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桂浆玉盏为君倾
第十四章
桂浆玉盏为君倾
如此绕开巡夜的卫士,翻越好几道宫墙,眼前豁然开朗,出现了一片花田,花田中心有一座小道观,实在是座很小的道观,只不过是三间平房。
月下盛开着一簇簇洁白的花朵,如同一只只盛满蜜酒的玉盏。闻着风里的花香,怨气下去不少,疑惑了暂且搁到一边去了。可是跟着玄河走向花田里的道观,雪信又发觉,在旁人看来随意播种的花田里,有一条条曲曲折折的小径,有的长,有的短,有的走得通,有的走不通,居然也是一个阵法。
道观里没有泥像,列了许多架子,架子上坛坛罐罐,不比听香阁的少,只是多是瓦坛竹罐,比她的收藏少了许多华丽。
太子走进去,熟门熟路地在一个架子的中格里抱出一只巨大的竹根挖成的食盒,揭开,是一盒子松子糕,他把盒子塞到雪信手里说:“快吃吧。”回头又翻腾起来,“桂花露在哪儿?玄河子,是不是换地方藏了?”
玄河嘴角抽了两下:“敝观失盗多次,不得不把贵重些的东西换个地方收藏。”他那话中的意思是,太子经常来他这里偷吃偷喝的。
太子说:“我都封你做大国师了,喝你几瓶桂花露你还小气吗?快快快,拿出来。”
玄河掀起地板,从暗格里提出一只竹篾编成的箱子来,打开箱子,里面还抱出一只乳白色石头雕成的小坛子,他晃了晃,听水响,抱怨道:“都不是容易来的,只剩下最后半坛了,哎……”
太子哪里肯听他罗唣,抢过坛子,替雪信放到一旁竹席之上,又找出一只质地相配的白色石碗来,亲自动手替她斟上满满一碗,说:“长南观两大特产,南诏进贡来的桂花露,玄河子上终南山自摘自磨松子、请御厨房点心班做成的松子糕,滋味不输雪信做的蔷薇糖露和亲手采剥的莲子,别客气,尽管吃。”他一张大嘴两头吃,还慷他人之慨,不管真正的主人在他后面痛心疾首。
雪信本想拒绝,可是早就饿得没了脾气,不管玄河的脸多臭,反正请客的是小太子,她就盘腿坐在竹席上背过身吃喝起来。桂花露呈金黄色,晃动石碗,有厚嘟嘟的一层挂在碗壁上,几乎与未经蒸炼的天然蜂蜜一样浓稠了。桂花的芳香比起突厥蔷薇来,少了咄咄逼人的馥郁,而散发中正柔和的醇香,入口是微微的甘甜,落肚后清凉生津,更多甜意涌上来。
单论点心手艺,松子糕做得不如自己的沉香糕鲜糯松软,可能与水有关,御厨房的点心班用的水偏硬了。不过松子自有一股古朴的清香,品尝之下,仿佛自己坐在山中静听风入雪松。桂花露与松子糕,一样是“冷露无声湿桂花”,一样是“松风入耳细泠泠”,令人想起秋凉与冬寒,乃是消暑圣品了。
雪信吃了两块松子糕,先把竹根盒子盖上了,至于那桂花露,她偷偷倒了一碗又一碗,咬牙愣是停不下来。南诏的桂花太香了,她日后也要弄一些来,用蜜糖腌起来……
另一头,太子缠着玄河问他又编了什么新戏目。玄河走到一面架子前,那架子上放了许多个黑色大木头箱子,他抽下一个,提到屋中央放下,将一扇折叠落地屏风在箱子前打开,他躲在屏风后面,点燃了两支蜡烛,映亮了整面屏风。
玄河缓缓掀开箱子,一个一尺高的小人站在了屏风上,只是一个侧影,接着又是一个,是个相向的侧影,花花绿绿,却十分单薄。小人在屏上动起来,玄河退到蜡烛位置后面,他的影子在屏风上消失了,只剩下不断冒出来的小人,在他的喝令下排成一列操演起来,只是这支军队只有一列长蛇,列不出方阵。
