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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婵娟无情圆又缺

听香录(全五册) 绮白 10964 2021-04-27 11:47

  第二十章

  婵娟无情圆又缺

  从一排爬着枯黄藤蔓的矮篱后,站起个人来,走向雪信。他伸手脱下自己的外袍,要给雪信罩在肩上,雪信横了他一眼,不屑地站起来,兀自走在前面。

  玄河不好意思地看了皇上一眼,这是她第二回拒绝他递过去的好意了。如果第一回在长南观,彼此还有误会,相互也不熟,她不要他这个臭男人的臭衣服还情有可原的,可他照顾了她这么久,为她破例做了许多事,她还看不起他,还是在皇上面前,便有些伤人了。

  皇上给了玄河一个怂恿的眼神。玄河几步追上雪信,用袍子把她一裹,打横抱起来就走。雪信在袍子里挣扎,扭得像条发了疯的毛毛虫,可手臂怎么也拔不出来。

  皇上见了也不由会心一笑。连他的徒弟都敢抢人媳妇了,他有什么不敢的呢?

  “你胆子也大了,以前,以前不是连碰也不敢碰我吗?”雪信停下来,气咻咻地质问玄河。

  玄河边走边说:“以前,我以为你是妖孽。你闭着眼睛的时候,我才敢动你。一看你的眼睛,我便觉得我此生的修行要完蛋了。”

  “那你现在破罐子破摔,自找完蛋了吗?”她努力地把脸从袍衫领子下伸出来换口气。玄河的衣服上沾着他的气味,他食素炼药,身上的气味是凝重的药香带一些甘甜,还有一些像小孩子爱吃的盐津陈皮的味道,单论气味,她是喜欢的。想到他的出身,她不得不鄙夷地说句尖酸的——再好闻也是穷鄙的气味。

  皮影在百戏之列,演皮影戏的艺人也可以进入教坊,与舞伎一样的地位。所以,与他在一起,她觉得自己鄙贱的出身也是被敲定了。

  “可是你酒醉那晚,我不小心看见了你的守宫砂,才知道我想错了。”

  夜入秦王世子府那回他不认识她,百无禁忌。曼陀罗花田里那回他是心动了,越令他心动的人,他越害怕,爱之怜之,才会怕之。他更怕自己的这份情意会像他师父对酒仙的思慕一样落得年年岁岁独沉吟的结果。他得自由自在的,不能踩进同一个陷坑里,他想用尖酸的话把她气跑,没料她那么要强,越发与他争得起劲,气得脸色一阵红一阵青的样子也是可爱的。

  他只能认栽了。

  “也许你又错了,我很厉害,不用赔上色相,使个眼色就能让人乖乖听命,替我杀人越货,谋害皇上和太子。”

  “我没有错。你进宫来,搅得上下鸡犬不宁,为寻找身世的线索。你顶多是任性,却没有坏心。”看来,他向皇上汇报她的举动,皇上也向他泄露了不少她的底子,那么他也知道那个把她卖给越王二公子做妾的庶母是捏造的了,他还知道多少呢?

  玄河抱着雪信走出沧海楼花园的范围了,他松开了卷着她的衣服,却不肯放开她。

  雪信怒道:“别被人看见!”

  玄河不慌不忙道:“正要被人看见才好。不知是谁先对崔婕妤说了心中有我,让崔婕妤派了侍女来探我的口风,我茫然不知所谓,险些露了马脚。我们去承恩殿前转一圈,让她们看见了,也好补上漏洞。”虽如此说,却没有向承恩殿走去,径直去了晴岚院。

  “我这是故意卖破绽给她们,好让她们信我。”雪信羞恼。崔婕妤和她手下的人,做事怎都大大咧咧的,一点秘密都藏不住,早晚被她们拖累死。

  “你说出口的,总不能不算数。”玄河固执道。正是有了她先做的间接的表白,有了皇上的怂恿,他才下决心抢她过来。

  玄河的步子骤然停住,雪信向他面朝的方向看了一眼,也不知如何是好了。高承钧站在晴岚院门前,望着他们。雪信把脸埋进玄河胸口,双手搂住他的脖子,顾前不顾后,只管先把脸藏起来。

