动就要从他人头上碾过。饶是他们尽量仁慈,今后还是会死人的。
当夜无风,肩舆上的轻纱只在行进中舞起来。高承钧从院中走出来,肩舆已落地停稳,白纱被月光照透,微微发蓝。秀奴见到高承钧,发出短促的尖叫,躲到肩舆后面,被两个健壮婢女架出来,送到院门里去。
“以后桑晴晴见怪,就说是我把她变成这样的。”肩舆中添了架小小的凭几,雪信歪倚着。
“此等小事,高某还是承担得起的。”高承钧回头。秀奴挣扎出公主府婢女的钳制,要夺门而出,高承钧在门外看她一眼,她立马缩回。
“我做的事,哪用高节度使担。”雪信是不打算与高承钧争执的,可自从安城重逢,她总能从高承钧的话中找出毛病。每个毛病她都忍无可忍。
“公主能否屈尊移步,高某还有话要讲。”
黄昏时分是有机会说话的,他没抓紧说,反而用唐突把雪信惹毛了。如今雪信被一群人抬着过来,是不会再给他唐突的机会了。她令婢女抬起了肩舆:“子时前,我必须入睡。夜深了,高节度使也去歇着吧。”
一行人走路轻手轻脚,来了又去。院门口的扈从们只当值守疲累了,打了个瞬间的瞌睡,却多出了个用畏惧眼神偷瞥高承钧的秀奴。
施展窥梦之术格外耗神,在行进的肩舆里雪信又开始昏昏沉沉。中途她改变了主意,要去西院睡,因为盛夏之中,水阁既不遮光,也不挡风,兀立在湖中心孤零零的,清凉得过分了。跟随雪信的人都是被教导了顺着这位公主的脾气的,没有一个人多一句话,队伍即转头向另一条路抄过去。人虽多,整支队伍却很静默。
肩舆被抬进院中,忽然剧烈地颠了两下。
是抬舆的婢女脚步乱了。
花奴隔着轻纱呵斥:“慌什么。那是越王二公子的狗,不咬公主府的人。”
终于有人小声说了句:“我可听说,那是头狼。”
雪信拂开轻纱,从肩舆上下来。见到端端正正蹲坐在台阶下的灰狼大毛,笑了。那狼跟苍海心似的绑了个围兜,只不过那围兜是扯碎了黄麻布袋做的。
雪信蹲下来,那狼几乎比她还高了。她掏了掏布围兜上的口袋,从里头牵出一个草绳捆扎的荷叶包来,还热乎着。打开七层荷叶,露出一大把胡榛子,像美人的指甲,尖尖的,白壳张开一个小口,露出翠绿的果肉,散发着坚果特有的油乎乎的香气,还混了荷叶的清香。
因为包裹仔细,也没染上大毛身上的味道。
“就为了几颗破果子。”雪信是想笑的,可做出的表情是哭相,转头看了看花奴,像是要征得她的附和。
“我在葛逻禄时,也不是经常吃得到的。”花奴说,“公主若是不稀罕,那让我来清理麻烦好了。”
胡榛子在西域又叫做阿月浑子,是胡商从波斯带来的,后来在粟特也开始有人种,但中原本土不产,也算是稀罕物。大概是今日在哪位官员的家中主持宴会,见到果盒里有这东西,剥了几颗吃得对味,他就抄起果盘,尽数倒进自己袖兜里。其中的一大半,他都包进荷叶让大毛送来了。
雪信把荷叶包递给花奴,又对大毛说:“让他不要再送东西过来了,我没什么能回报他的。”
大毛蹲着,耳朵灵活地转来转去,似乎在思考。
花奴说:“它又听不懂。”
“别再来了。”雪信对大毛说,“这句你听得懂吧?即便他让你来,你也不用来了。”
“公主怎么跟只狗谈上道理了呢?”花奴又笑。
“它可是头狼。”
“它本来是狼,被人养得久了,反而像狗了。”花奴已经磕上胡榛子了。
大毛翻着白眼,向花奴呲呲牙。
花奴拢起胡榛子,叫道:“哎呀,还真好像听得懂人话一样呢。”
“回去吧,别来了。”雪信固执地与大毛讲道理。其实只要绕过它进门去不再理睬,或者抄起扫把来挥两下,更见实效吧。她却还慢吞吞地劝说,甚至还张开手臂环抱了一下大毛的脖子,在它油亮的皮毛上拍了两下。
大毛终于震惊了,雪信一向不乐意接近体味重的大家伙,大毛与那些大狗的鼻子也受不了香气浓郁的雪信。大毛像人一般打了两个喷嚏,起身慢悠悠地踱开了。
曲尘又来了,翌日早晨就到了,在候见的小厅室内等了近两个时辰,才见到刚起来的雪信。雪信鼓捣着妆台上一堆瓶瓶罐罐,似乎是闲日漫长无从打发,才摸一下这个瓶子,又拿起那个粉盒,睡眼惺忪,时不时掩口打个哈欠。
她看着曲尘,对领着人过来的梅娘道:“那件衣服……不是毁了吗?”
