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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浅施绛唇吐兰馨

听香录(全五册) 绮白 12647 2021-04-27 11:47

  第十九章

  浅施绛唇吐兰馨

  香喷喷的胭脂,光洁平整,色泽娇艳,软硬合度,盛在玉盒中尤为可爱。崔婕妤把它捧在手心里,嗅了嗅,迟疑道:“这香气,能行吗?”雪信送来的胭脂,香则香矣,可是崔婕妤的鼻子闻不出它有何出众之处。

  “若谁都知道它出奇,必定出奇不了多久。若谁都知道它特别,倒十分好模仿了。平淡之处有玄机,它能帮助贵人抓住皇上的心。”雪信像个巫女一般许诺。

  “我送来的原料,你真的用进去了?”崔婕妤用无名指沾了胭脂,刚想往嘴唇上涂抹,却又停下。

  雪信用眼神鼓励她,笑道:“又不是毒。”

  崔婕妤又把胭脂嗅了嗅:“倒是只闻见香,闻不出那个。”她一横心,把胭脂抹上了唇。在盒中看着浓艳,覆到唇上后更像是檀色,比想象的粉润许多,倒是与她脸上准备好的严妆不协调了。

  “是不是你把胭脂做淡了?我让你不要吝惜工本的。”崔婕妤还有些不满。

  “给胭脂着色的紫草和朱砂并不值几个钱。有意做得淡一些,是为贵人考虑。贵人浓香袭人,严妆高髻地去,谁都猜到贵人要做什么了,皇上又怎会不防备呢?不如另辟蹊径。”雪信抱了一个匣子上来,“恐怕贵人要改改衣妆了。”

  雪信给崔婕妤准备了一套与自己一样的宫娥裙衫。看过长南观的壁画后,她本想按照画上的师娘的打扮,准备一套女道士的装束的,可是她一时半刻弄不来,而且万一崔婕妤发挥不好,搞成东施效颦,皇上更不会上套了。她让崔婕妤卸掉浓妆艳抹,换了宫娥装束,白衣红裙,帮她梳了双螺髻,插上小小的团花金簪,面上施一层薄到不能再薄的英粉,如此一来,浅色胭脂也配得过去了。

  “不好看了。”崔婕妤举着菱花镜照了眉眼又照腰身。淡妆使人无身材,千篇一律的衣服让她的背影很没自信。

  “我在东宫时,听说皇上喜爱淡雅的女子。”师娘骆锦书不就是淡到极致反而美艳动人的女子吗?只参考她一个人的范本就够了。

  雪信也不好意思直接对崔婕妤说,强调你的眉眼,你的风流,没有好处,你只需要把自己擦干净,干净到几乎没有自己的印痕,让你的形象模糊起来,让胭脂的香气唤起人心中的柔情,撩拨人的欲望,这样便好。

  “月至中天,子时了,这时候正是心防懈怠的时刻呢,现在去正合适。”雪信说。

  崔婕妤没有听出雪信话中的怜悯。她要去见的男人也算她的丈夫吧,她要去对付他,拿下他,要么她赢,要么她的丈夫赢,他们的愿望和利益是对立的。

  甘露殿前,雪信打着个纱灯笼,崔婕妤提着个黑漆螺钿纹样的多层食盒走在后面。甘露殿是皇上的寝殿,比别处开阔。殿前侍卫远远地发现了她们,但没有喝止,因为她们看来构不成威胁。她们缓缓地走,像两只离开了草丛的小兔子,暴露在虎视眈眈的注视下。

  直到了殿前,侍卫也没有阻止,他们都像高承钧一般站得笔挺,目无表情,你若不先对他们说话,他们不会对你开口。

  “我们是承恩殿的,崔婕妤担心皇上批奏本太晚,累着,让司膳司的御厨房做了点心和补汤,命我们送过来。”雪信站在前面与侍卫交涉,灯笼垂得低低的,照不见她身后崔婕妤的脸。她们要做的是暗度陈仓的事,不管成功与否,被人认出崔婕妤打扮成宫女把自己送到皇上寝殿来,还不知别人怎么笑话,又不知多少人会效法了。

