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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似是无情换有情

听香录(全五册) 绮白 14551 2021-04-27 11:47

  第六章

  似是无情换有情

  长南观外,白色曼陀罗花一朵朵打开了扭紧的花瓣。月下花田,像是一个挥不去的梦。

  在花田错综小径的入口,立着两个身影。一个是梳胡髻的小姑娘,一个是衣摆上绣了百猫图的年轻女子。上百只白色波斯猫在夜晚更似活过来了一般,宝石做的眼睛随着她的步子眼神瞥来瞥去。

  见到前方走过来的人,两人忙上前跪拜。

  来人是皇上。

  “是曲尘吧,你站在这里做什么?”皇上的眼光落在她身后花田上方的薄雾中,随便摆了摆手,让她们站起来。

  “是雪信叫我站在这里。”曲尘回答。

  花奴没有开口,她是头一回见到皇上,抬头盯了两眼已算是大胆。皇上没有问她,她便没有开口,只是诧异这皇上如何是个俊美青年,与白日里在立政殿上见到的皇后如何不般配。

  “原来是这样。”皇上点点头。他没有得到什么有用的回答,也不给出有用的指示。安城里的人总是如此。

  “我是坐雪信的车来宫中赴宴的,可是她把我支去了偏殿。后来她中途离席出宫,把我丢下了。我好不容易找到人搭了车出宫回家,她却打发她的婢女找到我,把我拉来长南观外头站着,我也不知道她要做什么。”曲尘见皇上不置可否,紧接着絮絮地加了一堆话。

  她也是有怨气的,这一日的遭遇与此前所盼相去甚远。平生第一次赴盛大的宫宴,却连立政殿的正殿也没进去,被带到偏殿,与一堆不甚要紧的陪客坐到一起,一整日别人只是打听她的衣服在哪家做的,好看,她们要照着去做一件。等到麟德殿前的事传到立政殿,宫宴草草散席,她去找雪信,才知道雪信先走了,居然也不知会她一声,令她团团转了几圈,才求到人带她出宫。

  “雪信……这一日也不好过。”皇上点点头。

  “她才这么一日不好过,你们都围着她,哄着她。我没有一日好过,却没有人在意。”曲尘把皇上的沉默寡言当做了她发泄愤懑的机会。

  “今日你的衣服,比她的漂亮。”

  “那是公主的衣服,让给曲娘子穿了,曲娘子还那么多话。”曲尘身后的花奴忽然多嘴了句。

  皇上并不是来听她们吐槽的,没有再管,绕开二人,走进花田小径。

  曲尘要跟上,花奴又拦住她:“公主让你站在这里,你就站在这里吧。”

  曲尘跺了跺脚。她的柔弱委屈对本该最吃这一套的人没有了杀伤力,对花奴就更使不上劲了。

  长南观的主人默立在观门前,苍海心蹲在花田旁揪泥中钻出的杂草。观中没有上灯火,只凭月光透进浅色窗纱。雪信倚着一口箱子坐着,身上还是白日里那件衣服,在月光下,只是看着有些脏,若不说,也不像是染了血的。

  皇上走进来,雪信起身让开,把箱子完完整整地显露出来。箱子的尺寸有一个人躺下那么宽,有一个人躺下那么长。箱盖也是抽匣结构的。

  苍海心从后头上来,抽开了箱盖。一名蓝衣少女躺在里头。头发披散,面孔如玉,双手交握安放在身前。

  这张面孔,皇上方才在花田入口处见过了,是曲尘的面孔。不对,应该说,曲尘的面孔,是这少女的面孔。

  以为不会再见了,或者再见时应该有隆重的铺垫,没料到相见那么容易,还未来得及夸耀重逢的珍贵,它就来了,轻易就褪了色。

  皇上凝立着,他的动作停止了,连呼吸也停止了。时光在他们身上都止住了二十年,他们的样子没有改变多少,只是凭空多出二十年的伤愁。好久,皇上才伸手去抚少女的脸庞。她还活着,胸口有轻微起伏,鼻息也温热。

  “你让曲尘站在花田外,是让我确认她是锦书?”皇上问雪信。

  “他能造出一个曲尘,就能造出别的曲尘来。曲尘站在那里,起码能确定,她不是曲尘。”雪信回答,“如此相见,算什么幸事?我宁可她不是师娘。”

  “那你说,她是吗?”