曲尘身上穿的是她前不久探望雪信时所着,也是雪信穿去狮子宴的青绿罗衫。雪信记得自己穿了它一日一夜,涂抹上去的血液凝结,厚些的血块一抠扑簌簌往下落,但血污沁在经线和纬线的空隙里仍是除不掉。她换下那身衣服,就吩咐拿去烧掉了。反正曲尘穿走了百猫衣,就当赔给她的好了。
“是按照那身衣服的式样,找来相同的料子,又做了一身。”曲尘回答。
“嗯?”雪信只以为曲尘是对这身来历不同寻常的衣服有着特别的执着,“那你有没有干脆照这式样多做几身?脏一件便扔一件。”
曲尘并没有跟着笑,起身又拜倒。
“这回又是什么事?”雪信叹了口气。
也不能怪她对曲尘总是轻飘,人情往来都得是等价交换,份量大致相当,那一来一往两头才能脚踏实地地立住。即便一方不需要立刻偿还,也得具有等价偿还的能力。资本可以是一笔财货,也可以是解决问题的能力,而人情是这类资本的置换。曲尘身无长物,所得全来自她向别人所求,别人能从她身上得到的注定也只能是居高临下的支配感了。
“崔家,办了个马球会。”曲尘低头说。
“崔家,哪个崔家?”雪信用一根手指敲敲脑袋。
尽管这一拜是曲尘仅有的付出,雪信还是感受不到它的价值。她根本不缺别人对她的恭顺。
“是崔昭仪的那个崔家。”
“哦,崔露华的那个崔家。”雪信状似明了,“兵部尚书家办马球会,这回人家可没给我发请柬。”
“新乐公主要去马球会上看看,难不成崔家还能把你赶出来?”
“下火的天气,我好好的在家养个神吃个冰,也实在不想动。”雪信四两拨千斤。
曲尘又拜,她本已跪在地上,只有把自己放得更低,整个身体贴住了地面。
雪信终于看不过去她的样子了,让花奴把曲尘扶起来:“你得说说你非去不可理由。”
“崔家……”曲尘看了一眼梅娘,又看了一眼花奴。
雪信挥手让梅娘暂退到门外。花奴却睁圆了眼睛支棱着耳朵等着听曲尘的稀奇,雪信也没有再屏退她的意思。
曲尘只有说下去:“崔家的马球会召集了安城中所有尚未婚配的贵胄子弟,秦王世子也在其列。世子已经赢了两天的球了。”
雪信又发出冷笑:“你家世子那么清楚明白的一个人,怎么会不清楚明白自己在做什么。他要去马球会,你拦不住他的。他要赢球,你也拦不住他的。你都拦不住,我一个外人去了,能替你做什么?”
