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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便恨人心水不如

听香录(全五册) 绮白 13466 2021-04-27 11:47

  第六章

  便恨人心水不如

  崔露华让雪信挑选赏赐,雪信还是认为自己弄砸了好好的宴会,受之有愧,便推辞了。崔露华也不勉强,让婢女挑了一盒点心来给她:“不管怎么说你还是帮了我的忙,况且为了我你一晚上也没吃什么,怎么样我也不能让你饿着肚子回去。”

  前面如何收拾残局且不说,与雪信也无干系。雪信找到了一脸惊魂未定的羽儿,羽儿搀扶着月大人,月大人倒像是刚从一场成功的宴会上下来,欢乐感染不了她,混乱也恐吓不着她。

  她摸索到雪信的手,说了句:“手怎么凉得像生了病?”

  “换舞衣的屋子里炭盆烧得不暖。”雪信抽回手,藏进袖子里。

  在崔府送师徒三人回家的马车上,雪信不住地观察月大人的神色,又向羽儿打眼风做手势,询问月大人知道了多少。羽儿满心乱糟糟的,那只手在她眼前晃,她什么也读不懂,只有摇头。而月大人端坐着,身子随路途的颠簸摇颤,疲态毕现。

  雪信决定还是不要主动坦白,别惹女乐官生气为好。

  半夜里,雪信听见哭声,只有羽儿才会把哭也哼得像唱小曲。雪信明白她在哭什么,于是抱起点心盒子往羽儿的房间走去。

  “开开门,我给你送好吃的来了。”雪信在门外轻轻说。

  “是什么?”羽儿在房里吸了两下鼻子。

  “崔露华赏的点心,很香的,可惜是荤油做的,我不吃。”雪信话才说了一半,羽儿就把门打开了。

  羽儿抱着点心盒子还是哭:“闻着就香,可我在宴会上吃了太多,这会儿难受得想吐。”她抽噎得几乎要背过气去了,胸脯和肚皮一鼓一鼓的,真怕她一弯腰就吐了个满地。

  “那就放着,当早点吃。”雪信给她顺气。

  “他说他喜欢我的歌,说我圆圆肉肉的样子很可爱,但到底还不是个庸夫俗子,今日的宴会上也去抢香囊了。他爱的终究是窈窕佳人,名门淑女。”羽儿面对美食失掉了胃口,看来真是伤心到了极点。

  “你知道吗,歌舞之兴,始于巫术,且是远古的巫术,除了鼓乐、起舞,还要燔柴,以耳闻、目见、鼻观的刺激沟通天地鬼神,或者拨乱人心,其可怕之处在于在人们做一件还分不清是发自本心的还是被驱使的一件事时,便将被驱使的当作自己的本心。我用香气在人心里埋下欲望,用乐声催发欲望,用舞蹈怂恿人们将欲望大胆表达,你以为那些人只是受了我的一场舞的蛊惑吗?他们臣服于香气,也拜倒在你的歌声里。香气无形有质,是催发欲望的基础;舞蹈有形有质,是表达欲望的出口;而乐声无形无质,才最终完成欲望的爆发。你才是最厉害的,李家郎君追逐那个香囊,也是在追逐你的歌声。”雪信替羽儿擦了擦眼泪,“我这样说,你是不是舒服了点?”

  “我哪有那么厉害。倒是我身边那个道士,他吹的笛子忽然让人心头乱撞,我才会唱得入情,也才会失望。现在想想我真是哭得莫名,本来也没指望李郎能喜欢上我,他追逐别人家的姑娘,我难什么过。”羽儿用炭炉上的热水洗了一把脸,哭泣的余波未平,隔一阵就来个小抽噎。

  追溯这场混乱的根由,雪信最没有计算到的是玄河的笛声,她暗示他帮忙火上浇油,而他做到的已不是不动声色地影响人心,而是直接催动那些被美酒、香气和舞蹈迷得浑浑噩噩的人,按着那些人的头,牵着那些人的手脚,如同扯动皮影人身上的拉线,令他们疯狂起来。

  他到底是在帮忙,还是在帮倒忙?