  “是。”雪信的声音颤抖了,“我试过了。我给她灌了酒。”许多个曲尘都容易造,一个化酒为泪的体质却是造不出来的,那是一条脆弱的血脉传承,当初锦书的叔父没有,她的堂妹没有,与她同族的曲尘也没有。

  “他把锦书送了过来。”皇上看着箱子里的人,喃喃着,“他不要她了,要拿她同我交换点什么了。”

  棋下到这里,再不存在什么阴谋了,只有阳谋。

  “你给她灌酒,却叫不醒她。”皇上肯定道。

  观中静得出奇,雪信格格咬牙的声音听得一清二楚,她松不开她的牙关说话。

  “若当场叫得醒,也不会送到长南观来。”苍海心在旁补充,“是白日里送到我家里去的。”

  皇上移开锦书叠在身前的手,拿起先前被手掌压着的一张字条。他展开纸页,上头密密麻麻,是一份名单。

  他问苍海心:“怎么换?”

  拿什么换什么,在场的谁都知道。

  苍海心说:“我不知道。”

  他是不适合知道全盘计划的,日后要上位的人,最好保持品格上的白璧无瑕,由他身旁的人操持谋划即可,他得到,是他天命所归。

  皇上又看向雪信。

  雪信的眼神是她知道。把交换物送到苍海心处,把交换条件通知雪信,这样他们两个人又牵扯到一起了。

  “你先出去。”皇上对苍海心说。

  苍海心走出长南观。片刻后,雪信也走了出来。

  苍海心好奇她对皇上说了什么,雪信却转头问玄河:“皇上能叫醒锦书吗?”

  “如果皇上能轻易叫醒,他留下锦书,不理会交换怎么办?”苍海心插言。

  “君子重诺,只要口头承诺了,无论什么交换代价,万金不辞。”玄河说,“可你背后那个人就不见得是君子了,他也不见得信任君子。”

  “那单子是做什么的?杀头名单?”苍海心还不死心,缠着雪信问。

  雪信望向身后疏疏朗朗的木格子窗,由底下半开的窗户,上半截是窗纱,载着白蒙蒙的月色,下半截能望进去,望见皇上把锦书从箱子里扶了起来,抱到窗下的榻上。他绞了一块手巾正给锦书擦脸擦手。

  雪信想,若是她到了这样的境地,会有人那么细心地照料她吗?

  有的,身边这个什么都不知道又什么都想知道的人,也会举止轻柔地给她擦脸擦手的吧?

  可在她感动以前,她一定会把置自己于此种境地的人恨到骨子里,恨到不知用什么法子复仇才解恨。同样的事在别人身上成了传奇,到了自己身上的感受却好不起来。温情带来的慰藉,远赶不上无法复仇而产生的痛苦。

  “一个坐腻了天下,一个看腻了佳人,都巴不得换一换。可谁在乎天下人心所向,谁在意锦书的意见呢?”雪信把眼光从窗户移开。

  她不要那样的温情。为了远离那样的痛苦。

  马车“咿咿呀呀”地回府去,四个飞翘檐角上的铃铛摘了,也没有婢女捧着香球照顾公主的排场,只求车夫把车驾得安静平稳,跟从的侍卫们都不许踏步发出重响。

  坐在车厢前方扬着鞭子的是河东侯。他是什么事都不放心的,尤其是今日出了那么大的事,想起前番雪信在大事上种种不顾性命的作为,交了当日统领禁卫值宿的班,就往公主府去了。

  一到府上,只看见一个满身是血的高承钧。他又往外头找,找到苍海心家中,又找到宫里来,马车堵着长南观花田的入口等。

  一行人出来,曲尘向雪信要说法,雪信不说话,只是向花奴打了手势,让她把人送回去。曲尘登上来时的那部小马车,眼神幽怨。她怨这一行人分明有什么重要的事情需要她来站一站,却不告诉她内情,只是站一站,召之即来,挥之即去,除了她自己,没有人觉得这不公平。