“你带我去,让我在他面前露一脸,他看见我了,心一软,兴许便无心争胜了。”
花奴的涵养功夫不到家,听到此处没耐住,扯嘴做了个怪脸。
雪信瞥了花奴一眼:“我要是也把自己的命运维系在男人的心软上,靠个兴许指盼一件事的结果,我就不活了。”
“公主若在我这个身份处境,便知我的艰难。”曲尘如何不艰难,一面是求人办事,一面要保全尊严。打小一起长大这点情分越来越不好用了,用一次削薄一层,一旦开始消耗,就再也没有积蓄过。
“那个苍海心,他也受邀去了吧?没道理打不赢你家世子的。”雪信漫不经心地说着,手里还把玩着一把银插梳,冷不防被花奴抽走,摁进她的发髻里。
那一下也许手重了些,雪信还“啊”了声,隔着浓密的头发按住被梳齿戳到的头皮。花奴双手在裙子上拍了两下,算是交代了给公主梳头的活儿。
“那个人虽然去了,却是受邀主持宴会事宜。他没有下场打球。”
秦王世子苍朝雨,不仅身份尊贵,论才学与身手也是青年子弟中的翘楚,不巧能与他争一争胜的人不是没受邀就是不下场。也不能怪他连赢两天,他不赢才是跌份的事儿。
雪信把银插梳从发髻上揪下来,在妆盒里一通猛翻,翻出把更小巧却沉甸甸的金插梳换上,又指点着花奴开柜子搬出另外的首饰盒子,找到了她心血来潮要戴的珍珠套簪。
“我还要换身衣服,不如你先随梅娘去,喝点什么,吃点什么。”雪信又嫌曲尘在她屋里闲待太久了。
曲尘起身,离去前,她的目光似有意似无意地停留在雪信妆台前,信手摸了摸一只莹洁可爱的香粉罐:“这罐子,烧得也算细致了。”
雪信动了动眉毛,望着曲尘。
曲尘又说:“只是这釉色,烧得不如越青师兄的好。”
“倒是有日子不曾听见你提这名字了。”雪信笑。她等着曲尘借着香粉罐把要说的事引出来。这个引子虽找得生硬,后续却也不大好猜。
曲尘揭开香粉罐子闻了闻,又说:“公主那日在狮子宴上用的龙涎香,据说萦绕永安宫的殿阁,三日不散,五日不散,七日不散,如今安城中,各家的夫人和千金,皆以龙涎香熏衣。”
雪信又笑了笑:“你拿着三十万缗上西市去,也买不回两钱来。哪里有这么多真龙涎。”
“定是求购的一哄而上,造假的也一哄而上。可大家拿着假龙涎却也闻出了真龙涎的快活。”
雪信大笑:“造假的有利可图,买假的还能替造假的圆谎,大家都快活,还管它什么真不真。”旋即又对曲尘点头,“这罐子香粉虽启封有几日,香气不如初时浓烈,调入的龙涎少之又少,却还是真的,勉强可用。你带回去,就当是对你越青师兄的念想吧。”
曲尘从怀里抽出一条手绢,小心包起月白色的香粉罐,双手捧着,临去时,又回了一下头。
曲尘提香粉罐,固然意在龙涎香,可龙涎香之外,还有未尽之言。她今日前来,已是提出了一个要求,又顺带满足了一个愿望。再提出额外的要求来,恐怕雪信会翻脸。相较之下,一罐龙涎香粉,只是点蝇头小利。
“成日里追着男人跑,和秀奴没什么两样。”花奴对着曲尘转出门外的身影不屑道。
“她们要的可不一样。”雪信连眼皮都不抬一下。
崔家的马球场上,气味不大好闻。烈日骄阳下,在马上飞驰挥杆的青年们,晒黑的皮肤下涌出汗液,汗液又黏住了满场腾起的烟尘,发酵出熏眼睛的酸腐味,哪怕他们打一场就跑到场外擦脸换打球衣。
在场外彩棚底下观球的千金淑女们,也嫌弃不上他们,因为她们也热得大汗涔涔,挥起衣袖与团扇,把身上香品的气息送得更远。
龙涎香本身无香,加多了甚至会发出腥臭,却能固香,令香品的气息不至于一时半刻便消散。雪信当日在立政殿里的只言片语,似乎并没有如她木屐底下的香气那般透彻安城,或者那些女子在购买龙涎香时把价格杀得太便宜,对货品的真假便有了心照不宣,只能增大用量以抵消心虚。
作为一味香材,真龙涎用多了尚且有碍香气,何况假龙涎。
雪信还未走到马球场,那与花香绞缠的阵阵水产腥气拍面而来。细辨之下,那假龙涎还分上中下品,上品是大鱼肚子里的结石,中品是鱼骨虾壳粉调制的,下品大概只是从水底原石上刮了些青苔晒干磨粉。
无论真假,她们都用得过甚了,独独一个人还不易察觉,可是一群人聚集,她们所用的香也汇成洪流,纵有真龙涎混在其中,也被周遭的坏味道冲得不知去向。而她们被香气的洪流浸洗,并不知臭。即便有臭,她们也会怪到邻座,并不以为自己臭。
有那么一阵,顺风过来的气息里有那么一缕像是荷塘底下的烂泥味,跟着雪信走了一程,把她熏得脸色发绿,脾气暴躁。
“家中的马球场是设得偏远了些,劳了公主的贵足。那也是想着孩子们闹就归他们闹去,不受拘束。贵客在厅堂之上听不见喧杂,也不受打扰。”陪客引路的崔夫人见雪信脸色不好,也甚是不安,“不如公主还是去厅堂上安坐吧?”
