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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莲步纤纤踏青圆

听香录(全五册) 绮白 13596 2021-04-27 11:47

  第十三章

  莲步纤纤踏青圆

  而苍海心趁着酒兴带人回家,把猴子叫了出来。猴子黄黄瘦瘦的,穿上肥大的襦裙,胸口的裙头老往腰上滑,她总得背过身去提一提,但是她连说了几个市井笑话,把大家逗得喷酒。

  苍海心这群朋友终于把他新买的三个小妾都过了眼,评头论足,认为莺子美色第一,买得最值;猴子诙谐有趣,也算是个古怪的藏品;兔子这样的最使人扫兴,多数人认为买亏了,还有人认为改造和驯服也是乐趣所在,扳好了就不算亏。

  苍海心让他们把他家当做自己家,还真有人信了。量浅的人开始把手伸进嘴巴里,称舌头找不到了,也有人站起来走几步,忘记自己要去干什么,被人一推一绊跌在一旁冰块雕成的山子上,贪图凉快便搂着不放。

  他们且在堂上胡天胡地,小桃和小碧又在园子外扯起喉咙喊开了:“雪娘子!雪娘子!”

  雪信睡眼惺忪地出来,一脸起床气,到底谁伺候谁,怎么她们一叫唤,她就得颠颠地出来应呢?当然,她是明白小桃小碧必然是带着重要的小道消息来的。

  小桃小碧合力抬着一个木匣子,将兔子和猴子的事儿说了,奉承着雪信即便高卧闺中,掐指一算就知道苍海心哪跟筋搭错了。她们兴高采烈的,因为她们这方阵营有了雪信,可保立于不败之地了。

  “那兔子的脖子太脆,戴不住金牡丹,所以掉湖里了。公子又把牡丹捞上来,说这东西碍事,就摆在听香阁吧,让雪娘子化去了做香丸也行。你说奇不奇?金子没有气味,怎么也能成香药了?”她们打开匣子让雪信看,胡地来的匠人在金银器的技艺上远非中原匠人能匹敌,繁复的花瓣密密层层,要数清共有几瓣是不可能的,一数就眼花缭乱,每片花瓣薄如纸,似乎能透过背面的光亮。

  “金子不是香药,可是制金颜香,需要在香丸外头裹一层金箔。他在听香阁里乱翻乱动,曾经见过,还差些当道家金丹偷吃了呢。嫌碍事了才丢过来,以为我这里是他家库房吗?做香丸用的金箔也只需一点金子,这么大堆金子,真让我闷在园子里死命做金丸吗?”雪信还一副爱要不要的样子,让小桃小碧叹为观止,要有一天,她们也能如此大放厥词爽一把,再做一辈子婢女也甘愿了。

  “做得可精巧了,当真化去了也可惜。雪娘子不稀罕,就赏给我们,抬我们屋里摆着当景儿看。”小桃小碧大着胆子捡漏。其实她们历来是大胆的,因为雪信脱离出来,在沈先生那边告不了状,而苍海心对她们又向来是迁就。

  “去吧,只是别太招摇,招贼的。”雪信向她们摆手。

  “快走快走。”小桃小碧相互催促,搬动匣子,还向雪信保证,她们会眼皮不眨一下地监视苍海心的动向,如有不轨立刻汇报。

  雪信提醒她们,是不是找错了忠诚的对象了,苍海心才是她们现在的主人。

  小桃小碧说:“我们来时,沈先生让我们做的,就是确保公子对你死心塌地。他得有几个女人装装门面,可要是敢对别的女人用心,我们吃不了兜着走。所以雪娘子,你也体恤体恤我们,花点气力吧。”说得又可怜又好笑的。

  她们无意中透露的事却让雪信又是一怔。她是个连身世都不知道的人,苍海心对她死心塌地,又有什么好处?不让她脱身撒手,沈先生有的是办法,可是说到死心塌地什么的,就太严重了。难道还真是沈先生偏私她了?以苍海心目下的身份,以沈先生为他作的打算,胡闹完了,不还是得娶个门阀世家的女儿,助他们一臂之力吗?