  “放下吧,一会儿内监会送进去。”侍卫中的一个说。

  别想一句话把她们打发掉了。

  “崔贵人嘱咐,让我们送进殿去,还有几句话让我们转达给皇上。”雪信笑着,把侍卫们一个一个看过来,灯笼抬高一些,让他们看清自己的脸。

  侍卫们交换了眼色,这事他们遇见过,张皇后和李昭仪都曾悄悄让人送夜宵以示关怀,而皇上说过,侍卫们收下夜宵后,分着吃了就行了。崔婕妤真不领行情,凭什么她的宫女要求进殿递悄悄话?可是雪信对他们一笑,他们顿觉混蛋才会拒绝她,但又没有人敢站出来答应,万一出了事,他们承担不起。

  殿门一开,高承钧走出来,说:“我在里面听见你们说话了。”

  雪信以为高承钧从来不值夜,没料到在甘露殿门前见到他,诧异之余,却也料到今晚天时地利人和,事情好办了。

  “是不是要还要打开食盒让诸位大哥检查一下?我是新来的,不懂规矩。”在几名侍卫面前,雪信装作不认识高承钧,诚惶诚恐道。

  高承钧用目光询问她,又捣什么鬼?

  雪信还是笑,尽情扮无辜。

  “进去吧。”高承钧说着,让开了门口。

  雪信一侧身,崔婕妤提着食盒闪进门去,脸垂得越发低。其实她不用怕被人认出来,女人的脸上上与不上妆是两回事,这些侍卫有缘见过她平日模样的,现在也不会把这个眉眼淡淡的小宫娥与崔婕妤扯到一起。

  “你不进去?”高承钧问雪信。

  “我在外面等就是了,人多了怕打扰皇上操劳国事。”雪信见自己成功了一半,笑得深了。宫娥们在所有地位比她们高的人面前,不都是可着劲挤笑吗,笑得脸都酸了,唯独她这会儿的笑,一半是得意的笑,一半是苦笑,不用挤。

  “你随我过来。”高承钧把雪信带到殿旁,支开附近的侍卫,低声问她,“你怎么会投靠上崔婕妤?”似乎责备她,难道皇上给她的关照不够吗?还需要她在宫中结党营私?

  “那你呢?不让你来看我,你就放着好好的觉不睡,又来值夜。”话一出口就收不回去了。她既然要疏远他,管他夜里睡不睡呢。

  “有个兄弟告病,我准了他的假,顶了他的班。反正习惯了夜里起来,睡多了反而睡不着。”高承钧还认认真真向她解释,脸一板又追问她,“你半夜不睡,只为送夜宵吗?”

  “当然不是,雪娘子是为香而来。”玄河若无其事,又神出鬼没地来了。骤然站在两人数步之外,打断了他们的交谈。

  雪信没与玄河约定过一起来观摩实验。他有暗中监视她的职责,跟着来看看是可以的,但怎么好随便显身与人打招呼,这是在履行职责时开小差吧?

  “香?你这几日制的香,要用来对付皇上?”高承钧对玄河点点头,算招呼过了,低头还是问雪信。

  “你知道方才进去的是谁吗?是崔婕妤。我要瞧瞧我做的香好不好用,你能给我们安排个……偷看的好地方吗?”她对高承钧说。

  “你不要把自己卷进后宫夺宠的漩涡里。”高承钧郑重劝她,“不会有好结果。”

  “不用老气横秋地告诫我。你们让我留在宫里,就算我不主动与人结交,后宫的人也会找上我,我接受还是拒绝,都没有好结果。”雪信说着话,一步退得比一步远。

  “我会看着她,不会有事。”玄河走到雪信身边。他的话里还透着别的什么,高承钧担负的责任太多,忙不过来没关系,他是自由自在的,他奉了皇上的命令只负责雪信的安全,也包括包容雪信的胡闹。

  “这是甘露殿。”高承钧没好气地向两个无法无天的人强调。皇上让雪信搬去晴岚院,是让她收敛性子的,她倒胆大包天折腾起皇上来了。

  “快些,已经进去好一会儿了。”雪信催促道。

  玄河向雪信欠身,雪信伏到他背上,玄河向高承钧露出微笑:“高兄,你只装作不知道好了,出了事有我承担。”他把雪信闯祸的后果揽到自己身上,还要先知会高承钧的,似乎这也是种福利,要抢才会得到。

  他在高承钧面前拔身而起,攀住殿沿后翻身落在屋顶上。玄河在瓦片间走来走去,像只猫,身形轻灵,脚下不发出一丝声音,似乎选定了一个好位置,把雪信放下来,两人小心地揭开几片瓦,头顶头凑到临时打开的小窗口窥探。