  他们是一群人,而她是另一群的。

  何止是曲尘幽怨呢,连河东侯也是怨的。越是重要的事,他的闺女越是不与他商量,问了也不开口。

  马车行到公主府,挪开车门,才看见雪信歪在席子上,把一条胳膊枕在脖子下,睡熟了。

  河东侯把车门移回去,一丝缝隙也不留下。他走到远离马车十步以外,琢磨起办法来:“这一天是够她累的,可这么睡不得落枕?是让梅娘取枕头、被褥和冰鉴过来,还是叫肩舆来抬进屋里?”他一个粗人,逢到他闺女的事上,逼不得已,心细如发,举棋不定。

  梅娘与所领的婢女就垂着手等侯爷下决定。

  苍海心站在马车旁,垂着头。放在过去,再简单不过,他可以把雪信抱进屋里,也可以把她从屋里抱到花园中,抱到家里任何一个地方,只要她愿意。

  可是如今,她不能被轻易冒犯了。

  从龟兹回到安城的一年多中,雪信时时处处自矜身份,谁靠她近一些她都皱眉头。伸向她的手,无论是冒犯的,还是相援的,她一律拒之门外。冒犯她的,她自然是不容;可那些想帮她的,也令她厌恶。所有的照料和援助,都会令她察觉到她的孱弱无能,亦会唤起她孤困无助的所有回忆。

  雪信变得乖戾又敏感,一切恶意与善意,都会令她受伤。

  最后是雪信自己给那两个小心到过分的人解了围,马车一停,她便渐渐醒过来。等了好半天没人搭理,她就自己悉悉索索爬起来,推开车门,踏着摆好的台阶走下来。

  车是停在雪信所居的西院院中的。她踩上地面,一副还没醒透的样子,胡乱张头认了认方向,脚步迟疑地穿过婢女与侍卫的行列走向院外,梦游一般走向东边那个院子。婢女与侍女在他们主人的眼色和手势下,远远跟上了。

  院门口是有高家扈从值守的,他们见到雪信走进来,面无表情,也不作声。可后面一行人也要跟进去,他们便无声无息地横下了竹子削成的长矛。

  雪信走进院子,屋中的狗叫了两声,再后面的吠叫便被捂起来了。

  秀奴抱着白儿站到了正屋门前。

  “高节度使还好吗?”雪信问她。

  “高节度使重新包扎了伤口,已经睡熟了。”秀奴答道。

  “他还好吗?”

  雪信说的与秀奴说的似乎接不上。

  “谁也要不了高节度使的命。”

  “高节度使真的睡了吗?”

  “若高节度使没有熟睡,公主问话,他在屋中是听得见的。”

  “那你把白儿放下,让我抱一抱。”

  秀奴迟疑片刻,才回答:“公主嗜香,还是不要抱白儿的好,免得白儿沾染了香料气味,令高节度使生厌。高节度使养着伤,公主也是少来探视得好,免得高节度使动了气,伤势拖延着不好。”

  秀奴本来也是自由、骄傲的,来到高承钧身边以后,就低着头,眉梢也放得比别人都低,难得她为了高承钧说出这样一番掷地有声的话来。

  两人默立对峙,雪信浅浅笑了出来,说:“好,那我不来了。”

  秀奴缩了缩肩膀,天亮后,她就要为她的这番话承担后果。但说出来的话收不回来了,她只能试着挽回:“公主怎么可能被我拦下,公主决意要进屋去,我怎么拦得下?”

