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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寒庐长夜幸有卿

听香录(全五册) 绮白 13108 2021-04-27 11:47

  第四章

  寒庐长夜幸有卿

  苍海心手上一用力,把雪信掼在地上,她的脑袋也重重砸在地板上,“咚”的一下,眼前一黑,金花乱迸。她听见苍海心的声音从那么远的地方飘过来,说着:“对不听话的狗,就不给它饭吃,饿着它,等它饿得没力气了,再用棍子抽一顿,它就驯服了。”

  苍海心看着自己的手,他说的打,不会是真打,他任她担惊受怕煎熬了一个多月,才出来给她致命一击。在打这方面他没什么把握,也不知道是轻了还是重了,过去被打服了的狗,以后看见他不管是大摇尾巴还是夹着尾巴,都不会贴心贴肺地与他亲热了,眼睛里始终闪着一丝恐惧,四肢略弯,在他面前时刻准备逃命。还有的狗,给打到口吐血沫也不肯屈服,生命的最后时刻还会张牙舞爪地扑上来撕咬。

  他把雪信扶起来,好声好气地对她说:“我对你那么好,给你的都是最好的,你为什么还是要走?”

  “你以为你拿了最好的东西出来,别人就会当作最好的东西收下吗?你能给的和我想要的,根本是两回事。”雪信按了按额角,生疼,恐怕明日这里将会有一个青色的肿包。

  “那你究竟要什么呢?我也许给得了。”

  “我要你滚得远远的,再也别让我看见!”她使劲把他的手从身上撇开。

  苍海心又一股怒意从心头涌起,恨不得掐死了她。身后的移门被人一脚踹开,他一回头,冷森森的剑锋指住了他的咽喉,是高承钧的透山剑。

  雪信爬起来,跑到高承钧身后躲起来。她知道这样做很没志气,可再次看见高承钧,她一时把自己的决心抛在了脑后,抱着一腔委屈,躲到了他的身后。

  “我手里没剑,这样开打不公平吧?”苍海心无所谓地摊开双手。

  小时候他们年年打架,空手肉搏,有时也用木剑比划,对方几斤几两彼此都很清楚。

  苍海心伸手扯开衣襟:“她已经在这里划了一道了,你反着再来一道,会不会好看许多?”苍海心的胸口现出一道暗红色的线,细如发丝,却高高痕起。当初的伤口越深,如今的疤痕也越是凹凸不平。他耍起了无赖,嘴上虽这样说着,眼睛却瞄向了自己放在栏杆旁几案上的剑。

  “别理他。”雪信在高承钧身后说。

  房间门被踹坏了,那声巨响引得越来越多的人跑出自己的房间向这边聚拢。

  高承钧还剑入鞘,抱住雪信的腰,翻过栏杆跳到大堂里,径直跑向店外。他的坐骑霜夜正等在外头,没系缰绳,像个人似的不耐烦地来回踱步。霜夜听见店堂里的喧闹,便自己跑进了大堂里。高承钧带雪信上马,霜夜踏翻了几桌酒席,神气活现地喷了个响鼻,冲出琼花楼,向城南跑去了。

  在马上,雪信把脸贴在高承钧的背上,闭着眼睛不说话。高承钧也没说话。两人都预感到,等下一说话,也许又是一场冲突。

  此时这样的沉默,反而是他们彼此之间的一种默契。

  霜夜在一个僻静的小院前停住了。小院比月大人住的地方小一半,但隔着围墙,能嗅见还未枯萎的香草气息。

  高承钧把雪信扶下马,说:“我把这里租下来了,你看看好不好。”

  雪信走到门边,站住了。高承钧上前拍门,让住在里头的婢女拉开门,但是先一步被雪信拦下了。

  “你怎么找到我的?”她问他。

  “这些事为什么不看完院子再说?”他们的冲突已经开始了。

  “你怎么找到我的?”雪信又重复了一遍问题。

  “以你的脾气,不会遇到些事情就逃回华城寻求庇护,所以我派人在通往华城的路上打听,而我自己一直在安城里找你。我溜进苍海心的家找过,但是你不在。曲尘师妹那边我也问过,她也没有你的消息。

