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迷航风满帆错桅
第十一章
迷航风满帆错桅
雪信离开军营的后一天,皇上下给苍海心的圣旨送到了河东侯的军营,责其回府后七日内完婚。
同日里雪信也领了观风使一职,奉代天子检阅天下乐舞的圣旨去了仁政坊和光宅坊露面。
两下里都是圣旨开路,在安城朱雀大街上迎面撞上时还隔空礼让了几个来回,只不过苍海心在马上未开口,雪信在车中没露脸,磨的是随行家奴的鞋底子。
那蜻蜓点水的交错没搔到看热闹的人的痒处,终于没憋住交头接耳,说前阵子卖疯了的话本被禁了,安城十多家民间小印社全员蹲了大牢,这些人的家人正典衣服卖房凑罚金从牢里捞人呢。胡乱编演歌舞剧的班子就关在印社隔壁,还没说怎么处置,此番新乐公主代天子检阅天下乐舞,扯了好大一面旗,实则还是处置这桩案子去的。
话说回来,前两日安城令四处捕人,高承钧杀气腾腾地带走了始作俑者,安城人还以为这下要血流成河了,预计砍下的脑袋装不了五车也能装三车,没想到新乐公主说了话,为案子定了性质,性命交关的事成了交一点小钱就能赎清的罪过。
安城人再讲起这位公主来就多了那么点敬意,哪怕她依旧风流成性,捧了圣旨走在大街上遇到情人也不回避,隔空还要去调戏一下——也有人替雪信说话的,说以公主之尊贵遇见其父亲的部下何须回避?公主让道让的是对方的圣旨,对方回让也是因为圣旨,合乎礼仪,何来调戏?不过此种辩护并不受大部分人的欢迎。
“天下乐舞看安城,而安城乐舞在教坊。我奉天子旨意巡视乐舞,整肃乐风舞风,不会干预管理事务,也不会影响日常排练。望诸位也安之若素,勿惊勿忧。”雪信对她面前的人说。
站在雪信面前的是左右教坊的教坊使、教坊副使。他们都皮肤细腻、下巴肥厚,下巴上长不出胡须。教坊使们都是前一日夜里才得到消息,奔走商议了半夜,也辗转难眠了半夜。民间歌舞班子在市井演出,而教坊仅为宫宴和贵族家宴服务,民间出了个不受控制的歌舞剧,新乐公主来找他们的麻烦,他们是不服的。
“诸位的前辈,教坊的第一任教坊使曾是我的老师,所以诸位不必将我视作行外之人。”雪信又说,意思是她并不会乱来。
她的第二轮话并没有给面前的几个人解宽心,反增了他们的警惕。
不是外行又捧圣旨在手,是否要奉她的话为权威?是否要停下所有日程配合?她是否会借题发挥,要把手伸进教坊人事里搅动搅动?这些人从来不相信来者说什么,也不关心来者做什么,他们只紧张自己。
所以雪信也没什么好心再告诉他们,她在半个月前即向皇上递交了奏本请求来教坊看看,实则不关什么违禁演出的事,乃是为老师心愿。更不能对任何人讲出来,这是华城提出的三个条件之一。
因为有人密谋害高承钧,所以要将心怀不轨的臣子换掉一批。
因为高承钧回到雪信身边了,所以要用一门亲事打发了苍海心。
因为出了谣言谤毁,雪信需亲自处理,所以她在教坊设置了专署。
三件事无不是贴心铺垫,水到渠成。局外人看不出门道也挑剔不出道理,局内人走到了指定位置等着华城的反应。
“我对诸位没有什么要求,不管你们来这里是什么缘由,我都期待你们在乐舞里找到欢喜。奏乐起舞之前,需得先为自己歌之咏之,舞之蹈之,若一首歌一阕舞连你自己也打动不了,又如何打动座上人?”雪信对着左右教坊集合起来的都都知、都知和舞伎乐工说。
这回听训的人多了,所有的面孔刷上了一层麻木,底子实则是哀楚。这些人有的出身乐籍,世代以此为业,未学说话走路先学会歌舞;有些人是罪臣家眷,从枝头跌落到泥塘里;也有出身良家子,因为家里没饭吃被送来与官府签了卖身契,实则是遭受了家人的背叛。
欢喜是什么?抵得过十丈红绡做缠头吗?
