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心字崎岖渐成灰
第十八章
心字崎岖渐成灰
夜里,雪信睡不着了。她经常睡不好的,心里转了事情,能闭着眼睛盘算到天亮,一般安神的香料早已无效。她睁开眼睛,看见自己的手放在枕头上,高承钧趴在她的枕边,握着那只手,不知已睡着了还是装着睡着了。两个人的手握着一起,谁不小心动一下都会惊动另一个人,这几天他们都习惯在睡梦里保持一动不动,可久了也会累啊。
雪信看着枕上的那只腕子,横在她和高承钧之间,一条隔了香珠与玉珠的手串,一只镶金嵌宝的玉镯,把自幼时起就戴着的一只细金丝镯挤到一边去了。她把自己的手从高承钧的手中抽出来,摸了摸他的脸,高承钧立刻睁开眼,望着她,也用手碰了碰她的脸。
雪信抱住他的脑袋,凑过去亲他的脸,高承钧虽然疑惑、受宠若惊,还是坐到了她的榻边,抱住她,两人用嘴唇碾着对方的嘴唇,仿佛是不解恨。雪信进宫以来,一门心思寻找自己要的线索,指挥高承钧做这个做那个,觉得全是应该的,等原本以为属于自己的东西快留不住的时候,才慌乱地抓紧。
吻着吻着,高承钧感到自己脸上一片凉,他用手指触碰雪信的眼睛,发现她在哭,慌忙用袖子给她擦眼泪,小声问:“怎么了?陛下对你说了什么?”
哪里是皇上一个人说了几句话的事情。沈先生的图谋,皇上的倾向,她对身世的忧虑,还有一顿险些要了她命的杖刑,压在她肩上,她快承受不住了。也许这会儿能安抚她的,莫过于开口让高承钧给一个不离不弃的承诺,可是他们早就交换过承诺的,如果上一个承诺不能让她安心,那么再立一个承诺也未必有用。况且她这样哭哭啼啼逼着他答应非她不娶,也太堕面子了。
雪信只有缄口不言,哽咽抽泣。高承钧也只好把她搂在怀里,拍着她的背,不得要领地说些宽慰的话,雪信抓住救命稻草似的咬着他的嘴唇。
忽然间,她闻见了药香,与她手腕上的香珠一样气味,却更浓郁,一缕缕飘来,围着她打转。雪信回头,就着月光,看见窗框的裂隙里插着一支点燃的灯草,一头点着了,被微风吹得红亮,她扶着床窗框仔细看了看,又确定不是灯草,是制作香珠剩余的香泥搓成了灯草粗细、手指长短的模样,一点即燃,省去了熏焚或打篆的麻烦。
她又不屑地哼了一声,如今连正经的迷香也很难放倒她了,一些常见的香料加上普通的药材,管什么用?想让她平静下来,那破道士也想来驯服她的灵魂吗?
雪信这股气提上来,悲伤委屈顿时减少了许多,她把眼泪擦干了,躺下来,对高承钧说:“我没大碍了,不想住长南观了。我要搬回掖庭去住。”
“明天就搬。”高承钧不知怎么安慰她,只有答应她所有要求。
“你不能随意出入掖庭的。”雪信提醒他。
“我会夜里偷偷翻窗户。”高承钧想逗她笑。
大概是哭泣耗费了体力,也可能是心头的重压得到释放,她累了。夜风把灯草香的香气拂到雪信脸上,她懒得用扇子赶开,因为在她眼中这香气比蚊子还不如,不会叮你一口,也不会让人觉得烦,却也不值得人喜欢,它似乎无足轻重,在与不在两可。她闭着眼睛睡过去了,不算酗酒的几次,她是第一回睡得那么深沉。
第二天清晨,雪信在薄薄的日观里醒过来,她趴在窗框上看,曼陀罗花正在收起花瓣,高承钧在窗外练功,只有拳脚挂风的声音,没有打扰到她的好睡,她是自然醒的。
雪信检查落在窗框上的香灰,以手指头沾了送到鼻下嗅了嗅,重新确定了没有迷香的成分。中了迷香后醒来与醉酒后的第二天的状态差不多,不是头晕就是头痛,要么口渴,这样那样的不舒服。可是她现在神清气爽,连气息也匀畅了许多。
走到观外,雪信看到玄河正在用竹筒收集花瓣上的露水,一朵半闭的花是一只玉盅,轻轻一斜它,花心里的露珠顺从地滚进竹筒里。
“曼陀罗是毒药,你收集露水,打算害谁呢?”雪信想问他,得先找个由头开头,张口出来的话,又是争辩的气势。
“毒药用得好也可以治病救人。花露药性温和,不是毒药,是一味情药。”玄河回答。
她很惊讶这种事情,他也能一本正经地说出来,还是那种背《道德经》的神色,没有什么不自然的。
“是情药,还是助情药?我没见过什么真正的情药,都是用药物麻痹了神智,驱动身体,不管药还是香,都不会把无情变成有情。灵魂的底限就在此了,它可以被蒙蔽,但不会被征服。屈服的是身体。”雪信也苦恼,自己总忍不住要挑战他,虽然前一天还吃了瘪。
玄河看了她一眼,避开锋芒,不痛不痒地问:“睡得还好?”