  “你不投靠他们,自己躲起来,一定是要赚钱吃饭的,所以我将与香有关的地方都找了一遍,那些卖香料、胭脂水粉的铺子,贩鲜花、头油的货郎,我向那些人形容你的样子,他们都说没见过你。

  “这些天我开始打探酒楼食肆里有没有新来的香婆,今天在琼花楼门前嗅到大堂里飘散出的香气,我便肯定你在里面。我一进来,一个钱袋从楼上抛下来,这种事像是你会做的,于是我就上了二楼,找这个抛钱袋的房间,果然找到了你。”

  雪信调制的小四和是以她制作的四和香为香气母本的。在华城时,她曾用四合香给高承钧熏衣服,无怪他沾到一丁点儿气味就认定了她在里面。他找她,全靠他对她的了解,加上记忆里嗅觉的片段。而苍海心只用鼻子,早在一个多月前就找到了。

  青梅竹马两小无猜,还不及一只狗鼻子,这也不是第一次了。

  “我们进去吧。”高承钧又要敲门,雪信又把他拦住了。

  她说:“如果只是不明不白地住进一个小院子,我还不如去找苍海心,他比你早一个多月找到我。”

  高承钧不明白她在嫌弃院子太小太破,还是怪他找到她太迟。

  “你何必浪费钱租宅子。你父亲对你再不好,你还是他的嫡长子。等你大婚,皇上自然会赐宅给你,你未来的老丈人也会送你几套宅子。”雪信郁郁道,“你和苍海心也没什么不同,都有一个好爹。只不过他的父亲愿意扶他一把,让他早些得到应得的。你的父亲再不待见你,他的一切迟早也是你的。”

  雪信的话越说越让高承钧摸不着头脑了。

  “是不是你找到了你的母亲?”高承钧想能让她兴起关于身世的感叹的,也只有这件事了,“不管你的母亲是谁,你都还是你。”

  “你可以不管,我也可以把不愿接受的事忘了。可你去问问皇上在意不在意,问问沈先生同意不同意。”他的将来,是握在这两个人手中的。

  雪信背转身,离开了那扇院门。她倒是想进去看一眼,可是万一见到里面有一两处喜欢的地方,日后想起来会更不舍。

  高承钧追上她:“若是你担心皇上和沈先生阻挠,我也可以不做这个武官了,我们避开安城和华城,找个小地方去……”

  雪信瞪他:“你在安城做武官,不光光是皇上器重你吧?你还是安西四镇节度使押在皇上身边的人质,你与人私奔了,你父亲怎么办?再者,你什么都没有了,凭什么让我跟着你吃苦?还不如你去过你的好日子,我去过我的好日子。”在她说出这番话前,难受也难受过了,煎熬也煎熬过了,现在经过一番深思熟虑,她也平静了。她说的话,也句句打在要害上。

  高承钧要说话,雪信一扬手,抢白道:“别说让我等,别说你会想办法。我最恨的就是等,等来等去一场空。”

  “我要说的是,我会等你。等你脑子里这根筋转过来了,等你在安城里找来找去找不到好日子了,等你遇到今天这样的事又需要我了,我会快马加鞭跑来的。我们携手坚持,别人就不能奈何我们。”

  高承钧这番深情款款的表白令雪信只有苦笑:“真希望回到小时候,那时候才相信坚持会有结果。”曾经她望眼欲穿等他的时候,他放弃了,然而现在等她灰心了,他却不肯放手了。

  “先让我送你回去吧,边走边说你这些日子是怎么过的。”高承钧托起她放到马背上,他牵马步行,这样会走得慢一些,他们的话可以说得长一些。

  清冷的院子里熄了灯,四处都是睡意沉沉,就连羽儿和李郎的约会也散了。雪信扒着墙壁听了又听,踩着高承钧的肩膀上了墙,跳入院中。也许是她多虑了,月大人并没有听出她的铃音和舞步,毕竟柘枝舞的铃铛只缀在帽子上,且众多铃铛音色一致,并不能展现身法的全貌,而靴子跺地的声音也被当场的急曲子、酒楼客来客往的说笑声等各种喧杂干扰,哪那么容易听出来?

