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白纻清歌酴醾雪
第五章
白纻清歌酴醾雪
月大人伸手在羽儿背上点了一下:“在大事上,做父亲的都是分得出轻重的。但是细微处,还须个人努力争取。”她是一位年纪比崔尚书还大的长者,模棱两可的话说来也多了几分沉稳,令人信服。女孩子觉得失去了父亲的关注,变赌气闹脾气,是要柔声哄的,千万不可以油锅里撒盐。
“月大人少坐,我先把那些杂事处理了。”崔露华一在客堂里坐定,便让婢女放铺子里的女伙计一拨一拨进来。每来一家铺子,一个主事的都会带着一群小姑娘,每人手中都捧着展示用的样品。
崔露华眼皮也不抬,吩咐下来:“拣最贵的。”主事的便把陈列样品中最贵的捧给她看,她点点头,让人出去了。
首饰、衣料和衣服式样,好在哪儿,贵在哪儿,明眼人一看便知了,不懂的一听介绍也懂了。
轮到香料铺子时,崔露华在一个个瓷盒子里见到了一堆奇形怪状的木块,又挥手让人拣出最贵的留下。主事的拣了一块大如茶碗的,说这是东家亲自去海南找回的沉香王,平素都锁在东家的柜子里,等闲的买主连见都无缘见到。
崔露华瞥了眼其貌不扬的木头疙瘩,说:“真看不出有什么值钱的,还不如一朵花好看。”却没打回去重选,也没还价。
雪信说了声:“慢着。”月大人又在她背上点了一下,让她不要废话。雪信在月大人手背按了一下,示意这事她有十分把握。月大人叹了口气,不去管她了。
雪信上前,凑近了那块沉香王闻了闻,用手掌将木头擦热,又闻了闻,以指甲在其上掐了几道划痕,把木头块丢还给主事的女伙计:“这是交趾沉香,出海北,海外蕃船聚于钦城,交趾香在钦城上岸交易,所以又叫钦香,气烈、质重、多大块,毫无风味,药铺收去配药方也花不了多少钱。你们将它与海南香木屑一同浸泡在油中,将海南香的甜妙之气度给它,却忘了油本身也是有气味的。”
她又从另一瓷盒里拣出一块大如灵芝的:“这是占城真腊运来的舶香,气多腥,不甚腥者,意味又短,带木性,尾烟必焦,不如海南中下品,也不值几个钱。”她又指着一个打开的盒子,里头的香材是一枚一枚形状不规整的木片,“蓬莱香,海南沉水中的凡品,即沉水香结未成者,极坚实,入水则浮,刳去其背带木处,亦多沉水。”
雪信一口气指出了三种香,香料铺子的女伙计们听得表情讪讪,不说话。
雪信又扫视那些瓷盒里香料的品相,找到了她想要的,拈起一小片木屑放进口中嚼:“这是你们铺子里最好的沉香了,松软粘牙,气尤清婉如莲花,色褐黑而有白斑点点如鹧鸪胸前羽毛,俗称鹧鸪斑香,是奇楠的一种,按照白青黄黑的品级分,只是奇楠中的末等,不过给露娘子装香囊,也是合适的。”
崔露华闻言抬头直视雪信:“为什么?我就合适用一个末等?”她不在乎香铺主事的脸如土灰,只觉得雪信末尾的一句刺耳。她表达不满的时候,腮帮子一鼓一鼓的,令她的坏脾气也成了一种可爱的情态。
“奇楠是极珍贵的香料了,没有缘分的人连见都见不着。”月大人替雪信解围,“露娘子将满十五了,十五岁后还有三十岁,三十岁后还有六十岁。成年是女孩家挂心的第一件要紧事,接下来还有成婚、育子、长辈分做婆婆……事情还多着呢。若把最好的福缘用在前面,后面用什么?露娘子的起步已是不凡了,给留出余地,才好更上一层。”
