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步步登云尘飞扬
第五章
步步登云尘飞扬
一个月内进霓羽楼不下十次,楼中布置曲尘早已成竹在胸,楼中有些什么样的衣服,她能丝毫不差地列出单子。梅娘之外,曲尘已是最熟悉霓羽楼的人了。
选定衣服的期限快到了,本来她踏入楼中的一刻还在焦虑,上到第三层阁楼时,察觉了格局的微妙变化。还是贴靠墙壁摆放的一圈衣柜,可衣柜与衣柜之间的空隙小了一些。她数了数,又数一遍,比前次来多了一只衣柜。从柜子木料的颜色和气味,很容易找到最新搬进来的那一只。
曲尘冲过去拉开门,眼前瞬间灿亮,她欢喜得魂灵要从天灵盖冒出来了。
定做衣服时,雪信就说了句“要最贵的”,就不管了。梅娘找来安城中专为贵夫人缝制成衣的裁缝铺,把这一句话转达给掌柜。
掌柜一拍巴掌:“还能怎么贵?我铺子里有一匹纯金线织成的料子。”连同工料单子一同递给玄河的,就有一幅掌柜亲笔的成衣设计稿。
黄金被捶打成蝉翼箔片,又切成一缕缕细丝。蚕丝被金丝缠绕成了金线,金线又被织成了金布,金布被裁剪缝制成金衣,垂地阔袖,迤逦一丈的后摆,后背至下摆缝缀各色宝石。
反正怎么费料怎么浮夸怎么来。
玄河接过画稿,皱眉对掌柜说:“怎么这么丑?”
掌柜说:“怎么能说丑呢?后背的宝石纹样是最时兴的波斯国纹样。公主是安西四镇节度使的夫人,衣饰带一点西域风情更符合身份。黄金与宝石都是大食来的,成色最最好,也配得上公主的身价。着此袍出游,必是万众瞩目。”
“西域风情,绝顶身价,就是披一条波斯挂毯出门?”玄河脸上浮起古怪的笑,大概是脑中已有了雪信披着一条挂毯出门的样子。
既然是他替皇上付了钱,他就做得了衣服的主。不出三日,他把他画的衣样子扔给了掌柜。
还是用金线,但也不是铺天盖地看到让人腻味的金色,用了胭脂海棠色的绢底,在衣袖和下摆绣出一幅百猫图来。金线与银线交替描摹出了小猫长长的绒毛,蓝宝石和绿宝石缝做了猫儿的眼睛。别家都是往衣服上绣花草禽鸟的多,但玄河的设计中挨挨挤挤摆了一袍的波斯猫,煞是别致有趣。搭配的簪环也不出奇,只有两只耳坠做成了钓竿上的黄金小鱼。
相比掌柜的设计,百猫衣用的黄金宝石少了,工费依然不菲,十个绣娘夜以继日轮换着赶工,才用发丝一般的金银线绣成了猫图。
亲眼看过百猫衣后,雪信也有那么会儿流露出迟疑,后悔答应曲尘答应得太爽快。但说出去的话往回收,承诺外借的衣服又舍不得了,这种事她又做不出来。本来做这件衣服即是对逼不得已去赴宴的恶意回应,一掷千金做好了衣服然后不穿或许更为恶意。
“新衣服借给曲尘姑娘,那公主穿什么去赴宴?”梅娘总是要拦着点雪信干蠢事的。
“我把我最好的衣服借给她,让她把最好的衣服借给我不就行了?”雪信想明白了,她抬手指着曲尘,“她身上这身就行。”
虽然是交换,曲尘最好的衣服,与雪信最好的衣服,能比吗?至少折算成银钱,曲尘怎么说也是以一换十。不过曲尘换得了虚荣,雪信要给皇上和高承钧难堪,大家还是各取所需,勉强说平等交换也不是不行。
在赴宴当日还有一轮不得不打的交道。高承钧带着他的人堵在府门外,候着雪信的马车出来:“同是去永安宫赴宴,我能不能坐公主的马车入宫?”
“高节度使入宫直往麟德殿,我入宫需去立政殿拜见皇后,两个人行不同路,坐不同席,恐怕不方便。”雪信坐在车里回答,连车帘子也没卷起来。
“仅仅是入宫后的一小段路有别,入宫前的长路,还是同路。”
“两人同车太挤,不方便。”
“公主出行车仗,不会只有一部马车吧?”