  “你回去吧。”她隔墙叮嘱。

  可是墙外仍然传来霜夜踏着小碎步的声音,显然高承钧没有立刻远去。

  雪信原打算蹑手蹑脚地钻进自己房里,掩耳盗铃地蒙上被子,明日起来烟消云散,风平浪静,那该多好。

  可是一串咳嗽打破了寂静。

  雪信伸头,见正堂台阶下站了个人。秋夜露重,那人的头发都湿了,衣服也饱含潮气。月大人堵着气,固执地站在院中等雪信回来,怕是等了有半个晚上了。

  “大人。”雪信暗叹还是没有逃过去。撒谎、偷跑去酒楼跳舞,加上晚归,恐怕这一回她说什么都留不下来了。

  “听马蹄声和脚步声,墙外的人是个武官吧?”月大人原本花白的头发被月光照成了银白,显得又老了十岁。

  听着月大人波澜不惊的问话,雪信越发肯定她要被逐走了。失望到了极点,月大人连气都不屑生了。

  她走到离月大人很近很近的地方,跪倒在她脚边,这样她说的话也许墙外人听不见:“他是皇上亲卫营飞骑队的队长。在我得到相称的身份前,是不会跟他走的。”

  “你要怎么得到相称的身份?”月大人还是不急不火地问着。

  “也许我能去到宫里,像大人一样做个女官,升到与他一样的品级。”原来她决定放弃时,还是不知不觉作了另一种打算,像隐藏在心底的一簇小火苗。若不是月大人问起,她不知道,也不会承认的。

  “你得到你要的身份需要多少年?你以为他会等你吗?”月大人以冰冷里带着怜悯的口气说道。

  “他说会等我。”雪信也听见她正在用虚弱的口气强调着,“他等不等都没关系。女子嫁人,不就图个温饱的晚年,求个体面的身份吗?那时候,该有的我一定都为自己挣到了,如同大人您一样。”女乐官虽然脾气不好,但是她这份傲骨雪信是敬佩的,女乐官的晚年景况,她也是可以接受的。

  月大人伸手把雪信拉了起来,带她进厨房,从稻草编成的暖窠里掏出一张甜面饼给她:“饿了吧?回来的路上顺手买的。”

  是让她吃饱了,然后好打发她走吗?

  “反正我要走了,多说几句也无妨。大人说是去教坊,可大人也去了酒楼,大人也撒谎。”雪信确实饿了,她接了饼,边吃边抱怨。

  “谁说你要走了。”月大人的话里终于有了生气的意思,那是冷冷的炉膛终于被火星点燃了。她扬声,“羽儿,拿盏灯来,别让她把饼塞进鼻孔里去了。”

  羽儿在自己的房里答应了一声,一手执着油灯一手护着火苗走过来,把灯放在雪信面前,向她作了个“我兜不住了”的眼色。

  “羽儿都招了。”月大人说。

  月大人当然想到了,酒楼能让她上场跳舞,起码说明她在酒楼不是个生人了,夜里屡次跑出来不被发现,与留守看家的羽儿串通是少不了的。她在刚刚回家等雪信的工夫,已经把羽儿叫来盘问了。

  羽儿扛不住,说了实情。

  一个月前,雪信气着了大人,害大人咳喘不止。羽儿次日请了郎中出诊,给诊脉后开方抓药。大人问时,羽儿便说药很便宜,再加上好心的药铺老板又肯赊账,所以没花什么钱。其实每日的汤药钱都是雪信去琼花楼做香婆赚出来的。

  喝药没花完的又贴进菜钱里,那段时日家里端上桌的菜色也改善了不少,羽儿总说是自己运气好,遇到人家有急事要收摊了才买到便宜食材的。月大人将信将疑,但也找不出错来,毕竟别人家的婢女都是从东家的菜钱里揩油,没道理婢女自己倒贴钱给东家的。