放在一个月前,雪信顶着烈日一进门便要人抬。这一个多月来,她每夜都拄着竹杖在花园中闲步,如今也能凑合着走一段路了。
“公主听闻贵府办的马球会有趣,特意过来凑一凑热闹,可不是来闲坐的,还是不去厅堂了吧。”曲尘也看出雪信步子拖慢,生怕她顺了崔夫人的人情。
雪信瞥了曲尘一眼,崔夫人也向曲尘看了一眼。崔夫人也是身出名门,与雪信言语往来不温不火,哪里就突然横出来个代言人,既是对崔夫人的冒犯,也显得雪信没把人调教好。
眼神来去,电光火石,也没个证据,曲尘却立刻明白自己又受了责备,她放慢了步子,落在雪信后面。泪水浸湿了眼角,她经验丰富地飞快眨眼,把眼泪眨成水雾,不让淌到脸上。
她到底算是什么呢?在婢女之上,却又在夫人和公主说话的圈子之外。曲尘加快步子,不让身后走着的花奴和崔夫人的婢女挤到她身旁。
雪信是熟悉曲尘那受委屈的小模样的,连崔夫人也瞧出曲尘的气色发生了变化,两人颇有默契地不再盯着瞧了。
崔夫人说:“本来应该是小女亲自来迎,可那孩子受了点暑气,躲在房里喝冰镇绿豆饮,怎么也不肯出来。也是让妾身惯坏了。让公主笑话了。”崔夫人此番话说得倒也诚挚,想来崔露华就是这么个脾气。论起任性来,雪信倒是很可以理解。
“可怜父母心。”雪信摇头说了句,“也可怜马球场上的那些人,汗算是白流了。”末了她又笑,“球场外头那一颗一颗悬起的心倒可以落回原地了。”
雪信笑,崔夫人也笑。
崔夫人又说:“公主来得正好,今日我家露儿不露面也不行了。只不过我家露儿向来争强好胜,还恳请公主不要与她认真。”
崔夫人说得委婉,那也不过是父母在要求外人与他们一同迁就自己的孩子。只不过崔夫人以为当初高承钧已与崔露华订了亲事,却被雪信横刀夺了过去,崔露华记恨雪信,雪信也该记着对崔露华的亏欠,那她的要求,也就不算过分。
“夫人多虑。今日夫人之心,即是我之心。我怎么会与小孩子一般见识。”
雪信这话听得花奴在后面捂嘴,笑声从指缝里飞了出来,隔着一个曲尘,仍是被雪信和崔夫人听见了。雪信回头看花奴一眼,那眼神与看曲尘却又不同,明明也是责怪她出了怪相,却跟着微笑。
曲尘说出一句话来,底下垫着百句千句没说;做一个决定,不知辗转反侧了多少夜。她如履薄冰是为自己,逾越规矩也是为自己。没有人为她,她只能自己争。
花奴简单得多,对人与人之间的不平等也没那么敏感。她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有什么事是好笑的也不憋着。就比如雪信这一句,好像是在占崔露华的便宜。
走到彩棚下,雪信便捏起了鼻子。齐刷刷一片汗水腻着香粉的脸转过来,一水儿的青绿色软袖罗衫。也不是整整齐齐的一色,讲究一些的用的是繁花锦簇的孔雀罗,图凉快的穿轻薄的单丝罗。
