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鹦鹉前头不敢言
第五章
鹦鹉前头不敢言
雪信扬声唤婢女:“去把高承钧找来。”
婢女小心回道:“姑爷被高节度使的人叫走了,说是军情紧急,又去催粮了。”
婢女话音刚落,雪信抓起茶碗就要摔,手在半空停了,终于还是幽幽地摆回去,抱怨道:“还说别动茶炉,他来收拾的。”
婢女忍不住想逗一句,但雪信平日里虽不苛待她们,却也是不苟言笑的,从来没听过她认真打趣,也不敢多言。
“河东侯呢?”雪信又问,“也催粮去了?”
“侯爷听说姑爷走了,找高节度使吵架去了。吩咐让郡主不要动茶炉,他来收拾。”婢女也不知道该笑还是作个哭丧脸。
“都去吧。”雪信打发了婢女,抱着膝盖,又盯起多宝格中的水晶瓶来。
就算找来老鼠,她要怎么试呢?喂老鼠吃毒食是很容易,但试出了剂量,如何给高献之下毒呢?她自己是不行的,她从来不进庖厨之地,进了准让人疑心。她的两个婢女也没有这个胆气,做不好反而露了相。父亲倒是天天跑高府的伙房,但她又不放心,谁叫他也太显眼了,肯定是被高献之的人盯住的,还没下手就被捉了。
要不还是从她最擅长的香入手?高献之眼下不让她碰香料,可他家的厅堂上,他姬妾们的卧房中,都是用香的,倒还有手脚可做。
雪信的眼光移向那个大箱子,她只顾专心考虑蛇毒的用处,几乎忘记了这里还有她最可心的东西呢。她走过去,掀开箱子。
香料是精心封装起来的,多而稀松的装在密合的锡罐中,名贵的储在银盒里。西域人也爱瓷器和琉璃,但轻盈薄脆的质地经不起马背上的颠簸,还是金银铜锡的器物保值又经摔。如此铜墙铁壁层层束缚,香气还是关不住,得一丝缝隙就扭摆着钻出来,萦绕飘摇。
雪信从银盒中拣出一粒乳香丢入口中,树胶颇韧,一股甜凉从舌尖蹿起漾开。乳香是乳香树的树脂,滴如圆珠状为上品,落到地上凝成扁扁的一片则称作塌香,是掺了沙土的末品。这大概是她尝过的乳香中品质最好的吧,可以当糖豆吃,也能代替鸡舌香使人上殿口吐兰麝。她又找到装沉香的锦盒,黑如玄铁的一个疙瘩,拳头大小,树身木质几乎消殆干净,未加焚爇已使人如坐蕊花深处。在箱子角落,她还找到了另一个锦盒,盛着纯金质地的香盒,盒身上以细如芝麻的小颗黄金炸珠堆出了盘旋不绝的锦纹,簇拥在花纹中心的是蓝宝石,盒中则是十数枚贴裹金箔的香丸。
这都是她久违了的香料,她的爱物和玩物。她决心把毒杀高献之的计划搁到一边,先专心玩上片刻。
窗下几案上的铜香炉婢女每日都会擦拭,早抹去了油脂气味;茶炉烧过的炭灰她也教婢女取水调和了,滤除大块炭核,倒入绢袋沥干摊晒,制成极细腻的炉灰,每日埋一块热炭进去养着香炉和炉灰。
移过香炉,掀开蹲着金狻猊的盖子,用铜箸拨开一层灰,隔着余灰,手探近了试试香炭的温烫,又将灰往回推了薄薄一层,换香灰押在灰上轻轻剜了个窝,香丸正好坐上去。该是用薄玉片银叶片衬着烧的,只是急切间雪信顾不得去翻找这小零碎了。
手还没生,她拨弄的灰层刚刚好,烤出香丸最大的香气,却不出焦糊味。闭合双眼,香气拂入雪信鼻端时,默默咂摸它的细微末节,解析合成它需要的香料,分别如何炮制。上好的合香自是不能让人闻出琐琐碎碎的构成的,像画师调好的新色,是均匀统一的,也是新的,不是一碟子黏糊糊这里一小堆青那里一撮黄,调好的新色是不露调制所用矿粉的本来面目的,但老手一见其色还是讲得出用了多少石青和雄黄。
雪信在虚空里抓住一缕香气,一会儿把它当作一块布,抽剥经线和纬线,一会儿又当作一只口袋,从里头掏出一种种香料的名字,摆在身周,满满当当一圈。
正乐不可言中,忽听一声尖锐刺耳的呼喊:“走水了!走水了!”还怪模怪样不像人声。她回神,抬头看见了炭盆斜上方的鹦鹉架。鹦鹉离开了站立的横杆扑翅欲飞,脚上的链子把它扯住了,它便挂着链子拖着架子忽左忽右扑腾冲突,鸟嘴里不断冒出人言:“走水了!走水了!”