所有的小人亮过相后,玄河撤去了其中大部分,只留下三两个小人演起了故事。他用不同的声音为小人配声,惟妙惟肖,活灵活现,他又用自己的声音补充小人们演不到的戏分,或加以点评,四平八稳,老辣恳切,还不时点几下小鼓,敲几下锣,以标示重点。
太子看得抻长了脖子,抱着一盘炒葵花子忘记了磕,看到紧张处,大张着嘴,牙齿间咬着的一粒瓜子掉进衣领里他也浑然不觉,再一会儿抄起杯子正喝着,屏上小人说了句笑话,他一口水喷出老远。
雪信看出玄河在用皮影演史,给太子上课呢。她经不住把白日里他送给他的四个字回敬过去,“歪门邪道”,不解气,再附送四个字,“妖孽作乱”。可是当演到两国相争,千军万马在阵前穿插时,她也想不通,他是如何用一双手同时控制十几个皮影的,就当双手双脚并用也忙不过来吧?何况他没停了锣鼓点啊。
她忽然觉得锣鼓点砸在心坎上,闷得透不过气来,又觉得屏上的缭乱有些诡异,她捂住了耳朵,把眼光转向别处。可是身体依旧能感觉锣鼓声的震荡,别处的墙上还是有乱七八糟闪动的光影。
玄河用皮影戏施展了控魂术。
雪信站起来,发现自己立都立不稳,摇摇晃晃走出去,听见背后玄河说:“太子该睡觉了,太子该睡觉了,太子该睡觉了。”说了三声,一声比一声轻柔悠长。她回头,看见太子还是坐着,张着嘴,可是眼皮垂了下来,居然坐着就睡着了。然后蜡烛熄灭了,她眼前一黑,只不过一瞬,发觉自己的衣领又被抓住了。是对方的动作太快了,还是她的感觉钝了?雪信感觉黑暗里的一切声音似乎都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对方明明在身后,却好像在十步外举手弹冠,衣袍的摩挲几乎听不到。
她也放轻了呼吸,一动不动,把所有的精力放在保持神智上。
玄河说:“不用装了,一般的戏法撂不倒你的。你明明被训练过,能对抗控魂术。”
雪信见被戳穿了,就说:“不对,我很晕,走不了路。”
“控魂术不起效,酒还是有用的,比控魂术更好用。”玄河冷笑着,冷笑也好像从地板下的深窟窿里传过来一样,很远很远,也很冷很冷。
“我没喝酒。”雪信有些害怕了,“桂花露?那是酒吗?一点酒味也没有,我以为是腌了桂花的蜜露。”
“南诏王宫用桂花和蜂蜜酿酒,在地下埋藏了百年以上,经过我蒸炼提纯,不错,尝起来像是蜜露,全然没有酒的呛辣了,可酒劲是寻常酒的三四倍,太子也常来偷喝,每回喝上一小杯就醉倒了,你却一个人把剩下的三两酒全喝完了!”
雪信听出他言语中的心疼,暗暗好笑,便觉得他一点也不可怕了。她惊讶道:“三两?很多吗?过去喝一瓶西域葡萄酒,也不过如此。”
“岂是葡萄酒能比的?现在酒力还未发作十分,一会儿你就知道厉害了。”玄河越说越生气。
雪信叫:“我现在就想吐!”她捂住胸口,作出力不能支的样子。
这下轮到对方慌了,玄河把她迅速往外提去,叫:“你忍一忍,不要吐在观里,打扫起来太麻烦!”到了外头,他又说,“你再忍一忍,不能吐脏了曼陀罗花田。”玄河把雪信往花田间的水沟提过去,打算把她丢在水沟里。
一路上,雪信在他手底下没断了挣扎,她又不是猫,怎么老提衣领子?过去谁不把她当宝贝?不是抱着就是捧着,这种待遇,是她八辈子没遇到过的侮辱。玄河却怕她挣开了乱跑,吐脏了他的清净地盘,死不放手,非要把她按到水沟里去。两下里一较力,雪信的素纱襦衫支撑不住,只是“哗啦”一下,生生从后领到脊背,撇下一条来。