  “你说得没错,我不来打扰了。”本来并不是非要进屋去探视的,只是被自己内心的焦灼催逼着过来,可是又难以面对高承钧。

  秀奴说的那一席话,卸掉了雪信的负担,中止了她的挣扎,她可以不进屋去了。院门口的高家扈从,院外的婢女侍卫皆可作证,她来过了。她今后不再来,是因为高节度使须静心养伤。

  第二日新乐公主又入宫去了,一整日都在长南观中。

  第三日、第四日又去。

  人皆言新乐公主是围追堵截皇上讨要狮子宴上高节度使受伤的说法,皇上被堵得没法,第二日就找了些官员来商议出个说法,第三日从乱糟糟的弹劾奏本里抽生死签似的抽了十几封丢下来。到第四日,那十几封奏本所弹劾的官员被请进大理寺,十几人分开审理,让他们反复讲述当日经过,讲到他们自己头脑混乱,开始怀疑自己的记忆。

  实际上,那日起哄的多数人都是酒后即兴发挥,记忆本来也是松垮的。令他们感到委屈的恐怕不是他们的起哄,而是那么多人起哄,却点名他们替人群负责。调查兴师动众,最终处理得却很轻,只是把那十几人撤的撤、贬的贬,从原来的位置捋下来而已。

  也许是雪信对没有死亡的处置结果不满意,依旧日日把时光消磨在长南观中,等着与皇上讨价还价,而安城中的人们已经开始淡忘狮子宴这件事了。

  到狮子宴后的第七日,雪信从宫中回府,又去了一回东院。那时夜晚到来天却还没黑,天色一半烧红一半染上墨蓝,扈从还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放她进去了。

  秀奴立在院中,手中的碗里拌着狗食。白儿紧贴着秀奴的小腿蹲着,见着雪信,晃了两下尾巴,照旧昂头盯着秀奴手中的食盆。

  雪信等着秀奴拦她,可是秀奴专注于手中的活儿,似乎不愿掺和。雪信走近了几步,才低声问:“高节度使还好吗?”

  “公主在意高节度使好不好,自己去看看不就知道了?”秀奴回答的声调尖扬,她看穿了雪信的逻辑,她可做不起这个恶人。

  雪信看向正屋:“好不好,只要个消息就够了,何必进去呢?”

  一个人影从昏暗的屋子深处浮出来,高承钧走到雪信面前,把手递给她。

  雪信盯着那只手,好像在踌躇那只手举得太高,吓住了她似的,还后退了两步。高承钧用那只手握住雪信的手,把她牵到屋中去了。

  秀奴捧着狗食盆贴到半开的窗扇边缘看。

  高承钧坐在床榻上,雪信坐在高承钧怀里。高承钧的鼻尖抵着雪信的脖根,雪信脸上尽是忍无可忍的神色,可渐渐,她把忍无可忍换成了漠然忍受,然后漠然的神色也柔软下来,把脸靠近了高承钧的心口。像只晒太阳的猫,一开始是左挑剔右挑剔的,警惕地拱起腰揣起小爪,晒上一会儿,太阳就把那猫晒化了,展开了四肢,晾出了肚皮。

  “你不是厌香吗?”雪信问了句。

  “你不在的时候。”高承钧顿了一下,说道。

  雪信腾出一只手,在高承钧身上按来按去,想从绷带的厚度估计出他这回受的伤有多重。她忽然从他怀中掏出一个小布袋,隔着布袋摸到了一堆被他的身体捂热了的碎瓷片。

  她将布袋贴近鼻尖闻了闻,叹息道:“我辛辛苦苦炼制的梦脂,你都丢掉了吗?”

  “你走后的一个月里,就用完了。”

  对高承钧而言,香有两种面孔。没有雪信时,香是阴谋,是背叛,是离散;有雪信在时,香才是香本身。

  他在静夜里焚烧梦脂,见到雪信的幻影,幻影一触即散,他不甘心,又焚上一枚,才一碰,雪信又消失,比彻底断绝了念想更折磨他。

  一定要牢牢抓住她,成了这一年多里他的执念。

  雪信也回过味来了。若他毫不珍惜,也不会连瓷瓶的碎片都捂在怀里。她似乎见到他被反复出现又一闪而过的幻影搅得心神不宁,摔碎了瓶子,却又一片一片拾起瓷片。

  她无话可说了。

  不管两人谁伤害谁更多,目前是她在欺负他。负疚是占上风的人才有的特权。

  她在那怀抱里挣了下,想要分开纠缠在一起的姿态,高承钧低头亲吻下来,不管那吻是落在她头发上、额头上还是嘴唇上,只要落到了实处,他就比上一刻更贪婪。

  装瓷片的小布袋被高承钧抽走了,扬手一抛,砸中支着窗扇的叉杆。叉杆掉落,窗扇合上,边缘还结结实实拍中了秀奴的额头。

  她什么都看不到,也不敢看了。

  秀奴坐在窗下,倚靠着墙,只听见高承钧用很轻很轻的声音问:“雪娘子身上的毒是解完了?”