  玄河选的位置真准,底下正是皇上的御书案。皇上在喝汤吃点心呢,崔婕妤坐在他身边,一小块糕又一小块糕,源源不断往皇上口中塞去,又捧起汤碗,舀起一小勺来吹了吹。汤是老早准备好的,带到殿中时早已凉下来,根本不用吹凉的,可她还是好认真地吹了又吹,才把勺子塞进皇上口中。

  玄河忽然敲敲雪信的肩膀,塞给她一件东西。雪信接在手里看,是个千里筒,她把一头架在窗口,把眼睛贴在另一头,把里头的景物拉到最近,立刻看见汤水从皇上唇角流下来,而那勺子敏捷地堵住了它,在皇上的下巴上重重刮了一下,把多余的汤水刮走。

  雪信不觉好笑,哪里是伺候皇上吃喝,简直是喂小孩子吃东西嘛,而且是一个不耐烦的小母亲,只想快些把所有食物装进小孩子的肚中,她好腾出空来忙别的去。崔婕妤刮了那一下,多吹好几口香气也补不回来吧。

  可让她弹眼落睛的是,皇上拈了一块糕向崔婕妤口中塞去了,崔婕妤叼着糕,口中说不出话来,却笑得很开心。皇上也笑了。若不是他们坐在御书案后面,若不是置身这间富丽的大殿,他们倒像是一对俏皮的小情侣,一双璧人了。

  雪信在玄河的肩头捶了好几下,不知他有没有懂她心中的欢喜,看来她的香胭脂起效了。玄河把她的手捉住,放在一边,大概让她别高兴得太早,这才刚开场,好戏还没来呢。

  两人边闹边吃,吃完了,皇上和崔婕妤坐着说了会儿话。雪信在殿顶上听不见他们说了什么,只看见崔婕妤一个劲拣出气的音说,说一阵,笑起来,也不用袖子遮挡,笑声宛如清脆的银铃,穿透殿顶,倒是听得真切。

  过了一阵,他们还是在说话,再过一阵,崔婕妤居然收拾好食盒,提着出了甘露殿。雪信用千里筒观察皇上的脸,没有意乱情迷的神色,不由灰心丧气了,坐在殿顶上不高兴。

  玄河把揭下来的瓦按次序摆放回去,安慰她:“别忘记,你算计的是你师伯。我看你也成功了一半,已值得嘉奖了。”

  “皇上对崔婕妤动情不动欲,应是曼陀罗花蜜起了效,曼陀罗蜜的香气唤醒了珍藏的美好情愫吧,感谢师娘保佑。可是我设计的另一种成分,一点作用也没发挥。”她嘀咕。

  “什么成分?”玄河好奇道。

  雪信在他耳边轻声说了几个字,玄河直瞪她:“这也太恶心了。”

  “少来,药学中恶心的材料恶心的炮制工艺更多。”雪信赌气,“我得找一种更强力的材料。”

  “我看不必。一蹴而就的根基往往不稳,倒不如顺其自然,让皇上对崔婕妤的好感日渐深厚下去,该来的事总有一天会来的。”玄河背起雪信,跃下殿顶,稳稳落地。

  高承钧依旧站在原地等着,他无法劝说他们放弃,只好替他们望风。

  “崔婕妤走了,看来你没有成功。”他对雪信说,“你让她失望,她多半不会来找你了。”

  “未必,高兄并没有亲眼看见里面的情形。”玄河看着雪信,微微一笑,“皇上从来都是敷衍后宫的女人,今日是第一次,他与一个妃子说说笑笑,打打闹闹。”

  “玄河,你不能惯着她。”高承钧情急,一句话脱口而出后,自己也愣了一下。以前他是最惯着她的,如今有人比他更惯着她了吗?

  “我回去研究改进方子,定要成功。”雪信向玄河打包票。

  雪信与高承钧之间的话说到了尽头,彼此说话都逆耳。而她与玄河在香学药理上,似乎有许多话可以聊。

  翌日,崔婕妤召雪信去承恩殿。雪信准备好了解释,反倒是崔婕妤没给她说的机会。

  “比我想要的还好。”崔婕妤疾步在殿中转来转去,“我觉得我摸到了皇上的心。”

  雪信没有告诉她,是皇上的心关闭了许久,她只是代替另一个女人进去扫扫灰。

  “一夜圣眷算什么?那些凭一个儿子赚来尊贵地位,却不能让皇上再好好看她一眼的女人太可怜了。我要的是皇上的长情,有了长情,也不难有地位。”崔婕妤的考虑与玄河是一致的。

  崔婕妤兴奋地喋喋不休,说过瘾了才停下来问雪信:“这款香叫什么名字?”