玄河慌忙松手,雪信被自己的力道掼到了花田里,趴在白色花朵上面,一阵天旋地转,背后的衣衫豁开了,丝绸衣料水一般从脊背流到了肩上,又从肩上流到了臂弯里。若在平时,她会当然会尖叫着跳起来,用破碎的衣料把自己遮掩好,可她醉着呢,什么都是无所谓,慢慢来的。她撑起来,看着玄河。
“我不是有心冒犯。”玄河后退了两步,轮到他心慌意乱了,脚步都踉跄了。
于是雪信慢慢把臂弯里的衣衫搭在肩膀上,不过一松手,两片衣衫又从她肩头滑下去了。她摆弄了两回无果,就气咻咻地随它去了:“你没有心,可你确实冒犯了!”她指责他。
玄河又后退了两步,背过身说:“我不看,我不看。”
“你不看,你就打算让我一身破烂回去给人看吗?! ”雪信站起来,冲到他面前,可是脚下一软,又摔在花田里了。
玄河看见她石榴红的裙子底下,两只脚光溜着,一跤把鞋子跌没了。抹胸是墨蓝色,一点花也没绣,连着细细的赤金链子绕在脖子上,金链子的末端缀着一个鹰嘴牛皮刀鞘。在右边臂膀上,点着一粒鲜艳欲滴的朱砂痣。
他闭着眼睛把外袍脱下来,盖在她身上。雪信一把扯下来,丢得远远的:“你这臭烘烘的臭道士的衣服,也敢盖在我身上?! ”她本来脾气就差,又被这个道士惹了一肚子火,喝下三两酒,没理也要发作一番,何况她逮住理了呢。
“那你要我怎么办呢?”玄河的气焰被她此消彼长去了。
雪信故意摊开双臂说:“我要晒月亮。”
“今晚月色不好……”玄河似乎自言自语,又像是劝她别发疯了。
雪信爬起来,点着他的胸口,狠戳了两下:“你怕我!你现在怕我!”
玄河后退着,退到水沟边上也没留意到,一脚踏空跌进沟里,幸亏此刻沟里无水,他又爬出来,坐在地上似乎是哀求她了:“我是怕你,你快回观里去,我去找不臭烘烘的衣服给你穿。”
雪信盘腿在他面前坐下,“哈哈”笑了两声说:“有什么好怕,我和我妹妹睡觉的时候,你夜访过,你还抱过我呢。你以为我不知道,就敢冒犯。我知道的,你就假惺惺洁身自好!”
他抬头替自己辩解:“那回不一样!”又诧异,“你记得那天夜里……或者只是你的一个怪梦?你还记得我说了什么话吗?”
雪信不屑道:“别以为我提起来,你就有机会东问西问了。你已经问过,是你问不出来,现在轮到我问你,”她一把揪住对方中衣领子,“你是什么人?你从哪儿来的?你会的那些,都是谁教的?”
“我说,你放开我。”玄河可怜巴巴的,像被冒犯的不是雪信而是他。他说:“我小时候被父母卖给了皮影戏班子,跟戏班子走了两年江湖,遇到了师爷,师爷把我买下来,教了我三年,把我送到我师父身边。我师父也教我,让我偶尔替他做些事,不过他给我派的最大任务,还是替他自由自在地活着。”他看着她,“我说完了,你呢?”
“我小时候,和家人失散了。”雪信说了个开头,忽然明白过来,“我才不会说呢。”
“我说了,你也说,不是很公平吗?”
“你说了,我明天酒醒了也会忘记,我说了,你却牢牢记得,怎么能说公平呢?再说,谁要与你讲公平!”雪信醉归醉,还是伶俐精乖,借着酒反而更好赖账,“你就是个可怜虫,说什么自由自在,替别人自由自在,那也叫自由自在吗?”她大笑,“哼,不过我也比你强不了多少,总有一片乌云罩在头顶。”
“那片乌云从华城来的?”玄河不死心,一有机会就撬她的嘴。
雪信爬起来,抓住他的耳朵大喊:“我不是来刺杀太子的!”
“小声点,小声点。”他捂住她的嘴,把她放在花丛里。
玄河手中多了一颗丸药,塞入她唇间,雪信连辨都没来得及辨,丸药就下去了。她皱眉道:“这是什么?夺命的毒药?”