  “我很不好。我看你倒是没事人了。”不知怎么的,雪信的回答突然生硬,一刀划开了房中的耳酣情热。

  接着是凌乱的脚步,雪信出屋了,气急败坏地望向秀奴。她并不是因为秀奴而气急败坏,在出屋前她已气急败坏了。这件事并不照着她的心意走,不由她掌控,她就气急败坏。

  雪信朝白儿走去,白儿把脸扎进装满鸡肉和羊心拌饭的食盆,边吞咽边对接近的雪信发出低哼。雪信是要抱走白儿的,她满心鼓鼓的气,等不及白儿把饭吃完,就用双手环抄住白儿的肚子。

  她忘了白儿已经不是她的狗了,狗对于陌生人都是护食的,白儿闷吼一声回头一口咬在雪信的手腕上。雪信尖叫松手,白儿落到地上,余怒未消,对雪信发出一串狂吼。旋即又被提起来了,它回头又是一口,咬在高承钧手腕的绷带上。高承钧扬手甩出,白儿发出破了音的尖吠,身形被抛上半空又落到地面,尖叫重重一顿,没声了。

  值守在院门口的高家扈从,还有公主府的侍卫全都一拥而入,他们全神戒备地围住躺在庭院地当中的小白狗,一股血水从狗嘴里涌出。

  这回白儿死了,真真切切。

  “可惜了,油光水滑的,本来多讨人喜欢。”雪信摇着头,捂着流血的手腕。

  白儿不是她的狗了,甚至还咬了她,它被高承钧摔死,她再也犯不着为一条狗动怒了。

  “公主的手腕须上药。”高承钧走到雪信身边看着她的手腕。

  “这点小事,就不麻烦你这边的人了。”雪信转身。她走到院外,听见院中又起了纷乱,一回头,见高承钧倒在地上。

  不等扈从把高承钧抬进屋去,秀奴从腰里拔出小刀划开高承钧手背上的绷带,一把绷带被她抓在手中扯了下去。高承钧整条手臂上都是道道可怕的爪痕,是与狮子搏斗留下的,当初皮翻肉绽,缝合后留下了巨蜈蚣样的疤痕,几天过去了依旧红得触目。

  秀奴割开高承钧手腕处的疤痕,向扈从要酒冲洗割口,又自怀里掏出个小皮囊来,打开,先从骨盒里挑出药膏涂抹在新割开的老伤上,扯下她自己一截绣了花的袖子重新包扎妥当,又从皮囊里倒出几粒丸药,撬开高承钧的牙关塞进去。

  而后,秀奴翻身瘫坐在地,冷汗透湿了衣衫,显然是已把该做的事做完了。

  “去找玄河子,说我很不好,要他来看看。”雪信看完了院子里发生的事,对守着肩舆的花奴说,又吩咐侍卫,“把狗尸带走。”

  高承钧醒过来,睁眼看见雪信曲着腿,坐在案后,一条胳膊肘支着桌案,几根手指弯曲地托着耳朵,百无聊赖,似睡非睡,另一只手中把玩着一个蜡封瓶子,手腕上也缠了雪白的绷带。

  她对面坐着玄河,借着她案头的灯火装模作样地翻书。榻前跪着一个秀奴,不仅是跪着,而是整个身体都伏在地上。

  玄河听见高承钧坐起来,放下书,回头:“长南观还要我照看,赶紧把这破事说完。”