白儿蹿到鹦鹉架下,冲着鹦鹉猛吠。
婢女们冲进来,没见明火燎了什么,都跑去鹦鹉架下,却也不敢伸手捏住乱扑的疯鸟。
当初来的时候鹦鹉就在了,婢女们给它添水喂食,试着教它说话,它从未回答或学舌,她们都以为它根本不会说话呢,哪里知道今朝突然没命地喊起来。
不止是雪信这边的院子人仰马翻,整个高家都沸沸腾腾起来。但凡挂了鹦鹉架的厅室,鹦鹉都在乱蹦乱扑,尖叫“走水了!走水了!”。
屋外的人抄起个盆碗从檐下大缸里舀满水,冲进房中,却找不见火起之处,鹦鹉们兀自还在叫嚷不休,他们也不知道怎么让鸟儿安静下来。
正在书房连吵带打激战正酣的高献之与河东侯也停了下来。高献之挥退了冲进来的侍卫,笑了出来,对河东侯得意道:“果然被我抓住了。”
书房也有鹦鹉,也在发出火警,试图拖着鹦鹉架飞逃,却怎么也不成功。河东侯望着那只鸟,虽没闹明白出了什么事,但从高献之的神色看,一定有什么对己方不利的事发生了。
高献之招呼上河东侯,大步流星出了书房,召集一小队侍卫,直往雪信所居的院子走去。杂乱的脚步声咄咄逼近,高献之一进房就直扑铜香炉,指着让侍卫端到院中,又命门窗大开。冷风灌进来,卷走了室内的香气,雪信和婢女们打起了哆嗦。鹦鹉立时不吵了,飞回架子上站好,仿佛什么事也没发生过。
门窗又被关好,棉帘子放下。高献之打量起这间雪信日常起居的屋子,也很高兴逮住了个机会闯进来看看。他吸吸鼻子,很快就发现了盛满香料还敞着盖的箱子。他踱过去,信手打开几个罐子盒子,欣赏完了香料,才游刃有余道:“我知道郡主的爱好,但我们不是也约好了,成婚之后才能玩的吗?”
雪信面无表情,规则是高献之定的,偷藏香料被捉贼捉赃,她也只好硬着头皮扛下。在她听来,“成婚之后”四个字吐出来是那么的别有用心,似乎故意撇掉了一个人。
“真的吗?什么时候约定的,我怎么不知道?我喜欢的东西手里短缺,还不许朋友给我送些?”她也尽心竭力地扮无辜。
高献之确实只是在行动上阻碍她得到香料,从未提到过现在不许,更没对外宣布过。以她的身份,秀奴代表桑晴晴来巴结她,礼物中有香料也不足为奇。她收下香料随兴把玩,更是情理之中。
“既然郡主要个明示,那我说,我高家的妻妾,每月按例发放胭脂头油,就是不许私下熏香。其实我高某人从来不是严苛之人,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得了我高兴的,香料还是会有的。”高献之得寸进尺,说得又露骨了些。
一旁的河东侯早在高献之带人冲撞进闺女的屋子时就暴躁了,现下听了高献之这通图穷匕见的话,手就要往腰间的刀柄上摸去。雪信及时起身走到河东侯面前,拿自己的背挡住了。
“既然高节度使家里有规矩,不许私下玩香,我们客随主便,不玩也就是了。总不至于为个无伤大雅的小癖好,闹得主人家不太平,别说承钧回来要恼我,皇上知道了也是会责备我的。”雪信梗着脖子把故意被省掉的那个人加了进来,又搬出皇上撑腰,终于让一切看起来像点话。
看得出,再进一分河东侯就要拔刀玩命了,高献之占尽天时地利也要忌惮,他就势和缓道:“那就难为郡主再忍耐几日,这箱香料我就先替你保管了,待新宅落成一并搬过去也就是了。”他一摆手,侍卫们就上来抬走了箱子。生怕雪信还有私藏,他又命人把余下的箱子统统打开。
雪信生怕她爹受不了这份羞辱,再替她出头,打得没有转圜余地,反而坏了大事,于是抢先发话,命婢女们将屋中箱柜全部打开,所收纳之物统统翻开放到地上。
她走过去抓起一个多层妆匣,揭起一层兜底翻转,玉梳与头油瓶摔在地上崩裂了,油星四溅,油脂里带着沉香调韵。又揭起一层一摔,胭脂膏与紫蝶粉的瓷罐成了碎片,蔷薇与檀香的气息从粉雾中升起。她把剩下的一层往下一掼,钗环滚了出来,步摇上的珠帘断了,珍珠滚了一地。还不够,她走到屋角,那里头是个大瓷坛,她抱起瓷坛就要摔,河东侯暴吼一声:“够了!那是药!”