“你在曼陀罗花田里吸了太多花香,行止无状,不吃解药不行了。”原来他本来想借花香卸掉她的防备掏她的口供,还没成功,自己倒先顶不住投降了。
“你师父又是谁?”雪信累了,声调低了下去。
“你糊涂了,我的师父是皇上。”玄河在旁看着她,很不知道该拿这人怎么办,不能一晚上晾在外边,又不敢这么抱起她回屋里去。
“好大的来头。那你师爷是谁?”雪信闭着眼睛问。
“说了你也不认识的。”
“说说看,也许认识呢。”
“长喜真人。”
“哦。”她轻轻答应了一声,不知道有没有听到心里去。
“你怎么只肯占便宜不肯吃亏,套了我的话,半点也不肯吐露自己的。”玄河围着她转。
雪信睡着了,像是一只死在花田里的大蝴蝶,伸开手臂,臂弯里的半截衣衫被风吹展开。她到头来都没确确实实说出什么,他开始钦佩她了。
静静地坐了会儿,玄河闻见她肌肤间散发的香气越来越浓,比曼陀罗花的香气更毒。他掏出一个竹筒,拔开塞子,对风一兜,又塞住了,放回去。一个竹筒是不足以存贮住无影无形的香气的,他当然知道,只是徒劳地试一下。
他对她说:“那回和这回不一样。”好像雪信还逼着他自白。
住在道观里的人太可怜,挨着朝东的窗户睡,每日清晨被日光晒醒,尤其是夏天昼长夜短,天亮得早,不到卯时日光就从开着的窗户缝隙里跑进来,落在人的脸上,眼皮上,虽然不如正午的日光火烫,可是不知不觉中被照久了,也不好受。
雪信在朦胧里,觉得眼皮上一片雪亮,脸如同贴近了炉火,她把眼皮掀开一条缝,不满地哼了一声,爬起来换了一头又睡。不多时,觉得双脚被晒得痛了,得过且过地把脚一缩。可日光不依不饶,一寸寸地追上来,她把自己越缩越小,团成一个球,占了半张榻,另半张榻上都是日光。要不了多久,她就退无可退了,可她还是不愿意从榻上起来。
终于有人关上了窗子,在窗外落下竹帘遮挡日光,她眼皮上的白亮消失了,雪信试探地伸直了脚,果然没有日光了,又放心地睡过去了。
不知睡了多久,雪信又被渴醒了,她渴成了一块被风吹了几万年的沙漠,身体里一滴水也没有,她滚到地上,又扶着榻站起来,也奇怪着自己怎么会躺在长南观里的。昨晚上那个道士不是不敢看她、不敢碰她吗?一旦她失去知觉,他胆子又大起来,敢动她了?他是怎么把她弄进来的,还是提着后领吗?
雪信不觉摸了摸自己的后脖颈,没有衣领,她想起来了,她的襦衫给扯坏了。榻边的小几上放着一件叠好的十成新的素纱襦衫,她拎起来随意披在肩上,满屋子找水喝。这道观的主人爱藏东西,所有的东西都不放在它应该在的地方。
玄河听见她翻箱倒柜的声音,从屋外走进来,见她正举着锤子要对付一个陶罐上的封泥,忙上前拦截,抢下锤子。
“这里头是不是泉水?”雪信指着坛子问。
“不是水,是酒。”
“是不是,要砸开看看才知道。”她从藤编篓子里拔出一柄斧头,瞄准了另一只瓦坛,高高举起斧头,只不过举太高了,一不小心整个人向后仰跌下去。
玄河扶住她,小心地把斧子没收了:“你还是去躺着,我给你倒水。”
“我是不是还没醒酒?还是很难受。”
“你把我剩下的桂花露全喝了,没有一天一夜笃定醒不过来。”玄河还没心疼完。
“那是你的阴谋诡计,你利用太子骗我喝的……”雪信被他请到榻上去躺着了,她喋喋不休地说,“我不喝井水,不喝井水……要好水,加入沉香,煮开,放凉。冬天里随喝随煮,夏天里煮一大壶,喝一天。上等沉香煮的水,即便放上三个月也不会臭……”
“我这里没有上等沉香,不过有百年老柏木芯料,已放了十几年,香气甘冽清新,也可煮水喝。你若还是不满,就再也没有了。”玄河又掀开一块地板,提出一个坛子,刚敲开泥封,打开盖子,雪信就从榻上滚下来,爬到坛子边,闻了闻:“南方的水……”她一头扎进去,把整个脸埋进水里喝起来。人的身体化解酒力是需要水的,酒劲越大的,喝得越多的,需要的水越多。她几乎被三两桂花露烤干,像个三天三夜没沾过水的人,一切繁文缛节都可以先放到一边。
“喂喂,你别弄脏了我一坛子好水。你说的,加上等沉香、煮开、放凉的,你怎么又不讲究了?”玄河又去提她的衣领,可她的襦衫没好好穿着,衣带没系上,衣摆也没塞进裙子里,根本不是着力的地方,他只提了半下,急忙撒手。
雪信在坛子里喝到憋不住气,才抬头,用袖子抹去脸上的水说:“你知道我喝了那么多酒,就不知道我醒来会喝许多水吗?你不会先备在一旁吗?”