  雪信听见不远处悉哗作响,抬头看见上回见过的小男孩手持一竿连枝带叶的青竹抽抽打打地走过来,路遇的每件物事他都要去扫一下,万一错过了定要回头补上。可是他看见雪信看着自己,立刻站住了,把竹竿丢在一边,拂干净双手。

  雪信知道这孩子是别扭的,叫他过去他不一定过去,可是不理他,又必然会跟上来。她将眼神平平扫过小男孩,回转身走进行障里去,果然,不出一刻,小男孩手里握着竹竿,循着蜜香草的指引走进来了。她盘腿坐在池边八面垂着竹帘的凉亭里,剥吃着莲蓬,面前的白瓷盘子里还躺着好些个新摘的嫩莲蓬,白底子上鲜翠鲜翠的。小男孩从竹帘底下钻进来,蹲在她面前,看看她的脸色,蓦地抓起一只莲蓬,也剥起来,大吃大嚼,莲子壳散落一地。

  身后金猊香炉里的一缕烟挣脱了牵在炉底的线,飘摇而去,是一炉香燃尽了。雪信搬过那只香炉揭开露盖,里面正蹲着一只通身银白的兔子。那孩子嚼吃着莲子,眼睛却时时刻刻盯着雪信的行动,等着她又翻出什么新奇花样来,见到银兔,立时也凑过来伸手想要拈起来,可是手指头刚一碰,那银兔松塌下去,化作一堆齑粉。他吓了一跳,好像做错了事情,抬头看雪信。

  雪信笑了笑,拾起香铲,两下把银兔留下的残骸捣得无影无踪,翻松了炉里的灰,又用一面直柄的铜镜灰押理平香灰。揭开香盒,里面整齐地蹲着一个个小黑疙瘩,正是墨狮和墨兔。她吹亮了火折子,用铜火箸夹起一只墨狮从尾巴上点燃,放进香炉里,盖上盖子。

  那男孩急叫:“别盖上,别盖上呀!”他终于忍不住开了腔。这个别扭的孩子,一旦肯对某个人说话,仿佛就是一道门打开了,以后只会越敞越开,难以关上。他好奇要看黑狮子燃烧成灰的整个经过,着急地自己去搬那香炉盖。

  蹲在炉底的那个小墨团,在一端尾部有一个红亮的小点,渐渐扩大,向狮腿和狮背推进,而原先红亮的地方暗下来,居然显出了金灿灿的色泽。雪信取过一支香箸,在炉上青烟中搅了几下,混沌的烟雾被拨成了一只张牙舞爪的狮子,烟做的狮子只在空中停留了一瞬,便扭曲变形,腾空而去了。雪信又在烟里拨弄出了一朵青莲花,有三层花瓣,每层十二瓣,莲花比狮子留存得稍久一些,可也是弹指一挥,扶摇直上,从酒盏大小成了海碗大小,花瓣与花瓣的边界也模糊了,回到一片混沌消散无踪。

  那孩子见雪信戏法变得如此轻易,也拾起一支香箸拨起了青烟。烟是可以搅动的,像是用粘稠的糖汁作画一般,轻易改变形状,却不好控制。他努力了好一阵,只学会把烟雾搅成一个烟圈,看着一个圆圈升起来,散开,等到发现烟断了,低头,只见炉中蹲踞着一只通身金色的狮子,纤毫毕现,细腻如酥。

  他伸手,想起方才的银兔,又缩了回来,问雪信:“又成灰了?”

  雪信说:“你不碰它,它蹲几个月都没事,但一碰就散。”

  孩子显出郁闷地神色,如此精致可爱的玩意儿,谁不想托在掌心里把玩把玩呢?偏偏是不能碰的,只能是鼻尖贴近香炉边沿,恨不能把脸塞进去观瞧,还说:“再点一个,在烟里画狮子的本事,你教教我。”

  “这可不是普通的香团,好不容易做了几个,我才不胡乱浪费。每日点两个都算多的了。”雪信一本正经地说。

  那孩子听了,问雪信借了火折子,顶着烈日到亭子外捡了些枯枝败叶,堆在一起引燃了,用竹竿挥舞划拉,不多时,他踩灭了火堆败兴回来了,说:“那烟一划拉就散了。”

  雪信用团扇掩口笑:“那是自然,我说了里头有秘药的,还需要默念咒语作法才起效。”其实所谓的秘药,不过是荷叶叶脉磨制的粉末,能令烟雾容易凝结成形。至于念咒作法,是她编了骗小孩子玩的。

  那孩子说:“我明天来,你教我行不行?”