无人欢迎,也无人敢怠慢。外教坊右善歌左工舞,分别腾出漱泉小筑和剪霞堂给专使做了公署。比较了两处与公主府的距离远近后,雪信选择了剪霞堂常驻。
每日里雪信都端坐于堂上听着前后左右各院飘来徐急不一、参差错落的舞曲,数着天光在门槛上进进退退。
她等着别人来找她。
第一个来的人玄河,他轻轻进门轻轻落座,在雪信对面倒转着看她铺开了纸作画。
小时候学写字,也是那么涂抹上几笔的,细长的铁线是兰草,大块的墨斑是青荷,一挑一提的是竹叶,循着章法像不像三分样。而雪信笔下的实在看不出是什么,也许是池塘中缠成一团的水草,也许是暴雨后残破的蛛网,更或者她只是不喜欢教坊给她准备的纸笔,觉得只有在无意义地浪费完它们后才能摆脱它们。
玄河注视着那支笔的轨迹,笔头渐渐凝滞,似是看出了些什么:“你在找破局之法?”
笔尖一颤,墨汁在纸面渗成了一个大墨团。雪信扔开笔,掀起废稿要搓成团,被玄河按住了。
他铺开那张画,抚平纸面新揉出的褶皱,玉管一样的食指和中指并作一股,点了点画上的东西:“这里是三处礁岸,是不是?”玄河抬头,从雪信眼睛里找确定或否认,“被你潦草涂抹的点算作帆船,画上帆影虽多,却是零落海上的孤帆,没有船队。你勾出的细线是各船航线,众船从不同港口出航,去往不同终点,没有一条航线重合,航线与航线之间却有着交会。你在找一条航线能让一条船撕开罗网出去。”
“可惜并没有一条活路给那条船。”雪信认了。
玄河点着图中心的一块礁石,石上躺着一条船:“这条船是搁浅了吗?不在海中,没有来的航线也没有去的航线。”
雪信望着他:“这条船与礁石一体,同玄河子一样。”
“只是公主不知道这条船从哪里来,也不知道想去哪里罢了。”玄河笑。
“那玄河子与我说说?”雪信用手指尖去触玄河的指尖。
她看见玄河的眉心裂开一条缝隙,睁开了一只竖着的眼睛,瞳仁徐徐扩张,盛满了阴郁的海,冷灰色的海风抽打过来,鸥鸟在桅杆上盘旋。船还搁浅在岸上,布帆灌饱了风。她还没辨明船帆鼓胀的方向,瞳仁一缩关住了海的影子,眉心的眼一阖。
她激灵灵缩回了手。
这一瞥,足够了。
秀奴走进堂来:“秦王世子府上有客来谒。”秀奴是高承钧托给雪信保护的,只好须臾不离身边地带着。
曲尘怀抱三层食盒走进来,郑重行礼,拜完了雪信又给玄河拜:“公主代天巡乐,如此受圣主倚重,秦王世子自当会遣人来贺。这是曲尘亲手做的茶点,望公主不要嫌弃。”
她俯首打开盒盖,层层摆开,米香清淡,琳琅满目。只是雪信前十多年靠的是各色揉进香料的米糕过活,纵然茶点工巧精致,还是勾起了她的惆怅。再看曲尘今日系的还是马球会那日上门穿的青罗裙。
安城里的贵妇名媛争奇斗艳,一件寻常衣服穿出门一回便束之高阁,只等着年节翻出来打赏奴婢,隆重昂贵些的衣服能多穿几回,却也要小心错开了日子错开了人。一个月里穿着同一身行头撞见同一个人,即便对面人记性不好,自己也早暗暗羞红了脸。若曲尘当真是秦王世子遣来的,也不会穿着旧裙子和只有亲手做的茶点做贺礼。
雪信唤过秀奴来,吩咐说传话回公主府,让梅娘找几匹彩帛并一匹水蚕丝送到秦王世子府上做回礼。
“曲尘还要替自己谢谢公主。”曲尘低着头,眉梢和嘴唇微微发颤。
大概说的是从崔露华手里扯走秦王世子的事,难为她还记得。倒是不知派小婢去高承钧处通风报信的事,她还记不记得。