  被他看到了,也好吧,她的梦醒了,他的梦也早点戳破了,免得徒生妄想。

  玄河还觉得愧对高承钧,可是雪信的举动,好像已经摆明了她的选择,让他有了底气。

  “雪娘子。”高承钧走到他们跟前,不轻不重地叫了一声。

  雪信把脸埋得更深,胳膊缠得更紧,不答一言。

  “雪娘子。”高承钧又叫了一声,口气转柔三分,像在哄一只钻进树洞的小猫快钻出来。

  从她小时候,沈先生让她学的那些本事里,高承钧就知道了沈先生会把她变成什么样的人,她学的东西,不可能不用,她也不可能只围着他转,可他们一直是有默契的。

  在秦王世子府里,在苍海心身边,她眼波闪动,好像在对他说:我只是戏耍戏耍他们,你明白的。她给自己一个拥抱,一个吻,他就能笃定她心里没有别的人。

  可这回不一样了,她别过头,解释也不解释,好像说:没错,你看到的就是你想的,被你发现了,怎么样!任他怎么呼唤,钻进树洞的小猫也不露面。

  高承钧不说话了。

  三个人在闷热的夏夜里对峙,连风都让人透不过气来。雪信甚至觉得自己的脊背被人盯得生疼。过了许久,玄河说:“他走了。”雪信把玄河推开,落到地上,头也不回地走向晴岚院的院门。

  “阿雪。”玄河叫了一声。

  雪信站住,回头:“你只能叫我雪娘子。”雪娘子是谁都可以叫的。阿雪,从来没有人叫过,哪来这么恶心的称呼。她是把高承钧放弃了,可她也没打算别头怀抱。

  “雪娘子。”玄河品咂着这个称呼,走近来,“你明明不想他生着气走的。”她在他怀里,咬着牙,微微颤抖,都瞒不过他去。

  “因为我和你成了一路人。”雪信冷笑着,推门进院子。

  第二日,雪信用上制胭脂月华香剩下的甲煎又合了一盒胭脂,多放朱砂,添了些曼陀罗花油,当日就做好了,交给崔婕妤。

  崔婕妤看着胭脂色浓,气烈,便满意了。

  “我在里面加了两味新的秘药,一名应惜,一名盼求,自有妙用。”雪信向崔婕妤道,“贵人不必去甘露殿了,请皇上过来就是。”

  “我就知道你有办法。”崔婕妤对这盒新胭脂爱不释手,这才是她认可的有杀伤力的胭脂呢。

  然后,便听闻皇上在承恩殿宠幸了崔婕妤。崔婕妤又赏了雪信彩缎珠宝,雪信都搬去长南观了。李昭仪不甘人后,把雪信找去,让雪信也为她提纯改良曼陀罗花头油。雪信深知在这种事上,刀切豆腐两面光是不可能的,人人不得罪,就是人人都得罪了。

  她巧言令色,说顶顶重要的材料用完了。那应惜是海外仙山中一种神鸟的唾液,而盼求是大漠中一种半石半花的奇物,十分难求,她手头仅有的,全部加入了月华香,如今再原样制作一盒胭脂都是不能了,若李贵人能找到,则她立刻动手炮制,不敢推脱。

  崔婕妤凭着月华香,蒙了几次圣眷。一个多月后,她让玉露找来雪信:“你能不能让玄河子给我看看病?”

  “贵人什么病?为何不请御医呢?”雪信看崔婕妤支支吾吾的,好像有什么拿不准的。

  “我信你,你和玄河子又这样好,我也信玄河子。如果是好事,我想让皇上第一个知道。”崔婕妤期期艾艾的。

  雪信一下就懂了。

  玄河来了,把了崔婕妤的脉象,向崔婕妤道喜,走到没人处,也向雪信道喜:“那些胡子一大把的老臣们要知道是你的功劳,一定推荐你做女官的。”

  “那你最好让他们快些知道。”雪信无精打采的,“我连入册宫娥都没考上。”当日一早放的榜,她受了打击,不想说多。

  “你没温书吗?”玄河诧异,“考试对你而言不难吧?”

  “只是默写宫规和女则,有什么难的。”

  “那是你字没写好?”

  “写错了一个字,涂了,改了。”

  “卷子污了,是会扣些分数,可我看过你的字,不至于落榜吧?我替你问问主考官去。”

  “不用了,这种考试没什么难的,向来拼的是举荐人的势力,大概主考官觉得太子东宫、承恩殿和清晖殿都要我,给谁都得罪人,干脆不让我考上,谁都不得罪吧。或者有更大头的人发了话,不让我考上。”雪信才不信是她默写不如别人。

  “是张皇后吗?”