从安城带来的女医官每七日为她诊脉一次,开出调养身体的方子,配成了药包送过来,都装在瓷坛里。
雪信冷哼:“既要抄香料,我所有的箱柜都夹了裛衣香,所有的脂粉都浸透了香,我吃的药也是香,我就是香,统统留不得。”
的确,若要把所有与香有关的东西都没收了,那雪信的屋子里怕是留不下什么了,屋子怕是也没法住了。
高献之见好就收:“脂粉头油、熏衣香袋、草药什么的既是郡主带来的,也就罢了。只是这鹦鹉闻不得爇焚的香气,一闻见就大吵大嚷,引得别处的鹦鹉都大嚷起来。”言下之意,这披着绿羽的小禽鸟是他经过训练、安插在她闺房里的眼线,一旦监视到她不轨的举动,立刻示警。
临走,他想起一句,又说道:“离了这间屋子,鹦鹉也会嚷。”换而言之,把鹦鹉请出去再偷偷做点什么也是休想。
高献之带走了侍卫,屋子里一片狼藉凌乱。雪信长长吐出一口气,坐了下去。她面前那个敞开盒盖的多宝格摆在如此显要的位置,居然还是完好的,也不完全是运气。为了转移众人视线,她连心爱的首饰头面都砸了。
婢女们一项一项地收拾,衣被抖落灰尘,叠齐整了塞回箱柜;钗环不管好坏都捡起来,抹拭干净取个新妆奁放好;珍珠也要一颗颗找回来,先包在绢帕里;再扫去了地上的碎瓷片,被头油胭脂泼染的毡毯也只能多刷洗几回,怕是救不回来了。
河东侯在雪信对面重重坐下,听响动像砸落了一柄铜锤。他叹气,他这个做爹的没有护好闺女,是他失职,然而他们也都明白,若当真舍不得闺女吃亏,就不该让她来。她来了就要吃亏涉险,她是一枚重要的棋子,一个钓金鳌的香饵,饵没有诱惑力,她也就没有拨动风云的能力。但钓鱼的人谁不知道,鱼上钩时饵是收不回来的。他日夜盯牢,就是要保全这个饵安然无恙。
雪信咬住了唇,这个时候她就应该打掉簪环,抓乱头发找高承钧撒泼告状去。可是高承钧不在,又出去杀人劫财了。
她对着她爹不能尽诉委屈,反而还要劝他捺下雷霆之怒,从长计议。这个亏父女二人实在吃得窝火,反而一时说不出话来了。
雪信合上多宝格的盖子,喃喃道:“高献之日益放肆了,我却还是抓不住高承钧。”
“别急,万事有爹在。”河东侯道。他是可以在忍无可忍之时出手,宰了高献之,把高承钧那小子拖过来,按到西域四镇节度使的位置上。但高献之能不能乖乖让他宰,高承钧会不会和他干仗,新节度使的位置坐不坐得稳,西域诸国见势会不会思变,又要死多少人……这诸多问题谁都难以预料,此举实属下策。
上策,还是要着落在雪信身上。
静默半晌,雪信扫了眼鹦鹉,鹦鹉会说话,她既知道当然免不了忌惮,说话声音也低近耳语:“给我抓几只老鼠玩。”
“啥?”河东侯一时没明白,以为自己听错了。
“老鼠,我有用。”雪信低声重复。
河东侯不傻,一下猜出雪信要怎么玩老鼠,正色道:“闺女,不胡闹,胡闹的事你爹我去做就行。”