崔露华向月大人看了眼:“我怕我这辈子最好的福缘,在十五岁生辰的时候也就到顶了。我想用最好的。”口气与和那些女伙计说话时截然不同,对那些人她压根不屑辞色,看一眼,说一句话就定下来了。而月大人对她说教了一番,她就露出小女孩任性的面目来了。
她又对雪信说:“你是月大人的徒弟吗?你叫什么?既然懂得多,香囊和宴会熏香的事宜,就由你帮我把关吧。不是说白奇楠最好吗?就要白奇楠,这家没有,就换一家,让她们都小心些,我这里有懂行的人,别以为可以瞒天过海。”
羽儿隔着月大人伸头向雪信作鬼脸,笑话她给自己惹麻烦,雪信撇嘴反笑她不会算钱。主人家每日结算补贴,月大人领大红包,她们两个蹭饭的只能领小红包,当然不如替人独当一面赚的多了。
况且在这种权贵人家家里做事,难的是不论有多少糟心事,也要成日摆一张笑脸预备着与宅子里的主人们不期而遇,事情本身倒是容易的。
雪信借了崔府的另一间小客堂,把来排队的几位香料铺子的女伙计召集起来,让她们把带来的货样统统亮明。她在香气交错的乱军中踱着步,选了几种香品。
崔露华的心思她很是明白,最好的,别人再使劲也无法追上的,还要让那个日子完全属于她,客人们一进门就要开始神往她的芳名,期待她的美丽,把别的人、别的事都丢在崔府门外。
宽敞的宴厅中设置复古立式铜博山炉,燃香末。客人的食案上摆放青瓷小炉,熏香丸。宴厅中还要摆放鲜花,她让花圃的人进来,订了三百盆酴醾花。
做个做决定的人也不快乐,多大的事情都只需要把手揣在袖子里,看一看,问几句,决定似乎太轻易了。处理完了一堆事情,回过头还有疑虑,已经做完了吗?一点真材实料的感觉都抓不住。双手躲在袖子里暖和是暖和,可也闲得发痒,那些敢送到兵部尚书家里来的现成的香品,在组方、配伍、炮制、窖藏各环节上也是一丝不苟的,可是毕竟不是自己手里做出来的,不知不觉有了些微抵触。
像小时候吃惯了一个厨娘做的饭菜,忽然有一天换了一个,她三天不肯吃饭,就因为口味变了,她不习惯。做菜,因为口感的老嫩、汤头的大小、盐酱的多少,把握不同,菜品的口味也不同,这是寻常人都吃得出来的。
而香品,就算是一样的原料、一样的方子、一样的炮制工艺,不同的人做,得到的气味也不同,经过窖藏后,细微的差别被越加放大。也许这样程度的差别,在别人鼻端依旧可以被忽略,只有感触特别灵敏的人才能察觉。
这感触不单指嗅觉,这种敏感也不仅适用于自已闻见过的气味。高承钧在街上凭着她过去从未制作过、他也从未闻过的小四和香的气息找到她,她应该感动。
雪信把受托之事处理完,崔露华已换了舞服站在一面鼓上舞了一个时辰,额头汗气蒸腾。这支舞名白纻,舞衣由白纻制成,如水如云的衣料衬得身姿袅袅娜娜,迎风而立,仿若将乘风飞去。双袖长一丈,袖口缀了银片,其薄如纸,挥舞间有粼粼光耀,想必在宴会的灯火下更为炫目。
白纻不易舞,特别是驾驭超过身长的袖子很考功力,需要好几年,大把大把的工夫丢下去,才能舞出一双白色翅膀,用飞舞的白练牢牢锁住观者的目光。