  “你若连续来上七七四十九天,倒也学得会了。”雪信把香炉移开,又剥起了莲子吃。

  那孩子作难了:“我不是每天都出得来的,你知道我是谁的,是不是?”

  “那是。你是太子,管着你的人太多,你每日都太忙了,好不容易出来一回,都是秦王世子给你作了保,把你带出来玩的。”雪信悠哉地说道。

  “我出不来,你可以进宫去。”那孩子想出了变通的办法来,“反正他有了三个新的小妾,你是旧人啦,他喜新厌旧,连提都不提你了。你干脆也不在他家里混了,跟着我混吧,包管比在这里好。”

  雪信心里是笑逐颜开,脸上却不满:“先入山门为大,不管怎么样,我在这儿资历摆着呢。跟你混,又得从头来过。”

  那孩子打定了主意,不听她的絮话,抓了一把剥好的莲子跑掉了。

  入夜,苍海心又来了一回。雪信坐在莲池边的圆石上,双手撑在身后的石面,池水浸到她的脚踝,她双脚一下一下,撩拨着水,仰头看着冰盘一般的圆月。平时他来看她时,她总是忙碌地做着这样那样的事,少有如此无所事事的,专为等他来的。

  苍海心蹲在她身边说:“太子让我把你送给他。”

  雪信转头,等着他说下文。

  苍海心又说:“我应了。”他的口气是肯定的。

  等了许久他也没有下文,显然是说完了,这就是结果。倒是大出雪信意料,她准备好了与他谈判,他却痛痛快快答应了。

  雪信像被将了一军,说不出话来。

  苍海心从雪信发髻上拔下一支点翠金簪,放在掌中把玩,说:“到安城的第一天,我就从首饰铺问出你在查一支簪子的消息。我本想帮你查出来,再告诉你,可是暗暗问了那群家伙,他们也都不知道。我没帮上你,也不能碍着你查下去。反正要么找到结果,要么一条死路走到头,不放你去试试你是不会死心的。我不放你,你也会找别的法子走,还由此怨憎我,我若放了你,你有一天还会回到这里来的。”

  他一个人把该说的都说了,至于那最后一句,雪信只作没听见。

  雪信忽然轻声问道:“现在让你回去,回长白山去,只怕你也舍不得了吧?”

  苍海心在她耳边说:“我说我愿意回去你信不信?只要你愿意跟着我回去。可是长白山太冷、太荒、太孤绝,你向来讨厌,所以我不回去。”他把点翠金簪别回雪信的发间,从池水里捞起她的双脚,在袍摆上擦干,“你走之前,我想看你跳一支舞。”

  “这算是条件吗?”雪信轻蔑地笑,虽然他的条件比预想的低许多,可他还是开了。

  苍海心说:“不是条件,只是一个心愿。”只因为她为另一个人舞过,这个心愿就格外重要了。

  雪信站起来,赤足在他膝盖上点了一下,飘向池心,盈盈落在一张荷叶上,足尖正落在叶心,荷叶只是颤了一下,人与荷叶就都平衡住了。她着素纱罩裙,薄如蝉翼的罩裙下是淡到几乎没有痕迹的水色罗裙,乌发里一点裹着金辉的翠色艳中带冷。清风袭来衣袂飘飞,仿佛她是一只蜻蜓,随时会被风吹走,却怎么也吹不走,随心所欲地翩飞在莲池之上,舞步所过之处,荷叶款款颤摇。

  这支踏莲舞到了最后,雪信又伸足在一朵莲花的花心一点,临风飘回池边。苍海心张开手臂,把她接了个正着。她就势搂住他的脖子,在他唇上吻了一下。

  苍海心摸着唇说:“这是你的答谢吗?”