  不过今晚,高承钧不用收下崔露华的香囊了,雪信心底的某个部分幸灾乐祸,另一个部分却忧心忡忡。

  “早些睡吧。”雪信把羽儿哄到床上去,以油灯代替香炉,埋炭熏了小四和香丸,放进羽儿帐中。

  雪信走出羽儿房间,一眼看见高承钧站在院中,也不知他来了多久,一直未出声。

  “去外边说。”雪信走在前面,高承钧跟着她。她料想自己也许会冲他大喊,也许还会哭,所以出了院子后继续走得远了些,免得让人听见。

  可也不能虚掩院门走得太远,雪信站在墙根的阴影底下,这是她当初跑到月大人家门口倒下的地方。

  高承钧问她:“你知道崔府为何办这场夜宴?”他一定憋着许多许多话,像个盛满烈酒的皮囊,一摔满地糊涂。所以他只是在皮囊上割了一个小口,耐着性子,说一句换她一句回答。

  “我知道啊。我在崔府帮了半月的忙,怎么会不知道?”雪信小心维护着彼此之间交谈的气氛。

  高承钧将手按在雪信肩上,他稍稍用力,雪信便觉得肩膀塌了半边。他阴沉道:“你早知道?那为什么不来找我,不来问我,反而还给他们帮忙,还替崔家女儿投香囊给我?” 只有一个小口子是承受不了整个皮囊的压力的,它会迅速溃破。

  真好笑。她也是直到上场前一刻才被点明的,知道了就是知道了,还有什么好问的?需要去问他会不会接受,求他不要接受吗?她已经撒手了,他被谁捡去了,她才不管。

  雪信想把高承钧的那只手从肩膀上摘下来,可是那只手好似生了根,下手太重,似是恨不得把她按进土里去。她故作轻松地笑:“可是投出香囊的一瞬,我还以为那是我的宴会,我的香囊和我的夫君呢。”

  肩上的手瞬间一松。

  高承钧说:“我也差点以为是做梦,回到了过去。”

  过去,雪信不庆贺生辰,没有宴会,但她为他起舞,还做了一个香囊抛向他。舞是专为他一个人跳的,香囊也是她亲手做的,过去比现在好了千倍万倍。

  因为有过去垫着,有了底气,高承钧不紧张了,也不打算生她的气了,他用布满粗茧的长手指碰了碰雪信的脸:“以后不要管闲事了。”他生生把火气收回去了。

  这怎么就是管闲事了呢?她随女乐官去崔府,从头到底只为求财。当然真正的原因也是不能说的,说了就像在索要施舍,是承认自己在女乐官家里的日子过得太清苦。

  “以后?”雪信嘲弄地笑笑,“当然,闲事不是我管的,也是管不了的。”

  高承钧从怀里掏出一只旧旧的香囊给她看,香囊上的刺绣已经褪了色,本该是滑不留手的绸子表面磨出了细绒:“我已经有了一只,不会再收别人的香囊。”

  雪信一把抢过香囊,塞进袖子,然后又从脖子里摘下割香刀拍到他手里:“现在没有了,你可以收了。”她倒退两步,她已完成了在这场谈话中的该做的事。

  高承钧拉了她一下,雪信撞进了他怀里,结结实实磕到了鼻子,还没来得及喊出痛来,高承钧的一双手臂把她搂紧了。这力道仿佛她不是他的爱人,而是他的仇人,他用肩膀和手臂布置好了密不透风的合围,收紧再收紧,要将她的骨头寸寸压碎。她事先多虑了,她并不会与高承钧大吵,也哭不出声音,他把她绞死在怀抱里,不会发出任何响声打扰到别人。

  也不知道他杀过多少人,但自己一定是其中死得最慢最痛苦的。雪信想。

  “只准你说放弃就放弃吗?”雪信挣扎着说出这句,此刻她胸腔中的气息全被挤走了,说出这句话来已是艰难。她抬脚踹高承钧,可他穿着厚靴子,根本不疼,反倒是自己的脚尖疼到缩了起来。