  雪信的目光就从高承钧身上移到他床前。

  秀奴拿额头抵着地板磕头,听动静就觉得很疼。

  “狗食里掺了蛇毒。这种蛇毒只要嘴里不起脓疱,吃下去也没事。但蛇毒沾在狗牙上,咬破肉皮,只要一点点混进血里,人就不行了。若处置不当,当疯狗病那么治,三五天人就完了。那狗牙虽没有咬到高节度使的皮肉,但沾染蛇毒的口水浸透了绷带,绷带之下的老伤又正好崩裂,二话不说就中了毒。”玄河看来是真烦这破事,巴不得三句讲完。

  “西域当真是物产丰饶。我在龟兹时,葛逻禄就给我送来大偏头风蛇毒。我没法用它毒死个把人,一气之下,险险就把它喝了。如今又冒出来内服不死外用死的毒,真是让人叹为观止,叹为观止。”雪信有心无心地放下了手中的小瓷瓶,将它往前推了推,“看来不止安城人的心毒。高节度使一再受创,也不要只怨恨安城里的人啊。”

  秀奴停下以头触地,为自己辩解:“葛逻禄对高家是忠诚的,我从未想过害高节度使。”

  “也对,高节度使不大喜欢白儿,倒是我,老想着把白儿抱回去。”雪信点头。

  “他们……他们设计在宫宴上害了高节度使,却没有人偿命。”秀奴身体开始微微打战,半是因为仇恨半是因为恐惧。

  忠诚也敌不过愚蠢。因为秀奴的话太愚蠢,雪信和玄河都懒得搭腔。

  “你凭何把公主归入‘他们’? ”高承钧声音阴沉。

  秀奴没证据认定雪信就是“他们”,但因为她无法把一个个具体的“他们”揪出来,甚至无从打听“他们”到底是谁,于是迁怒于本应该保护高承钧的雪信,于是非此即彼。

  秀奴说:“高节度使到安城,她称病不见。高节度使受伤,她可曾掉过眼泪?她可曾守过高节度使一夜?她若不是‘他们’,她也巴不得高节度使被‘他们’害死,她好与那厨子再续前缘。当初老节度使娶莫邪,莫邪通敌背叛了老节度使,被砍下了头颅,如今她也背叛了高节度使……”下面的话,被高承钧喝断了。

  若说雪信是他心底的伤口,那高献之就是他心底里的烂疮了。秀奴是没有证据,但她有理由恨雪信,也有机会下手,恰好又找得到罪名。她也是恨透了、苦极了,垂死挣扎,在痛苦这件事上,起码高承钧要与她一起承受。

  雪信与玄河像看傻子一样看秀奴。如今安城里发生了更严重的事,这个小女子还是用满脑子风月情爱解释她理解不了的东西。她这点气力,搅得起几尺风浪?耍点小心机,还伤到了她最在意的人。

  “她交由你处置了。”高承钧看向雪信。

  “高节度使太客气了。高节度使的人犯了错,轮不到我处置。”雪信摇头。

  高承钧又看回秀奴:“不要让你一个人的愚蠢毁了葛逻禄一族的忠诚。你不用回龟兹去了,就埋在安城吧。”

  秀奴再一次向高承钧长跪,而后抓起案头那个小瓷瓶,用指甲刮破蜡封,拔塞饮尽。

  “大偏头风的毒液是甜的?”她疑惑道。

  雪信冲她诡笑:“我带给你的是蜜浆,不是毒药。当然不能让高节度使一个人的冲动,毁了葛逻禄一族的忠诚。”

  说完便不再理她,雪信与玄河起身出屋,高承钧也走了出去。

  公主的肩舆这一夜是停在东院中的。

  雪信信口吩咐花奴送玄河走,又问侍卫要了支竹杖:“还早,也不急,我可以走一走的。”那呼呼啦啦一行人,只好抬着空肩舆随在慢悠悠散步的公主身后。

  “雪娘子也被白儿咬伤了,她有没有事?”高承钧拦下玄河。他与雪信隔阂日深,雪信什么实话也不会对他说。

  “你倒下时她站着,你醒来时她坐着。她当然是没事的了。”玄河说得不痛不痒。

  “狗先咬伤了她,而后才咬的我,咬她咬出了血,咬我反而是隔着绷带咬的,她会没有事?”