  雪信笑了笑,她觉得他过去什么都不懂的样子憨态可掬,现在装出威仪来吓人,又是可恨可怜。还有,她差一些也被他吓到了,可是一转眼,这人又变回痴痴傻傻的样子,尽做不划算的买卖。他身上那股子狼味,别人都没有,是他独有的徽记,闻久了,鼻子被荼毒够了,便放松了警惕,不觉得讨厌了。

  雪信当然是不肯说实话的,只说:“这是我本来就愿意付出的代价。”

  她还以为他会失望或者愤怒地转开头去,可是苍海心只是呆了一呆,然后迅猛地反扑。这些他又是从哪里学来的,不是豹子之间的亲昵,就是灰熊对灰熊示爱。

  苍海心对着雪信的嘴唇下口,重重地啃咬。雪信从紧箍的怀抱里挣扎出来,使劲拍他的背,把他的脑袋扳开,才又把自己的唇轻轻地印上去。他在来的路上,偷吃了她种的蜜香草、还有薄荷、还有麝香草、还有杜衡,她品尝出来了,肯定不是第一回了,前阵子发现香草叶子残缺,还以为是飞鸟啄食的。

  男人的吻忽然滑落下去,咬住了雪信的脖子,深吸了一口气。雪信踢他的小腿,把人推开了。

  “你唇舌上的功课都没做好,迟早会被人揭穿,还是赶紧找人练娴熟了吧。”雪信半开玩笑地说。

  “找别人都会被揭穿。”苍海心意犹未尽地凑上来。

  “那就找兔子。她被吓傻了,你对她做什么,她都不敢动弹,即便是往外说什么也没人信。”

  苍海心被兜头浇了一盆冷水。她是这样周到毒辣地为他考虑了,与沈先生为他做的安排又有何分别?就是片刻的亲昵也成了她的检查、指导、传授他一门技艺,练熟了这门技艺也不是为了取悦心上人,而是生存的需要。于是对练习的对手的唯一要求是不会泄露秘密。

  苍海心热情顿消,清醒过来了,她还没有爱上自己。

  苍海心理理袍衫,清清嗓子,又板起面孔,找回大局在握的感觉:“你准备一下吧,明天送你走。”下令吊打马夫、禁足莺子、沉湖兔子的时候,就是这副面孔吧。

  他的冷面孔吓不住雪信,只是瞧着好笑。

  善良的门一关上,就感受不到残忍给人心带来的痛楚,而苍海心的那扇门总是留着一条门缝,供他从里面探头探脑。外头鸟语花香,他把门敞开,外头凄风恶雨,他就用门板来抵挡。

  雪信笑着,用手指头勾起圆石上晾着的鞋,悠闲地踱开了。

  翌日,雪信坐上一乘马车走了。她自己从听香阁里拣了一部分物件装箱带走了,买一只猫还送猫食盆呢,带走些东西也在常理之中。只不过别人送美女,随美女一同出手的是金银珍玩,而她居然还往车上搬花盆,也太不和上家下家客气了。

  途中雪信换了一次车,坐上东宫遣来的马车。车厢里还有一个四十出头的女官,解下腰牌亮一亮,马车顺顺当当混进永安宫去了。马车进出的不过是方便宫人进出办事开设的偏门,马车走在又宽又长的道路上,她还是觉得自己成了一只蚂蚁,走在画着宫阙重楼的宣纸上,横竖都看不到头,生出无垠的恐慌来。

  那女官在车里训说,越王二公子不懂规矩。太子身边的人都是从宫里调拨来的,入宫前接受一番审查,需是底子清楚,家境清白的,才有资格被选过去。过去的人是有定数,按规矩,扈卫几人,奶娘几人,婢女几人,一个萝卜一个坑,没有那夹缠不清的关系。如今越王二公子是讨好太子,塞个人过来,分明是为难东宫里的管事者们。

  东宫里不缺人,所有在册的位子上都有人,再多来半个都排不下,可是太子坚决要人,他们也没办法,所以暂且收着,哪里有活儿就去哪里帮忙,等有了坑再说。

  那女官还吓唬雪信:“这会儿在东宫各局的花名册上都没有你的名字,没有你这个人,你要不老老实实做人,认认真真做事,哪天这个世上没有了你这个人,也没人追究。”