  她耿耿于怀的始终是自己等了他三年,并且白等了三年。

  高承钧手臂一松,憋得眼前一片漆黑的雪信才又望见了星光。

  “那时候在安西,我以为我必死无疑了,因为不想拖累你,才不给你写信,盼着你一生气,把我忘了。”高承钧抬起雪信的袖子,翻找旧香囊。

  雪信死攥住袖口不给:“我也不想拖累你。崔尚书那个女儿,不是她看上你,是皇上把她安排给你。若你不要,不但忤逆了君主,也会得罪这位兵部尚书。这回的择婿宴被我搅黄了,可下一回呢?这位千金或者是另一位千金,再立个名目办一场酒宴,向你抛来香囊,你还是不收吗?你要得罪他们几回才够?等你发现身边的人都有了门楣相当的妻子,借着岳父的庇荫爬升上去,再后悔就迟了。那时候也许年貌相当、家世显赫的千金们早被抢光了,你只能捡挑剩下的,你再奋起直追也追不上了,你在你的袍泽兄弟中永远是混得最差的。这还是轻的,更严重的是你的拒绝代表了你的不顺从、不忠诚,你要他们怎么相信你,又怎么把要职安排给你?”

  他们都是心疼对方的,如果自己不是对方最好的选择,他们是肯放弃的。

  高承钧在她耳边说:“那时候,你还是等了我。”

  “我那时只是恰好没有别的选择。如今你的选择不少,我的选择也不会比你少。”雪信把高承钧推开,他也轻易地被她推开了。

  彼此再胶着下去也没有用,谁的道理都说服不了谁,他们只能回到自己的地盘做自己认为对的事,比比谁坚持得更久,谁就是对的。

  “我还是那句话,我会等你。你晾我几年我就等你几年。”高承钧临去时说。

  谈话很快结束,分不分开的纠结折磨他们也不是一天两天了,雪信拿不出歇斯底里的悲痛,也停止不了悲痛。她回到房中还是禁不住掉下泪了,连哭都憋着忍着,咬紧牙关,关不住幽咽。

  雪信又无声地骂自己,捶打自己的脑袋,决定了的事有什么好难过的,高承钧当年九死一生的时候哭过吗?她眼下活得比他那时舒坦,也没有要死的危险,哭什么哭。

  正心酸着,突然听见有人叩窗:“今晚到处有人哭,安城快要被眼泪淹没了。”

  雪信不说话,若她一张口被玄河听见泣不成声,岂不是更让人觉得可怜?

  “羽儿伤心是因为有人抢了香囊,她的爱情有了瑕疵。崔府二千金伤心是因为居然有人没抢香囊,她的荣耀有了缺憾。那你为什么伤心呢,是因为有人没收香囊吗?早知如此,你不掺和,我也不掺和,他把崔家的香囊收了,你现在就会笑了吗?”

  雪信从床下拾起一只鞋扔向窗子。那个口刁的家伙像只伯劳鸟,讲的话又聒噪又不中听。

  鞋子砸在窗棂上,外头没声了。

  如果宴会顺顺利利,高承钧接了香囊,她现在只怕哭得更是稀里哗啦。不是她虚伪,高承钧不收,她逼着他收,那么他在她心里的样子不会崩塌,她也不必把有他的回忆当作一盘馊掉的菜端出去倒掉了。可若是高承钧口中说着坚持,香囊抛来时又爽爽快快收下了,她又会觉得他恶心,她爱过他的十几年就都成了笑话。

  她是希望留下个美好的念想的。

  雪信躺着,从袖子里掏出收回来的旧香囊,放在鼻子上。香囊在高承钧的衣襟里足足待了三年,三年的时间让香气已经淡了,却吸取了他身上的味道,他这些年流过的血和汗,所遇所感,似乎都保存在里面了。闭上眼,雪信恍惚以为他还在自己的榻边,把头搁在枕头边上,歪着脖子,正与自己脸对着脸,仿佛她一睁开眼睛,就能看见他的眼睛,坚冷如冰,又热情似火。

  “你说你的选择不会少,可你还有什么选择?能说来听听吗?”玄河又在窗外开口。

  他不是伯劳鸟,是麻雀才对,丢块石头赶开了,一会儿又飞回来偷吃谷粒。雪信抄起另一只鞋,也丢了过去。

  她的选择是留在月大人身边,弄清楚自己究竟是谁的女儿。女乐官的私生女总比舞姬的私生女好听一些吧?