  前几天,羽儿又请郎中来复诊,说郎中的方子效力不够。郎中说了,若要效力够,还得舍得花钱用贵药,人参补气,最好用高句丽产的野山参。羽儿把这话对雪信说了。

  所以雪信又开始挖空心思想赚钱的法子,她把试制的小四和香丸卖给酒楼还是不够,见舞姬赚钱快,就去跳舞了。

  月大人叹了声:“你们两个真让我生气,偷偷摸摸商量好了,合起来蒙我。原本我听说我欠了药铺的钱;再加上又看见菜色越来越好了,以为羽儿贪馋把下个月的菜钱也花了;另外离立冬也不远了,你是新来的,羽儿往年的冬衣也旧了,合计着该一起做新的了——你们穿着单薄旧衣出门,也是丢我的脸;今年家里多一口人,也要多买一份炭。你们说过日子哪里不要花钱的?越算窟窿越大,我便只好夜里出去赚些零花钱,贴补家用。”

  “大人不是去教坊主持歌舞排演吗?”雪信问。

  “教坊里一到夜里,各自出去应局赚钱,人都凑不齐,哪来的排演?我只不过找一家酒楼,听听乐工舞姬的表演有什么不足,再找酒楼的掌柜说说,卖我过去的身份,蹭我这张老脸罢了。有卖我面子的,便让我做个挂名的教习,按月给我一笔酬金。这些事说出来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我生气,不是气你,气的是我自己。没有人不喜欢歌舞,可是没有人看得起以歌舞谋生的人,明明观赏歌舞的都是雅士,可凭什么以歌舞为业的却都在贱籍。”

  月大人摇着头,又对雪信说:“我老了,放下尊严赚一点钱也无所谓。你要为自己经营一个体面的身份,这条路并不是走不通,只是太迂回、太漫长,许多人没走几步,就被各种诱惑和强力拉到沟里去了,最后的结局百种千样,尽如人意者不足二三。你有心的话,就耐着性子等一等,机会来了,我会告诉你。”

  “可我现在只想赚钱,要是眼下的日子都过不去,怎么还等得到机会来的那天?”雪信想到琼花楼被她抛散一地的铜钱,心疼到不行。那个地方再也去不得了,连临走捞的最后一笔也没能带走。

  月大人起身,摸索出了厨房,雪信和羽儿怕她跌撞到,于是举起灯跟在后面。月大人进了自己的卧房,转到床后,拖出一口箱子,用手腕上挂着的钥匙开了锁。箱子里是年轻女孩子的衣服和鞋子,看来雪信初来时穿的鞋子,就是出自这口箱子。

  月大人在箱子里翻找,把摞在上面的衣服鞋子移开,让雪信捧着。衣服和鞋子都是搭配好的,一套一套,上面几套都是针脚粗陋、绣花图样模糊一片、各色绣线乱搅在一起。翻到下面,衣服一套比一套小了,做工却渐渐精致,最底下有一件榴红色的小孩肚兜,绣着连年有余的吉祥图案,一瓣莲花用了二十几色,与池中真花无异,鱼鳞用青白丝线混绣,亦活灵活现。小鞋子做成了两只兔子头的小船,鲜艳可爱。衣服鞋子都是新的,并没有穿洗过的痕迹,是在箱子里生生放褪了色。

  雪信望着那件小肚兜和那双兔子鞋,张口欲问,就见羽儿对她一努嘴,嘴唇噘着,闭得死死的,脸皱成了一个灌汤包,告诫她绝对不能问。她用眼色回问,为什么问不得?答案太复杂了,羽儿又挤眉又弄眼,发现用一张脸讲不清,便又重重地摇头。

  月大人在箱子底下翻到她要找的东西了,被一匹旧绫子层层叠叠地裹着。还未打开,雪信已经闻见了沉香的气息,是一种未经点燃,生闻便如此妙丽清婉的香气。旧绫子掀开,露出一方镇纸大小的木盒子,可惜一边的赤金合页坏了,盒子合不严,也打不开了。