曲尘说安城里大家正追逐龙涎香,却忘记了交代如今轻软薄透的青罗衣也正在风头里。不论身量是肥腴还是柴瘦,肤色是雪白还是蜡黄,人手一件青罗衣。
狮子宴于雪信是惨痛的一日,而旁人是犯不上在意这惨痛的。她们正腻了冗衣严妆,旁人要有不一样的,难看的是作怪,好看的是别致,她们把别致学了去,没成想一出门,淹没在满大街的别致里。
烈日将马球场也晒得白花花一片,马蹄下腾起烟尘,一眼望去穿黑衫的和穿红衫的脸都模糊,并看不清谁是谁。
雪信从花奴手里接过团扇摇了几下,对曲尘道:“你靠前坐,坐得醒目些,也就不枉费跑这一遭了。”然后她自己躲到席棚深处更清静更阴凉处去了。
场下与场外的眼光聚拢过来,越过曲尘,直往席棚深处探。
这日雪信穿了件比罗更轻的绢衣,浅浅柔柔的牙色,束了织金腰带,像是个不与人争的样子。可乌泱乌泱的青罗衣里,混进一个不穿青罗衣的,不由得旁人不瞩目。
崔夫人殷勤地为雪信张罗来蜂蜜碎冰拌的酸酪浆,可惜雪信向来不吃酪,却也不说破,只是端了会儿,又搁到小几上。崔夫人见了,又命人取乌梅汁,乌梅汁还没来,崔露华来了,也惊起河滩鹭鸶般让一张张粉白粉白的脸翻转过去了。
雪信顺着崔夫人的目光望过去,入目的是身着明霞锦的少女,衣色如朝霞,在浅红色中融进暖暖的橘色,衬得脸色明艳动人。衣上回旋的花瓣是用木板雕刻了花纹印染的,未及走进,带一点药气的广藿香如一条长鞭挥开了氤氲不散的水腥气,让雪信一瞬间神清气爽。
崔露华是有点小心机的。马球会是为她举办的马球会,所有人都穿青罗衣,她也穿青罗衣的话,走出来时,别人又怎么看得见她呢?更何况青罗衣的风尚是雪信带起来的,她更不齿效仿。至于广藿香,那也不是她有心,明霞锦在印染工序中已加入了广藿香。浓郁的广藿香,恰恰是正宗明霞锦独有。
宽大的衣袖几乎垂到地上,崔露华一路走,袖笼里洒落下细细小小的白色物什,落在地上被风吹到东又吹到西。直到近前,雪信闻见崔露华袖笼里的香气,那是用真正阿末香调制的龙涎香。而承载龙涎香的是一枚剪成梨花花瓣状的白绢。
崔露华上前来行礼。雪信恍然想起自己在狮子宴上向皇后行礼,也是那么个不情不愿法,只不过形势倒转过来,需要“多多包涵”的成了自己。她于是又回想皇后的笑容,如法炮制地笑出来,显得亲切随和。
“露娘子过来坐呀,不要拘谨。”雪信对崔露华点点身旁的座位。心里却是想骂娘的,你记得我抢了你的夫君,我还记得你差点用一盒糕饼毒死我,如今却还要我迁就你。
崔露华坐下后,并没有一刻安静,她不断鼓捣着肥硕的衣袖,又看了看雪信露出裙摆一角的鞋,说:“公主今日没有穿那香印子屐吗?公主看我这袖里春,比起步云履来如何?”