“没有铃铛,大人能听出身法来吗?”雪信对月大人耳语。
女乐官含笑,轻轻道:“听跌跤,就知道身法不对了。”
初学者几乎都有过踩着袖子跌个狗吃泥的窘况。崔露华心气高,一心要在她的庆生宴会上一展风姿,便选了支太挑技巧的舞,跌跤跌得白衣成了灰衣也不肯改。
趁崔露华歇气擦汗,雪信把处理的结果汇报给她。宴会席间熏焚用的香品都选了各家铺子提供的上品,不是样样都选了最贵的,各家铺子最贵的香拿出来单焚都是好的,可是放在一处使用却会打架。
用香贵在不扰,香品的配合重在融合呼应。药方和香方讲究君臣佐使层次不乱,一个场合中的不同香气也应合成一部有章有法的曲子。
她以崔露华指定的奇楠香为君,场内其他香品都是陪衬,谐则谐矣,妙则妙矣,只是好像还缺了什么最重要的,令人若有所失,又跃跃欲试,直到崔露华出场,整个香气氛围才是圆满,会让人轻松地长出一口气,悬起的心放下。
“可惜众家铺子没有白奇楠,莺歌绿奇楠收集起来也不够装一个香囊。这种好东西民间本来就少有,只有向后宫里去找。崔婕妤是露娘子的姐姐,她那里……”雪信也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崔露华拍拍身上的尘土说:“这个你不必担心了。我让父亲向皇上要去,他们让我嫁,若是连个定情信物也不帮我准备好,那我就不嫁了。”她又质疑雪信的搭配,“宴厅里为何要摆酴醾花?酴醾花香气不够浓烈,也不够名贵。”
“花与香相宜,故而对花焚香也须考虑风味调和。木犀与龙脑相宜,酴醾与沉水相宜,兰与四绝香相宜,含笑与麝香相宜,薝卜与檀香相宜。宴会上的主香是沉水,所以用酴醾花的香气配。酴醾是皎白如玉的小花瓣,与露娘子的白纻舞衣也遥相呼应。”雪信向崔露华解释,“最贵的不一定是最好的,最贵的,也不一定是最合适的。”
“你很有心思。”崔露华又多看了雪信一眼,一屁股坐在一只大鼓上,“你是不是心里在笑,我要在宴会上挑选夫君,东西只挑最贵的买,却连只亲手绣的香囊都没有?”
“我猜你心里是不愿意的,谁愿意被安排好这么重要的事呢?宴会上浓墨重彩地出场亮相是给世人看,要风风光光地亮出身价,让所有人看看你露娘子有多值得他们来求娶。可收下香囊的只有一个无关紧要的人,所以为何要费心思取悦一个被安排好的人呢,反正不管送了什么,这个人都得是你的夫君。”
崔露华一击掌:“正是如此。若不是必须在宴会献舞之时送出香囊,我宁可在香囊里塞颗萝卜砸过去。”
女乐官听见两个女孩说着说着就扯起了闲篇,便击掌打断了她们:“商儿,你给露娘子示范身法。”幸亏身边还有一个能舞的弟子,否则她眼睛看不见,身姿也不灵便,不知该如何指导这位眼高手低的千金。
雪信答应一声,从一旁挂舞衣的架子上摘下一副练舞用的长袖,套在胳膊上可作白纻舞,执在手中时则可作巾舞。她将袖管系在胳膊上,轻轻一挥,长袖漫天舒卷,如水波漾了几漾后,整整齐齐地叠起来,握在了手中。她长臂一扬,袖管抛出,如同信天翁展开双翅,身形随之一旋,白练斜飞成了一个圆,她双手一抖,袖管又听话地回到手中。
崔露华看得眼睛都亮了:“要多久才能练成你这样?”