  “高节度使是武人,气血流转得快些,毒发也快。公主久不动了,气血淤滞,毒未及发作,我就到了。”

  “在龟兹她给自己下的毒,也该解完了吧?”高承钧问起了另一件事。

  “解没解完,是由公主说了算,高节度使还是去问公主的好。”玄河忙不迭拱手作别。

  “玄河子,在龟兹,你们是不是骗了我?没有什么必须回到安城才能炮制的解药?”高承钧听出漏洞,堵着玄河索性豁开了问。

  “有还是没有,也是公主说了算,高节度使问公主去。”玄河被逼得蹿墙上房跑了。

  房中静谧,秀奴仍然跪着,她尝试让自己站起来,可是她做不到。犯了必死的罪过,那么死是死得其所,甚至死是殊荣,是救赎。而她得到宽恕,似乎没有人在意她的罪过,这让她比死更难捱。

  听见脚步声传来,秀奴抬头,是高承钧回来了。

  “你还跪着?”

  “高节度使不让起来,我只能跪着。”秀奴回答。

  “听话,不等于忠诚。你行了不忠诚的事,还试图用听话挽回信任。”高承钧高高在上地看着她,一语道破她的心思。

  “您可以不宽恕我,但乞求不要迁怒我的母亲和族人。”秀奴再次顿首。

  “你起来,随我出来。”

  秀奴站起来,随着高承钧走出屋子,走出院子,穿过垂花门,走进公主府花园。

  秀奴问:“这是公主的地方,为什么要来这里?”

  高承钧不说话,只是让她跟上。

  秀奴又问:“公主已经放过我了,高节度使还要献我的人头吗?”

  高承钧不屑回答,还是在前面走。

  “公主其实恨我恨得要死。高节度使也放弃我,那我是必死无疑的了。”秀奴依旧喃喃自语。

  高承钧只给她个背影,依旧走着。

  “我死了不要紧,只是我的母亲和我的哥哥……”秀奴先作哀兵之态,得不到回应,又暗暗施压,高承钧始终没有回头,似乎既不关心她,也不在乎她的族人是否会因她的死而背叛。

  她有一些些绝望了,上前拉高承钧的袖子,一捉捉了个空,双手穿过高承钧的影子。旋即那影子被她挥散,她看见雪信站在前方十步以外,而她面前是花奴,手持着一柄莲花行炉,莲叶与花茎是长长的把手,花房形状的炉身直抵着她的面门。

  “哎呀,被她醒过来了。”花奴还笑嘻嘻地说。

  “是我饶恕了你,你的性命合该归我。”雪信的声音听不出喜怒。

  “你们在做什么?”身后有人说话。

  秀奴回头,高承钧怒气冲冲地立在林间小径中央:“公主是要动私刑吗?”

  秀奴疾步飞奔,扑向高承钧,她的手臂又直直穿过高承钧的身影。她骤然停住,身畔站着的是道士玄河。

  “我猜,你此刻是盼望着高节度使出现为你撑腰的。”玄河抱歉似的冲她笑笑,“太好猜了。”

  秀奴大骇,正待换个方向跑,玄河伸出手在她眼前晃晃:“你跑不掉的,倒下吧。”另一只手已经在她脑后拍了一巴掌。

  秀奴便当真倒下了。

  由玄河出力,把秀奴搬上小舟,弄到了湖心水阁中。花奴走到门外坐下,望向湖对岸花园入门来的方向。她此举应该被称作望风吧。

  雪信将秀奴安放在自己的便榻上,让她双手交叠在心口,舒舒服服地睡着。

  玄河说:“秀奴最渴望的,你知道吧?”

  “那当然,太好猜了。”

  “那打开她梦境的引子,你知道吧?”