  雪信是个知道到什么山头唱什么歌的人,这会儿就该伏低做小,点头啄米,让女官摆摆老资格。训诫新人,也是老人们的乐趣,人在这世上又能抓住多少乐趣呢?以后到了太子东宫里她才知道,在东宫里没坑混着的人不止她一个,活儿都是这些人在做,那些已经牢牢占据住花名册编制的人连块帕子也让别人绣,自己则端着一碗冰镇乌梅汁到处走,打听宫里最新消息,交流掌握的秘闻。

  太子从国子学下学回来,一眼看见已换上宫装的雪信。就像是逃荒路上遇见了同乡,太子疾步奔走过来,拉着她端详,问女官:“都安排好了没有?”

  女官说:“太子殿下,东宫没空缺给她,把她放进来都是逾规的。”

  太子不满:“下下个月不是要走几个老的吗?留个缺给她,待遇先参照编入名册的算。”

  女官又说了:“太子殿下,这恐怕也不合规矩。凡是位置都是要考的,再由左春坊总管与七局三寺的主管面试后商定。”

  太子怒道:“平日里人都不见,到了好捞油水的时候,一个个都冒出来了,这个推荐王家阿娇,那个推荐张家巧巧,怎么我说一句话谁都不听,要我也排队给这些人去上供吗?! ”

  女官低了头,不敢回答了。斥责她的是太子,在礼法上她不能顶嘴,可太子又是个孩子,他们惯常是以为太子负责的名义替他做主,心里是不怕的。都知道太子是个阴郁乖戾的孩子,说话偏激一些也没有人当真的,她不说话,是给太子个台阶下,结束这段无谓的小争执,反正最后事情办不办,她一个人说了也不算。

  太子气呼呼地领着雪信走进书房里去了。雪信把埋在冰鉴里的薄荷饮端过来,太子要接,却被另一个人抢过来,一饮而尽。雪信惊讶地瞪着那个人,其实也不陌生的,是道士玄河。太子年纪还小,没人怕他没人重视他也就罢了,可是表面上的体统还是要维护的,居然有人明目张胆地抢太子的吃食,而太子也并没有愤怒的意思,只是舔舔唇,看向空碗问:“好喝吗?”

  玄河点头:“还不错,就是太冰,太子喝了会闹肚子。”

  雪信看了这两人的表现,凑近太子说:“这道士是不是太放肆了?”

  太子却摆摆手:“理当款待的嘛。今日有两件称心事,一件是你来了,另一件就是玄河子也来了。”

  玄河把空碗塞还给雪信:“我是太子宾客,堂堂太子的侍从官,有编制的,太子的安全是我职责所在。”

  雪信从注子里倒了一碗未冰镇的薄荷饮递给太子,玄河又抢过去喝了。雪信怒视他:“不冰的,太子喝了不会闹肚子。”

  “我说了,太子的安全是我职责所在,我得确定冰的和不冰的都没毒。”玄河又把空碗递回来,“再来一碗,最好是冰的。”什么职责所在,他分明就是热急渴昏了。

  “被你料中了,有毒,毒叫做‘三碗归天’。”雪信恶狠狠地从冰鉴里捧出第三碗薄荷饮来。

  这个玄河一来就针锋相对,听见太子与女官议论给她个空缺,就故意炫耀他是有编的人,不仅如此还狂灌三碗薄荷饮抹黑她,说她可能会在汤水里下毒。

  “玄河子,你不知道,雪信的巧手能在烟里描花。雪信,玄河子的长南观里也是堆满了古怪玩意儿,和你家里一样。等你们两个熟了,一定是谈得来的。”太子见那两人以眼神斗法,只好自己去冰鉴里找喝的了,却不忘热心地为他们相互引见。

  “早就见过。”雪信说。

  “在秦王世子和越王二公子的马球赛上。”玄河点头。

  雪信可以肯定马球赛并不是他们的初见,否则他不会忙着补充。她说:“那场球,玄河子捣得一手好糨糊。”

  “见笑见笑,比不得二桃杀三士的手段。”

  雪信忍不住把手叉在腰上,立刻觉得姿态过于彪悍,又把手垂下,杏眼圆睁道:“谁是桃?谁是士,谁被杀了?”