  “回贵人,这款香是奴婢自己琢磨的方子,还没有名字,不过按照我们起名的习惯,若一种香专属于某一人,那么香主人的名字可用作香的名字。”雪信回答。

  “我在闺中的名字是月华,如此说,这款香就叫月华了。”崔婕妤又转了个圈子,忽然想起了一件疑惑了许久的事,“我交给你的那瓶东西,你真的加进去了?”

  “是,正是这瓶中的东西,让它名叫月华香,别人抄也抄不走。”雪信笑。

  “可是……那是粪汁啊。”崔婕妤说完用手掩口,似嫌吐字肮脏。

  “贵人闻过龙涎香与麝香的气味吗?”雪信觉得要说清楚其中原理,只能把贵人与海中蛟龙和麝子归为一类了。

  “那……那都是香的,可粪汁是臭的。”崔婕妤又掩口,不好意思地看着四周,幸好她打发掉了多余的人,玉露也站得远远的。

  “贵人闻见的龙麝都是炮制成香品后的气味,可贵人闻过真正的香材原料吗?刚从海中捞起的灰白色龙涎香块,公麝腹下割下的带毛香囊壳子,采香人需用沾湿的厚巾蒙住口鼻,盖其腥臭不可闻,但这两种香料经过炮制,稀释了万倍后,却散发出香气,比草木之香更撩人心魄。其实还有些不太常用的取自鸟兽鱼虫的香料,无一例外,原材腥臭,炮制后却有佳用。这些香料在气味之外,还有发香、合香、定香等不同功效,是名贵香方中必不可少的材料。

  “我想人身上必定也有这样的材料,可以提取成香料,它不是泪,不是汗,不是津液,这些人体的泉源没有可挥发的气味,只有肠液,与龙麝香料是一理。取用肠液,则须从粪汁中滤出,溶在烈酒中稀释上万倍,其香因人而异,不输龙麝。若那么肮脏腥臭的龙麝也能为人所用,那么对取自自身的香料,又何需存芥蒂呢?”

  说是这么说,雪信炮制崔婕妤送来的粪汁那夜,还是紧闭了门窗,不让高承钧进来。她整间屋子和她的双手都被熏臭了,她自惭形秽。不论报复皇后,还是她自己向上爬,都得付出代价的。

  雪信解释得极浅白,崔婕妤懂了,拉起她的手说:“听说你在准备宫女入册考试,等你考上了,到我承恩殿来吧。”

  “贵人这边固然好,可若我去了司药司,也许能为贵人做更多事。”雪信有自己的主意。在嫔妃身边的宫女,仰人鼻息,命运与她侍奉的妃子休戚与共,押宝押得太大了,而且她不喜欢时刻准备伺候别人。去掖庭六局二十四司里做事,可以凭本事吃饭,也可以与人结盟,一个盟友倒了换一个,进退自如。

  崔婕妤想了想:“如此更好。”她也想明白了,雪信在司药司有更多资源可用,但坏处是她不能把雪信牢牢掌握在手中,专为她一个人服务了,“昨天夜里,皇上身边的高承钧果然卖你面子,若你们两个果真有情意,我可以替你向皇上说项说项。”她许诺恩惠。

  可崔婕妤能改变皇上的决定才怪。

  “贵人,我心中另有他人。”她不能让崔婕妤乱搅浑水了。

  “是玄河子吗?你在他的长南观里养过伤,他现在还天天来替你诊脉。”崔婕妤也是个水晶心肝的人,一个不是,立刻列出另一个。

  雪信垂头不语,算是默认。还是要给对方一个可信的把柄握着,对方才会对你的忠诚有信心吧。

  “这可难办。只要皇上在位一天,玄河子就要做一天的道士。也许我可以劝说皇上换个人做替身,让玄河做官去。但这事儿,也得等我深得皇上欢心时提出来才有用。”崔婕妤示意雪信,她们的合作是大大的互惠。

  崔婕妤当场赏了一匣首饰。雪信心安理得地收了,她研习香学后,还是首次用它赚回了真金白银呢。看来她的这门手艺,在市井间怎么玩都是小打小闹,到了宫闱之中才是用武之地,当下她便去了长南观,把匣子留在那里。玄河不肯收,说他不卖香料药材。