“我要胡闹,就不告诉爹了。没有把握的事才是胡闹。”
河东侯也只好想通了:“也好,你要小心着。做什么都要先跟爹说一声。”说了也和没说一样,再遇上军营惊马那样的事儿,雪信还是会先斩后奏。
过了一日,高献之让寄娘送来一张新毡毯,换下了被油粉浸染的旧毯,又送了两个新妆盒,装了些脂粉珠钗。
雪信把妆盒分送给两个婢女,从自己的收藏里找了一盒大珍珠送给寄娘。就那么一手打一手哄想把她摆平了,那也太容易。高献之的手段,不及沈先生的十分之一,怎么可能对付得了雪信。
河东侯带人忙了一天,没逮住老鼠,而是上集市买了两只兔子拎回来,碰见人就说郡主闷得慌,买回来陪郡主玩的,倒比老鼠好过关。
只是雪信犯了难,马是勇武英豪,犬是机灵忠诚,都舍不得,兔子也是善良柔软,怎么好意思下手?两个白绒绒的毛球,肉呼呼的耳朵像毛球上的提手,嘴巴一刻不停地咀嚼菜叶,隔着竹棍榫卯的笼子拿手指头戳它们,随便戳,它们不躲也不反抗。
她觉得欺负它们都是可耻的,怎么忍心毒杀?
入夜,雪信喝完汤药,散披着丝绵斗篷坐在灯下描花样。她送过高承钧一个香囊,是很多年以前的事了,后来她以为两人的姻缘无望,把香囊收了回来。还是住在月大人家里的事了,旧香囊的丝线磨出了毛,色泽也不鲜亮了,乱糟糟的,她还是没舍得扔,一直压在枕下。后来,人事辗转,身不由己,月大人死了,房子也被烧了,许多东西都失落在那一把火里了,旧香囊自然不用去找了。
也许该做个新的给高承钧,绣上相同的花样,把那段两小无猜的时光牵引回来。可是她又有些犹豫,不过不是怕那段时光的威力不够,高承钧也明白她在努力鼓捣他们的过去,催促他忆起深情。不管他会不会动容,最后有没有听她的话,这段青梅竹马的情分,那个死生契阔的梦想,都要随着结局烟消云散。
她要烧火,烧出一堆冲天大火,实在没有办法的话就把仅有的那些宝贵的东西都拣出来,往火炉里填。她想起沈先生过去讲过的话:要出旷世名剑,就要有人祭炉,越珍贵的东西越好,最好是豆蔻青春的少女,比如铸剑师最心疼的小女儿。这还是在教高承钧铸剑时说的。
雪信手下顿了好久,本来描的是梅花,她忽然又想起自己还在华城的时候,高承钧从西域回来,经过安城,带了牡丹花枝给她,种在华城小铺子的院子里。他还说,牡丹开花,他就来娶她。后来牡丹是开了,却被搬进了苍海心的房宅。
她看着手下描了一半的梅花花样,想着要不要把梅花换成牡丹。毕竟往事不可追,强行要他念旧,不如并肩憧憬将来。
雪信正认真计较,冷不防架子上的鹦鹉一迭声怪叫起来,又是“走水了!走水了!”惊得她把笔落在了半成的绣稿上。望向窗下,前一日爇香刚起风波,铜香炉都被整个儿抄走了,好好的香料也没收了,要偷玩也没得玩,鹦鹉怎么又抽起疯来了?