  太子插嘴打圆场:“玄河子挂了几年太子宾客的闲职,平日只有我去找他,他一个月也不来东宫报道一次,也好意思提职责所在?雪信的事情我都知道,秦王世子和越王二公子为她打过赌,越王二公子还为此猎了熊罴,高队长为她杀了秦王世子的爱马,都是别人甘愿为她冒险犯禁,她并没有做什么坏事。不是这么传奇的美人,我也不会要过来。”

  这小孩子的调停没起什么作用,反而引火烧身。

  玄河正色道:“太子不可被她迷惑。”

  雪信还击:“太子还是换个知道进退的侍从官吧!”

  “你看,她站脚未稳就对太子指手画脚。”

  “太子,他简直把太子当做傀儡!”

  太子无奈抱头:“我要看书,你们两个能不能歇歇?”

  “太子看什么书?不是又把志怪传奇夹在国子学的课本里吧?”

  “你只管太子有没有人行刺,太子会不会闹肚子,太子看什么书不归你管。”

  “太子宾客也有进谏职责。太子嫌烦,不如把她送回越王二公子府里,我也回长南观去。”

  二人你一句我一句,互不相让。

  太子趴在案上,眼睛眨巴眨巴,说:“玄河子,你能不能先回长南观?我做完老师布置的功课,再去找你玩?”

  “那她呢?”玄河一指雪信,“也不能留下干扰了太子的学业。”

  “她要替我研墨添香煮茶。”太子对雪信做一个安抚的神情来。

  雪信顿觉自己胜了,高傲地转开脸。

  玄河露出悻悻的神色。

  太子亲自送玄河到门外,关门,对雪信解释:“玄河子不是尖酸的人,只是对你有些偏见。”

  雪信替太子研好了墨,帮他把纸笺折出横格来,给金兽里添了提神醒脑的龙脑香。回过头,看见太子把笔别在鼻子底下托腮瞌睡上了。她从荷包里掏出两枚龙脑香雕琢成的冰蚕,塞住了他的鼻孔。

  龙脑香凉气霸道,在配香时一指甲缝那么多需要好几两别的香料来和它,否则龙脑香还是会盖住所有的香气。严严实实堵了一鼻子纯净的龙脑香,滋味可想而知。太子立刻大叫着从座位上弹起来,笔落在了地上。

  玄河踢开门闯进来护驾,太子把冰蚕从鼻子眼里拔出来,替雪信分辩:“我在打瞌睡,她叫醒我,是好意。”

  只要认定一个人是好的,那么这个人做什么都是好的。雪信研的墨比别人浓,折的纸笺比别人整齐,添的香比别人馥郁,就算恶作剧,起意也是好的。

  玄河还是不放心,接过冰蚕检查,又在书房中巡视一周,最后摘下做成金兽脑袋的香炉盖子,检查其中的香料粉末,他把鼻子凑在烟上闻了又闻,找不出毛病,似乎心有不甘,很是可惜的样子。

  太子期期艾艾地问:“玄河子会不会写策论?”

  听见太子求他,玄河端着手臂说:“文章是会一点。可我是道士,清静空虚,写什么策论。太子莫不是想要我写了你抄吧?”

  太子讪笑:“怎么能说抄,只是你写了我借鉴借鉴。”

  玄河不信:“上回我做的诗被你抄去,还抄错了,被老师朱笔批了打回来,堕了我的名声。”

  “那是三年多前的事了。那时候认字少,抄错是应该的。”太子大言不惭,不脸红。

  太子与玄河关起门来磨磨唧唧磕牙,磕着磕着,发觉有些不大对头,争辩的声音单薄了一些,是雪信没有加入进来。她正坐在太子原来的位置上,执笔疾书。他们两个一左一右伸头看过去。太子夸赞雪信字写得好,玄河摸着下巴,批评道:“字写得谨慎小气。”但再看内容,却不言语了。