  想把自己溺死在悲痛中的时候,被人反复打断也是件败兴的事。雪信的鼻尖上顶着旧香囊,又从枕头的空心夹层里掏出沉香簪盒抱在怀里,缓缓睡过去了。醒来时,窗边一双鞋子整齐地码放着,她还疑心昨晚听见的聒噪是个梦。

  正当她尤自沉思的时候,尖叫声在平明的安详上划了一刀。雪信踢上鞋,飞快跑进羽儿房中。

  羽儿坐在床前的地上,她的枕边放着自己昨晚送去的点心盒子,点心盒子盖掀开了。

  “昨晚你走后我又起来了,想吃吃不下,不吃又睡不着,还怕点心在盒子里闷坏了。”羽儿指着那盒子,“后来我想出了一个好办法,我把盒子放在枕头边,盖子掀开一条缝,这样点心不仅不会闷坏了,我睡着了还可以闻点心的香气。早上我醒了,伸手掏点心,就摸到了一个毛茸茸的东西。”

  点心盒里头有只死老鼠。灰毛,肥溜溜的,四腿蜷曲,大概是半夜钻进点心盒子痛吃了一顿,饱食而死的,也算是做了个饱死鬼,值了。

  雪信找来夹炭的火筷子,把老鼠夹出来,看见老鼠嘴边粘着干涸的黑血。她手一松,老鼠和火筷子一齐掉在地上,又顺势拔下头上的银簪,在被老鼠啃过的点心上扎了一下,拔出来一看,簪尖发黑。

  月大人被羽儿的尖叫闹起来了,披着外衣摸索过来,问出了什么事。

  雪信再不敢隐瞒,将自己在崔府的作为和盘托出。

  她不懂了,以前在宫里,她惹是生非招人厌,讨了皇后一顿打,是她咎由自取。但这回她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又甘做替身为人作嫁,连高承钧都拱手让给崔露华了,崔露华还有什么看她不顺眼的?

  “我错了吗?我错哪儿了?”她满含委屈,不甘地跺着脚问女乐官。

  “昨夜宴厅里我就听出了是你在跳舞,你既不挑明,我便也不问。听你舞得好,我也就不愿多管你了。”月大人拉了拉衣襟,也许是匆忙出来,没穿好衣服,此刻有了寒意,“这件事你也有错,错在锋芒毕露,卖弄机巧。那样人家的女儿,平日里自视甚高,容不得别人比她好的。你不仅在舞蹈上胜过她,一场宴会,你应变、谋局、用人都出手不俗,她发现无法比得上你,也无法驾驭你,不能把你变成她的帮手或影子,那么只有在你碍事前除掉你了。”

  “那我该怎么办?”雪信现在只想把老鼠夹进点心盒子,往崔露华面前一放,看看她是尖叫还是脸红。

  “找个地方埋了点心和死老鼠,埋深些。”月大人说。

  雪信站着没动。

  羽儿替她说了要说的话:“埋了就完了?不去崔家理论吗?”

  月大人苦笑一下:“她不认,你奈她何?要怪就怪我没庇护好你吧。”

  羽儿和雪信相顾无言,既话已说到这份上了,她们也懂了。

  雪信找铲子,在院中挖了个深坑埋掉了毒点心和死老鼠,她一边埋一边问:“是不是我今后都要忌惮她、回避她,缩着脖子佝偻着背做人?”