“人各有天命,你不用谢我。”雪信答得模棱两可,她的心思并不在曲尘身上。
玄河的手还放在画纸上,压着礁石上代表一艘船的小墨点。雪信初时舔墨落笔信手圈点,自己也不知道涂抹的是什么,玄河居然一眼洞穿她的混沌心思。
画上中间的圈是安城,西北方的圈是安西,东南方的圈是华城。圈里圈外的点与点牵起线,有的是勾连,有的是冲突。
华城要将苍海心推上王朝最高的座位,他要用锦书换皇位。王朝如今的主人默许了交换,依照条件为苍海心铺出道路。
安西终于养成了心腹大患,朝廷用高承钧替换掉高献之,又趁高承钧还未坐稳西域时来个釜底抽薪。高承钧决意不再臣服,赌着性命入安城企图带走为人质的雪信。
华城为今日的发动经营了二十年,一面在安城激化朝廷与高承钧之间的猜忌,一面在西域借葛逻禄之部族搅动僵局。
苍海心与雪信是乱流中的两个漩涡眼。苍海心对皇位不感兴趣,整日浑浑噩噩,围着雪信打转,被几方力量拨来拨去还自得其乐。雪信不忍心高承钧被禁锢在安城,可她自己又被安城和华城的两重锁链困住。
蛊虫解毒必须的瑶香草离土即枯,华城开出的让锦书醒来的条件也是她留在安城。她不能走,而高承钧也不肯独自上路,眼看大限将至罗网收紧,第一个绞死的就是高承钧。若雪信随高承钧走,她将在前往龟兹的路上油尽灯枯,师娘锦书在长南观中也许永无苏醒之日。
皇上与雪信在锦书的事上是一条心,对待高承钧的去留却相悖而行。
沈先生与雪信在扶持苍海心一事上有默契,可在因锦书的遭遇生出了仇隙。
雪信要高承钧生,但她不愿自己和锦书死。皇上身边有河东侯,高承钧身边有葛逻禄,沈先生安排在安城里的人不知有多少,甚至连雪信也算一个。
利益与利益,私情与私情,私情与利益,盘根错节,抽不出一条活路。
曲尘怕是肺管子有了病,说几句咸淡话夹一串的咳嗽,咳得自己都尴尬,见雪信依然不理,双手绕到脖颈后解开搭扣取下了一串项链推至书案上。雪信这才把眼光落上去,项坠是黄金底座,镶着块打磨圆润的剔透碧琉璃,如青杏大小。
“这是秦王世子为你打造的新首饰?”雪信随意问了句。
“不是。”曲尘说,“我想用这件首饰向公主换两件东西。”
“我不知道你想换什么,只知道这条项链在我眼中平平无奇,并不想要。”雪信收回眼光,继续在草图上巡弋。
却是玄河拾起项坠迎光照了照,又在手中握了片刻,放回案头对雪信道:“公主可以听听曲娘子的条件。”
“那你说吧。”雪信对曲尘道。
曲尘肺管子又不舒服了,望着玄河捂嘴咳嗽。
玄河识趣,起身走到庭院中。
曲尘容色一变,抿着嘴唇对雪信又长施一礼:“我要两件东西。第一件,你承认你是我的姐姐,让河东侯认我做女儿,皇上封我为郡主。第二件,让沈越青随高承钧去西域。”
“你要的是不是有点多了?”雪信又看了眼绿宝石项坠,“我看不出来它那么值钱。”
曲尘双手捂住了小腹:“我的孩子需要个尊贵的身份。”
“明明是你自己想要个尊贵的身份,却说为孩子争,倒是你一向的做派。”雪信冷笑。
“还记得世子与我的第一个孩子吗?他现在在哪里?这都是你的错。”曲尘的语气陡然变得严厉。
她们当然都记得,当初雪信谋算高献之的手段还拙劣,没毒死仇人,熏香里的麝香却令曲尘小产。雪信看不出曲尘对她有几分真情实意,可是她让曲尘失去了一个重要筹码,算是她欠她的。
雪信说:“原来你没有忘记,也没有原谅我,只是等着个合适的机会来讨账。那沈越青呢?我为什么要帮?”