“睡得连梦都没做。”她没好气道,“我要搬去掖庭住。”
“也好,皇上也有这个意思。他的意思是让你名正言顺地留在宫中。你得参加下下个月的宫娥入册考试,给你选了个清静的院落,让你温书。以你的聪慧,不会考不上的。”
“我不想考试,我也不想留在宫里。”
“你不是怕考试吧?”
“你别用激将法,我就是不想留在宫里。”
“那也没办法,皇上让我看着你,你若找法子混出宫去,我会把你拎回来。”玄河说。他手中的竹筒这时还不满三分,但其实他从日出前便开始收集了。
雪信还以为她是和皇上的意思反着来的,可是居然是这样的结果。其实不管作什么决定,都会迎合一部分人的期望,又会让另一些人不开心吧。
晴岚院里住的大多是充没入掖庭的犯官妻女,负责掖庭中的杂役,平日里夹起尾巴做人,连说话都比良家出身选入宫中的宫娥们低三分。雪信住到晴岚院,把门一关,这个院里掌事的大宫女也不好来打扰,只有派人给她送饭时跟来瞥一眼。
玄河仗着他代天子出家的身份,在宫里爱上哪儿上哪儿,他依旧会每日来替雪信诊脉,还奉了皇上的意思搬来了备考用的书。太子还是个小孩子,也不受拘束,想串门就来串门。唯有高承钧不方便光明正大地踏入掖庭,只可趁夜潜进来看她。雪信让他看一会儿就会赶他走,要是现在看够了,以后厌烦了怎么办?
搬入晴岚院的第四日,掌院姑姑带着一个宫娥敲雪信的房门。她认得这个姑娘,是承恩殿的玉露,但还得装着不认识,让掌院姑姑替她们相互引见。
“崔贵人让我来找你,有事情要问问你。”玉露的口气还算客气,不像张皇后身边的彩芝一上来便飞扬跋扈。
皇后正一品,昭仪正二品,婕妤正三品。崔婕妤的敌人身份地位都比她高,她的身边人在宫中行走,时刻准备着向对面走过来的人屈身行礼,脸皮下面准备好了笑容,随时可以端上桌。
怕雪信不去,玉露又特意加了一句:“不用害怕,贵人不会为难你。”
半个月前,张皇后打了这个被人偷偷摸摸塞进来的宫女,皇上沉着脸斥责了张皇后,还用自己的车驾送这个宫女去就医。宫中其他人除了捏着鼻子看张皇后的笑话外,也不敢小觑这个来路不正的小宫女了。崔婕妤把她叫去,除了满足好奇,恐怕还有拉拢结交的意思,敌人的敌人便是战友。所以雪信跟着玉露去了。
承恩殿里,娇小玲珑的崔婕妤让雪信抬起头,端详了她好久,似要从她身上找出什么缺憾来,如果有,那就是她一身没有品级的宫装,拉低了她的身价。
崔婕妤摇摇头,亲手把雪信扶起来:“你挨打的事情,我也听说了。宫里以前也听说有动私刑的,都是使阴招,大太阳底下让你去花圃里找一根绣花针,把人晒昏,是顶狠毒的了,可没见过敲锣打鼓把人往死里打的。你我年纪差不多,我叫你一声妹妹,你不嫌我托大吧?”