  “你既然懂香,这个破盒子就给你看着处置吧。或者整个儿卖了,或者劈开制香,所得给你们做两身衣服应该不缺了。”月大人把盒子交给雪信。

  女乐官忘了雪信双手捧着衣服,衣服撂得高高的,差不多与她的下巴平齐。雪信把衣服移到臂弯里,用双臂托着,她接过盒子,低下头也看不见,便只能摩挲着,不禁叹道:“这么好的盒子,卖了可惜,劈开了更可惜。不算盒子上的金合页,只论沉香盒子的材质,几百件衣服的价值都比不上这一个盒子。放在平日里这都是寻也寻不着的好东西,若为了筹钱拿去铺子里,连伙计都晓得把价格压得极贱。”

  “这本来就是极贱的,都是被文人雅士的艳词丽篇吹嘘出来的。在产沉香的南海,土人根本不将它当回事,将大块香材与木柴混在一起,煮饭燃柴,不知烧掉多少沉香。后来有会钻营的商人,拉一船牛去,与土人交换沉香,一船牛可以换一船沉香,再运回来高价出售。渐渐土人懂了沉香的价值,商人们再去,一船牛换不回一船沉香了,只能换回来半船,再运回来出价翻倍,依旧有人抢购。沉香的价值就这样一年一年被攀升上去。有钱的人家买来不图香气,只图个烧钱如烧纸的风光。”月大人微笑着说。她早就想得通透了,也不会纠结一件东西如何卖才最上算。

  “大人如此说,那些有钱人若一天一觉醒来,发现沉香与木柴等价,不会欢欣雀跃,只会痛心疾首咯?因为他们再也无法从熏焚沉香上获得高人一等的感觉了。但是他们会转而寻找别的奢侈品。”雪信道,“可我还是舍不得。香材可以分品级定价,但香气是不能估价的,像清晨起来闻见窗口一朵带露花朵的清香,其愉悦无法估价。非要把给自己带来快乐的东西定个价卖了,是件痛苦的事儿。”

  月大人正把雪信胳膊上的衣服和鞋填回箱子里去,轻拿轻放,捋平了,不让衣服上多出难看的褶皱。她说:“就如我听见你在琼花楼里的舞步,我也很难过,比自己出去赚钱丢掉了尊严更难过。”

  “大人,我错了。”雪信直到此刻才真心实意地认错。女乐官与她都是爱一样东西,在心里把那样东西捧得很高,根本舍不得给它定个价码,不能容忍它被粗鄙的人弄脏了。

  “你也没错,毕竟人都是得先活下来,才能谈喜恶。”月大人把箱子一关,落锁,平静道,“我是这个家的主人,赚钱的事本该由我操心,我会想办法的。至于这个盒子,你若喜欢便拿去玩吧。”

  雪信回到房中又细细端详那个沉香盒子,这么玲珑精致的盒子,本应是存放贵重首饰的。她用鹰嘴割香刀的刀柄撬开盒盖,盒底赫然显出一道嵌槽,她心猛跳,从怀里取出点翠金簪按下去,严丝合缝,从雀羽状的簪头,到圆润的簪尾,无一处不贴合,嵌入后,如何摇晃盒子簪子也不会掉出来,但只要用指甲轻轻一挑,簪子又应手而出。

  她蹦起来向正房跑去,要去找月大人问个究竟。她在正房台阶上和羽儿撞在一起,两人被一盆新打的洗脸水泼了个全身湿透。

  “吓!你怎么比我还毛躁了?”羽儿捡起铜盆,心疼地检查上面有没有跌出凹坑来。

  “我找大人有事。”雪信绕开羽儿就走。

  羽儿一把拽住雪信的胳膊,一直拖到院门口,小声道:“那箱子里的东西,你都别问。”

  “为什么?”