  雪信说:“你又出材料又出工,帮了大忙,你若不收工本费,我以后怎好意思再找你帮忙?况且我给你的并不止这次的,还有以后好多次的。”

  玄河打开匣子看了看,又叫起不够来了。

  回晴岚院的路上,雪信迎面碰上一个同院的小宫女,是奉了掌院姑姑的话出来找她的,说她妹妹进宫来看她了。

  雪信匆匆忙忙赶回自己房中,见曲尘在房中站着。

  “你住在这里?”曲尘参观完了院子,又打量了舍间,再端详雪信的模样,“你瘦了,脸色也不好。”她难以置信,养尊处优的雪信会搬到这个冷僻又简陋的地方来。这屋子里床榻案几衣柜妆台,无一不是旧的,斑斑驳驳,大热天的,一按粘一手的漆皮,她连坐都不敢坐下,这个从前锦衣玉食的雪信怎么受得了?

  雪信也有些羞于见曲尘。在华城,雪信处处庇护曲尘,也管着曲尘,但当她来到安城时,无家可归投靠曲尘,算她在安城初来乍到没根基,后来去了苍海心家里,名分上不好听,日子也还丰足,现在到了宫中,什么都没有,连往日那股神采也失去了七分。她问曲尘:“你见我,什么事?”

  “家里来信了。”曲尘也知宫中处处是耳目,说得隐晦,并从袖口掏出一页折好的信笺。

  雪信接过打开看,见是沈先生写给曲尘的,措辞严厉,命她完成领受的任务,不可拖延,否则她将领罚。

  曲尘望着雪信,眼里氤氲着雾气:“怎么办?”她这张脸,与师娘锦书的脸一模一样。也许是因为这封“家书”的缘故,曲尘的脸上也罩了层淡淡的青色,她也是几夜没休息好了。

  有了宫中大半个月的经历,雪信深知沈先生会用曲尘做什么了。不外乎是接近皇上、迷惑皇上,凭这张脸,凭皇上对师娘锦书的情深意重,曲尘说的话,将比别人说的话都好听,影响皇帝的决定也容易。等时机到来,对皇上或太子做什么手脚的人,也非曲尘莫属了。可曲尘这样优柔胆怯的性子,承担得起吗?让她迷惑皇上,不被皇上瞧破才怪,让她对人下手,她不被人先下手为强才怪呢。

  雪信见案头笔洗里有清水,用手指沾了,在案上写了“我替你”三个字。她一笔一划,运指郑重,写得很慢,写完第三个字,第一个字已干了。曲尘把三个字看在眼里,说:“可是,本来是我……”

  “我已在宫里,一时半刻也出不去,待着也是待着,以后家里有信,多告诉我。”雪信说,“不说这些了,你在秦王世子身边还好吗?”反正她的梦已经掐灭了,就让曲尘在外面好好做她的梦吧。离沈先生对皇上动手,应该还有一段日子好拖,等她羽翼丰满了,沈先生也奈何不得她了。

  “他对我很好。”曲尘呓语一般地说着,听得出,她是先对自己说,然后才是回答雪信。

  雪信把她的衣袖捋到肩膀,上臂一粒鲜红的守宫砂,居然还在。

  “这也算好?”

  曲尘把雪信的衣袖掀开了检查,一模一样的红痣在雪信的臂膀上,她找回了些许平衡:“你还不是一样。”雪信在宫里,与高承钧那么近了,他们居然也没抓住机会做些什么。

  谁也别解释了,一个人的解释也会是另一个人的说辞,她们都可以为心里的那个人辩解。

  “找个机会走吧,别在安城了。”

  “不在安城又能去哪里?”