“是他从华城带出了这条项链。”
雪信对曲尘招招手,手指头按在曲尘的眉心,她闭上眼,虚空里什么都没有。她几乎忘记了,曲尘也是从沈先生身边来的,曲尘的梦境也是有禁制的,她闯不进去。
“你还是说全了吧,别让我一点点挤。”雪信掩饰好了失败,收手坐正。
“项链是沈先生送给师娘的生辰礼物,是沈先生亲手打磨宝石交给越青师兄做的镶嵌。在你去西域后,我传信给越青师兄求他办了一件事,那件事触怒了沈先生,越青师兄险些被处死。锦书师娘私放了越青师兄,还让越青师兄带着项链来安城找你。普天之下,只有你会念及旧日情分,又有能力给他点庇护吧。”
“那我就对你托越青师兄的事越发有兴趣了。”雪信显得饶有兴致,“你可以不告诉我。我可以拿走项坠,安排好沈越青,不过你不说,你的孩子就不会成为秦王世子的嫡子。”若不是因为锦书的托付,连沈越青都可以不管。曲尘送项坠上门,雪信收下便好,两人的身价地位不对等,何来的谈判。
曲尘迟疑。
雪信不急,手指头在书案上叩着,提醒对方自己的耐心有限。
终于曲尘艰难开口:“我让越青师兄烧了一对琉璃做的耳鼓。”
雪信的那只手把草图揉成了一团:“原来是这样。你背叛了沈先生,给沈先生增加了一个大变数。沈先生恼怒了。”苍朝雨能听见声音了,再也不是残疾了。锦书帮助沈越青和曲尘,也算是背叛了沈先生。沈先生恼怒了,绝望了,放弃她了。
“难道你不想高承钧活着?你让高承钧活,也是背叛沈先生。既然一样是背叛,那何不让高承钧离开安城时带上越青师兄,越青师兄从此就不用担心沈先生的追杀了。”曲尘咬紧牙关。
“我不会用师娘的命换高承钧的命。我要他们都活着。”
“你高高在上,长袖善舞,几方博弈火中取栗,你能调动的权力让你有资格说出骄狂言语来。而我什么都不是,我只能选择,选择这边还是那边,选好了就死死占住,没有后悔的机会。”
雪信与曲尘对峙着:“你说我如今将你和越青师兄送回华城,能不能换回师娘?”
曲尘的身子退了退。
雪信又逼问道:“你说的是真话吗?我不在时,沈越青完全可以将项坠交给皇上,这样也能得到庇护。可是他心里念着你,先来找的你,而你扣下了项坠,藏起了沈越青,你掐准了时机找我交换条件,一开口就是你要做郡主。沈越青被你利用了两次。”
“这是我与他的事!”曲尘倏地昂起头,“他愿意为我做任何事,我给他机会!他乐意!你做的事情又高我多少?我凭什么受你羞辱?”