“奴婢不敢与贵人论姐妹。”雪信吃一个亏长一个乖,况且崔婕妤客气,她更得恭谨,作势又要下拜。
“就算现在不论,过几天自然也成姐妹了。”崔婕妤不阴不阳地说了一句。
崔婕妤的想法,大概可以代表宫中大部分人的猜想,是该辟谣了,起码得用另一种谣言取代这种她不喜欢的谣言。
雪信拜倒说:“贵人误会了。我是飞骑队的高队长推荐进来的,皇上肯搭救我,也是看在高队长的面子上。”
“高队长?不过是一个亲卫,推荐个人进来,我是信的。可是面子大到让皇上冲到立政殿去救人,还把自己的车驾给你用,就不好解释了。”崔婕妤看着雪信,不来扶她了。
雪信低下头说:“高队长不是寻常的亲卫,他是安西四镇节度使高献之的嫡长子。”虽然他父亲不待见他,可是他的身份亮出来,还是可以吓唬吓唬不知内情的人的。
崔婕妤在殿内走了几步,自言自语:“听说高献之在西域就差自立为王了,皇上买他的面子,倒是说得过去。”如此,她放心了,走回来,又把雪信扶起来问,“你住在晴岚院,缺什么,尽管跟我说。”她忽然闻见雪信身上传来一股沁人的香气,是花香混合药香,让人说不出的舒服,“你身上的是什么香?”
雪信把手串褪下来给崔婕妤看:“奴婢自小调弄香料,胡乱做的东西。”她不能承认这是玄河给她的。皇上曾说过,宫中嫔妃宫女向玄河讨要香料,玄河从未给过,让人得知她受了特惠,又要招恨。
崔婕妤闻了闻那手串说:“不光是这串珠子,你身上还有别的香气。”
“也许是衣服上熏的香吧。”雪信撒谎搪塞道。一个女人在另一个女人面前炫耀自己的动人心魄是最蠢的了,尤其对方还是个身份地位比自己高的女人。
“你很懂香?”
“不敢说懂,只是也钻研了十年有余。”雪信道。
崔婕妤摆了摆手,把左右宫女屏退,只留下玉露侍候。这个玉露看来是崔婕妤的心腹了,也不知道上回她深夜扛梯子翻墙去私会的情郎是何许人。
崔婕妤要说的事情,令她自己都很扭捏:“你能不能为我做一种香?需要多贵的原料都不要紧,只要你开口。”
雪信对崔婕妤的所想所愿早就了然,上回来偷莲花,她顶替玉露在阶下听了一耳朵。崔婕妤不就想要个小皇子吗?她要的香,不是随便配一些沉檀龙麝能糊弄的,以牡丹、蔷薇、素馨、茉莉、莲花、辛夷、桂花、木香、梅花、兰花十样花制成的逗情香恐怕也不够用。
崔婕妤期待地望着她:“我要的香,是别人抄也抄不走,偷去用了没用的,只属合我一个人用的。”
要求还不低呢,度身定制。也是,若崔婕妤凭着香料蒙得圣宠,定会有人仿效,抄袭崔婕妤的成功。到时候你也用香,我也用香,皇上被熏得头昏脑涨,崔婕妤的香气又如何排众而出呢?
不过,雪信成竹在胸,她笑眯眯地望着崔婕妤:“我明白。贵人想要做成什么样的香,是香末、香丸、香囊、香粉、香膏还是别的什么?”