婢女们冲进来,看看鹦鹉,又满屋子找香炉,以为雪信不甘心,又弄了什么法子私底下违禁犯法,都是一脸惊骇加委屈,就差开口求雪信把赃物交出,快些处理了,不然一会儿抄家的又杀来了。
雪信说:“慌什么慌,你们闻闻,屋子里除了缸快烂的橘子,还有别的香气没有?也许是别处有人焚香,惊动了别家的鹦鹉,我们这儿的听见了也跟着吵起来。”
确然,鹦鹉振翅扑飞,白儿又弓着腰卖力吠叫起来,但它不是冲鹦鹉,而是朝着窗户的。没几下,鹦鹉和犬都安静了。也许是别家院子里掐了香,安抚了鹦鹉,这里的鹦鹉便也消停了。
不出片刻,大队人马果然轰轰隆隆地来了。高献之带着侍卫,河东侯也带了侍卫,两队人马在院子里碰上就哼来哼去的,相互挑衅。
高献之冲进房中,雪信始终没挪地方,案头涂污了的绣稿也摊开没动。实在不像是案发了仓皇处理了现场的模样。
高献之没找到香炉,房中气息温香宜人,是摆放的香橼佛手,是塞在箱柜角落的熏衣香包,是砚台里的墨香,是雪信擦的脂粉香,还有从雪信领口脖颈肌肤散发的幽香。没有可疑的源头,也不是刚刚打开过门窗通风的样子。那么暖那么香,只要外头冷风伸进舌头来舔一口就没了,再积攒起来是要好一阵的。
“鹦鹉不会乱喊的。”高献之不信雪信什么也没做。
“谁知是不是你家里什么人做的事乱栽赃到我闺女头上。你们还记不记得我闺女是郡主?三天两头冲进来扫荡,当心我回去告你们的状,让皇上撤了这门婚事。”河东侯见并没有抓住什么把柄,落得抖威风大声训斥高献之手下的侍卫,自然也是打高献之的脸。
高献之也要找台阶下来:“再去别处看看。”他临走前又看了雪信一眼,说,“虽已过立春,离春光晴暖还早,但郡主也要保重玉体,夜间加件衣服,不要受寒。”
雪信被他那种往骨头里盯的眼光恶心得不行,河东侯气得胡须炸起,还来不及发作,高献之就踏出门去了。
当夜,河东侯硬生生用自己的人挤换走了高府安排的守卫,宣布再有擅闯者,不论高低贵贱都要打出去。高献之在别处院子捉住了几件不痛快的事,杀了若干人,才意犹未尽地把这件事了了。雪信站在院子里,隐约听见了尖叫哭泣的声音,仿佛嗅到了血光绽开,都是她事后的疑心吧?风那么大,早就把微弱的声息撕碎了。
早上,雪信还没起来,迷迷糊糊着,就听见婢女们就在小厨间里大惊小怪地叫着什么。
“兔子死了,两只都死了。”她们沮丧着来报告。
雪信瞬间清醒了,不应该啊,蛇毒瓶子蜡封还没刮去,还收藏在盒子里呢,她没有对兔子下手,兔子怎么就死了呢?她披衣下床,让婢女把笼子提过来。前一日还是两团蓬松的白毛球,现在已经没了生命,绒毛也塌倒下去,不再蓬松了。笼子底下的托盘里是两汪半干的兔子尿,臭烘烘的。
“是冻死的,还是吃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雪信看过死兔子,也断不出个所以然。
婢女们怕郡主怪到她们头上,忙给自己辩白,兔子是放在小厨间的灶边的,那灶每日给郡主熬两次药,灶火不断,灶边比郡主房里还暖和,万无可能是冻死的。给兔子吃的菜叶是从高府伙房那边要来的,她们都是洗过,擦干了才放进兔笼的。
“或许是侯爷买兔子时就没仔细,被人坑了,抱了病兔子回来,本来就熬不过一晚。”一个婢女说。
“被人坑也不能两只都是病兔子吧?看昨天吃菜叶的样儿,小嘴吧唧吧唧动得可欢了,怎么瞧都不像有病的。”另一个婢女说。
“那你是什么意思?有人想谋害郡主?”前一个对后一个说,说完自己也吓了一大跳,捂住嘴。
后一个摇摇头:“谋害郡主,先谋害郡主的兔子?”