曲尘伸手抓向那条项链,雪信拍开了她的手。
“我答应你了,郡主。”雪信对她微笑,“你为秦王世子谋成了一件大事,他只赐你首饰衣裳,你想要的地位依旧自己来争,这也是你与世子之间的事对吗?他给你机会,而你乐意。”
曲尘的手心里流出了血,她紧攥在掌心的指甲刺破了皮肤。雪信有的她也要有,哪怕所争取的东西并不是件好东西,哪怕它最后反过来咬她一口,抱怨也只是拥有者才配有的矫情,得到了才可以唾弃。
她舍不得污了为数不多的见客衣裳,默不作声地抓起一块茶粉做的糕点按在掌心伤口,在雪信面前站起来:“你答应我了。我等着。若你没有做到,我总有办法叫你后悔。”既然露出了獠牙也不怕说重话了,虽然她还不知道怎么咬一口下去叫雪信痛。
曲尘行礼退出去,步子比来时轻盈许多,过门槛时绊了一跤,她瞪向庭院中的小婢女紫笋。紫笋提裙跑来扶她,为她拍净裙上灰土。曲尘昂然离去,仿佛已开始按郡主该有的样子改造自己的仪态。
玄河踱进堂来,雪信正对着光端详手中的项坠。
“碧琉璃,必流离。这口卦不吉利啊。”她念叨,“在曲尘和沈越青背叛以前,项坠就已镶好送出去了,其实他早就灰心了,是琉璃耳鼓令他下了最后的决心。”
雪信又把项坠贴近书案,观察屋外明光穿透琉璃后映在纸上的绿斑中有无异常。
在百器工坊的作品里,有一种外表如常却在反射光斑中显现花纹的铜镜。在锻铸时镜面花纹部分做了特别处理,微微凹缩下去,观之抚之却平如静湖,也是能拿来传密讯的。但手中这颗琉璃光润透明,内中布满气泡与流纹,组不出什么有意义的密文来。
“他送个不值钱的破琉璃给锦书是什么意思?总不是借个名字伤怀一下吧?”雪信看向玄河。
玄河解释道:“不值钱的破琉璃?这可是天外飞石撞击大地,融化了岩层凝成而成的宝石,汇天地之灵,阴阳交融,亦是我门中习术修法的一件宝物。”
雪信对光又照,果然琉璃中的气泡呈流纹疯狂涌动之态,寻常脱蜡法烧制的琉璃纵有气泡也是宁静的。
“啊?宝物?”她嘲弄地笑笑,从怀里抽出手绢包了起来,从书案上推过去,“送到长南观去吧,物归原主。”
玄河一时没接:“这件东西足可以向皇上换出你要的那条航路。”
“等锦书醒过来,嘴甜一些叫声师叔,她少不得摸着你的脑袋,给你见面礼。”雪信撇撇嘴。
相守二十年的人也能把你装在匣子里拿去典当了,你说心凉不凉?可又有人为赎你愿搭进全副身家,心还不至于凉透。他们那点曾经沧海和魂牵梦绕算什么,锦书真真切切养了她许多年,给了她许多年的疼爱,就算他们都变心了反叛了还有她在呢。
“讲私情不如讲恩义牢靠。”她摇头连连,猛甩翠翘上的珍珠。
玄河收起案头的手绢包:“那你是决意用恩义换私情了?”
雪信又摇头:“谁说世上只有恩义和私情,谁规定非要选一项的?”
“多想想为你收拾残局的人。你登得越高,惹的乱子越大,你这副身躯的底子也越薄,不可能再透支了。我很怕我下回救不了你。”玄河的话语里掺了些许担忧。
“不会的。我惹的乱子越大,玄河子收拾残局的本事就越高呢。”雪信笑,“我在此先谢过将来要再次救我性命的人了。”
她说得玄河简直没脾气了,不过玄河本来也不见得有脾气。
送走玄河,被两次揉皱的草稿又被铺展开,她凝视纸面上喧闹的海洋,提笔添加了若干点与线。手指头上的劲几乎将笔杆折断。
秀奴走进来:“越王二公子派来送贺礼的人,在教坊大门前与看门的闹起来了。”
左教坊三间四柱的石头坊门前,一大票人拥堵着,领头的紫衣女子比手画脚,跳得最高,丰腴双腕左边十个金丝跳脱右边三个白玉镯叮叮当当,动静已堪比一场大戏了。她一开口,高调门不但压住了面前拦门的,也盖过了身后帮腔的。众人发现闹闹哄哄声嘶力竭,也抢不过她的大嗓门,遂渐渐住了口,把场子留给她一人发挥。巡街的金吾卫赶来,却也被紫衣女子诡异的热情镇了一镇。
紫衣女子大概的意思是开门见客不打送礼人,越王送给他二小子的新婚贺礼,二小子才看了一眼就让人送来给公主道贺。送礼上门哪有往外拦的?