“是还有一部,给曲尘坐了。从公主府到永安宫的路,高节度使还是骑在马上慢慢走,让沿途每个人都把你的凛凛威风看个清楚,不好吗?”不是不明白高承钧坚持的底线。在府门里头怎么被她怠慢他都能忍,出了府他还是要维持个“夫妻一体”的面子,然而这点面子她也不想给。
“那我的队伍行在前面,为公主车仗开路。”高承钧只好退让。
帘子挡住了雪信的白眼,掩不住她轻慢的声音:“高节度使自便吧。”
高承钧以为与雪信达成了协议,默默上了马,领人先走了。雪信的车仗在后面跟了一程,经过街口时,拐上了另一条路,抵达下一个街口时,高承钧的队伍也拐了过来,已然是先到了。
高承钧催马到雪信车前:“公主为何走这条路?”
“你在前面走得太慢,挡着我行路,我不舒服。”雪信回答。
“那公主走在前面,高某在后护送。”高承钧见招拆招,。
其实两人都已料到了下面的事会怎么来。雪信的车仗走在前面,突然人急步马加鞭,在街口一拐,甩掉了高承钧的人马。但在下一个街口,高承钧又早等在那里了。
“公主这一回又怎么说?”
“你在后面走得太快,像是赶着我往前走,我不舒服。”
“那公主想怎么走?”高承钧还是不气不恼。
“安城里的路横平竖直四通八达,怎么走都走得到永安宫。我把朱雀大街让给你走,我从旁边的路上走即可。”
“不行。”这一次高承钧拒绝道。
雪信不再说话,在车里摇动铃铛,催动车仗再次启动。
她的车仗中有马车,有骑马的侍卫,也有步行跟随的婢女,脚程是得按照走得最慢的步行算的。高承钧的队伍全是骑行,无论雪信走哪条路,高承钧都能从她旁边的一条路抄过去在前面的街口等着她。
雪信固执地遇见高承钧就拐一个街口。从公主府到永安宫原本有一条最省脚程的路,她却在安城里绕了个大圈子,凭白多费了五倍路程才走到宫门。
“那不是新乐公主的车仗吗?那不是高节度使的人吗?怎么不一起走啊?”沿途随便一个见到这场古怪的追和堵的安城人都会这么问。
“新乐公主与高节度使闹着玩呢,打赌比谁先到宫门。”高承钧安排好的军士就这么跟人解释。
“那哪儿比得过呐。”
“是啊,那哪儿比得过啊。高节度使让着公主,公主又敬着高节度使,这不就兜开圈子了嘛。”
一通歪扯还有不少人信的,凑趣回应:“公主与高节度使躞蹀情深,真乃恩爱楷模。”
幸亏车过之后军士们才出来做的解说,否则被雪信听见,一时想不开,又要惹出不少事端。
绕了半天的路,两位狮子宴的主宾难免双双迟到。立政殿中陪客都齐了,那些要紧不要紧的客人用帕子按着脑门强压着哈欠,等安西四镇节度使夫人走进来。
先进来的一个年轻女子穿着海棠色绢衣,衣裳袖口与下摆处绣着密密麻麻的波斯猫,行路间衣袂款摆,金丝银丝绣的猫似动了起来,一百双各色宝石眼睛一会儿看这边,一会儿又朝那边的人望来。坐在殿口的许多人跃跃欲试,摆好了用眼色打招呼的架势,但回头试探地看着皇后面无波澜,她们尴尬地又调整了表情。
殿门口的内侍迎上来,也是愣了一愣。无论是宫外还是宫内,安城里的人都是讲身份讲秩序的,位卑者与位高者之间隔着天堑鸿沟,面对面也必须找个身份合适的人才能交流。
这女子望衣衫看着就是个贵人,只能寻找她身边带来婢女询问,才好高声通报出她的身份。但这女子就那么一个人欢欢快快、冒冒失失地走上了台阶。
无法确认身份,就不能放来人入殿,内侍只能干笑着拦住了她。曲尘左边绕,他往左边挪,曲尘往右边让,他又到右边堵着她。两人干笑着互相对望。
曲尘毕竟在秦王世子府里住了几年,又随李昭仪进过宫,并不是丝毫规矩不懂。方才只不过穿上了梦寐以求的新衣服,又将踏足她从未到过的地方,她的身价眼看着又上一层,一时欢喜狠了,忘乎所以起来。这会儿被内侍拦了一拦,才清醒了,敛容回望台阶下。
台阶下还有个身量未足的小丫头提着裙子追。那个看来就是猫衣女子的婢女了。