雪信听两人先解脱了自己而后分析起案情,还有鼻子有眼,不知该笑还是板脸,不禁抚额道:“一会儿侯爷来了给他看看。”河东侯见的死人多,还刚给马当过仵作,大概也能给死兔子验尸吧。
雪信磨磨蹭蹭地梳完妆,河东侯就来了,平平稳稳地提着棉套子裹着的食盒,摆出来一碗芝麻汤团,特意叮嘱厨娘另外拌的馅儿,不能掺猪油。
“今日倒换了花色。”雪信看着新鲜。
“今日是小年夜啊。”河东侯道。
不说还忘了。又一年要过去了,这个年他们也回不了家,得在龟兹过了。其实也没什么,过去她没有家人,到处找家,找个栖身的屋檐蹭一点温情。如今她有家人了,她的家不是安城里哪一座富丽宅院,她爹在这儿,家就在这儿,哪一处屋檐都能容身。
雪信给河东侯看两只死兔子。河东侯端详了好一阵,神色怪异。
“不要紧的,爹再给你买两只。”河东侯来言不搭去语。
“怎么死的,看得出来吗?”雪信追问。
“两只兔子怎么死的都行啊,捏都捏得死。”河东侯提着笼子出去了。
雪信觉得河东侯像是知道了什么又不说,不放心得很,招手让一名婢女悄悄跟去看看。不多时,婢女神色怪异地回来了,回复郡主:“侯爷去柴房抽了柴,躲在假山后面,剥了兔子皮烤着吃,一个人吃了两只。”
雪信一时也不知说什么好。至少她爹确信两只兔子不是被毒死的,可他为何问也不问查也不查,拎起兔子就毁尸灭迹了?她爹对她宝贝得像呵护眼珠子,她身边出了莫名其妙的事他一点也不慌张,只顾着烤兔子?
她大概可以猜到,她爹是知道兔子的死因的,只是不愿告诉她。也许是事情小到不足以威胁到她,就懒得讲,或者事情大到让她坐立难安,就不敢讲。总之当爹的,就是默默地处理好那些闺女懒得做的小事和她应付不来的难事,剩点累不着她的事才和她讨论。不过,她也不信她爹对着她能存住心事,改天灌他几壶酒估计就招了。
寄娘又来了,她身后跟着一溜捧着托盘的婢女,说是高节度使看郡主带来的衣服单薄,特让她去采办了几件厚衣服,又让她来看看郡主还缺什么,回头也按着郡主的喜好添上。
托盘都是沉甸甸的。新鞣制的毛裘血气未脱,絮了蚕丝的棉衣倒是有股新茧的清香。女孩子面对新衣服大都是把持不住的,雪信手下的两个小婢女皆是跃跃欲试。她们都清楚郡主是不会买高节度使的面子的,郡主不穿,就会赏下来给她们穿,一人赏一件也好啊。
没料雪信沉了脸,对寄娘道:“我这里除了香料,该有的都有,我想得到的、没想到的,在我来之前皇上已全替我准备好了,实在不劳陈家娘子一趟趟跑。想穿什么,想做什么,我听我自己的,不用别人给我安排。请陈家娘子回去吧,衣服也捧回去,我用不上。”
上一回雪信当着她的面把妆匣分赐给婢女,已是摆明了不给高节度使面子,寄娘以为郡主的架子就到头了,没想到这位郡主还能把送上门的东西打回去。两头都是厉害人,她只不过是个传话跑腿的,也不好坚持,依旧和善地笑着,说:“那郡主回头想到要什么,只管再与我说。”她自己给自己找台阶下。
寄娘出去了,一溜新得炫目的好看衣服也飘走了。两个婢女若有所失,眼神追着送出去老远。雪信看出来了,哼了声:“不过是几件衣服罢了。”
“是啊,只是几件衣服、两个妆匣罢了,郡主收了又有什么要紧。”小婢女只是痛惜自己的损失,微弱地顶了句嘴。
雪信又哼了一声:“是啊,妆匣、衣服都没什么,今日收了,明日再送。明天送家仆,后天送车马,大后天送宅院,不知不觉,你吃的穿的用的住的使唤的,都是他的。你吃的穿的用的住的使唤的,都是他想要你吃的穿的用的住的使唤的。你开始仰人鼻息,你若不按照他的心意,你就没有那些吃的穿的用的住的使唤的,到那时候,你还得求着他说你会很听话,只要还会把那些给你。”
小婢女听了个懵懵懂懂,她们是婢女,她们吃的用的住的从来都是主人赏下来的,也不明白坚持拒绝别人的赏赐有什么好处。
这一套手段在雪信看来像小孩子的把戏。