雪信还没说话,崔夫人已显出不安来。崔露华直呼那双鞋过去的名字,这是犯了圣人的讳。崔露华不管,要强地挤出个笑来,等着雪信回答。
“各人喜欢就好。我喜欢风过不留痕,不喜欢别人在我留下的花瓣上踩来踩去,污脏了,反为不美。”
雪信琢磨着崔夫人的脸色想必又灰了一层,她也不去看。
“我所衣明霞锦,是女蛮国经由安南都护府送入安城的,并非丝织,乃是棉花织成。公主身上的绢衣,也不应是凡品吧?”崔露华说。
“说来惭愧,今日临时兴起,穿了平日睡觉的衣服就来了。这条裙子还真无甚出奇,只不过是波斯海边的水蚕丝织成。露娘子可知什么是水蚕?”雪信笑着看向对方。
“那有什么,不过是养在水里,吃些海藻长大的吧?”虽不清楚,但听名字也能蒙吧。
雪信又笑:“露娘子差了,水蚕不是蚕,是海中的一种珠贝,水蚕丝是珠贝的丝足,吐丝将自己缠在礁石和珊瑚上。”崔露华与雪信攀比穿戴,雪信却调笑起崔露华的见识,不过即便比穿戴又怎样,她丝毫不怯,“水蚕丝因出自珠贝,光泽如珠,故而配了一套珍珠簪。”雪信歪了一下头,每只发簪上最小的珠子也有蚕豆大,粒粒浅金。看崔露华片刻前还灿如明霞的脸色憋白了几分,煞是有趣。
崔露华还不罢休,今日的马球会是她的马球会,雪信送上门来给她羞辱,她怎能退让:“公主嗜香,满城皆知,不知今日公主用的是什么香?倒没怎么闻出来。”
“露娘子不必认真了吧?”雪信这时候向崔夫人看了一眼。
崔夫人立刻让了一番各色点心和冰饮。
崔露华等她母亲与雪信絮烦完,又追咬上来:“公主不必谦虚,在龙涎香之外,还能有什么名香,也须让我等知道知道的。”
雪信又笑:“今日我没佩什么香品,却为露娘子准备了一份礼物。”她向花奴看看,花奴立刻从裙带上解下一只小木盒,双手托给雪信。雪信又将木盒递给崔露华。
崔露华刚刮去木盒盖底缝隙间的蜡皮,就有一股甜馥馥的香气透出来,那似花香又比花香甜,似果香又比果香轻盈,香气可以是从木盒的缝隙间直透出来,钻进鼻子的,也可以是沾到手指上,透进了皮肤,被她感受到的。
她闻见的是香气,也不止香气,香气带回了她无数舒心的回忆。
她还不会说话时被母亲紧搂在怀里,她爱吃糖山楂而且是第一颗第一口的滋味最美好,她五岁时美貌已被周围人称颂,一直到今日……今日还有那么多人为了她的马球会在忘命挥汗。雪信?雪信算什么,不重要。她心里懒洋洋的,一圈圈涟漪散开的尽是满意。
“我与露娘子相识是在多年前的露娘子的及笄芳宴。还记得露娘子当时对白奇楠也颇为执着,可惜搜尽安城也找不到。如今我辗转得到一块,未敢藏私,窃以为这块白奇楠是今日马球会上最适合送给露娘子的礼物了。”
崔露华还沉浸在香气侵袭的余波里,崔夫人赶忙客气:“如此贵重,怎么好收?”
“阿末香与白奇楠,到底哪个更珍贵?”崔露华低头看自己的衣袖。
“鱼与熊掌哪个更难得?我也答不上来。反正鱼与熊掌我都有了,有了就有了,也无所谓珍贵不珍贵。”雪信最后一句,回答得甚至倨傲。
崔露华又隔了一阵才反应过来雪信的话。
雪信还是来算多年前一盒毒糕点的账了,只是算账的方式如此特别,用极度的藐视。她根本不在乎什么异锦、珠宝、名香。她拥有过的东西如此丰盛,以至于再无所求,她在乎什么,什么就是珍贵的,她不在乎什么,转手扔给别人,即便价值千金也黯然失色。
可是毕竟别人送来了有市无价的白奇楠,说的话在场面上也挑不出毛病,崔露华要发作也发作不出来。就连她这股子气,掰开来说,也只是小心眼自己想不开罢了。
“棚子里坐着有些气闷,恕我无礼,想四处走走。”雪信对崔夫人说,“可别找人陪着拘束了我。”此话一出,倒省了崔夫人的腿脚。
雪信一走,花奴与随行婢女自然也随着离去。曲尘踌躇为难了一下,追着雪信去了。
崔露华咬了会儿唇,缓缓打开木盒,一块形如燕翅的木头嵌在盒底,木纹中的油脂几近透明。那香气不如周遭的水腥气宏大,也不如明霞锦上的广藿香霸道,但把脸凑到盒边,整张脸笼罩在白奇楠的香气中。她的心刚浮起来一些,立刻被雪信方才那席话猛摁下去了。
她猛然扣上盒子,用这个动作替换了将盒子抛出去的冲动。 听香录(全五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