“三年?”雪信不确定地望着月大人,希望她给个权威的回答。
“我只有半个月,半个月内练成。”崔露华又决定完一件事。
女乐官讲过技巧,雪信也作了示范,剩下的只有练,没有捷径。崔露华按照女乐官的建议,找出所有的黄金臂钏和手镯套在臂腕上,一来练习臂力和腕力,二来钏镯相击,能令女乐官听出她手臂的动作。
任性的人认真做起事情来也是有股狠劲的。她不断地跌跤,踩坏了好几件舞衣的衣袖,金臂钏跌都变了形,可是崔露华并不气馁,她又套上袖管,把变了形的钏子扳回去,在跌青的膝盖上擦一擦药油。她废寝忘食地练,连女乐官都对她刮目相看。
“先把前半生的辉煌挥霍尽了再说,谁知道以后怎么样。”私下里,崔露华对雪信说道。或者她已将雪信视作可以交心的知己,或者她觉得这些话随便对人讲讲也无所谓。
那几天里,皇上果然以贺礼的名义送来一盒子白奇楠。为这个香囊,雪信亲手做的最麻烦的事也不过是将这些香料塞进香囊里,系紧。她一面帮月大人教习白纻舞,一面打理宴会用香杂事,轻轻松松领两份补贴,赚了不少。
七日后,崔露华甩起袖子来终于不跌跤了,脱去钏镯,臂腕顿时灵活有力了,手中的动作也不再是乱挥一气。
又过七日,她手中分出了掩袖、拂袖、飞袖、扬袖,有了几分“扬眉转袖若雪飞”的意韵。初学者靠勤奋能得突飞猛进,但接下去的精进还是要靠执着和悟性。不过目前只为应付一场宴会上的表演,倒是已经够用了。
紧接着崔露华的十五岁生辰就到了。崔府早就准备好了,庆贺的红绸子已挂满各处,庭院中也加派了人手捧着灯盏,那些人不用做别的,只为做个活的灯柱,给宾客们照亮。
雪信则早要来了两个宴厅和庭院的图纸,在上面圈圈点点,标出了花盆和各类香具的摆放位置,待婢女们布置完了,她去验收一遍,发现不妥之处就随手改正。她有一种错觉,好像她在为自己弥补错过的十五岁生辰,看着崔露华在众人瞩目之下翩然起舞,她心中耿耿于怀的缺憾似乎也会消散无踪。
宾客盈门,挑着箱子来缴贺礼的各家随从在门前排起长队。客人们向候在门口的崔尚书贺喜后,被引入正厅。其中够资格的青年人,稍坐后就被婢女们请走,从正厅后门出来,七拐八绕,进入花厅等候。
崔尚书用心良苦,纵然女婿人选已经内定,也要在场面上做得煞有介事,鲜衣怒马而来的年轻人们个个踌躇满志。
雪信爬到花园假山上,闭上眼睛,感受香气的扩散和流动。
正厅之上,博山炉徐徐吐出青烟,香气以沉檀为主,三分沉七分檀,沉属水,檀属火,弱水入火,激扬了火性,又将昂扬的檀香香气修剪成了圆润,渗出丝丝香甜。留在正厅里的是崔尚书的同僚好友,这把年纪前来赴夜宴容易倦怠,多用檀香能提神。
而花厅之中都是年轻人,年轻人聚在一起喝几杯酒便要闹事,需要以香气安神。在香灰中埋炭,以玉片衬烧,香气可持久恒定,尾香不焦。用八分沉二分檀,以及微量的龙涎麝香,檀香的气息被沉香淹没,几乎闻不出来,沉香的气息经檀香调和添了几分柔媚,加上龙涎麝香,更易让人动情。
庭院中,婢女们手中的灯笼里燃的是加入金颜香碎屑制作而成的蜡烛。香气在两个宴厅之间拉起一道细细的线,须臾线散开成了帘幕,将两种气味隔开,又不着痕迹地衔接起来。金颜香为何物一直是有两种说法的,当晚使用的金颜香不是贴了金箔的香丸,而是一种来自西域的树脂香料,在调香中起融合气味之效。
崔露华的婢女在假山下叫雪信,说该来的人都来了,酒也上过三巡了,该露娘子献舞了,可露娘子不见了。雪信跳下假山,与团团乱转的婢女们一起找,将闺阁兜底翻了一遍,没找到。
婢女眼巴巴地看着雪信,问:“去禀告尚书大人吧?”
“越王二公子来了没有?”雪信问婢女。
婢女去花厅门口张望了一下,回来说:“请了他的,他也到了。可是刚刚喝了会儿酒,这会儿不知跑哪里去了。”
雪信让婢女捧来一只备用的青瓷小香炉,从腰间的荷包里取出小四和香丸投在炭火上。一缕白烟升起,瞬间释放了香气,香丸枯焦成了煤黑。她把婢女支开,等了会儿,听见背后有人说:“你这算是在找我?”