内侍等着小丫头气喘吁吁地跑到殿门前,伸出了手,等她递请柬:“敢问你家主人是——”他拖长了音调。
“我家主人——”可怜那个叫紫笋的小姑娘,双手在裙子褶皱里摸摸索索,不知对方到底在问她讨要什么,更不知道替她的主人报出什么身份来合适。
“这位总管不认识我?”曲尘仰起她的脸,试图唤起内侍或者殿里什么人的注意。
她好歹是曾经随李昭仪来过后宫的,那么多人怎么能一个不记得她的人都没有呢?可她也知道,后宫人事流动频繁,可能站在这个门口的今天还是认识你的,明天的就不认识了。更何况,若是必要,不认识也是认识的,若没必要认识的也可以不认识。只凭随在后宫一个嫔妃身后低头走过几次,凭什么叫人家对她有印象。
曲尘说这话,也不过是想拖延拖延,等雪信走上来。
果然内侍略微想了想,估计是没从回忆里把曲尘这张脸找出来,但来不及再给曲尘难堪,他的脸又转向台阶下了。
一名梳着胡髻的小婢女抱着锦盒在前引路,身后还随着八名侍女。那蓝衣衫的女子走得很慢很慢,走上几步还要停一停,走上台阶后,身前的小婢女回身想要搀扶,她摆摆手,拒绝了。
她也不管一大队人马在台阶缓缓行进太惹人注目,也不在乎殿门口的内侍与侍女等长了脖子,恨不能把那些人提溜上来,那蓝衫女子自顾自走上三五级台阶就歇一歇。
内侍和侍女也都忘了曲尘与紫笋,勾着脑袋望着那队人马,似乎默默地为她们使劲。终于蓝衫女子走上最后一级台阶,内侍总管也迎到了最后一级台阶上。
“新乐公主到。”花奴连请柬带锦盒塞给内侍。
内侍脸上有点懊悔,他想的是,早知道这是新乐公主,他应该到台阶底下去迎接的,这下不知有没有得罪公主。
曲尘也从殿门口跑到了雪信身旁,想要挽起雪信的胳膊。
雪信轻轻往旁闪了闪,对内侍说:“这位是我结拜的妹妹,是随我一起来的。麻烦总管为她安排个席位。”
内侍总管躬腰点头,叫过另一名小内侍,让他为曲尘引路。
一阵香风袭进殿内,新乐公主走进来时,殿内的诸位嫔妃、公主、命妇又一次侧目。
为体体面面地坐在宴会上,不被别人比下去,大家都特为此次宴会定制了新衣和首饰,金光闪闪姹紫嫣红,簪在头上的饰品一个比一个沉重,罗衫绣裙也硬硬地浆起来,好让穿着它们的人占据更大的位置,让人大老远一眼看见。非得打扮成一尊尊走动的花点,否则不能表示严肃隆重。她们每个人所用的香品叠加在一起,成了一种不知所云的混乱的香气。也许那就是混乱的香气。
走进来的新乐公主却是小小的一个人,没有戴假髻,只是勉强把头发挽起来,别了几支玳瑁金簪。那件绀碧色的衣服比家常款式隆重些,但还是太随便了,裙摆只是堪堪垂到地面上,走在大殿中人是那么渺小。风吹过来,绫罗贴着肌肤飘抖,她整个人都是柔软的流动的。
但众人看清了,她每走出一步路,她身后的红绒毯上便留下一朵清晰的白色梅花印记,再踏出一步,又是一朵。轻风在殿内徘徊,牵起她衣袖的时候,也悄悄伸出手,拂散了那一行梅花。那只是一缕只够托起羽毛的小风。
在鞋底安装隔层,嵌上雕花板,装入香粉,这种伎俩前朝已经有了。那时候鞋底时兴的花样是一朵祥云,故而又称“步云履”,但因为犯了圣讳,到今朝就没人再穿。再有人拿出来修改鞋底式样,却也因为香料耗用过大,干脆就不装香料粉芯,只把它当做寻常雕花空底的木屐穿。
众人出神的缘故,大概是从雪信走入大殿的那一刻起,从她鞋底升起的香气在大殿里扩散,人们再也闻不见自己或者邻座身上香囊或者头油的气味了。那小小的一个新乐公主,她的香气却充盈了整个大殿,压住了所有人的香气。
雪信走到皇后面前行礼,皇后也客气几句,把她让到最靠近自己的主宾席位落座。
要说雪信与皇后,是有怨仇的。当初雪信入宫探寻身世,哄着蒙在鼓里的小太子给她铺路,被皇后当成狐媚惑主,一顿板子差点没打死她。那时候种下的怨仇是要命的怨仇,等到雪信摇身一变成了河东侯的女儿,成了郡主又成了公主,过去的身份也就讳莫如深了,更不能执着如今的身份拿着过去的怨仇找皇后算账。