四岁那年她到了沈先生手里,就已是那样过活了。不听话不要紧,用漂亮衣服、用好吃的、用她喜欢的东西哄着她,每天都给,越给越好,她渐渐就习惯了好吃好住每天开开心心的。
若有一天她闹别扭了不听话了,沈先生都无须说教与她,只要把她心爱的衣服拿去给婢女做抹布,把她的首饰扔进锻炉的熊熊烈火里熔成金水,把她喜欢的高承钧饿一顿、打一顿,她就蔫儿了。
如果一开始她不跟沈先生走,沈先生也没有那么多办法可以折磨她,当她接受了沈先生给她的一切,她才发现自己离开那里,根本找不到一个更好的地方,然后她就驯服了。
当然,那是小时候的她。后来,她还是想明白了,如果离开,未必找得到一个更好的地方,但留在那儿,永远找不到她想待的地方。
香饵后是倒钩,不动心也就不会上套。雪信已经长到这么大,沈先生、皇上、她爹,还有苍海心,他们照料她、捧给她的从来都是好的,好到她不会随便被别人亮出来的什么东西闪了眼,甚至她开始觉得够应付就行了。
雕纹精美的盘子捧着吃饭也怕打碎,锦绣重叠的绢衣穿上身就要小心行走怕沾了污迹,还不如素碗缁衣没有负担。好东西,就得好好收着,但东西多了也是累赘,甚至会想不起自己有这么一件,那有不就跟没有一样了?
就连高献之下一步会做什么她也想到了,如果好好地哄不行,就要用到吓了,不是拿自己的性命来恐吓,就是拿河东侯、拿高承钧,或者拿她使唤的婢女,甚至她的白儿。
如此说她的兔子死了,会不会是高献之干的?她又想。
寄娘去了又回来了,雪信心里不耐烦她的穿针引线,嘴上是客客气气地把自己当郡主,实际做的却是牙婆的事。
“安城来了急书,高节度使请河东侯与郡主去书房议事。河东侯已先行一步了,也请郡主移驾。”寄娘是来叫人的。
又来了什么事?如今的节骨眼上,还能有什么好事?雪信忐忑着起身去了高献之的书房。
河东侯已经在了,看起来吃完兔子就被人找来,已经到了好一会儿了。他背着手,烦躁地在书房的波斯地毯上踱来踱去,一团皱巴巴的信笺握在他手里,他转几步就停下来,看着高献之说:“不回。”
高献之幸灾乐祸,瞧河东侯如热铁板上的鸭子,并不说话。反正说什么也不会让现在的情形更美妙。
雪信从河东侯手中抽出信笺展开,是皇上的御笔亲书,说高句丽政局有变,可能要打仗,河东侯是平过高句丽的,在高句丽人中也有威名,调河东侯过去能镇就镇,不能镇就再打。军情紧急,来不及草拟圣旨走三省的流程,望河东侯见书即归。
高献之步步逼近,高承钧也不在,河东侯要是走了雪信就彻底失去倚靠了。她心头也是一沉。
“不回!反正也不是圣旨,就当那个传书的在路上走丢了,反正我没收到信,我什么都不知道!”河东侯抓过信笺又团起来捏在手里。
“皇上用金牌调你,你不去,金牌可是会一道一道追来的。圣旨虽然走得慢,迟早也是会到的,拖延不了几天。”高献之拾起书桌上一面金牌颠过来倒过去地把玩。
河东侯一跺脚:“我就是走也要把闺女带回去。”
高献之脸色一沉,随即又收起了阴沉,悠然道:“你是赶回去打仗的,带着郡主,你哪走得快?要是因为照顾郡主延误了军机,轻军慢军,皇上也要治你的罪。可你要是走快了,郡主又哪经得起?再者,皇上把郡主赐给高家,命我们择吉完婚,你哪有把郡主再领走的道理。”他故意把赐婚说成赐给高家,打的什么算盘,在场的人都是明白得很。
“我受得了。”雪信低声说,“可我也不能走。”她如今是一筹莫展,借这个机会走脱的话倒不用再担惊受怕,可是皇上的心腹大患就除不掉了,她的仇也报不了了。等她逃回安城,喘匀了气,定了神,定会懊悔,也无颜面见人。她怕她爹不够明白她的心思,也怕高献之对她的坚定起疑心,又补了一句,“还等着承钧回来过年呢。”
“是啊是啊,快过年了,老江你着急走,也不急着一天两天,干脆过完年再动身吧。稍微拖一拖,皇上不至于怪罪。”高献之眼见着胜券在握,这枚眼中钉可算是由皇上替他拔掉了,不由得惺惺作态地劝。
要留,就得抵死抗命;要走,就一刻也不得拖延。军情如火,军令如山,都是军人谁不懂?