  月大人摇了摇头:“你这倔强的孩子,让你缩头,你气也气死了。现在是她忌惮你,你不理她,她反而会被你气死。”

  崔露华的宴会果然轰动了安城,连街头巷议都在绘声绘色地形容当夜的盛况。其实那夜的混乱中,没几个人看清了她的真模样,客人们被酒、香气、乐声和缭乱的长袖搞得分不清回忆和幻觉的边界。

  流传出来的崔露华的出场也众说纷纭,连舞衣的颜色都有了七个版本,戴面纱的四个,不戴面纱的三个,为争论出个最终版本,客人们能在酒楼里打一下午的嘴仗。

  字画摊上居然有人卖起了崔露华的画像——当然都是落魄画家的臆想,一展示出来,立刻被人喷个狗血淋头,称绝不容许任何人抹黑丑化安城第一美人。连成衣铺都开始挂出崔露华当夜穿过的几套衣服——有几家是真替崔露华做过衣服的,当然更多的是按照臆想画像仿制出来浑水摸鱼的。

  香料铺子的生意也借此火了一把,少女们涌进店中指名要崔露华当夜佩戴香囊的填充香材。一时间,多少货不对板的“白奇楠”被炮制了出来。

  领到崔府的赏钱后,羽儿财大气粗地让大夫换了方子,给月大人多用贵药、好药。

  月大人作为崔露华的舞蹈教习也忽然成了香饽饽,常驻有歌舞班子的酒楼、蓄养了歌舞伎的大户人家争相请她上门指导歌舞排演。月大人则趁机向外教坊推荐了雪信,为她谋了一份临时的差事,带着她去了光宅坊的右教坊,观看舞姬们练功排演,根据舞蹈的意境配制专用香品,使观者、舞者两下更加入境忘我。

  对于这些雪信自是信手拈来,以辫陶配盘鼓舞,织羽配拂舞,纺缨配白纻舞,娑弦配胡旋舞,纹煌配羽衣霓裳舞。教坊的歌舞伎被请去官员们家中表演时,月大人和雪信也能随同前往。月大人督阵,雪信事香,羽儿负责吃,活儿都是轻省的,领一份补贴,还可以省下家中的炭火。

  但是月大人从来不提雪信是夜宴上的舞者,也从来不让雪信在右教坊中展露舞技。

  “你看她们,除了跳舞,就是在筵席上向客人们抛媚眼。”月大人眼睛此刻看不见,但几十年下来,新人代旧人,更替了好几拨,这情形倒是从来不曾变过,“对她们而言,舞蹈不过是一技傍身,跳得不好的混口饭吃,跳得出众的博个富贵安稳。你与她们不是同路人,不必在她们春风得意时抢了她们的风光,她们混得好的,也只能风光十年。”月大人对目光短浅的舞姬们既怜悯又看不起。

  雪信此时也把她“混进宫爬上去”的理想搁到一边,趁月大人高兴时想套套她的话。

  倒是有两次机会,一次是师徒三人做好了新衣服试穿上身时,还有一次,月大人在宴会上被一个老相识多劝了几杯酒,坐马车回来一路都是笑眯眯的,不时摸摸羽儿的胖手,又拍拍雪信的脑袋。可是她找不到安全的问法绕过月大人不愿提及的那口箱子,万一她猜错了,不是白惹月大人难过吗?念及此,她又憋了回去。

  那个冬天,雪信随着教坊的歌舞伎们去过一回苍海心家里。她一向是不问去哪里的,叫她去她便提上装有香具的乱箱上马车,下了马车才会知道当夜是谁宴客。那天她发现马车停在苍海心家门前时,周身顿时不舒服起来。

  “我好像发烧了。”雪信对羽儿说。

  羽儿用手贴雪信的额头,又摸自己的额头作比较:“不烫啊,你额头还没我烫呢。”

  “我……我头痛。”她想托病告假,回家待着去。她在这群人中并不是不可缺少的,只要将香末调配了出来,储在小瓷罐中,罐上贴了小纸条标准了对应的舞名,随便找个人来打个篆熏个香就行了。找不到会弄香的也无所谓,宴席和乐舞中的香气本就是锦上添花之用,没有也不会死人。

  “不舒服就回去吧,早点安歇。”月大人在如今的教坊也只是个帮闲的客人,但过去的身份摆着,还是使唤得动教坊的马车的。

  雪信把乱箱交给羽儿,坐着马车走了,如虎口脱险般庆幸。

  马车走了一阵,转了两个弯,停下了。雪信等了一会儿,车子也没动,她问了声怎么不走了。没有回答。把车窗打开一道缝隙,发现马车停在苍海心家后门,雪信低头钻出车厢的棉帘子,就看见这家的主人盘腿坐在车夫的位置上,脚一抖一抖的,望着她。