在后宫活得久的也都是磨炼出了炉火纯青的演技的,皇后也作出把雪信完完全全当做了宝贝疙瘩的样子来。皇上的表侄女嘛,都是亲戚,一家人,又是封疆大吏的妻子,没有道理不热络一些的。
与皇后寒暄时,雪信掩着鼻子打了个喷嚏。皇后立刻倍加关怀,要内侍将殿内冷气森然的铜冰鉴撤走三分之一,又要宫女取自己的新衣来给雪信披上。雪信摆摆手说不用,回头对花奴使使眼色,花奴就抱来一条白狐狸毛氅。
雪信裹了毛皮对皇后说:“病太久了,事事惫懒,严妆打扮也觉得累,只能穿着家常衣服来赴宴了。万望皇后不要计较我这失体的样子才好。”这话要是落在纸面也是客客气气的,被雪信说出来却是一股“我拆你台,有本事你动火呀”的意味。
皇后端得好涵养,让宫女把取过来的新衣服放在雪信座旁:“万一一会儿酒落肚,身上暖了,穿不住毛皮了,还能换轻衣。”
满座溢彩流光,多数人怕穿错衣服,也就选了最不会错的茜草色。到殿内一碰头,深深浅浅,配了黄金与宝石的,全是那种带着轻微讨好味道的红,附和着宴会主人想要的欢喜。
雪信穿着那件蓝中带着青的轻软衣衫,把白狐氅搭在肩上,看起来格外清冷,还没开席她就显出疲惫,酝酿着捱到上第几道菜时告辞。
“内教坊为今天这日子特意排演了龟兹新曲,可是让新乐公主想起了西域?”坐在雪信对面的李昭仪看雪信与皇后不对付,趁机要和雪信重新攀一攀交情。
可她什么都不知道。她不知道雪信正在忍受的,除了这虚伪的人情,就是这无休无止没心没肺地欢快着的龟兹乐了。她不知道雪信用裙带绕住一只手,克制着自己不把筷子扔向坐部伎的位置。
“我回安城一年余了,记得的只有安城。”雪信那声东击西的回答,又让李昭仪的笑容凝了一下。
场面上的往来应答都是有既定套路的,大家明知是废话,也要按照套路把废话过一遍两遍心里才踏实。可雪信就是不愿老老实实陪着她们说废话。
“公主卧病在府一年,可能还不知道,如今安城里风行的也是龟兹乐。”坐在雪信下首的崔昭仪说。
崔昭仪与雪信的交情还算好些,况且崔昭仪这句打圆场的话,不算在套路内。
雪信回过头看着崔昭仪道:“这二三十年间,教坊排演龟兹乐的曲目最多,民间也以龟兹伎乐最受欢迎。”同是西域曲子,西凉乐是那么凄惶苍凉,而龟兹乐又不问情由的热情。这不问情由的热情是多么好,强行抹去人脸上的生硬,所有的欢宴都需要这种不问情由的热情。
“那是,安城与龟兹是有世代情谊的。皇上与老节度使是群臣亦是密友,如今的高节度使更是皇上的侄女婿。”李昭仪接话道。
雪信闭了闭眼睛,又睁开。龟兹城里的事,当真是瞒得滴水不漏吗?到底是安城里的人都不知道,或者只是这个李昭仪一个人愚蠢。
宫女鱼贯而入,每个人手中捧着一朵半开的青紫色小莲花,依次走到宾客身旁,从花心中拈出一枚黄金小酒樽。
“这回光禄寺着实翻出了新花样。”皇后说,“这用花蕊窨酒的做法,叫做……”其实她已经想不起来了,话到后半截就停下,望向宫女。
“解语杯。”雪信补充道。她把金樽握在手心里,像握着另一个人的手,好像这个人能给她忍受煎熬的勇气。
又一道菜上来,是粉红莲花与豆腐一锅炖了,名作“雪霞羹”。又有用水晶饭、龙睛粉、蔗浆、牛乳和龙脑末调制又入井冰镇过的“清风饭”。樱桃毕罗和槐叶淘也上来了。其他宾客脸色有些不好时,荤菜也上来了,是丁香汤腌制的鹅肉片。
端到雪信面前的托盘俱是在盘边缠了一圈红绳,垂下了红色的璎珞。盘中肉菜看上去与别人的没什么不同,却是荤菜素做,用老豆腐、嫩豆腐、豆干和豆腐衣替换了鸡鸭羊鱼。雪信每样都尝了些,都是些再熟悉不过的口味,吃得她绷紧的嘴角也放松下来。
她也不着急走了,若提前离席,后面的菜色岂不是吃不到了?