  “张皇后应该是恨我,毕竟我帮了崔婕妤和李昭仪夺宠。可我就不信,这事上,我那师伯一点事都不过问。”

  所以当夜,雪信以一介非正式宫女的身份闯了甘露殿。值夜侍卫里官阶最高的是高承钧,他没与她对话,把她放进去了。一个月来,雪信没找高承钧解释,高承钧也没找雪信要解释。

  皇上还是老样子,坐在御书案后不徐不疾地看奏本,时不时地用笔舔了朱墨在上头写几个字,抬头看看雪信不善的神气,说:“女言官有何谏言?”简直是讽刺她嘛。

  “陛下看过考试的卷子没有?”雪信忍了气急败坏,压了心火问。

  “本来这种小事我是不管的,不过今年你也考了,我就问尚宫局管考务的要了卷子来看。”皇上说话也不耽误批奏本,顺手从一叠奏本下抽了一叠卷子出来,甩给她。

  最上面一张便是她的,在默写的最后一段,她涂改了一次,白纸黑字,一个墨团,分外醒目。她把成功的“成”写成了承担的“承”字。

  “就因为我涂改了?”雪信扬起卷子。别人有了关系都好办事,怎么她的后台反而拆她的台呢?

  “写字这种事,莫不是屏息凝神、平心静气的,你写错了,是因为杂念。有了杂念,什么都做不好。”皇上依旧头也不抬。

  “陛下还是对我说说实心话吧,我不要听冠冕之词。”雪信把卷子扔了,赌气道。

  “啊?真沉不住气。”皇上把笔搁在沉香木笔架山上,“你太聪明,锋芒太露,你若入了册,一定会拼命往上爬,顺带把后宫搅得乌烟瘴气。今天逼我生个皇子,明日劝我废黜皇后,立个新的。我招架不住,也保你不住。”

  只是让说实话,也没请他说得这样掏心掏肺,把她的小心思都摊到台面上,一点也不留面子给她。

  “那陛下打算磨砺我到什么时候?”雪信用威胁的眼神看他,“若是没有差事,我倒想请个假,回华城看看师娘。”

  “唔,崔婕妤身怀有孕,你先去承恩殿看护那未出世的孩子吧。若崔婕妤顺利诞下皇子公主,你也算立了功,不用考试直接入册,九品起板。”皇上向她许诺。

  这还差不多。雪信盈盈下拜,有礼有节地谢恩,用师娘警告皇上不得食言。

  “其实我真不想做这个皇帝,除了梦里,做的都是自己不愿做的事情。”皇上向雪信抱怨。他那年轻的脸上,有一丝苍老的疲倦,“华城,应是蟹肥膏满的时节了吧?真想去簪菊品蟹。”

  “陛下想吃,就让御厨房做了送来。”

  “你不明白,吃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与什么人一起吃。”皇上重新握起朱笔,在奏本上刷刷点点。

  雪信讨得了她要的说法,对皇上的牢骚不以为意。

  崔婕妤怀了龙种,是本朝十多年来未遇的喜事了。皇上也担心这个孩子未出世便夭折在后宫不见刀光剑影的争斗里,便赐崔婕妤去长生苑静养安胎。雪信既然得了皇上的话,自然也要跟去。

  临去前一日,玄河塞给她一个小竹笥:“汤药太麻烦,我改成了丸药,没人监督你,记得每日自己吃。”

  雪信拔开塞口,梧桐子大小的黑色弹丸,有甘草的香气,她问:“你不去长生苑吗?照顾崔婕妤须带个懂医的人随时待传才好。”

  玄河说:“御医署会拨一个信得过的御医去。”

  “那侍卫呢?皇上会派他最信得过的亲卫去吗?”

  “长生苑内本来驻有羽林卫,多调去守卫崔婕妤在御宿苑居住的殿宇便是了。”

  雪信这才又醒悟,皇上是多没安好心,让她照料崔婕妤,却不给她混熟的大夫,不配给她差得动的侍卫,陌生的地方陌生的一群人,要她摸着石头过河,看起来更像是份加试考卷,皇上果真在意那个孩子的安危吗?若再找他评理,他大抵会说,你敢惹事,不敢担当吗?