苍海心提着酒壶,显然是不耐烦在花厅里等着,躲到哪里去喝寡酒了。
“能不能请你帮个忙,救个场?”雪信硬着头皮讲话。两人闹成了那样,她还求他帮忙,脸皮也是够厚了,凭什么确定他会帮忙呢?
“我帮了你,你还用刀划我、用香炉打我吗?”苍海心脚步踉跄,抬头对着壶嘴灌酒,“你还会见了我就跑吗?”
雪信无言以对,她沉默片刻,鼓起勇气说:“你开条件吧。”
苍海心晃了晃酒壶,又摇晃脑袋,考虑了下:“把我做的混账事忘了,再给我个打动你的机会。”
雪信本是等着讨价还价,可他的条件又一次出乎自己的意料,至少听上去不为难人。雪信没犹豫,迅速答应下来。
她把手掌贴在苍海心的鼻尖上:“闻闻我手上留下的白奇楠的气息,我要找的人身上佩了这样一个香囊。”如果没有她亲手布下的重重香阵的干扰,她也可以循着白奇楠那清凉甜润的香气寻到崔露华的所在,而如今只能让苍海心试一试了。
苍海心丢了酒壶,捉住她的手,反反复复地嗅,样子与一只正在搜集气味样本的狗一样。
“果然是狗鼻子。”雪信忍不住道。
“是狼鼻子,狼鼻子比狗鼻子厉害。”苍海心纠正她,他很在意狼与狗的分别。
苍海心放开了雪信的手,鼻尖在风里翕动:“这边。”他向正厅走过去了,不理会别人诧异询问的眼光,走进壁衣后面。片刻,壁衣颤动,他拖着换好了舞衣的崔露华走了出来。
崔露华扁着嘴,腰间的香囊被她捏成了皱巴巴的一团。
“露娘子,一屋子人都等着你上场,你胆怯了,也该告诉我们一声,我们好想法子帮你支应过去。”雪信见她藏身的地方便料到了原因,此刻忘记自己其实只是个帮忙打杂的,全然把崔露华当作了自己不争气的妹妹。是谁信誓旦旦地说要在宴会上艳压群芳出尽风头的?怎么临事躲起来不管了?
“谁说我怕了,我只是在想对策。父亲这次做得太不像样了!”崔露华向正厅内一指。
正厅之上,骊姬好生鲜亮的打扮,翠羽翠袖、绯袄、绿绫子混裆裤、赤皮靴,还有露出一截曲线玲珑的小蛮腰。她正跳着胡旋舞,人仿佛转成了陀螺,不知疲倦,一圈又一圈,袄子下摆垂下一颗蓝宝石,在肚脐前摆荡,像一只眼睛在那里一闪一闪。那些个胡子一大把的官员们看着看着口水鼻涕一齐滴出来,犹自浑然不觉。
崔露华的一身白衣装扮淡而无味,相形见绌。经过正厅,见识了火辣魅惑胡旋舞,还有谁会欣赏寡淡生涩的白纻舞?她生气不是没有道理,但又不能因为生气,大闹自己的贺诞宴会。
就算此刻兜头泼崔尚书一盆冷水,让他冷静下来,撤掉骊姬的胡旋舞,这个女人给崔露华带来的破坏也无法收回去了。总不能把她的舞姿从所有见过的人的眼睛里抠出来吧?