教坊看门人说起来也是一脸苦相,哪里是他们要拦,明明是礼物横着宽过了石坊中间的门洞,竖着高过了坊门顶,过不去啊。
那些送礼的一看进不了坊门,竟有人爬到坊门顶上拴绳,下头赶起骡马来要拆这座石坊。看门的见他们闹太过才出来阻拦的。
这送礼的一方是越王二公子,收礼的是新乐公主,两人私情又是街知巷闻了,虽借了教坊的地头闹,金吾卫几个小当兵的也不敢擅自主张是非对错,瞬间加入看戏人群里,只喟叹起红颜祸水搅得一城酸风醋雨,欣羡纨绔子弟宣示爱情出手之挥金如土,更对那礼物好奇不已。
那通身包裹红色油布、隐隐散发异香、总三丈三高、由十五匹壮马拉来的东西,到底是什么呢?巨大马车驶过的街面,青石板都被压坏了十之五六。
借着打圆场,金吾卫建议紫衣女子:“石头坊门拆也费事,倒不如就着车上的礼品想想办法。能分若干趟搬进去的,教坊也少了为难,你这方也省了力气。”
“沉香山子,你们见过这么大的沉香山子吗?莫说锯成几段搬进去了,磕出一个指甲大小的印子来,你们都赔不起。”紫衣女子用瞬间鼓出来的眼珠子加重了威吓。
她顺手解开一个绳扣,掀起油布一角,沁人的幽香顺着她手臂一挥流泻而出,无影无形却姿态婀娜,百转千回又气势磅礡,在场众人顾不得体察香气有何特别,只觉得仙乐飘荡,周身融化在异样的幸福里。也没人看清楚显露出来的山子一角雕刻了什么,紫衣女子便把油布盖了回去。香气包裹住人群,余韵还绵长得很。
从教坊门里走出了秀奴,对紫衣女子道:“紫娘辛苦。公主说了,坊门可以拆,只是拆了还得搭回去。”
“拆了顺手搭个更高的门,下回让公子踩上去摘了星星月亮送给公主。”被称作“紫娘”的女管家豪气干云道。其实她更习惯大家背地里对她的称呼——猴子。
连一队六人的金吾卫也被猴子吆喝过来帮着拆石坊,最中间的两根柱子一被推倒,马车即拉着巨大的沉香山子进去了。此后一路拆过去。拆了门楼后,发现其后的道道门都比门楼低矮,干脆取了直道破墙过去,拆到剪霞堂院墙方止。猴子又自苍海心的家奴里挑出踏实稳重看着不讨厌的几个,清理了庭院,空出两丈见方的地方安置好了沉香山。
猴子自己提着一个食盒入堂来见雪信,打开盒盖:“这是荷花饼,这是金玉羹。”一个白瓷碟中面点被捏成了花瓣状,下油锅炸了,花瓣层层翻卷开,瓣尖带一抹粉,花心是绿豆泥。还有一碗羹汤,熬的是小米与栗子,原是要加入羊汤的,专为雪信改成了参汤,“公子在自己家里,还有他军营里的下属盯着,出不来,便只好亲手做了点心让奴家送过来。奴家可是怕凉了滋味儿差了,一路捂在怀里。”雪信正煮水烹茶,听猴子那么说,一口茶水险些喷出来:“你也不怕捂馊了。”
猴子嘻嘻笑,过来端起茶碗就喝,又说:“公主赶紧啊,奴家是领了任务的,要看着公主吃完,拿空碗空碟回去交差。公子说了,还要问问公主有阵子没吃上他做的点心了,想念不想念?他说,要是公主会忘,他就不停地送,让你想忘也忘不了。”
雪信拈起一个荷花饼填住猴子那灵活翕动的嘴:“这招倒是让他学会了。”她离开龟兹时给高承钧留下一瓶梦脂,这一手什么时候被苍海心偷师了去,“他什么时候可以少做些没用的事?”
“公子对公主巴心巴肝地好,如今要与别人成婚了,公主就没一点舍不得?”猴子三下两下吃完饼,又不住地说,“这句不是公子问的,是我瞧不过去啊。”
“他与崔家小妹的婚事,我还推了一把。你不会不知道吧?”雪信觑了猴子一眼。
“公主推不推一把是一回事,舍不舍得是另一回事。”猴子回答也是机敏。
“我舍不舍得是一回事,要不要告诉你是另一回事。”
猴子嘿嘿笑:“那就是还有那么点不高兴的。我回去照这么告诉公子,公子高兴了,会多赏我的。”
雪信简直拿猴子没办法,站起来走了两步:“安城里头,亲人成仇,爱人反目,是非转瞬颠倒,今天是这样,明天又成了那样。你要我一句话,十句我也说得。可你以为公子会信?他只会做出高兴的样子骗自己。”
猴子说:“你们这些生下来就有了身份地位的人,是不是特别耻于说真话?”