  雪信对好评和贬低充耳不闻,只管刷刷点点,写完了把笔一扔,离开座位。

  “《论西域事宜状》?题目好大呀,行不行呀?”太子还辨不出文章的成色。

  玄河说:“自然不行,太子抄了交上去,被瞧破了当堂挨批是逃不了的。”

  “既然玄河都这么说了,”太子考虑了一下,“那一定是很好的。”可是他连抄都懒得抄,“雪信出力写了策论,不如玄河子用我的笔迹誊写一遍吧。我还有事要忙。”他忙着去庭院树下挖蚂蚁窝。

  帮着太子作弊,还替太子誊写功课的侍从官,怪不得深得太子赏识,连抢喝三碗薄荷饮之类的僭越都不计较了。玄河坐在书房里一笔一划模仿太子那骨骼尚幼的笔体,听见庭院中有宫娥在尖叫,丢了笔拔剑冲出去,却看见雪信和太子铺了许多宣纸在地上,正用最大号的毛笔蘸了蜂蜜在纸上练字,字写上去时是无色的,可是蚂蚁闻见香气立刻爬上来,覆盖住了笔画,字顿时成了黑的了。那蔚为壮观一地蠕动的字迹被经过的宫娥看见了,骇得尖叫起来,昏过去了。

  太子写了一张又一张,送到蚂蚁窝边,又嫌不过瘾,将十几张纸拼在一起,写了一个比人大的“苍”字。雪信笑说:“这是要累死蚂蚁吗?写太大了,一个蚁巢是不够用的。”

  太子说:“那就再去挖一个。”

  “歪门邪道。”玄河不屑道。

  “是谁让太子指派誊写卷子,又是谁鼓励太子练字的?口上不服可以,心里服气就行。”雪信笑眯眯,彻底不把玄河当对手了。

  “太子该午睡了。”有人带着太子玩,就得有人执规。

  “再写会儿。”太子与玄河打着商量。

  “太子不去午睡,晚上休想来长南观捣乱。”玄河黑着脸坚持自己在太子面前的威信。

  这话还是有点分量的,雪信自己也累了,不再咄咄逼人与玄河唱反调,两个一起把太子弄去寝殿睡觉。太子躺上床前,玄河还打开床帐中的银熏球,拣出沉香丸来闻了闻,又床上床下里里外外摸索,太子问他找什么,他说:“恐怕有人在床下藏布偶诅咒太子。”

  一句话,彻底打消了雪信给他几分好脸色看的念头。其实就算他怀疑她入宫来心怀不轨,也不相信她当真敢在第一天就下手,也就是事事喊破在前,告诉她即便下手也别蠢到用这招了。他把所有的路都堵了,倒要看看她用什么法子下手了。

  太子睡下后,又来了个女官,调查庭院内宫娥昏厥的事情,对玄河客客气气地打招呼,尊称他“仙人”,拉下脸就来审雪信。雪信带她进庭院,比划当时做的事情。那女官见到满地黑压压的蚂蚁,也吓得腿软。见雪信不慌不忙地用竹筷连虫带纸团起来丢进屋檐下的大水缸里漂洗,又见缸里水面上浮起厚厚的虫尸,她把训斥的话忘记光了,看雪信的眼神也是又恼又怕,像见了鬼怪一般。

  雪信用一只绷了素绢的绣绷抄起虫尸,甩在一只碗里:“蚂蚁浸的酒是养生驻颜的好东西,等我浸得了,给姑姑送一些去?”她带上讨好的笑,把一整碗蚂蚁捧到那个女官面前让她看,女官后退两步,喃喃说道:“妖孽,妖孽。”然后拔腿就跑。

  “你太过张狂,把姑姑们得罪完了,下下个月选拔新晋宫娥的大考,你是别想过关了。”玄河在边上评论她。

  “人人都以为考个宫里的位置就是天大的事,就不许我高高兴兴做些闲事吗?”雪信打量手里的碗,“哎呀,差些忘了,我是不喝酒的,也不能让太子喝,可惜可惜。”说罢就要泼在树根上。

  玄河接过,从怀里取出一个带拔口的空竹筒,把一碗蚂蚁倒进去,不多不少,刚好装下。这家伙用手指头把黏在碗底的蚂蚁拨弄到竹筒里时眉头也不动一下,也是个狠货呀。怎么她就是妖孽,他就是仙人了?