  雪信翻找妆匣,从最底下一个抽屉里找出一个琉璃小瓶,拔开木塞,滴了一滴清澈的液体在指尖,往秀奴的眉心一点,又往自己的眉心也点了一点,余下的全部抛洒在地。酸橙花的香气弥涌,成了一个看不见的香气的壳,暂时隔开了满室白色莲花的香气。

  玄河说:“你在她面前坐好。你微微闭起眼睛,要留一道线,似看得见,也要似看不见。你要从自己的眉心看出一扇门来,在她的眉心也看出一扇门来,你走出你眉心的门,从她的眉心走进去。”

  雪信要帮忙救锦书,只能从秀奴开始。从打开箱子见到锦书的第一刻起,雪信就确信锦书所中的术法,与她在龟兹施展的梦杀术是一类。

  沈先生只传授了她术法最简单的一层,催人入梦,把人困在梦中,却没教过她把人唤醒。她早就试了,她不知道锦书在做什么梦,也无法让锦书听见自己的声音。如同面对一把灌了铅水堵死了锁眼的锁,毫无办法。

  她只能把锦书交给皇上。

  可是这么多天了,皇上也唤不醒锦书。她开始疑心皇上的能为和皇上与锦书之间的情分。也许两人分开得久了,已经记不得当初为了对方所经历过的生生死死了,也许两人本来就没有外人以为的那般情深意笃,长南观、沧海楼、曼陀罗花田、酒仙壁画,都只是对于失去的自己的那一部分的缅怀。

  还不如她与锦书师娘,相对了十多年,兴许默契还比曾经的恋人深厚些呢。

  虽然皇上和玄河不以为然,但多一个人为锦书努力,也能令他们多生出一分希望来,他们是欢迎的。

  玄河教给雪信,把人唤醒,就要走进别人的梦中,说服别人放弃梦境里虚幻的美好,把人带出来。要走进别人的梦里,得先揣摩那个人的心思。

  有些人听见一句话,品尝一种味道,闻见一种香气,心就会变得比平时柔软,在他们心软时,在他们脆弱时、疲倦时,眉心的那道门便会格外脆弱,只要稍稍动一下手脚,那道门便豁然开了。那些意志坚强、执念强悍的人,还能在别人清醒时就能闯进去,看一下别人白日神游时在想些什么,甚至改变别人已经打定的主意、已有定论的回忆。

  既然要学,直接拿锦书上手是不行的,得由简入繁。

  正当雪信寻找练手的家伙,秀奴撞了上来。秀奴这般心思简单又有心结的人最好。

  简单不等同于单纯,只是容易被猜中心思,也容易被控制。心魔不重,便不容易吞噬掉外来入梦的人。

  在莲花香气消蚀掉酸橙花香气之前,雪信望见了对面白色的门。莲花是白色,酸橙花也是白色。莲花的香气是清淡里透着丝丝森冷,酸橙花的香气是清澈的苦意底子上泛出甜美。那扇门的门框上,纠缠着满满的酸橙花,她在想象中改换了自己的模样,披上高承钧的影子走了进去。

  眼前一黑,又亮堂起来,琵琶筚篥伴着铃鼓,灌了满耳。雪信发现自己坐在酒楼大堂的角落里,台上的少女正在做柘枝舞。

  那是秀奴最得意的一支舞吧。

  那时候,雪信的舞跳得最好,秀奴的舞也跳得最好。梦中的秀奴,远比前一刻梦外所见的那个飞扬灵动,两条蓬松的辫子随着舞步甩啊甩,一双灵活的眼睛有几分像她的母亲,似银盘里的黑玛瑙珠子,骨碌碌地滚动着,频频向她这边抛来眼神。

  一曲终了,秀奴下台去。才片刻工夫,她摘了缀满铃铛的尖帽,踩着红锦靴跑到雪信所在的角落。她脚步轻快,发出“噔噔噔”的声响,不免引起周遭人对她侧目。

  秀奴不以为意,她问雪信:“我今天舞得好不好?”在她眼中,雪信是高承钧的模样。

  “很好。”雪信由衷地赞美了她。

  “比起昨天来怎么样?”秀奴不满足,她索取起更多的赞美。

  “比起昨天好。”

  “比起雪娘子怎么样?”秀奴突然问。在最得意的梦境里,她依然被雪信的阴霾遮着。

  “你与雪娘子同台共舞过柘枝,故而你与她谁更好,你自己心中该有比较,别人的评断不重要。”

  雪信忽然不着急把她带出去了,她乐意在秀奴的梦境中与她聊聊天。 听香录(全五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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