  “我刚来时,因为好奇也多嘴问过,大人每次都不说话,整整一天都不和我说话。现在你还是别去触霉头了,问了大人也不会说。”羽儿端着铜盆又去厨房打热水。

  雪信呆呆地走回房间。她曾花了很多力气入宫调查,见过本朝和前朝两个存放羽衣霓裳舞十二套簪的匣子,她手里的簪子,不是其中的一支。

  她的簪子是个特例,原来还有一个为其量身打造的簪盒。那么她的生母,也许并不是羽衣霓裳舞的舞姬?

  月大人那一箱子做了没人穿的衣服,分明在把另一种可能摊到她眼前。月大人曾经有过一个小女孩,可那个女孩后来不知去到哪里了,月大人为此很伤心,一有人问起,她便整整一天不说话。

  也别肯定得太早了,也许是有那么一个小女孩,却和她无关,她能确定的只是她手里的簪子恰好能装进这只簪盒里。可是那个结果离她那么近,唾手可得,她实在无法推开它。

  雪信抄起一支笛子敲自己的脑袋,想把那些最初的记忆敲出来,可是她不记得了,太小的时候的事情,谁都不可能记得。如果她还存了小衣服小襁褓也好,她找一件来与箱子最底下的肚兜比较下针脚绣工,也可以认定结果了。可是她被沈先生收养后,换下来的脏衣服全都被沈先生一把火烧掉了。点翠金簪也许是唯一的线索,所以她才会费劲力气完成任务,从沈先生手里换回它。

  “你吹不出笛音,也别虐待笛子吧?”玄河站在窗下说。

  “我正烦着,不想说话。”雪信丢下笛子,关了窗户,盘腿坐到床上。

  “我是来知会你,毒烟谋害太子一案的风头已经过去了,正好你在琼花楼闹了好大动静,要不要去宫里躲躲?”玄河把脸贴在窗户上说话,窗纸嗡嗡振动。

  现在,十头牛来拉她她也不肯离开女乐官。雪信闷头坐了一会儿,忽然跳下床,打开窗子,窗棂撞了玄河一鼻子血。

  “你进来。”雪信对玄河说。

  “可以吗?我很乐意做你的入幕之宾,可也得敬重敬重院子的主人吧?”玄河用两根指头捏住鼻梁,瓮声瓮气道。

  “少贫嘴。”雪信抽出手绢塞住他淌血的鼻孔,两个鼻孔都堵上,“有事请你帮忙。”

  “你一点也没有请人帮忙的态度。”玄河跨过窗户,新奇地打量她的屋子,“我没想到,你能在这么个简陋的地方住上一个多月。这里比晴岚院的舍间还不如。”

  “你能不能用你的控魂术,让我想起点什么?小时候见过的人脸、穿的衣服什么的。”雪信问他。

  “不能。”玄河摆弄过长的手绢,在中间挽了个结,看上去像头被人穿了鼻环的牛,“你所思所想所见,就如这间屋子,早被你师父上了锁。你可以在里面翻腾,但外人进不去,不能帮你找。”

  “没有别的办法了吗?”

  “除非你真心邀请我进来,我可以试试爬窗户。”

  “我已经邀请了你,你也爬窗户进来了。”

  “你知道我说的不是这间看得见的屋子。”玄河看着她,“你得真心邀请我。”他把落在嘴唇上的手绢环吹起来,落下,又吹起来。

  “怎么才算邀请你?”

  “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玄河一本正经道。

  雪信走到他面前,把脸靠在他的胸口说:“这样算不算邀请你?”

  “我希望算。可说实话,不能算。”玄河直直站着,搂住她说,“你又何必执着。求而不得,自寻烦恼,时候到了自然有解答。若没有解答,也许是上天认为你什么都不知道更好。”

  雪信推开他,自己也后退了两步,两人又隔得很远了。她说:“我不喜欢顺应天意。谁说天意的安排一定是对的。”

  玄河叹了一口气,从窗户钻出去了。

  雪信把金簪放进沉香簪盒,握着盒子躺下。

  垂下的帐子里充盈着盒子的香气。未经熏焚的沉香气息,比之玉片衬烧的气息少了妩媚,多了清新,如一个垂鬟少女,明眸皓齿,巧笑盼兮,还青涩的时候就已美好如斯,不知道以后会如何倾国倾城。

  用这样名贵的沉香做一个簪盒,放在里面的簪子会属于怎样一个人呢?