  “若他能一直护你周全,倒也行。”

  她们走到院子里,手拉手说了一会儿话,在这个时时提防他人偷听的地方,她们说话太隐晦,好几次彼此都是莫名其妙的,很是费劲。前言不搭后语,顾左右而言他,又聊了一会儿,小丫头紫笋来催曲尘回去。姐妹两个各自长出一口气,这场动人的重聚总算是完了。

  对付沈先生的荫翳还是远虑,放不倒皇上才是近忧。崔婕妤又连着几夜去甘露殿送夜宵,亮明了身份进去,笑逐颜开地出来,侍卫们和内监们看在眼里,忍不住闲说出去。后宫便都盛传皇上近日里心血来潮,宠爱起崔婕妤来了,时常大半夜地召她去甘露殿侍寝。

  崔婕妤听到这个传言也认为很有面子,故意不去澄清。但也只有崔婕妤和她的心腹玉露以及雪信清楚,若她们离目标有百步之遥,她们连五十都还没走到。

  雪信在长南观里翻找各种稀奇古怪的材料,尝试改良月华香的方子,可回忆看过的香学典籍上的记载,不是材料飘渺于传说世间是否真的存在也未可知,就是炮制工艺复杂经年耗时诡异残忍,不消说她现在做不成,就算做得成,崔婕妤也等不了那好几年。

  可也不知道是崔婕妤身边的哪个宫女把雪信为崔婕妤秘制胭脂月华香的事也抖了出来,消息传出半日内,晴岚院外的小径便比朱雀大街还热闹。众多颇有志向的宫娥涌来询价购买月华香,有些积蓄的则愿意拿出全部积蓄请雪信为其定制一款专属香品。这些人都是瞎凑热闹,雪信躲她们都躲到长南观去了。

  连清晖殿的李昭仪也派了宫娥来请雪信。李昭仪年纪在二十五六,相比崔婕妤那少女一般的轻盈娇小,后者修长丰满,体态玲珑,当得起国色天香的赞誉,尤其是一头垂之委地的长发,是李昭仪最为得意之处,每天都要花整整两个时辰打理。

  雪信为她制了一款头油,在她身上又做了一回实验,取的是消垢解腻的茶籽油,浸入一片降真香,隔水蒸了三天,又采集黄昏半开的曼陀罗花苞泡在油中,七日后滤掉花苞,将清油灌入纯银鎏金八瓣头油缸里。这回,她全然放弃了沉檀龙麝,也不添加取自人体的香材了,一心把曼陀罗花的香气用到极致,试试会有什么效果。

  结果,李昭仪梳了个油光水亮、香气袭人的高髻,在御花园中打秋千,伺机与皇上偶遇。

  她的头油擦得太多,耳坠的钩子沾了头油,从耳垂上滑下来,她正要命宫女拣,皇上正好来了,亲手为她捡了耳坠,用袍袖擦拭干净,为她戴好。李昭仪当时心潮澎湃,语不成句,回来好好赏了雪信,赏得比崔婕妤还多,称要把雪信弄进清辉殿。

  崔婕妤听说后,自然不悦,把雪信找去谈话。雪信低着头,把责任归到承恩殿,说:“不知道是贵人处的什么人传了风声出去,这几日来找我要香的把晴岚院的门槛踏平了。别人我都婉拒了,只有李昭仪,不敢不从。”

  别说雪信,崔婕妤也不敢惹怒李昭仪。张皇后摆着端庄沉稳架子做阴毒之事,李昭仪是则是明着泼辣跋扈的,谁让她不痛快,她会填词制曲讽刺那个人,让宫人在殿前大声唱,直到后宫中人人耳熟能详。

  “那我要皇上对我再好一些,我要一个小皇子。”崔婕妤陶醉了好几天,在敌手的迫近下,又把她的初衷提起来了,“你去把月华香炼浓些。”

  可雪信已悟到了,从兽类和人体取得的香气,只能去撩拨那些没有信念或者心志不坚定的人。皇上不是这种人,他可以被温情打动,却不可能被身体的欲望役使,否则他的后宫也不会寥落了十几年。

  他在曼陀罗花香里对一些女人好一些,是因为这个时候他心情愉快,对人抱有多一些的善意。他心里还是揣着师娘锦书的,他没有被熏得头脑发昏,把那些女人当成锦书,把自己的情意投注上去。她的香中唯一有效的成分叫做回忆。

  那么让她的香更有力量的秘方,还是出在师娘锦书身上。

  趁着皇上被崔婕妤拖住,雪信又去了一趟沧海楼,在楼中寻找提示。沧海楼中尽是酒,偶尔几件与酒无关的藏品,她翻来覆去看了半天,也不得要领。

  明明答案就在眼前,一坛酒、一粒灰尘里都有一段往事,她却因为没有钥匙,打不开这个宝库。那些往事,旁人只会得到一个轮廓,细致到灰尘里的故事,只在当事人的心里,不会轻易说出来的,而那些细节才是香可以着力的地方。