  玄河把竹筒塞好,藏进怀里说:“平常人只求富足安稳,有了位置才有向上爬的基础,就算爬不上去,在最底下的位置待几年放出宫去嫁人,也是一条稳妥的道路。你不屑平常人的志向,要么计划着一步登天,看不上那些步步为营的人;要么盘算着歹事,事了抽身去,深藏功与名,没有位置更没法查你的行踪。不管是哪条路,你都走不通的。”

  “你真是没完没了了。我要是刺客,一定会提前下手,事败一死好过被你烦死。”

  雪信丢下这句话就回太子寝殿,在靠近冰鉴的一角找了张几案,趴在上头也打起了瞌睡。

  打起十二分精神逗一个孩子高兴,又要应付猜疑和敌意,都是劳心费力的事。她还没养成宫里人的“犬睡”习惯,睡觉时也留三分清醒,听见半点动静立刻醒过来听一听是不是主上召唤,结果她一睡就不知道醒,被太子推醒已是天黑了。

  “我醒了你还没醒,看你比我还累,就没叫你,让别人伺候我吃了饭。典膳局送来的晚膳我替你留了一些,你快些吃。”那孩子委屈地说,大概还没这么耐心地等过一个地位比他低许多的人。

  于是雪信拍拍脸颊,令自己清醒,待看食盒里的菜时,多是肉食,即便有素菜也是加了葱白和牛髓油的,都是她绝对不入口的东西。雪信苦笑着把盖子盖上了,入宫来,饮食还真是个大问题,典膳局的人恐怕不会单为她做一份加了香料的素膳,也不会欢迎她擅闯占用她们的案板锅灶给自己开小灶吧。

  “你吃素?玄河也吃素,他的长南观里藏了吃食,我领你去他那里吃去。”太子迫不及待要走了。

  “可是……天黑了,各处宫门都关闭了吧?”

  “就是天黑关门后溜出来才好玩。”

  玄河站在寝殿外,打量出来的两个人,告诉太子:“我只能背太子一人翻越宫墙。”

  宫墙有什么了不起,她也翻得过去。可是要让玄河知道她能飞檐走壁,更要笃定她是刺客了。雪信立时说自己不去了。

  太子哪里依呢,雪信是他新晋的心腹,在他看来她与玄河就是他的哼哈二将,调皮捣蛋不离左右,不能缺了一个。他望着玄河:“玄河子,你多背一次不就行了?”

  玄河说:“多背一次就是多冒一次险,要是被皇上知道了,我吃不了兜着走。”

  “我是未来的皇上,你是要抓住现在的皇上,还是讨好未来的皇上?”太子一挺腰板,亮身份。

  “现在的皇上现在就能杀了我,未来的皇上未来杀了我,起码我还能多活几年吧?”玄河狡黠地申辩。

  “玄河子,我以后做了皇上,你就是大国师。”威逼不行,试试利诱。

  玄河与太子击掌:“成交。”没想到这个道士居然吃这套。

  玄河翻越宫墙的姿态还是颇潇洒的,背上负了个孩子,连助跑也不用,蹬墙上去,在半空里袍袖一展,就是一道鹤影掠过去了。令雪信吃惊的是,他的轻功虽然比自己少了几分轻盈,多了实打实的发力,可是在一个路数上,不会错的。

  这个玄河,他会控魂术,师父沈先生也会,他的轻功,和师娘骆锦书又是一路的。他到底是什么来历呢?

  还在想着,玄河从墙那边翻回来了,落地无声,提起雪信的后衣领,向上升去。雪信觉得脑袋一晕,宫墙在眼前矮下去,在身后高起来。被人提着翻墙与自己翻墙是不同的感受。雪信气急了,这道士太不把她放在眼里了,连个招呼也不打,伸直了手臂就把她提起来,举地离他一臂远,似乎自己是一件脏衣服。

  玄河还没落地就顺手一抛,雪信落地后故意踉跄了好几步。 听香录(全五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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