“香末点燃后势头强劲,却太张扬。香粉香囊香膏又太含蓄,不近身发挥不了用处。香丸在静室中效用最佳,这大热的天气,把门窗紧闭起来熏香一看就有古怪。”崔婕妤决定不下来。
“不如做成胭脂好了,涂在唇上,朱唇轻启,吐气如兰。”雪信建议。
“也好。你需要什么难得的材料,列个单子,我托家人去置办。”
雪信笑:“比较难办的原料只有一样。”她附在崔婕妤的耳旁说了两句。
崔婕妤的脸色顿时变得难看,皱眉道:“你不是在戏弄我吧?”
“求非常的结果,又岂能用寻常的手段、寻常的材料呢?我自有道理的,贵人可以不信我,但我绝无戏弄之心。”雪信认真道。
“你是真的愿意帮我?”崔婕妤不放心地让她表忠心。
雪信说:“贵人若得皇上宠爱,立政殿那边想必不会痛快,我想一想,便觉得很痛快了。”还有,皇上念着骆锦书,对后宫的嫔妃爱理不理,他可以这么任性,却来干涉她的良配不良配,她也塞给他一个他不想要的人,让他试试滋味好了。
崔婕妤脸色转晴,她当即赏了雪信一匹绸缎,让玉露捧着送雪信回晴岚院。
雪信回到房中,玄河坐在她的几案边,正等着给她诊脉。
“崔婕妤没欺负你?”他看来也不担心,说不定刚才还跟踪了她们,又抢先回到院中等着,还有什么好问。
玄河又指着案头的书堆:“怎么送来的宫规女则,一点都没翻?”书还是他拿过来时叠放的次序。
“我从没打算去考试。”雪信赶开他,“别乱动我的东西。”
“那为什么又看起医书?你不是不屑研究医理药理吗?”玄河从案头捡起一本《伤寒论》, “怪不得我在长南观里找不到这本书了。
“我不过随手拿来夹绣样子和绣线。”雪信夺过书来,一翻,里面果然掉出一张描好的花样子,只是看起来更像是夹进去做书签的,她也觉得辩解苍白,补充道,“香渗透的是灵魂,药调理的是肌体,两者境界有云泥之别,不过若我能双管齐下,想必会更厉害些。”
“那《道德经》呢,你看这些虚妄的大道理做什么?”玄河又从她的枕边抄起另一本书。
“这是我的房间,我的床铺,你能不能别那么随便!”雪信嗔怒道,“谁知道你是不是瞎背《道德经》,我看几眼,找找你的错不行吗?”她始终是要强的,不肯被人比下去。
“有看不懂的地方?”玄河露出两排牙齿,牙齿雪白。他端正了姿态,说起来,他们是同门,他是师兄啊,可惜他从来是一个人,没机会享受教导师弟师妹的乐趣。
雪信忽然收了怒容:“释疑倒不用。你真想帮我,就把长南观里的香料药材再借我用用。”
晴岚院里的单人舍间地方不大,装不下太多东西,她卷了两身换洗衣服就搬过来了,研制崔婕妤要的胭脂香,还得回长南观去鼓捣。
“你若肯温正经书,我就借给你。”
雪信听了,笑:“我若温书,则没功夫去长南观玩了。我列个单子,你若帮我把上面列的材料捣碎了,也不要如何细,只要先捣碎了,我就看书。反正你除了监视、汇报,也闲得很。”看书也有很多种看法,看了书也不一定会去考试。
玄河答应了。他见雪信心绪恢复平静,才让她伸出腕子来按了按。她的伤暂时是没有大碍了,可留下了病根,一时半刻难有起色,只有耐心调理。
午后,太子来串门。雪信临着窗户摇着扇子,把那本《伤寒论》翻来翻去。这晴岚院里什么好吃好玩的也没有,唯有低头匆匆走过的女人不缺,怎么看都千人一面,人人脸上都写着压抑。她的房间也差些就竖壁清野了,一切以声色照人、声色夺人的玩意儿都离她远去,院里发的头油和香粉粗糙到不能直视,她不敢涂抹到头发肌肤上。住在这院里,唯有享受享受东宫典膳局的小灶和长南观的汤药,想玩物丧志都无从玩起,大概故意要逼迫得她拿读书当消遣。
太子年纪小小的,倒是会讨姑娘的欢心了,每回来都有小礼物,带过一盒花钿、一包香食点心。这回来,他胳膊下夹着一只扁扁的匣子,匣子里是一条七成新的水色裙子。他看窗外没人,才做贼似地低声对雪信说:“昨天秦王世子接我出去越王二公子家里玩,越王二公子让我给你送衣服,还让我问问你,玩够了没有,想不想回去了?”