  好歹先让崔婕妤搬出去,来个釜底抽薪,远离后宫是非之地。

  临去前一夜,她醒着,听到窗外动静,忍不住走到窗边看,并没有人。雪信睡不着了,又悄悄出了晴岚院,走到甘露殿外,躲在宫墙的阴影里偷偷张望。高承钧立在殿外,目视前方,眼皮也不眨。虽然对殿前侍卫确有少眨眼、不眨眼的苛求,可入了夜,谁来检查?那样不眨眼,眼睛不会痛吗?他不觉得痛,她倒觉得自己的眼睛刺痛了,痛得直想流眼泪。

  长生苑是历朝皇家猎场,也是天子行宫。平日里猎场内还有羽林卫操演军阵的号角喊喝声,而宫苑不到天子浩浩荡荡临幸的时节,是冷清到可怕的地方。胆小的宫人入夜后不敢外出,甚至不敢独自坐在一间空屋子里,大家尽量聚到一起,说说笑笑,驱散阴冷的氛围。

  崔婕妤只带了素日承恩殿里伺候她的宫人住进宜修殿。这种时候,即便皇上准她逾制多带几个人,她也不敢随便收人,每个妃嫔到了这种时候,都是风声鹤唳的。崔婕妤只相信雪信,她肚子里的孩子是雪信为她争取来的。

  而雪信对崔婕妤也尽心尽力,先是把添加麝香成分的月华香密封收藏,又每日都要将崔婕妤所用的香囊、帷香、篆香、香饼乃至香灰、香器都检查一遍,只要有人动手脚,添加微乎其微的一点点麝香,都逃不出她的鼻子。

  饮食也是她管的,她修订了崔婕妤的食谱,忌生冷、油腻,烹制时也不宜加入热性香料,还要兼顾崔婕妤的口味。她厌恶荤腥,但每道菜,不论荤素,她都亲自检查,虽然试毒是轮不到她的,但她会耐着恶心察看食材原料,时不时地抽检安胎汤药的药渣,她对人严厉,不轻易露笑脸,让小厨房的宫人们大气也不敢喘。

  崔婕妤在雪信密不透风的看护下,睡了吃吃了睡,日渐滋润白胖,只是越来越烦闷,常对她抱怨:“不让打秋千,也不能骑马,起早了睡晚了也不行,让我拿什么打发无聊?还有七八个月呢!”

  “就算为了小皇子,也得忍一时寂寞。”雪信就拣崔婕妤爱听的安慰,“不打秋千,不骑马,散散步还是可以的,我陪贵人走走吧。”

  雪信把崔婕妤扶起来,崔婕妤故意逗大家笑,把手撑在后腰上,腆起肚皮,好似那肚皮已是熟透的西瓜般沉重。雪信给她披上了斗篷遮风。

  宜修殿建在地势高处,走出殿来站在台阶上,能望见宫苑外的远处。她们看见猎场方向多出许多旗子和布障,五色斑斓,彩云流动,那处的喧哗隐隐传过来,热闹勾得人心痒痒的。崔婕妤指着那边说:“不像是羽林卫操演。”

  雪信让一个宫女去探听探听,那小宫女急火火地跑出去,一会儿,气喘吁吁跑回来说:“皇上带群臣秋猎来了。”

  “皇上带人来玩,也不告诉我一声。”崔婕妤立时嚷嚷着要去凑凑热闹,让人准备车驾,她要进猎场找皇上。憋闷了半个月,身边来来去去就那么几个人,伺候她再小心,她都觉得她们面目可憎了。住在这儿,消息完全闭塞,李昭仪后宫中又兴起了什么服饰妆容,张皇后又闹了什么笑话,一点也听不到,等她回宫,还不知土鳖成什么样呢,不行,她得去了解了解行市。

  雪信和玉露带头劝,好说歹说把崔婕妤拦住了:“皇上来长生苑哪回是为了玩?被一群老臣指挥着,该做什么了,不该做什么了,皇上完成了任务,他们才少嘟囔几句。这会儿日头正高呢,去猎场,皇上也抽不出空来安慰贵人,反而要被老臣们弹劾贵人失仪。等夜来,皇上应酬完了,自会来看望贵人。贵人安心等着就是了。”

  “万一皇上忙昏了头,忘了来怎么办?”崔婕妤不放心,指着雪信,“我不去,你去,给我传个话,他敢不来,我就不吃饭,虐待他的小皇子。”崔婕妤摸摸肚皮。

  雪信咧嘴:“贵人见不到皇上,我更见不到。何况我没马,从这边走到御帐彩棚那儿,恐怕要一天呢,等我走到了,皇上也来了。贵人何必支使我白走这一回。”