“不是耻于,是不敢。在虎狼环伺的密林里,谁敢发出羔羊的呼唤,承认自己心里还有柔软的地方是危险的。无论你的敌人还是路人,都瞄着你心软的时刻,不是戳伤十个八个对穿的血洞,就是抹上毒用你的心毒死他人。谁心软了,谁差不多就完蛋了。”
猴子还是笑:“那天生不是狠心的人,活在暗无天日的密林里岂不是特别不快活?整天提心吊胆别人的毒牙铁爪,还得把自己伪装成猛兽。”
“假狠心久了,就会变成真狠心的。倒是你们家公子,连狠心也不屑装,心里也没有恨。我很是羡慕。”
“所以按着公主的话,我们家公子快完蛋了?”
“怎么会,他身后是这座林子里最凶最狡猾的兽。”雪信说完就走到庭院中召唤秀奴,吩咐传话给公主府里的梅娘,找出安西带回来的“灵芳宅第”沙盘,作为苍海心大婚的贺礼送过去。
婢女们过来解开绳索撤去油布,令人舒懒的香气立时充盈了庭院的角角落落又从院墙翻出去,慢慢扩散。
猴子转搬南方来的押运人的说辞,高三丈三、阔两丈的沉香山,是海上飘来被渔民打捞到,再由当地知县一级一级向上送到越王手里。原来也是体量惊人了,却还不至于那么大,是工匠把巨木拆解成几部分,完成雕工后再拼接成一个中空的山形,比原先大了四五倍。
虽是拼接,木块与木块的拼合处也仔细斟酌,天然的木纹与黑黄色的油线绵延流畅,几乎瞧不出破绽。
雪信看时,这座沉香山上的亭台楼阁,花木仕女,均是真物真人大小。一条凿出来的木台阶盘山而上,草木枝头均扎上了绢花,一个半山亭修在中段,飞檐翘角挂上七宝金铃。围绕半山亭的飞天乐伎穿着金银装点的彩绸衣衫。她们手中的琴箫琵琶亦随时能演奏,只等着主人坐到亭中一览天下。
美轮美奂,价值连城。可雪信心中一沉。这么精致的东西,怎么像座坟山呢?凿山为陵,人躺在山中,山上一应楼台乐伎永世陪伴着主人。
“这礼物不称心意?”猴子精乖,几乎立时看出雪信脸色不对。
“送得恰是时候。”雪信惨笑着说。
就等着苍海心大婚了。
雪信在沉香山上的沉香亭里坐了三日,府里也没回去,期间召来安城令询问,得知监牢中的歌舞班子俱已交了罚金给放出去了。
花奴每日都来汇报高承钧的动向。雪信把秀奴带在身边,也只有派花奴去盯着高承钧,他见过什么人,说过什么话都要汇报,送去的饭要用筷子搅一搅,肉丸子要剖成两半,每一本他翻过的书都要重新检查一遍。
花奴说高承钧这三日也太平,没有揪住私印话本案子的线索追查下去,三日来都猫在藏书阁里,没有客人上门来。
曲尘还来过一次,雪信不想见,吩咐挡在外面。玄河也来过,雪信问那块碧琉璃有没有令锦书醒来,玄河只是摇头。
雪信坐在沉香山子上,像个行将就木的老人抱着提前预备好的棺木。虽然时日无多,可诸事缠身,她也放不下。
她还坐在沉香亭中思索,按照沈先生行事的路数,赐婚旨意一下,他当即会有反馈。曲尘背叛了沈先生,沈越青带走了碧琉璃。那么曲尘私自收留沈越青,带碧琉璃来讲条件,是沈先生算计中的一环,还是计划中失控的一部分呢?不管是不是,这块碧琉璃显然没派上用场。
那么余下可怀疑的只有她座底下的沉香山子了,越王手底下的匠人也做得出此等鬼斧神工之物?到底是越王送来,还是沈先生借越王的名义送来的?