“你想出什么对策了?”雪信没好气道。崔尚书色令智昏,允许新欢拆女儿的台,也实属奇葩。
崔露华见苍海心没皮没脸,站在一旁竖着耳朵听她的家事,瞪了他一眼,拖着雪信的手,把她拖回自己的闺房里:“你替我上去。”
“我?这可是你的生辰,为你举办的宴会。”雪信以为她气昏头了。
崔露华只有一个目标,至于达成目标的方法,她是不会太拘泥于常规的。谁说非得自己上,自己明摆着比不过了,硬上固然勇气可嘉,可也免不了惨败的结局,还不如推一个有实力一拼的人上去。做皇上的,坐天下守江山,也没见场场仗都冲在前头与人肉搏啊,能指挥,会用人,才是人上人。
“你戴面纱,以我的身份上去替我跳完一支舞,把骊姬的风头压下去!”崔露华抱出了自己的妆奁,“这些都是我的好东西,你随便挑。”
“可我们的身形不像,我比你高。”雪信还是犹豫。
“到最后有几个人能见到真正的我?还怕他们乱说吗?”此刻崔露华的心念中只有一个狂热的念头——把敢来砸场子的人碾平,今晚整个崔府,整个安城最美的女子只有崔露华,哪怕面纱下美丽的面孔不是自己,戴上了面纱,那张面孔就属于崔露华了,她的曼妙身姿,她的美目顾盼,都是崔露华的了。
上去跳一支舞,让人承认跳得好,对雪信而言并不难,但一支舞所承载的东西是有限的,不可能将所有人的所喜所好包罗进去。有人爱浓艳,有人爱素雅,有人欣赏节奏明快的健舞,有人偏好楚楚动人的软舞,比拼舞技之外,也要看观舞者的口味,孰优孰劣,见仁见智。崔露华要的是一边倒的胜利,这怎么做得到呢?
凭她一个人,做不到的。
可崔露华还是一脸“我不管,你就是要给我踏平骊姬”的神气。
雪信换上了白纻舞服,走到花厅门外,问婢女:“与我一起来的姑娘呢?”
“胖得没腰的那个?”婢女笑,“蹲在大盘边,一个人把里面的鱼脍全吃了。”
花厅中有一大盘以各类食材堆砌成一座一人来高的假山盆景,亦有水、有树,甚至有亭阁。当然是能吃的,可是摆在那里还是让人看的多。若有客人离开座位去吃假山上的食材,简直就是当面控诉主人家招待不周,上的菜不好吃、不够吃。
羽儿是不懂这规矩的,白日里厨娘在花厅里堆砌雕刻时,她就盯上了这座假山,垂涎三尺。在花厅的角落里,主人家给女乐官安排了席位,而羽儿被领到一边厢房,与宾客们带来的随从一起吃,一张大台子上摆满了菜,菜色也不错,只是需要自己从一个大木桶里盛饭。
羽儿对食物山一见钟情,念念不忘,吃了一碗饭后便藏起了筷子,溜进花厅,躲到山背后偷吃。她还以为没人看见呢,只不过人家大方,不与她计较。
她吃得正欢畅时,被一个小婢女从后头拍肩,她以为主人家来抓贼了,吓得一块酱肉咕嘟滑进喉咙,差点没噎死。
婢女把羽儿带到雪信面前,雪信告诉她:“一会儿你去唱一曲。”
“你怎么这副打扮?你要上去拆露娘子的台?”羽儿打了个饱嗝,那块酱肉又险些顺着食管蹦出来,“唱什么?”