河东侯踱步转圈子,圈子越转越小,步子越踏越急,如一只追着自己尾巴的狗。
雪信知道她爹就是不放心,又轻轻说了句:“让爹回去,我也不是没有条件。少了个人陪我,就得给我补个人。就让桑晴晴那个女儿秀奴来陪我吧。”
河东侯神色还是不见缓和。
高献之眼皮都不抬:“行啊,不管你爹走不走,郡主想要秀奴作伴,我这就命人去接。”回纥不在他眼里,桑晴晴不在他眼里,更别说一个小小的秀奴了,她能做什么?雪信就是把身边所有力量聚拢,凑成一个小柴堆,也不够他一把火烧的。秀奴就是那根多她不多少她不少的柴。河东侯一样明白,所以秀奴的陪伴并不是雪信多平安一分的保障。
“爹爹,圣命不可违,还是速去速归。”雪信已经坚定了,就算自己什么都做不了,也决计不能拖累了爹的脚步。
也只有“速去速归”四个字能稍稍打动河东侯的心了。他叹息一声,又快又沉重,如六月晴空里砸下冰雹。他疾步到了高献之面前,短刀出鞘,“砰——”的一下刀尖刺进书案正中,发出嗡嗡的声鸣,刀身兀自颤动不绝。
高献之也有些泰山崩于前而色不改的将军风范,他知道河东侯决定回去了,才要摆摆威风镇镇他。
“我把闺女放在高家,要是受了一点委屈,我让你们全家都不好受,要是出了差错,你们全家都别活了。”河东侯盯着高献之,像是要从他口里得到什么保证。
“嗯,我知道了。”高献之只是淡淡回答,他的高家,在他心里只有他一个人,他并没有什么家人,也不在乎河东侯拿他的家人威胁他。至于他本人,河东侯就算有那个心,也没法把他怎么样吧。
“刀立在这儿,你不许动,每天看着,等我回来见过闺女再拔!”河东侯像是要让刀代替他天天看管着高献之。
“可以。”高献之看看差不多了,也就忍着脾气,不咸不淡地打发河东侯。
河东侯又跺了一串脚,叹了一连声气,拉扯着雪信离开书房。他回到自己住的院子集合队伍训话,他的士兵们记得最清楚的一句话就是:“如果郡主有啥事不好了,你们就要冲上去护着,拿胸膛垫着刀尖也要保郡主无恙。你们死了,我自会厚待你们的家人,比起战死沙场的抚恤优厚百倍。”
河东侯只从中挑选了看起来最孱弱的三人作为回安城的随行护卫,剩下的都留给雪信。
雪信不忍心他爹只带三个人登程,在她看来,多留下一个人,也不过给高献之多留一个劈砍刺杀的靶子,还不如让他们上战场为国效忠。但好说歹说,河东侯也没同意再多带人,他是千般不愿万般不甘,不得不走,不管怎么说也要拿人攒出个少许安心来。
谁都清楚,士兵是战场上的消耗品,人越多,支撑得越久,在战场、在高家都一样,人多势才众。
河东侯叫来他的干儿子,那个刚与高献之女儿吴钩定了亲的侍卫队长,又好一通布置,大致是要求把郡主所住的院子当做一处城池来守,敢有来犯,不吝兵戎相见。
布置好了城防,河东侯带人就走,也不要雪信送他,只有高献之还装模作样地送出了龟兹城。 听香录(全五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