  崔婕妤斜乜了雪信一眼,把她拖到旁边,用推心置腹的口气说:“我就不信,你没有想见的人?我让你传话,也是给你个机会找玄河子去。”

  “我跋山涉水找他去,是不是也太不自矜了?贵人思念皇上,给皇上个暗示,让皇上来就是了。我记得这回来,带了几个风筝,咱们放起来,皇上准能看见的。”雪信不愿费一顿腿脚,更是须臾不敢离开崔婕妤。

  崔婕妤拗不过雪信,在照顾她的事上,皇上给了雪信说话算话的特权的。她命宫娥们从殿中取来风筝,放上天去。一时间,地下也是绮袖摇动,莺声燕语。从这边看,比不上那边的阵仗,可从那边望过来,宜修殿的天上锦绣成堆,云台高绝,估计也会让人心向往之。

  不多时,就有一队飞骑从猎场那边跑过来,她们站在台阶前看得真真的。雪信怕这队飞骑里有高承钧,到了近前发现没有,又怅然若失起来。

  有个小头头被传上来说话,禀告崔婕妤:“皇上说了晚上会来宜修殿。山下猎场里乱得很,不必去,请贵人保重玉体,耐心等候。”

  崔婕妤笑道:“这还差不多。”

  “不知哪位是雪娘子?秦王世子托我传的话,说雪娘子的妹妹曲娘子也来了,想见姐姐一面。”

  上回带口信要见雪信,就是火急火燎的事,这回又要见她,不知又是什么麻烦。雪信不敢不去,又不敢把崔婕妤丢下。正为难着,崔婕妤大方道:“姐妹难得团聚,你就去吧。骑飞骑队的马去。我这儿有飞骑队的健儿们守卫,出不了事。”她倒是真心想卖雪信人情,真心笼络。

  好不容易看见生人了,崔婕妤不肯轻易放走,逼着对方讲新鲜事。做侍卫的,言语可以木讷些,口风紧却是第一重要的,不能乱嚼舌根,崔婕妤一逼,侍卫小头头说不出个所以然,冷汗直流。

  雪信骑上马,由一个侍卫带路,往那边扎着一片彩棚的方向去了。走了半个来时辰,她进了秦王世子的帐篷。

  帐中只有曲尘带着小丫头紫笋,曲尘正在教紫笋鉴茗、品水、观火、辨器。

  她讲到茶饼的八个等级:“茶有千万状,卤莽而言,如胡人靴者蹙缩然,犎牛臆者廉檐然,浮云出山者轮菌然,轻飚拂水者涵澹然。有如陶家之子罗,膏土以水澄泚之。又如新治地者,遇暴雨流潦之所经,此皆茶之精腴。有如竹箨者,枝干坚实,艰于蒸捣,故其形曬簁然;有如霜荷者,至叶凋,沮易其状貌,故厥状委萃然,此皆茶之瘠老者也。”

  小丫头眼珠子四下转,显然听不进去,也不懂这些学问对她有什么要紧的。雪信一走进去,小丫头如见了救星,趁着雪信与曲尘说话,借故溜出帐去玩了。

  “家里送来的茶,尝尝吧。”曲尘取了一勺碾至极细的茶粉在陶碗里。那粉若吹一口气,扬在空中可以半天不落下来。她向茶碗中注入小滚的热水,用一把茶筅抹匀了茶粉。

  碗递过来,翠绿的汤色中有一行娟秀的小字。如同雪信能在烟中描花,茶百戏是曲尘的拿手好戏,能在茶汤里题字作画。雪信倒抽了一口冷气,那行字是:取崔氏腹中胎。字在茶汤中停留不住,顷刻间模糊开,化掉不见了。

  崔婕妤腹中的孩子还不知是男是女,是皇子的风险占一半。沈先生要推苍海心上去,皇上、太子以及其他世子们都是绊脚石,除之犹不及,怎么容许多出人口来呢。那未出世的孩子,自然是沈先生的眼中钉,肉中刺了。可是那孩子,是她一手策划得来的,她是决计不会让人动的。如果她明说不愿干,说不定沈先生会令别人下手,瞒着她,就更难防备了。不如先答应伺机下手,再找机会提醒皇上,给她加派得力人手来保护崔婕妤。

  茶汤放凉了些,雪信端起一口饮尽,也辨不出滋味好坏了。她站起来:“我奉命照顾崔婕妤,不敢离开久了,家里的事,我知道了。”

  从上一回起,与曲尘的会面总是那么沉重,她连互道别来有无的兴致都没有了。今后,怕是一听说妹妹想见她,就要头皮发紧了。

  雪信满怀心事,也不急着回到宜修殿,牵着马慢慢走着,寻思要怎么向皇上提起这件事。皇上对她的师父,对她的来头是了如指掌的,可是碍着师娘锦书,大家都不忍心挑明了说。这回,是不是不得不和盘托出了?