这条裙子,是她离开苍海心前一天夜里跳踏莲舞穿过的。他是希望她睹物思状,也怀念一下那日的情景吗?
雪信把匣子关上了,神色里有些厌烦。
“你别担心,我替你回答他了。说你在宫里吃好玩好,不想出去了。”太子挥挥手,像替她拂开了蛛丝的粘缠,顿了一下,又说,“不过,你那个跟着秦王世子的妹妹也悄悄找我,让我传话说,她想念姐姐,想见姐姐一面。”
雪信一下把头抬起来,盯着太子,把太子吓一跳。她知道露了怯了,用低头摆弄匣子上的铜锁扣掩饰,道:“我也有些想她了。若太子方便,就安排我和妹妹见一面吧。”
“那个也容易,下回秦王世子入宫时,把她带进来和你说会儿话。”太子没把这件事放在心上,对他而言,确实易如反掌。
他还问她:“等你考上了,成了入册的宫娥,你打算去哪儿?你在看《伤寒论》,是不是有意入尚食局司药司?我东宫有左春坊有药藏局,你来东宫,保证擢升得比在掖庭快。”
雪信哭笑不得。在宫里肯保护她的人,个个自说自话地留她,有的还许诺封官进爵了,可是她查的线索指向宫外,她留在宫里混日子是虚掷光阴。
不多时,承恩殿的玉露来了,也捧了个匣子,印章盒大小,四四方方,打开,在绫子的衬垫上躺着一个白瓷小瓶,用蜡封得严密。玉露只让雪信看了眼那个瓶子,就把匣子塞给她,便举起双手嗅嗅手心,像在检查是不是沾上了什么气味,一面嗅,一面出去了。
太子对玉瓶里装的什么颇为好奇,问了雪信,雪信不说,他老毛病又发了,趁雪信背转身去想偷偷打开蜡封。雪信早有防备,不等他用指甲刮蜡壳,一把抢过来,关进匣子里,说:“太子回去,转告高队长,这几天不要来看我了。”
那孩子瞧她稀奇:“方才去长南观,玄河抱着一乳钵香料捣得起劲,你现在又不让高队长来看你,不是你移情别恋了吧?高队长和玄河子都是我父亲身边的近人,都是不可多得的青年俊杰,可是你和高队长从两小无猜到今日,多少年下来了,你就真的舍得不要了?不过,也可能是你腻了……”太子喋喋不休地分析。
“太子!我这几日炮制香料,需要静心。”雪信打断这孩子的推演。
“你老实说,是不是你们三人背着我又做了什么事?”太子对三人的纠葛很是兴奋。
雪信以书掩面,如今这宫里是一点都不好玩了,她只想找个机会快些溜出去。
不知太子回去是没有对高承钧转达她的意思,还是转达了遭了无视,高承钧夜里还是翻墙来了。她紧闭了窗户,窗上糊的不是薄透的碧纱,是下午新贴上去的桃花纸,不让一丝风透出去。
高承钧推不开窗户,可是他的身影被月光投射在窗纸上。他低声问:“雪娘子,你在里面做什么?”
“太子没告诉你,我在制香吗?”雪信的声音从桃花纸后透出来。
“从未听说三伏天里紧闭门窗制香的。”
“你从未听说的事情多了去,光是你离开的三年里,我学的东西,我身上发生的事,你就不知道。”
高承钧又使劲推了推窗户,正抬手想点穿窗户纸,伸手进来拔掉窗闩,却听见雪信说:“我糊了一下午的窗子,你敢弄坏,我就再也不理你。”
“你制香,我不懂,可你要热出病来,我就管得着。你能把捣香的活儿派给玄河做,那么闷在屋子里熬热汗的事,你为什么不肯让我做?你不肯泄露配方工艺,连我也不肯信吗?”高承钧在窗外,说话间头一回有了委屈和抱怨。
“不是的。我只是不想让你闻见气味。”雪信换了一种口气,很心虚的。
雪信回答还是解不开高承钧的疑惑。他沉默片刻,才说:“你能告诉我,你在想什么吗?”