  她照例是要闭着眼睛想一夜心事的,可是这香气仿佛是一把篦子,把她打结的思绪梳开、按下,她的呼吸不由变得深长,小小的幸福盘桓在心头,因为离真相可能只有一步之遥了,而她已经在女乐官身旁住下了,她其实不必着急。

  雪信从未睡得这样深沉过,似一副厚厚的帘幕在眼前拉上,漆黑一片,忽然“哗”地拉开,觉得只是片刻而已。她睁开眼睛,发现手里没了盒子,惊慌地坐起来翻找,发现它在枕边摆得好好的。又掀开帐子看天色,发现在平明时分发青的天光里,玄河正抄起她的旧铜镜照着,往额头上敷手巾。

  雪信不觉摸了摸自己的额头,那个她以为会鼓个大包的地方好好的,只残留着一点点痛觉而已。她跳下床,拉开玄河的手看那包,奇道:“你用了什么法子,连乌青都能挪移?”

  “我要有这本事,一定上东市表演去,一天演三场,好过蹲在宫里吃闲饭。”玄河从袖子里掏出一盒猪油似的活血化瘀的膏药,在自己额头的淤青处抹了一层,气味芳香沁凉。

  心防这种东西不是说撤下就能撤下的,最好还是攻其不备才有成功的机会。

  玄河趁雪信睡熟了,偷偷溜回来试了一次。他先给她冷敷涂药,把她额头的乌青处理了,又施展控魂术去她的记忆里摸索。当然他还是没打开沈先生设下的防护,反而触发了深一层的应激反应,雪信忽然坐起来,用手中的沉香盒子拍向他的脑门,他始料未及,呆呆地没躲过去,然后雪信便满屋子追着他,用盒子拍他。

  雪信睁着眼睛盯着他,闷声不吭,好像个奋不顾身的死士,又好像他是只蜚蠊,用一只鞋子就能置之死地,场面诡异又滑稽。他怕惊动院子里的其他人,不敢用笛音引魂正位,只能从窗户逃走,可没想到雪信穷追不舍,光着袜底翻进院子里,他只好又从窗户逃进房间里,雪信又再追进房间。

  他逃了一晚上,雪信也举着盒子在他身后挥得虎虎生风地追了一晚上。约莫到四更天时,她似乎抽风抽够了,忽然不追了,回到床上,把盒子端端正正放在枕边,倒下去又睡着了。

  听玄河介绍经过,雪信抬脚看自己的袜底,果然脏成了灰黑色。她又舒活筋骨,自言自语道:“确实像练了一整日健舞的样子,哪里都酸痛。”看来玄河还是敌不过沈先生,难道下一步该去华城找沈先生,请他收了神通?可谁知道沈先生又会提出什么要求来。

  这时天又亮了一些,羽儿起来了,以为雪信睡过了头,来拍她的门。雪信急忙把玄河从窗户推出去,开了门。

  “你房里好像还有一个人。”羽儿进来转了一圈,掀开帐子看了看,“我刚刚怎么听见有男人说话?”

  “一定是因为你满脑子想着李家郎君,听什么都是男人说话。”雪信心虚,眼光随着羽儿检查的脚步扫来扫去,生怕玄河落了什么在她房里。

  月大人毕竟在安城待了六十多年,又做了那么久的女官,只要不端着架子,来钱的法子是不少的。她让羽儿陪着出门去安城里几个爱说话的官员夫人房中坐了坐,便得知了兵部尚书的小女儿将满十五,崔尚书正在筹备庆贺芳诞的宴会的消息。