  “我给了车夫一锭金子,他就把鞭子给了我,吃酒去了。”苍海心说,“你说过给我机会,你又骗我。”他很高兴又抓住她一个把柄。

  他说着话,口中呵出白气,他不怕冷,身上热乎着,可冷风被他一口气喷得越发冷了些。雪信把手往袖子缩缩:“你能别像个小孩子吗?给你机会,也不是非要到你家里来。你家里一院子的狗,一院子的怨妇,都是吓唬人用的。”想想不对,雪信又说,“你请客摆宴不用招呼客人吗,溜到后门来算什么?”

  “还早呢。”每有夜宴,教坊的乐工和歌舞伎都至少提前一个时辰到,要熟悉场地,排演队形,细致装扮,与主人家中的歌舞伎磨合。这会儿客人们还没到,家仆们也还在布置宴厅呢。

  苍海心走向雪信,看见她脚跟一提,指着她说:“站好了,不准动。”接着往她嘴里塞了样东西,怕她吐掉,于是用手紧紧捂着她的嘴。

  熟悉的香气如浪涌,从口中扑进到雪信的鼻腔里。一块加了香料的米糕在她的舌尖上慢慢消融,她用舌头在上面描了描,甚至能感觉出它的形状是一朵五瓣花,那么它一定有浅浅柔柔的色泽,不是桃花的粉白,就是刺玫的鹅黄,要么是茉莉的淡绿。

  她不受嗟来之食,应该不屑地吐掉它,可是它原有的形状崩塌了,化成了一股清甜绝伦的浆液滑下她的喉咙,让她毫无反抗之力,双眼也因为久违了的香气和滋味雾气蒙蒙的。三个月前她还抱怨过,十几年如一日地吃一种食物,总会吃得烦了。可一旦吃习惯了的东西忽然没有了,它就成了世上最好吃的东西。

  “还有,要不要再吃一块?”苍海心从一个布兜子里又掏出一块来,在她眼前一招。

  雪信认得这个布兜子,是师娘锦书给她送米糕用的袋子。裁一方新素绢缝成口袋后,还要用花草汁液染上香气和颜色,染出的颜色不光鲜,也不均匀,是钝钝的,斑驳的,有种古拙的意味。

  她夺过那个布兜子:“是师娘送来的,给我。”

  “是我姨母送到我手上的,所以这是我的东西,我好心分你吃,你不要抢。”苍海心把布袋子藏在身后,继续摇晃他另一只手中的米糕。

  他的姨母和她的师娘是同一个人。

  “你吃什么香糕?分明是师娘不知怎么找我,让你转交的。”雪信绕到他身后,抓住布兜子就要扯,苍海心转身往回拽,两人把布兜子扯来扯去。

  “为什么我不能吃?谁说的我不能吃?”苍海心把手中的米糕放进嘴里嚼,吃完一块,又伸手进布兜子里掏了一块,“我把它们都吃光了,你又能怎么样?”他干脆把雪信的手掰开,把布兜子抱进怀里。

  米糕是比量着女孩子的樱桃小口做的,个头玲珑小巧,苍海心左一块右一块丢进嘴里,像老虎吃蝴蝶。雪信的心简直在滴血,追着他威胁他交出师娘送给她的东西,否则……否则……她想不出她能做出什么令苍海心怕的事,完全拿他没有办法了。

  雪信追着苍海心,从他家后门追进了后花园,跑到了枕莲馆门前。她在门槛上绊了一跤,苍海心拉她到门槛里。门里真暖和,炭盆中烧着大堆红通通的炭,地面铺上了绚丽的羊毛毯子,整个房间被布置得好像风雪中的帐篷,望一眼就觉得舒适。

  枕莲馆又被苍海心大大折腾了一番,他把讨厌的字幅都摘了,吊挂上收罗来的熏球,金的银的玉的瓷的,宝石琉璃,在灯下流光溢彩。随手推一下,外面的镂花空心球来回摇摆,盛满香料的小盂在里头居中而坐始终不动,也不会将香料洒出来一点。所有的熏球中,装的都是白奇楠。