“我现在只想把手里的事做好,没空聊天。”雪信似乎放下了手里的活儿,走到窗户边,“过几天我来看你。可现在我要静心。”
高承钧深深叹了一口气:“好吧,你不需要我的时候,怎么劝你都不会改变主意的。”他拖着长长的步子缓步远去,似乎是离开了。
天亮前,雪信打开了房间的所有窗户,窗户一开,房中新燃起的檀香和龙脑香立刻散了出来,她还从未用过那么浓烈刺激的气味去掩盖稀释另一种气味。她汗浸衣衫,只有双手的手心和双脚的脚心是干燥的。她的手心和脚心不出汗,不会在器皿上留下脏腻腻的汗印子。
雪信疲倦地走到院中吹晓风,发现高承钧站在一棵树的树影里,像尊漆黑的石雕。
“你不是站了一夜吧?也不怕被夜里起来的人看见!”她伸出手,也许想碰触他的脸颊,或者给他整理袍衫,以示他们还是亲密的,可手伸到一半又缩了回来,无措地交在一起拧了拧。
“忙完了?那就好好休息吧。”高承钧用袖子拭掉了雪信额头的汗珠,转身轻捷地越墙而过。
当日玄河来诊脉,按她的要求,把捣碎的香料、生麻油和几只在沸水中煮过的瓶子带了来。他抽了几下鼻子,被房中残留的浓香熏得打了个喷嚏,观看雪信的脸色说:“你若不好好休息,我便不能再帮你了。”
“我白日里可以补眠的,要不是等你来,我还在睡呢。”雪信不打算改正。
“这几味香料无论如何炮制,都不会达到崔婕妤要的奇效。”玄河提醒道。
“你说曼陀罗的露水是一味情药,那么曼陀罗花蜜也应有同样药效,而且药性发挥得更烈更快些吧?”雪信瞄着他。
“原来你在打曼陀罗花蜜的主意。我没有养蜂,可没有曼陀罗花蜜给你。”
“可我怎么瞧见花田边缘的树上有几个野蜂巢呢?”雪信笑道,“野蜂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一般采集不到夜花蜜,但长南观的曼陀罗,在日出后渐渐闭合,在日落前提前开放,虽然加起来不过短短一个时辰,可是附近没有比曼陀罗更香的花,所以就算巢中酿成百花蜜,也定以曼陀罗蜜为主。”
“你要掏蜂巢?你可知这种野蜂也是花田的守卫,有剧毒,被扎一针,你的脸眨眼就能变成刀切馒头,肿得一个褶子也没有。”玄河无奈,这女子哪来那么多疯狂的主意。
“没有新鲜蜂蜜,那就去偷蜜酒。我在沧海楼里见过一种名叫沉翠的酒,我闻出是曼陀罗花蜜酿成的,勉强合用吧。”
玄河站起来道:“沉翠酒是皇上的珍藏,据说是酒仙赠给皇上的,你多大的胆子,敢去偷沉翠酒?”
雪信听他如此说,眨巴几下眼睛:“曼陀罗蜜酒是师娘送的?皇上又那么珍视。本来只是一时突发奇想,你一说,那么我制香,必须用曼陀罗蜜了!”
被她逼得没办法,玄河说:“罢了,你要多少,我帮你去掏一些野蜂蜜。”
“也不多做,一个人用的量,半瓶够了。”她从他带来的提盒里拣出一只小瓶子递过去。
“我替你做了那么危险的事,你怎么谢我?”玄河接了瓶子,似笑非笑地看她。
雪信把瓶子夺回来:“我眼下没有可以报答的,你若是锱铢必较,我也不是不会爬树——只是我要奉旨温书。”请他帮忙是他的荣幸,高承钧抢不到活儿干,还不乐意了呢。
“你能考上编制,也算不枉费我替皇上监督你、又豁出性命帮你接私活儿了。”玄河说。
又是考试,有完没完?雪信翻了个白眼,道:“这件事,你不会也报告给皇上吧?你怎么报告?说你和我在背后议论你师父和我师娘的情史?”