“我把歌词告诉你,你记熟了,随曲起调。”雪信没空向她说明经过,让羽儿到一边背歌词去了。紧急状况下,她还是信任她了解的人,每日清晨练嗓子的时候,羽儿歌喉啁啾婉转,一句歌词能变出十多种唱法来,一支曲子听过上阕,她就知道下阕怎么唱。
崔露华在闺房换了身不起眼的打扮,急急忙忙来督战了。
她问雪信有几成把握。
“今天的阵仗玄河子不会不来吧?他来了,就是十成十的把握。”雪信问崔露华。
玄河是皇上的眼睛和触手,皇上没空看、不方便干预的事,都会派他凑一脚。
“那个道士被安排在正厅了,正与尚书大人说话呢。”婢女报告。
“去把他弄来,不用等他们说完话,直接进去拖人。”崔露华不打算给父亲留面子了。她吩咐完了才奇怪向雪信道,“关他什么事?我就是讨厌他替皇上来盯着这件事,才把他安排去正厅的。”
“他代表皇上来的,皇上不希望今晚的宴会砸锅,那么能帮忙之处,他一定会帮。”雪信把崔露华递给她的香囊挂在腰间。
两个婢女一左一右架着玄河来了,像两只小兔子绑票了一只狐狸。玄河好笑又无奈,又等着看她们耍什么花招。面纱这玩意儿对熟人是无用的,遮掉半张脸,可是还有另外半张脸,身形轮廓,说话声音,都是藏不了的。
玄河看见雪信的打扮,饶有兴味地歪头看她。
“你找乐工借支笛子,一会儿要你吹奏一曲。”雪信说,“吹那首我听过的曲子。”是他在她窗下吹过的那首曲子,她不好当着别人的面说明白。
“你管这事不会后悔吗?”玄河说了句对不上茬的话。
“崔露华只会选一个人,但所有的人都要为崔露华疯狂。”雪信还是说自己的,不问问他是什么意思。
玄河看看雪信身旁的崔露华,没再多言,转身找笛子去了。
“他还真听你的话。”崔露华说。这种时候,她还有空关注这些事。
“现在所有的人都在为一个结果奔忙,只是我恰好认识他,少费些口舌罢了。”雪信很头疼向人解释她的人脉,一解释就会扯出许多不想说的事。一笔带过和撒谎成了她常用的招数。
崔露华将信将疑,暂不与她计较,拖她钻进花厅的壁衣后面,撩开一道缝隙,指着一个人说:“那个高个儿的武官,你一会儿把香囊投给他就是了。”
顺着崔露华的手指尖看过去,雪信这才明白了方才玄河对她说的唯一一句话的意义。
“他是高承钧。”雪信喃喃道,“你要嫁给这个人?”
“以我的身份,嫁个世子郡王什么的都谈不上是高攀,可是他们偏偏让我嫁给他,他不过是个侍卫队长而已。”崔露华鄙夷道。
雪信犹自觉得配不上高承钧的时候,这位崔府二千金居然还嫌弃高承钧的身家。她忍不住道:“他不是普通的侍卫队长。”
“他不就是高献之的儿子吗?我嫁个世子郡王,还能留在安城,嫁给了高承钧,以后少不得得去西域。我才不想离开安城。”
“这是皇上的意思?”雪信又把目光落在高承钧身上。
他正低头饮酒,偶尔加入身旁的议论说上一两句。也许他对即将抛向他的命运还浑然不觉,否则他该换一身新衣服来。不过,即便穿着半新不旧的日常袍服,他也是神采奕奕,鹤立鸡群的。
崔露华真该好好看看他,他哪里轮得到她来挑剔,他的形貌气度远胜周围那些个只懂得吃酒胡闹的混账王孙公子。
“若只是父亲的意思,我用得着抱怨吗?我只要不理他、不吃饭、不点头,他能拿我怎么样?”