席间还有另一名公主好奇雪信鞋底的香粉,向她打听配方:“是不是龙涎香?”其实这位公主并不知道龙涎香是什么气味,安城里也没有多少人闻过龙涎香的气味,她们只是习惯把最昂贵的香料称作龙涎香。
终于有人提到雪信不讨厌的事,雪信才问一答十地告诉对方:“是大食商人带来的阿末香,也就是你们口中的龙涎香。不过阿末香本身是不香的,单闻还有股腥气,但它能使花香隽永,驻香长久。另外甲香本身也不香,调香却可令香气明亮清晰。香方是寻常香方,过去信手调配的。只不过,前一阵子遇到了品质上乘的阿末香和甲香,加了些在旧香方里,凑合着使了。”
那公主又问到底阿末香是什么。这个问题倒引发了殿上诸人的兴趣,有人说是海边岩石上的露水流入海中凝结而成,又有人说这是蛟龙的口水,也有人说是海兽的粪便。这个话题如此安全,人人可以发表意见,说错了也不打紧。
恰在此时,另一名雪信的亲随侍女走到花奴边上咬了咬耳朵。
花奴俯身对雪信说了一句。
雪信又暗暗咬住了下唇,看向皇后:“固疾发作,还请皇后恕我逃席。”言毕她起身跑向殿外,白狐氅被她甩在殿当中,她哪有丁点儿发病的样子,倒像是发癫。
花奴告诉雪信的消息是:“高节度使被皇上关进了狮笼。”
消息口耳传递,顺风传播,从一端走到另一端的过程里,多少是会被加工变形的。加上讲述者的慌张,这个消息扭曲得就厉害了些。
光禄寺那些小官员们穿梭于御厨房、麟德殿与立政殿之间,见面点头交换几句对宴会的点评。以前顶多是某道菜颇受欢迎、某个大臣吃相难看,这回最初被讲出来的消息是:“高节度使喝醉了,走进狮笼了。”
高承钧是饮了些酒,那也是在席间监酒官的注视下一板一眼地喝的。如此郑重其事的宫宴,也不会有两两纠缠私底下划拳拼酒的事。人人都饮了不少,脸红耳热,言语上也不免大胆起来,秩序稍有混乱。
一个三丈三见方的铁笼底下转了滚轮,被武士们推到殿前空场上。群官离开自己的座位拥上来看笼中趴伏的狮子,有人趁机痛哭涕零,高声称颂圣上的文治武功,连威风凛凛的狮子到了御前也不敢站起来。
唱反调的人说,不不不,虽伏卧着,却没有臣服,你看狮子的眼神依旧凶恶,圣上要重重施加天威,让狮子从姿态到内心都顺从。
前番那些人又抬杠说,狮子已经不敢逞凶,还要如何调理。
后面那些人摸着脑袋想了想,献计道不如就像驯养看门犬那样,给狮子戴个脖圈,挂个一动就响的铃铛。
说着说着,那些人居然让从人把脖圈捧上来了。宽宽的牛皮圈子,铆了黄金花钉,核桃大的铜铃上了一层鎏金,通身蔓延卷草,斯文华美。
前面那些人说,好啊,那你们就进笼子,把脖圈给狮子戴上吧。
后面那些人反驳道,那不行,我们可是文官,我们手无缚鸡之力,再说狮子和我们又不熟,必须找个与狮子熟的人去戴。
前面那些人又建议,全场与狮子最熟的不是高节度使吗?狮子是他献上的,他去戴也是最合适的。
从那个铃铛脖圈被捧出来,那些没有跟着起哄的事外人也都嗅出些预谋的味道了。但是起哄就是借众之胆势如破竹,谁也拦挡不住。皇上命监酒官维持秩序,可谁也不把监酒官当回事了。
皇上说:“诸位爱卿玩笑莫要开大了。”
群臣们嘻嘻哈哈,都把皇上的话当做是对旁人的约束,他们继续把脖圈送到高承钧面前。他们拥堵在高承钧的食案旁,笑嘻嘻地你推他一下,我拍他一把。都是些可以做高承钧父亲或者爷爷辈分的人,那么亲昵地对他,他也发作不出来。众目睽睽之下,他如何能安然吃喝?