“我自然不敢照实说。”
果然最迅捷的化敌为友的方式,还是多和那个人一起做些坏事吧,久了他便不敢出卖你,因为你手里同样握着可以把他出卖的把柄。除了相互挟制外,一起做坏事本身也能消除两个人的隔阂,比如发现大家都有嗜痂之癖,彼此对看,也会比看别人顺眼。
傍晚前,玄河把蜂蜜送到了。他的右手手背上缠着厚厚的白布条,严密包裹下,一个肿包鼓得老高,像山龟的龟背。雪信拔开瓶塞,嗅了嗅瓶中蜜,又去研究他的手背。她在鼓包上戳了一下,玄河的手缩得比闪电还快。
“要是蛰在脸上还真完了。”雪信得出了结论,却不心疼。哪有人搞不定自家门口中的蜂毒的?何况玄河自己还是大夫。她又让玄河提前准备米糠,越多越好。
当夜,她歇得很早,只是把一部分香料投进盛放曼陀罗花蜜的小瓶,填满,又用丝绵遮了瓶口,扎紧,做成小香瓶。把余下的香料、生麻油和泉水混合后,投入大一些的瓶子,一样封口,做成小油瓶。如此渍香一夜。
这一个夜晚比前一个夜晚闷热,晴岚院的舍间里没有冰鉴,雪信开着窗户睡,出了一身香汗,热得睡不着,使劲摇扇子,可扇子送出来的风也是烫的,越扇越热。她干脆把条案移到窗下,放上枕头,躺了上去,双腿悬空,垂在条案一侧,贪婪地享受窗口掠进来的一丝丝夜风,手里的扇子渐渐停了。
忽然觉得拂到身上的风大了些,也有了沁凉之意,那风也好像是追着她吹的,一阵一阵并不停歇。雪信鼻子里闻到了三年前她亲手做过的香囊的气息,在半梦半醒之间,在用皮肤捕捉微风流动的静谧里,这白日里几乎闻见不见的香气被放大了无数倍,不绝如缕地随风涌来。她睁开眼睛,果然是高承钧,正坐在她身边给她打着扇子。不是她睡糊涂了,房中真的比方才清凉了许多,是他打了一桶井水来,浇湿了地面,等地面干了,他又浇。
雪信坐起来,顺手捡起枕头下的另一把团扇,给他扇风,怪他:“不是让你别来了吗?你使劲扇扇子,自己就不热吗?”
“西域的气候早穿皮袄午穿纱,我经冻也耐热,没事的。我得日以继夜,弥补我不在的三年里,你的损失。”高承钧把她的扇子按了下去。
“谁说是我的损失呢?那是你的损失。”也许是共同的损失,一旦失去,就补不回来的损失,“我没住过这么简陋的地方,不过,谁说我一定住不惯呢?”雪信发现自己的身份也许与高贵无关时,她也不敢对自己的待遇有更高的要求了,“可是你们的皇上是怎么想的呢?为什么非要安排我考试?”