  兵部尚书有两个如花似玉的女儿,大女儿崔月华十五岁那年入了宫,成了崔婕妤。如今轮到小女儿崔露华,虽然不可能再送进宫去做个帝王妃子,尚书大人也舍不得亏待,择婿的水准是低不下去的。受邀宾客名单上尽是适龄适婚的青年俊才,又安排了小女儿客前献舞,让小女儿出场,自己挑选。

  说到这里,那位夫人像是才想起来:“呀,崔府二千金这几日正练舞呢。崔尚书近日找了个叫骊姬的新欢,是酒楼里跳舞的舞姬,让她指点自己女儿的舞蹈。”说起新欢,夫人们都是一种不屑的神色,“如此重要的宴会、重要的舞蹈,怎能不好好请个有资历的老师来呢?月女官,你闭着眼睛指导也比那种人强!你若愿意帮忙,我这就向崔夫人说说去。”不论夫人与夫人之间平日如何攀比倾轧,遇到这种事,都是同仇敌忾的。

  这样重要的宴会、重要的舞蹈,若指导好了,让主人家博了面子,主人家犒劳辛苦的银子是不会少的。所以月大人也不计较这位夫人拿她与酒楼舞姬比,在这位夫人的推荐下去了崔府。

  她把羽儿和雪信都带上了,因为宴会之前,在指导期间主人家还会每日按人头给补贴,多去一个人,则可多领一份补贴。足见月大人为了赚钱,暂时把面子问题放到了一边。

  师徒三人进了崔府,见识了全家上下围着一个小女儿转的情形了。

  首饰铺、绸缎庄、裁缝铺、香料铺都派了最得力的女干将来排队等着见二千金,由她亲自看过品种和式样后遴选出宴会当日的穿戴和使用。过去雪信在华城锦衣玉食,她就以为自己是有钱人家的阔千金了,如今看了才比出了差距。她从没有过过一个诞辰,她吃的、用的、学的都不按照自己的喜好来,她只是接受既成的决定。

  花厅上摆着暖房里培育出的菊种,香气清正娴雅。一个丹凤眼的美人穿着一袭青衣,舒广袖,正在舞《绿腰》,她从一边肩膀转过头来,能目视后腰上垂下的丝穗。崔尚书面皮白净,胡子乌黑,一笑眼角的细纹犹如丝丝菊瓣。他正怀抱琵琶为美人的舞伴奏,琵琶弹拨由慢渐快,美人的舞姿亦由徐入急,变柔缓为矫健;琵琶弦音疏落了,她的身姿也如微风里的花枝,悠悠款摆。只是美人的年纪明明足够给崔尚书做女儿的,却怎么看也不像才十五,这应该就是那位夫人口中的骊姬了。

  崔尚书和骊姬两人乐舞和谐,自娱自乐,也不理会女乐官带着徒弟进来,更不管宴会献舞的正主崔露华正揉着坐麻的腿不住地打哈欠。

  这个将满十五岁的少女毫不掩饰自己的不耐烦,一脸骄纵之色。这让雪信想起了过去的自己,稍有不顺心的事,就会想这世上居然还有敢不按照自己心意来的事情。少女有一种粉嫩稚气的美,坐在日光里,饱满的脸颊上浮现一层柔软细腻的绒毛,像新鲜的水蜜桃。

  “别妨碍他们,换个地方说话吧。”崔露华对进来的雪信她们说道,她小小年纪,说话已很有派头。这才是被娇宠的女儿,父亲在朝中官再大,在家中说话再一言九鼎,也不会怕他。

  崔露华离开花厅,去了自己院子的客堂,一面走一面说:“月大人怕是白跑一趟了。看样子,我的寿宴上根本轮不到我出风头,我还练什么舞呢,叫那女人跳个整场,宾主尽欢也就是了。”

  “露娘子说的什么话,你的寿宴,大伙儿都等着看你,你要是舞得不好,才是自己灭了自己威风。”羽儿怕月大人争取来的肥差溜走,咋咋呼呼地开口嚷道,把路旁枝头摇摇欲坠的树叶震落了好几片。 听香录(全五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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