  他还在房中间用几张几案围了个圈。一张案上摆满杯盘,用菜叶子卷成花朵,用豆腐衣模仿鸡鸭鱼肉,令雪信日思夜想的香糕码了一盘子。另一张案上,几个托盘中各叠着柔软的毛皮斗篷,有她曾穿过的,也有崭新的,皮草毛尖在烛火下闪着晶莹通透的光泽。另有一张几案,列着她偏爱的一套青玉香具和几罐窖着窖着就忘记了的香品。还有一张几案,居然放着一盆牡丹,已经开放了碗口大小的花。

  “这是华城送来的牡丹,姨母说你铺子庭院里的牡丹在入冬前开了一次花,让人带来给你看看。我把它放在炭盆附近,它就不停开花,开两朵,谢掉一朵,再开一朵。”

  苍海心想,这一回能打动她了吧?他把她眼下最渴盼的都找来了,包括这株牡丹。他知道这花的来头,是高承钧插在她铺子庭院中的。

  苍海心摘了一朵,簪在雪信的发髻上。

  “你不知道花不守时令开放是异兆吗?昭示不祥。”雪信把花取下来,不知怎么发落它,丢了可惜,留着看更伤心,干脆把它揉碎了。

  苍海心哈哈大笑。牡丹悖时开花,对她是不祥,可对他是吉兆呢。高承钧被皇上另外安排给崔露华,已没有资格与他争了,他梦中想起这事儿都会乐醒。

  苍海心把布兜子递给雪信:“吃吧吃吧,要多少有多少。”

  雪信忽然像看陌生人一样看着苍海心,这跟年初时她从长白山里把他骗出来,用的不是一样的伎俩吗?塞给他一块香糕,告诉他,跟着她走,有好吃的、好玩的,还有无数美丽的姑娘。

  不到一年,他就向她学了这些伎俩,还反过来对付她。

  其实她的手段也是抄了沈先生的。早十几年她无家可归、冻饿交加时,沈先生到她面前,给她好吃的点心、暖和的衣服、新奇的玩意儿,她就跟沈先生去了华城。若那时候她不跟沈先生走,现在的她会是什么样子?

  也许比现在好,也许不如现在。

  谁知道呢?

  雪信把布兜子丢还给苍海心:“我不会两次做同样的决定。”说完就扭头出去了。

  屋外北风冷冽,风中夹着细细的雪粒。种在馆外的香草冻得半死不活,瑟瑟发抖,眼瞧着没几天活头了。池塘里只剩下枯败荷叶的杆子,灰白色的,密密扎扎,连雨打残荷都听不成。

  雪信在花园里停了停,犹豫这会儿往哪个方向走。后门有马车,可车夫不见了,还是去前面找月大人去吧。

  月大人有声望,有资历,纵然现在已是个无权无势的老妇人,可一出场还是有股让人不敢造次的劲头,替雪信挡掉了不少无谓纠缠,只要躲在她的身后,有些人忌惮她的说教,便不敢上前来搭讪。

  雪信对这座宅子很熟悉,她径自穿堂过室,可没走几步苍海心就跑上来了,拉住她,抖搂她的袖子,袖子里有东西坠甸甸的。

  “这也是气节?吃就是吃,不吃就不吃,还有嘴上说不要,偷偷藏起来吃的吗?”

  雪信红了脸:“本来就是给我的,我为什么不能吃?”她把香糕从袖子里掏出来,一块连着一块塞进嘴里,挑衅地看着苍海心,吃了又怎么样?