“皇上想保护你,在宫中没有身份的人随时处在危险中,即便簿册上录了名字的宫女忽然不见也不奇怪。他安排你住在晴岚院也是煞费苦心,这里清净艰苦,别处的人平日不屑来,是个韬光养晦的好处所,久了,人们会淡忘你带来的风波。”
“看看以前沈先生是怎么待我的,给我吃最好的,给我穿最好的,给我用最好的,我犯了错也舍不得打我,只打我身边的人。你们的皇上,他是皇上,要保护一个人,需要如此迂回曲折吗?……”雪信说不下去,又想要哭,憋住了。看在师娘锦书的面子上,皇上对她也算照顾了,也许舞伎的女儿住在这种地方还是恩典,不该委屈。
这几天里,她思虑过度,睡不好,害怕了。要不然不要查下去了,若她不查,那么她还有可能不是舞伎的私生女,至少还有个当皇帝的师伯和一个有钱的师娘兼养母,再考个宫中的入册宫女位置,好好奋斗,也许还能给自己博得一些尊严。
至于高承钧的婚事,皇上将来一定会给他指派的,指一个三四品官员家的女儿为正室,才叫门当户对。
当然她坚持要嫁给高承钧,高承钧不肯放弃她,都是可以的。可是那再也不是她想过的未来了。这件事上,高承钧的承诺是苍白的,只要他还在乎他的将来,他必须服从安排。
她忽然又想到,为什么沈先生肯把寻找生母的线索交给她,是为了让她认清自己的身份,绝了妄念,接受沈先生的安排吗?反正如果她执意拖住高承钧,沈先生不同意,皇上也不会同意,但她也许可以在两个不能拒绝的人中,选一个对她更好的安排。
想完了这些,雪信郑重地对高承钧说:“你以后,真的不要来看我了。”
“好吧,你制香这几天,我不来了。”
“我还要准备考试,考完试再说吧。”兀然把梦打碎,她也下不了狠心,他肯定会激烈反对,如果借故疏远,皇上再给他安排别的良配,大概有一天再遇见了,心也不会颤了吧。
“从明天开始。”高承钧低头看地面,浇上去的水又蒸发干净了,他倾斜木桶,把剩余的井水全部浇在砖石铺成的地面上。
他给她打扇子,说话间也没有停过。
“你不热,难道也不困吗?你不像我,白天可不能打瞌睡的。”
“我可以半个月不睡觉。”高承钧笑道,“你睡吧,等你睡着了我就走。”
一夜过去,这一夜以后,雪信不会去做那个梦了。
第二天一早,她面容憔悴地提着一个过梁竹提盒走进长南观里,动手从盒子里取出小油瓶和小香瓶,先把小油瓶里的香料渣滓滤掉,只剩下清液,将小香瓶倒扣在小油瓶之上,调了湿泥糊住瓶身与接缝处,待泥稍干一些,她把这个泥疙瘩埋进了厨房土灶的柴灰里,小油瓶在下,柴灰埋到接口处,用米糠埋住上面的小香瓶,点燃米糠,她挥汗如雨地摇着蒲扇,高承钧愿意为她打扇子,而她情愿给一瓶子香蜜香油打扇子。
灶中持续半日微火后,改为大火。她把蒲扇交给玄河,叮嘱他,米糠烧尽前一定要添加,灶中的火三天三夜不能断,瓶身四周的火务必烧得均匀,否则香瓶里的蜜露向油瓶里滴落,也会不匀的。
“我没想到有一天我会替女人做胭脂。”玄河用肿成蹄子的手握住蒲扇病,笨拙地摇着。
“还不是胭脂,只是完成甲煎,也叫香泽。”雪信说道,“不过,完成了三日三夜的熬煮,最麻烦的工序也就完成了。”
这三日里,雪信不要他诊脉了,玄河坐在厨房里,连吃饭也没离开过。三日后,糠火熄灭,又停了两日,雪信才来,挖出两个瓶子,刮去泥壳,擦洗干净,把两个瓶子分开,只见小香瓶里的渍着香料的曼陀罗花蜜经过丝绵过滤,流进了下面的油瓶,与浸了香料的油脂完全融合,成了一瓶清澈粘稠的香油。
接着她在茶炉上化开了一小盒蜂蜡,投入紫草和朱砂,煎到蜂蜡由黄转为嫣红后,滤掉渣滓,倒出香泽投入滚蜡中搅匀,停火后,趁热注入一只白玉鸳鸯盒里。这玉盒也是崔婕妤遣玉露送来的。朱蜡冷却后,凝结成了胭脂。
雪信长舒了一口气,把玉盒收在锦匣里。
“这可是你在掖庭打拼地位的第一战。”玄河打趣她。
“你没在皇上那边出卖我吧?”雪信对玄河还是不放心。
“这件事上没有,我也想看看你的香如何发威。”玄河向她坦白自己的私心。 听香录(全五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