清亮的笛音似一泓山泉,缓缓注入花厅,看不见的白鸟飞起来了,盘柱绕梁。
笛音先奏了一阕,筵席上的喧腾渐渐平寂下来,客人们纷纷望向宴厅门口,翘首以盼这场宴会的主人的出现。而他们并没有看见什么人。
第二阙时,羽儿的歌声加入进来。
吴刀楚制为佩袆。
纤罗雾縠垂羽衣。
含商咀征歌露晞。
珠履飒沓纫袖飞。
凄风夏起素云回。
车怠马烦客忘归。
兰膏明烛承夜晖。
羽儿的歌声空灵,和着笛声,像拂过白鸟翅膀的风,已叫人迷醉。可惜客人们还不满足,他们的眼睛焦急地在宴厅内扫视,寻找着笛声和歌声的来源。玄河与羽儿都坐在高高的横梁一端,脚底下拉起了绯红色的轻纱,把他们的身形遮掩了起来。雪信站在横梁正中,侧耳谛听。
曲子吹到了第三阕,雪信抬起了手,挥下,站在宴厅四角高台上的婢女解开了四个巨大的皮囊口袋,粉白色的酴醾花瓣滚滚泻入绯红轻纱做成的帐顶,花瓣是轻的,可是排山倒海而下,单薄的轻纱怎么承受得住,帐顶被坠破了,花瓣倾向宾客头顶,每个人头顶和肩上都落了一层,宛如香雪初积。
雪信随花瓣落下,甩出一对长袖。
客人们忘记了扫去身上的花瓣,目光灼灼地注视从天而降的雪信。明明她舞的是白纻,却没有白纻舞的那种徐柔,她转得比胡旋舞更急,装饰在腰周的红色穗子和香囊随之飞旋起来,白奇楠、酴醾花与花厅中固有的沉檀三种香气碰撞了,飞扬的白练搅起微风,卷起了落地的花瓣,也拌匀了香气。笛声中的白鸟与雪信的长袖重叠,也与每个人心头的欲望重叠。每个人心头都落着一只鸟,总在恨着被现世的种种束缚,一瞬间,所有的桎梏都不在了,思绪跌宕起伏,倏然间直上九霄,他们痛快地豪饮。
没有了束缚,美妙也没有了界限,五感贯通,耳朵听见香气,鼻子嗅到色彩,眼睛品尝出滋味,舌尖吐露心念,身躯感知声音。他们看见了超出宴厅布置的绚烂颜色,他们嗅到了不存在的香气,他们因为品尝到从未想象过的唯美而狂喜,有人带头站起,合着笛歌韵律手舞足蹈,余者纷纷应和。
在旋转中,雪信悄悄收拢了一只袖子,摘下腰间的香囊,向高承钧抛去。她看见他敏捷地接住了,像接住一件袭来的暗器,疑惑的目光看向她,问她在做什么。他只把心思放在她身上,不曾防备居然有人突袭自己,从他手上抢走了香囊,又一只手从抢劫者手中拽走了战利品。
几乎所有的人都被引逗得疯狂了,见身边的人在抢香囊,不及细想也加入战团。笛声和歌声停下了,混乱被惯性推着持续下去,人们踩着几案踏到别人肩头,跳入争夺最激烈的中心。有些人抢着抢着,忽然领悟了这个香囊代表的是什么,转头看见雪信,朝她过来了。
雪信低头,匆忙离开了混乱一片的花厅。
崔露华在花厅门口站着,默不作声。看来被骊姬毁了一半的宴会,全被雪信毁了。
雪信向她请罪:“是我失算,用力过头了。”
“没过头,刚刚好。”崔露华对着花厅露出了笑容,“我的盛荣不会再有人超过了吧?他们把香囊抢坏了,我也不用嫁了。”她忽然不满地指着里头,“怎么还有两个人没动?”
她指住的两个人一个是高承钧,他把女乐官搀扶到了混乱波及不到的角落,守护在她身边;另一个是苍海心,正倚在墙上提着酒壶看热闹。
“香气不仅能控制人的情绪,也控制人的情欲。若一开始就坚定了自己本心的人,不容易被控制。”雪信轻声说。
“那你的意思是,那一屋子的人都不是真心赞美我,只是受了控制争抢我的香囊咯?”崔露华显出不悦。
何止不是真心赞美,即便是,真心赞美的也不是崔露华。不过蔚为大观的一屋子抢破头的场面,也堪安慰她的虚荣了。
崔露华微笑着看到那些人把香囊扯成了碎片,把散落出来的奇楠香料混合着尘土一起嚼了吞了。他们失去了目标,还不肯罢休,又踏歌起舞,直到香气散去,他们精疲力尽地趴在地上,如梦方醒,相互见了都不太好意思。
崔露华忽然说:“第一眼见你我就觉得眼熟,可是怎么都想不起来,然而就在刚才,我忽然想起来了。你不正是让秦王世子和越王二公子为你打赌争胜的那个女人吗?”她恍然大悟,“怪不得,怪不得你这么厉害。”她看雪信的眼神也不同了,是看异类的隔阂。 听香录(全五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