  不过,她想,并非只有香气才能击中人心,言语也可以的。当香气力所不逮时,为什么不试试用言语呢?暗算不行,挑明了未尝不可。

  崔婕妤离开甘露殿后,皇上动身前往沧海楼。他发现雪信立在楼前,花园中正是初春气候,她着夏衫,冷得发抖:“我知道陛下还是每日来沧海楼,我要向陛下进谏。”她拜倒了。

  皇上说:“你起来吧,楼里暖和,楼里说。”

  雪信固执道:“在外面说,可令人说话简短些。”

  “那你说吧。”皇上饶有兴味地看着她。

  “我想请皇上给崔婕妤一个孩子。”雪信抬头,看着皇上的眼睛说,“皇上可知道崔婕妤的不安?若没有个一心一意的夫君,那么唯有孩子是依傍,也是存活下去的希望了。”

  “你说的,有几分道理。可后宫的女人个个都不安,个个都惶恐,她们既然愿意进来,也该早就准备好今后几十年的不安惶恐了。”

  “我的师娘锦书,也是我的养母,虽然我时常不把她当做母亲,可是她对我是对待自己的女儿一般的。她曾说,她喜欢小孩子,可惜不能生育,若没有我们几个孩子陪着她,则……可生可死。”

  “可生可死,她这么说过?你们的师父待她不好吗?”

  “师娘对我们的期望,与师父对我们的期望不一样。他们如今连吵架都不会吵了,见也不见面了。我想他们还是有情的,只是谁也不肯妥协,亦不能同心,还好有我们几个孩子从中穿针引线,努力弥合。”

  “她又何必。”皇上说着,眼光溜到天上去了。

  “师娘还能收养几个孩子,崔婕妤什么都没有。后宫嫔妃中崔婕妤年纪最小,品级最低,但崔婕妤的动人之处,是她还有那么点儿天真,可是皇上要看着崔婕妤那点天真被不安和惶恐吞噬吗?”雪信看皇上出神,用崔婕妤把他拉回来。

  “她有了孩子,一样还是会被不安和恐惧吞噬。”皇上淡淡道,有了些许不耐烦,他不愿在崔婕妤这个话题上打转了。

  “后宫是个可怕的地方,所以师娘没留下是吗?陛下也不敢强留是吗?因为陛下没有信心保护心爱的女子不受伤害吗?到底是不敢,不愿,还是不能?陛下连试都没试就放弃了吗?”

  皇上俯下身来,对她摇摇头:“你个小人精,不要以为什么都懂。你怎知我没试过?”

  “也许当初时机未到,而今机缘到了。陛下为何不先拿个不打紧的人试试?你若办得到,那么,把师娘接来,这沧海楼也可重新有主人了。”

  皇上显出哭笑不得的神色:“你为崔婕妤说情,连师娘都敢卖。满嘴歪理。若又添一个小孩,我怎么对你师娘交代?”

  雪信被皇上问呆了,她总以为皇上和沈先生一样,思虑周密,谋定而动,大事小事样样掌握,可他说的这句话,居然天真得连她都听不过去。他思念的女人是别人的妻子了,他还需要惦念着向她交代吗?

  “若崔婕妤生下两个孩子,可以分一个给师娘带着。”雪信是词穷后胡搅蛮缠了,可她看见皇上与她一般呆了呆。

  “她肯来吗?”原来当人心里没有放弃希望时,任何疯狂的建议都是合情合理的。

  “得看陛下的诚意。”雪信这时候反而不劝进了,让皇上自己考虑去。她都说了九分的好处了,剩下一分的风险,有谁舍得拒绝?一旦失败了,哼,那也只怪你自己没诚意。

  皇上兀自沉吟,忽然听见一种像是牙齿相叩的声音,又回过神来,看见雪信跪着,缩成了一团,双手在袖子里搓着。

  单薄的夏衣抵御不了园中的倒春寒,她准备好了几句话,以为能一举说服皇上的,皇上不配合,她便搜肠刮肚无所不用其极,一时忘记了寒冻。等皇上开始考虑她的话,她也安静下来,这才感觉冷得刺骨。

  “你若考过了,去司言司也妥帖。动不动跪在雪地雨地里举着奏本逼我,衔衣苦谏,都称是为国效忠,那些面目可憎的人,讲得都没你动听。”皇上还是若有所思着,只分了一半心思在原地,另一半不知飞向何处,“玄河,你把这名说客送回去。” 听香录(全五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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