高承钧便抓住黑色脖圈站起来,众人为他分开一条路,那条路笔直伸向狮笼,狮笼上的锁头也不知在何时就被钥匙打开了,虚虚地挂在上面。
高承钧摘掉锁头扔在一旁,他隔着笼子与狮子对视片刻,然后打开笼门钻了进去。
狮子很给面子,没有动。
高承钧走到狮子面前,狮子还是没有动。
高承钧伸手把脖圈围在狮子头颈间,收紧了环扣。他的手稳稳当当,小心谨慎,不让铃铛发出太响的动静惊到狮子。
狮子就如一只晒太阳的大猫,满不在乎。围在笼旁的群臣爆发出如雷的喝彩。狮子睁圆眼睛张头看看他们,并没有发作。
高承钧起身离开。若是在平时,他一定会警觉地躬身后退,保持随时准备迎接攻击的姿态。可今日也不知是喝大了还是完成了一件顶危险的事后骤然卸去重压,他提前松弛了下来,居然是转身走向笼门的。
在他背向狮子,走出五步后,狮子松软的前爪撑住笼底,支起了身体,然后是后爪。狮子虽然戴上了铃铛,但那铃铛不知是坏了还是怎么的,它站起来时依旧没发出声响。
高承钧察觉身后有恶风呼过来,就地蹲下打滚,躲过了最危险的一扑。在不算狭小的笼子里,一人一兽缠斗起来。
笼外瞬时轰然骚乱,有人抓着笼子为高承钧鼓劲,有人预想到会出现血腥场景,正奋力挤出人群。
皇上在殿外的空场上,但全场已经混乱,没有人为他让路,群臣自认为此刻他们应该用身体挡在皇上与笼子之间,保证皇上的安全。
皇上下令打开笼门。又是一阵乱,有人扑上来劝谏说要圣上安危至上,不可冒险。还有人喊着,打不开,笼门被锁了。
皇上踢走了几个抓住他衣袍的诤臣,亲卫帮他驱散如羊群般堵在笼门前的大臣们,他接近笼子,下令开锁。众人面面相觑,不知钥匙在谁手里。皇上从亲卫手中抢过长剑砍向那把锁,剑刃立断,铸铁打造的大锁只添了一道深痕。
河东侯挤到皇上面前,说不上是什么气色,他把手中的一杆长枪塞进笼子空隙,对着笼子里的高承钧喊:“你先撑一撑,我们马上把你弄出去。”随后他抢过身边亲卫的长剑,又斩向锁头,断了十几把剑,锁上只多了道道刻痕。
直到此刻,雪信终于赶到了。殿前空场上飞扬而起的除了野兽的怒吼声、散乱的铜铃声、血的味道,还有她鞋底磕散的龙涎香。她身体前倾奔跑,发簪跑掉了,头发跑散了,印在地上的梅花没有一朵是完整无缺的。
是她最先找到高承钧的扈从,从他手中拿过高承钧的佩剑,送到河东侯手里。
透山剑无坚不摧,一剑就削断了锁杠。
笼门之内,高承钧与狮子都已躺在血泊之中了。高承钧一枪捅穿狮子的肚子,把狮子的肠子搅了出来。他自己也成了个血人,被抬出来时,坐在地上的雪信爬了两步,拉住担架去看他,气息还是有的。