  贪多嚼不烂,转眼她的腮帮子就被撑得鼓了起来。

  苍海心过去从未见她耍小孩脾气,禁不住伸手掐她的脸。雪信说不了话,只是扯着苍海心的手,把脸闪开。苍海心又反握住她的手,把人拖到一间厢房门外。

  门里有许多人在笑闹,都是娇滴滴的女孩声音,光站在外头听也能把骨头听酥了。这里是教坊歌舞伎们换衣上妆兼休息的房间,雪信跟着她们出来几回,可与她们说过的话加起来不满十句,光听嗓音也分不清谁是谁。

  但是其中一个声音略显油滑狡狯,突出又好认,是苍海心的管家猴子。

  猴子给歌舞伎们送去了垫饱的点心小食,自己也坐着吃,与那些女孩们闲聊天,说着说着,把话题引到月大人身上:“宴厅里那个老女人,听说就是指点过崔府二千金白纻舞的教习?她可真拗,让她来后面吃些东西休息会儿也不肯,非要指挥她的胖徒弟准备香具呢。”

  有人冷笑了声:“那个老女人一把年纪还跟我们出来,领着朝廷的米粮不够,还要赚钱,还一副看不起我们的样子,一说话就教训我们这里不对,那里不是。她不爱和我们在一处,我们也怕见她。”

  猴子咀嚼着食物:“她怎么一把年纪了也不嫁呢?看她的模样,年轻时候也不会没人要吧?”

  “心气高呗。”又有人搭嘴了,背后言人隐私也是一种乐趣,就像抠脚,谁都知道不好,可是忍不住,“这位大人的事迹真是传了代的老故事了。我是听去年嫁了人的前辈说的。这个老女人呢,年轻时确实是个美人,可惜身家平凡,嫁不进好门第,她也不甘心让家里随便找个汉子嫁了,就入宫去做女官给自己挣身份,一心往上爬。当时有几个不错的年轻人向她提亲,她都拒绝了,后来等她升到尚乐女官,那些提过亲的人都已娶了亲,再有愿意纳妾的,也只会找年纪小的,她错过了出嫁的好年纪。

  “她还板着脸训斥我们,说我们逮住个有些身份的年轻男人就跟苍蝇见了血似的。我们也是不得已啊,看看她现在的样子,我们都觉得可怜,所以得抓住一切机会找个好人嫁出去,免得将来像她一样。”

  这个人说话间不断有人嬉笑插嘴,确认这种说法是她们一致的想法。

  “哎,一个女人一辈子不嫁人,过得肯定艰难,也不知道她是怎么过来的。”猴子对女乐官的事迹倒是又嗟叹又崇敬的口气。

  雪信记得猴子的理想也不是嫁人。

  换了一个人接口,这群女孩子与女乐官的关系确实紧张到了极点,她们争相一吐为快。

  “嫁不掉的女人不一定没有情人。如果她有了麻烦,她的老情人们还是愿意帮她的。可惜,老太婆都活得比老头子久,老情人死得差不多了,她还活着,日子就尴尬了。要我说,还不如也死了拉倒。”

  另外有人抢话:“什么老情人?我听说她是前朝国子监祭酒大人的外室,两人偷偷来往,她四十多岁时还生了个娃呢。”

  “她的孩子不会就是她两个徒弟里的一个吧?”猴子等到了她想打探的消息,兴奋地插嘴。

  前面那人把话头抢回来,一气说下去:“不是。她那个孩子生下来没几天就没踪影了,不知是被祭酒大人接走送到别处养了,还是被她丢掉了。偷男人还能掩耳盗铃,弄出了个婴孩,这不是摆出自己有野男人的证据来了吗?让她还怎么端着架子训斥人?当然容不得了。前几年祭酒大人死了,也没给她留什么财产,这下好了,没了男人,也没了孩子,自己给自己养老,天可怜见的。”

  门外,雪信的脸色比初雪的天色还难看。她重重甩开苍海心,往前头去了。

  苍海心看着雪信的背影既莫名其妙,又感到失望,她来安城找她的生母,为了获取更多的消息千方百计进了宫,结果现在又待在女乐官的身边不挪地方了,这说明她的生母铁定与女乐官有关了。可是等了这么久也不见她有下一步动作,就知道她肯定是卡在求证上了。雪信要面子,脸皮薄,不肯开口,他就替她找人问,这还不够周到吗?她不领情也就算了,怎么还生上气了!

  雪信气的是她憋得千辛万苦,就怕问了这些会惹月大人伤心,可是苍海心却让猴子撺掇了一屋子人背后讲她的坏话,把她的痛处当笑料,还用那种不敬的口气,说得如此不堪。雪信气得手都在抖。 听香录(全五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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