沉香山子她自幼见过不下几百件,这一件的用料不算登峰造极,珍奇之处不过是大到惊人。香木雕刻出的人俑与她一般身高,发丝纤纤缕缕,木雕的脸庞浮现出沉香木特有的斑纹,呈现饱满又柔软的质感。
盘山小径至山顶有一条盘旋而下的阶梯,山中果然是空的。雪信踏着雕凿在山腹内壁的台阶盘旋而下。本来久坐山亭,闻多了沉香气息已恍若无感,但一进山中拂面是浓香骤冷,气息浓重到似能用手指划出丝来,像树枝拖过水面散开的涟漪。
又是香又是冷又是重的气息环抱住她,无数看不见的气流在穿透她的身体,并不疼,她却在颤抖。借顶下漏下的一柱天光,雪信花了好久才摸索到越发冰冷的底下。最底下被天光照出一张床台,一摸又是激灵灵,冷得她牙齿打战,是一张黑色铁床。
这件东西若是送给苍海心的,是叫他用山房当洞房?若是借了名头转手送给她的,是叫她用香室做墓室?是知道她要死了,还是拿吓人的东西警告她勿要轻举妄动?
雪信忍着哆嗦在铁床上躺下来,瞬间冰寒透骨入髓。整个墓室所有厚得化不开的气流向她压来,刺穿她,又在她身体里乱蹿。她的身体分明是越来越冷,却好像一口烤烫的石锅被扔下去一把刚捕捞的活虾,活虾凶猛蹦跳挣扎还被灼成红色,化作了一大群蓝色蝴蝶扑扇翅膀飞起来。
雪信被蝴蝶托起来,或者她就是那群蝴蝶,迎着穹顶唯一的一个光点飞上去了。她飘出沉香山子,眼前豁然开朗。底下是一间间房子,其实这三天来她还没好好翻阅教坊使送来的名册,也不知道房子里都住着谁。
忽然起了玩闹的心思,她落下去,身姿如同枯叶坠地。她从窗户飘进去,站在一个乐工身后瞧着,乐工忽然脊背颤了一下,手底下漏了一个音,还好舞伎们训练有素,踏着原来的节拍把他的错误掩盖了过去。乐工偷偷回身望,与她面对面,却如什么也没发现。
雪信又穿过屋子正中的舞筵,穿过狂舞的伎人,她们规规矩矩地排练,谁也没有停下来与她打招呼。她穿过其他屋子,也是一样,甚至没有谁流露出一个看见她的眼神。明明是喧闹繁乱的人世啊,她却只看见丝弦震动,看见跺脚踏歌,听不见一点声音。
她无趣了,又飘到了高处,见教坊刚刚修好的石坊门前拥着一群群人,星星点点火光在白日里隐隐见见。她落下去,见到了崔露华,拧眉立目的,身后二十来个家仆,个个举着火把,其后还有二十多个家仆赶来了十多部马车。
教坊守门人又出来拦阻了。
崔露华张口呼喝,却只见嘴唇动听不见声音。家仆们从马车里拖出一个个布袋,集中堆放在石门下。守门人与崔家家仆扭打起来,吃了人少的亏,被按在地上。守门人个个面目狰狞声嘶力竭的样子,雪信听不见他们喊什么。几个火把扔到了布袋堆起的小山上,青的白的灰的黑的烟腾起,拧成一股冲天而上。
附近看热闹的又围上来了,张张脸上都是欢快的表情。看别人家的火烧,那是越旺越有看头。
崔露华又大喊了什么,雪信从她的口型里看懂了一个字,烧。崔露华摆手带人往门里闯。金吾卫到了,四个人用长戟抽打崔家家仆令他们蹲下,两个人截住了崔露华。
有个声音忽然在她身后说:“你还有闲心看热闹?崔小妹是要烧沉香山子。”
雪信回头,见是玄河:“你看得见我?你说的我也听得见?”她指着自己。
“还不快回去。”玄河说。
“崔露华这不是被抓起来了吗?不会有大碍,我再看会儿。”
玄河推了雪信一把,并没有沾到她,只是他袖子带起的风抽到了她。
她一睁眼,眼前一点白光,四面漆黑,安静如墓室的沉香山子腹中,她睡着了,发了一梦。 听香录(全五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