高承钧也感觉到了雪信在他身旁,用涂满血的手扣住了她的手。雪信从立政殿跑过来,全凭一时急虑,到后面半跑半爬,好不容易到笼子前了,她双腿一软,倒地就站不起来了。她拉着高承钧,高承钧拉着她。她走不了,担架也抬不动了。
皇上过来检查了高承钧的伤势,安慰雪信:“他身上大半是狮子的血,看着是可怕,但都只是皮外伤,只是醉酒外加脱力罢了。”
雪信望向河东侯和皇上,凭她的脾气,早该顶他们两句了。可是她张口只是喘气,话也说不上来,那许多的话,也只能憋在眼睛里。本是当日宴会上风光无匹的两个人,一个血洒地,一个尘满身,都跌落到了比狼狈更狼狈的境地。
旁人分不开雪信与高承钧,又抬来一架肩舆,要把她搬上去。
雪信对高承钧说:“你不松开我的话,他们也没法救你。”即便她这么说了,那只手还是不松开,后来还是河东侯上来硬生生把高承钧的手掰开的。
二人被抬进偏殿,召来御医处理高承钧的伤势,雪信又被告知了一遍“并无大碍”。他们清洗了高承钧的伤口,给他止血缝针上药包扎。雪信坐在屏风外,还未歇过乏来,头脑里已在势如奔马地琢磨这件事。
玄河走进来,向雪信行了个礼:“宴会还是要继续下去,皇上也要查清事件原委。皇上命我来协助御医诊断高节度使的伤情,顺带安抚公主。”
雪信望着玄河:“谁把他关进笼子的?皇上是让你来告诉我,不是他下令的?那若是他默许的,能不能查出来呢?”
“想闹,这会儿也不能闹。”玄河是在提醒雪信。
“若不是皇上,是河东侯怎么办?若我也不愿我父亲被揪出来承担责任,又要揪谁出来顶事?”雪信讲得仓皇,在玄河走进来前,她已把这件事的各种可能都假设过了。
“公主,事情没有你想的那么坏。若皇上会随便下令暗杀了高节度使,也不需要忍耐十几年后终于促成高家父子的权力更迭。河东侯看高节度使不顺眼,只会踢一脚骂上两声赶走,他对公主狠不了心,对公主护着的人也下不了狠手。再者河东侯在千钧一发之际也是为难的。皇上正站在笼子前,开笼子是置圣上性命于不顾,不开笼子公主事后定然不会放过他。河东侯是选择了公主。那么到底谁希望高节度使死在笼子里?必然是乱臣贼子,西域乱起来才好,西域动乱的祸端出自安城才好。”
玄河所讲,雪信也是想到的。在皇上和河东侯之外,还有乱臣贼子,那么她的憎恨怪罪就落不到她所敬所爱的人身上。玄河所讲恰是她所希望,她长长吐了口气:“皇上和河东侯还指望着乱臣与贼子斗个两败俱伤,没想到他们自己先进了鹬蚌相争的局。”
“公主能这么想,圣上定然欣慰。”
“我不去添乱,他自是欣慰。高节度使铁定是去不了麟德殿吃完残席谢恩的了,我也没心思与皇后一干人闲聊。接下来皇上要如何安置高承钧与我?”