  正心不在焉地走着,马忽然长嘶了一声,从她手里挣出了缰绳跑了,雪信这才闻见风里的气味不对,一抬眼,看见一只偌大的灰狼挡在她前去的路上,十来只体型略小的狼从灰狼身旁的林子里钻出来,仿佛训练有素地列成一个扇面向她逼来。她后退两步,回头要跑,一只猎豹从头顶的树枝蹿下,封住了她逃跑的路径。

  包围圈越来越小,雪信动弹不得,干脆站住不动了。狼和猎豹是不会一起猎食的,只可能是它们的主人教的。

  “大毛,让我过去。”她试着向那只头狼求情,可惜从前没好好地与它培养感情,这时候说什么都无用。灰狼们全神贯注地缩小着与同伴的距离,而猎豹慵懒地走走停停,似在引逗雪信从它这边突围,它好跃起来一口叼住。雪信被野兽身上的气味熏得几乎昏过去,她捂住鼻子。

  它们的主人苍海心在胜局已定后出场了,从树上跳下来,摘掉头顶一圈树枝做的伪装。

  “抓住了,做得好。”他表扬它们,“去吧去吧。”

  野兽散开了,苍海心跳过来,抱住雪信,什么话也来不及说,咬住了她的嘴唇,火热地亲吻起来。他要向她交代,她走的这段日子,他是努力练习过的,没有辜负了她的传授,现在,他已经可以反过来教她了。他吻得她透不过气来,只觉得她双脚软了下去,倒在他怀里。

  苍海心得意地松开雪信:“怎么样?我厉害吧?”他见雪信脸色不太对,扶着她的肩膀,变色道,“传言是真的了,你挨了打,不过两棍子,不会这样严重吧?”他绝想象不到有人会把他心爱的女人往死里打的,他觉得世上每个人都会喜欢她,爱她。

  雪信捂着心口,觉得气息要断绝过去了,把手腕上的香珠移到鼻子低下嗅了好久,才说:“你厉害,已不需要我教什么了。你快让开,我要回宜修殿。”

  “不行,当初说好让你去找线索的。你挨了打不算,又管起了闲事,看来是不想找了。不找就跟我回去。”更让他不开心的是,听说了她另结新欢的传言。

  苍海心拽着雪信走,雪信使劲掰他的手,要从他手底下抠出她的腕子来。腕子上的两个镯子,一串手串乱撞在一起,叮叮当当响成一片。

  “我得去照顾崔婕妤,她有危险。”

  “你连自己都照顾不好,还照顾别人?”

  “你不讲道理。”雪信在他的手背上咬了一口,咬出血来了。

  “是你耍赖,躲在宫里不出来,还去考什么入册宫娥。”苍海心舔了舔手背上的血。

  “你再拽我,我就大声喊,你劫掠宫娥。你劫掠了也带不出去!”雪信终于把手抽了出来。她倒退两步,刚转身,后颈上被人重重劈了一下,她无知无觉地倒下去了。

  苍海心把她接住,放在地上:“放心吧,早准备好办法了。”他吹了声口哨,他那匹头上长个包的怪马跑到他面前,鞍子后捆着一只硕大的死鹿。苍海心解下鹿,抽出剥皮刀,将鹿腹剖开,掏出内脏,他双手把雪信抱起来,藏进鹿腹里,依旧捆在马背上。

  他扳鞍上马,放声高歌,独自抄小路向长生苑一处偏僻的苑门去了。走着走着,一头灰狼和一只猎豹跟了上来。

  值守苑门的羽林卫认得这个经常来打猎的越王二公子,与他打招呼:“公子不多玩会儿了?这么大头鹿,在众王孙中定能拔得头筹,皇上见了也会欢喜。”苍海心高兴地答非所问:“这次猎打得不错,带回了我最想要的猎物。”

  “风劲角弓鸣,将军猎渭城。草枯鹰眼疾,雪尽马蹄轻。忽过新丰市,还归细柳营。回看射雕处,千里暮云平。”山道上落满爽朗的歌声,伴着急促的马蹄,越行越远了。

  (第一部·完) 听香录(全五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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