“公主与高节度使可先回府休养。”
玄河做了一番铺垫,为的就是顺顺当当说出这句话来。
半昏半睡的高承钧被塞入马车。来时无论如何缠磨也搭不上的公主车仗,回去时终于坐上了。为免他的头在颠簸中撞到板壁,雪信把他抱在怀里,让他的头枕着自己的胳膊。
坐在马车里颤颤摇摇,从挂在窗口的竹帘瞥见出宫过门禁一路的光景,雪信就想起,那一年也是流了许多的血,高承钧受了重伤,月大人被狗咬死后又烧得尸骨无存。还有一年,高承钧被他的父亲拦在龟兹的家外,不能回家过上元节,在小酒肆里用劣酒灌了个烂醉,在她怀里也是这般沉重。
这些都是哪一年的事了?她竟记不得了。
这些事都还是新的,发生也没多久,可是每一触及她就闭上眼睛,把它们丢进记忆更深的角落,头也不回,不去看它们。事件里那些不重要的信息被消磨得黯淡了,可因此伤人的棱角更锋利了。那些棱角冷不防就在她出神的时候跑出来刺她一下,刺得她情愿毁灭她整个人,以毁灭这些痛苦。
高承钧的手摸索到了雪信的手,又是紧紧攥住,攥得她手掌上的指骨扭挤成一团,还是有些疼的。雪信使劲挣了两下,挣脱不开。她生出恐惧来,一种被禁锢在一地无法摆脱的恐惧。此时此刻,她不是应该怀抱着她受伤的丈夫,理所当然地享受他的依赖,独自吞咽悲怒吗?她不是应该把他当做庇护自己的壳吗,有人损坏了她的壳,她心疼,她得把他修好,令他得以继续为她提供安全。
可她全然不这样想,她只想对他说:“你松开我。”
雪信拔下发簪在那只攥痛了她的手上刺下,那手松开了。反正高承钧身上的皮外伤难以计数,多那么一个涌血不止的小伤口,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吧。
扈从们把高承钧抬入公主府的东院。雪信在他身旁守了一会儿,看见从他脚上扒下的靴子一只站着,一只横着,忍不住过去给他摆放整齐。
窗棂上发出拍击的声响,雪信绕到门外,看见一只雀鹰正往窗上扑,钩喙啄着窗棂。它察觉雪信接近,掉头飞到她肩上。小小的脚爪在柔软的衣料上挪了两步,找到舒服站立的位置。那鸟儿被驯得很好,并没有钩坏她的衣服。
雪信呆立,她几乎想把那鸟儿轰走,她已经离开华城了,她已经是公主了,她不愿再接收来自华城的消息。可是这只鸟儿的出现,多半是在告诉她,高承钧受伤的事与华城有关。她如果轰走鸟儿闭门不出,那她只能惶惶不可终日地等着,等着下一件事发生,至于事情落到谁头上,坏到什么程度,她都无能为力。
许久,她才把雀鹰脚爪上绑着的小竹管解下来,展开管中卷起的丝笺,读完。她走回屋中,燃起一只小香蜡,凑近烛火引燃了信笺。信笺轻软薄透,燃着后团起来只有一点点,灰烬几乎不可见,只有一些微薄的烧头发指甲的气味。
又有拍窗的声音。雪信走到院中,这回是苍海心。他急匆匆赶来,全身是汗,手中还握着马鞭:“我是不是来得不是时候?”他望向雪信。
雪信还没换衣服,衣服上蹭着高承钧身上的血已经干了,血色也越发地深,斑斑驳驳。
雪信不说话,只是看着苍海心,比往日多出了戒备。
河东侯是对的,不管苍海心本人再如何随性,他的利益与华城的利益是一体的。虽然他不一定愿意由别人来主张他的利益,他的利益也不一定等同于他的盼求,但他仍是被握在沈先生手里。
“有一件东西,你得随我去看一下。”苍海心说。他几乎不指望一句话就能说服雪信。
“比高承钧重要吗?”雪信声音凉凉。
苍海心把马鞭换了个手,抓了抓头发:“应该,不会比他不重要。”
高承钧醒来时,小香烛还燃着,他看清自己紧握的手的主人,厌烦地甩开她。
“雪信在哪里?”他不能相信,雪信居然没有在他身边。
“公主……有事随那个姓苍的厨子出去了。”秀奴低头轻声回答,细弱却不怀好意地回答。
高承钧挣扎起来,用缠着厚厚绷带的手压灭了烛上的火焰:“为什么还有香的气味?”
“公主吩咐过,让我用婆律膏调汤为高节度使擦脸醒酒。”
高承钧端起床头小几上的一碗饮水,泼在脸上,用袖子抹干:“不对,除了婆律膏,除了香蜡烛,还有别的。”他的声音里满是焦灼。
“没有了,是高节度使太紧张了。”
“身上,我满身都是。”高承钧扭头细嗅肩头的绷带。
御医为他上的金疮药中有蛮龙舌血,那是一种产自西域的树脂。中原人将它入药治金刃伤和坠马伤,西域人将之作为香药用。蛮龙舌血的香气令高承钧咬紧了牙关,他扯碎层层绷带,伤口崩裂,流血不止。 听香录(全五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