“你算是服侍太子的宫娥吧?不是我必须小心伺候的公主吧?就算是公主,我也没打算伺候。”玄河不满道,“我也从没见哪个公主在坛子里洗脸。”
她又把头扎进坛子里喝了一气,擦掉脸上的水,把滴着水的发丝掠到耳后去,趾高气扬地宣布:“骗我喝酒的是你,我喝多了把你的三间破库房拆了,也是你自己承担,伺候我喝水,也是你应当的。”喝饱了水,又有力气吵架了。
“我说你们两个般配,也没想过你们这么快厮混到一起。”太子的声音在门口响起来。
雪信和玄河做出各自不屑的神情。
雪信:“没有的事。”
玄河:“太子想多了。”
“你们说没有,谁信?不过放心吧,我会替你们守秘,还替你们两个向我自己告假,连借口都是我亲自编的。”太子很乐见其成,替他们保守了秘密,他们当然会拿出更多好吃好玩的贿赂他,所以就算不是秘密也必须捏造成秘密。他向门外说,“高队长,你也下个保证,保证不说出去。”
雪信跳了起来,奔出这间屋子。
正堂里站的是高承钧。
她呆住,发髻蓬松衣衫不整地被他撞见,似乎很难自证清白,只有质问他:“你怎么来了?! ”
太子说:“你替我写的《论西域事宜状》原来也是抄的,今日上学,我交上去,老师赞赏了一番,居然拿去给我父亲看了,父亲案头正摆着高队长写的《论西域事宜状》原本,当场被戳穿。我只好向父亲承认我赞赏高队长的人品文章,曾经偷偷找高队长请教西域事宜,高队长在我的暗示下帮我圆谎,父亲便欣然把高队长拨给我当侍从官了。”
雪信把手放在额头上,她料到高承钧会到太子身边来,因为这是她计划好的,必然会发生的事情,只是没想到这群人办起事来雷厉风行,说风就是雨的,倒让她措手不及。
“太好了,”她指着里间,“这个破道士再也不是太子的侍从官了。”
“玄河子和高队长都是。他们都只是兼任太子宾客,一人一天轮值。”太子挺高兴的。他的东宫其实挺冷清的,翻翻花名册厚厚几大册,詹事府、左右春坊下辖上百口子人,可大多被当做肥缺闲职,不是被他的皇帝老爹封给赏识的大臣,就是被塞进除了做事什么都会的莫名其妙的人。好吧,伺候他的人是不少,大贤大能也不少,可是能陪他玩的人,在今天以前只有一个玄河。他刚得了雪信,又来一个高承钧,看来他手底下的班子有兴盛发达的好兆头。
“我倒有个疑问,高队长字字珠玑《论西域事宜状》,怎么会被另一个人熟记默写下来?”玄河时时刻刻惦记着质问可疑之处可疑之人。
雪信正在生气皇上不按她的心意办事,调来了高承钧,却还留着玄河碍事。她向后退一步,砰地撞在一个架子上,架子上的坛坛罐罐一齐摇颤。高承钧伸手稳住架子,把她扶住了,她身上的香气与酒气扑面而来。
高承钧问玄河:“她喝了多少酒?”
玄河说:“三两桂花露,折合寻常黄酒,一斤多吧。”
“她没有这个酒量,你怎么好任她喝?”高承钧把雪信扶到里间榻上,让她躺好。眼光在屋中略扫了扫,搬起雪信喝过水的坛子走到道观外头去了。
玄河和太子有些傻,跟出去看时,见高承钧捅开了瓦炉的风眼,用一把蒲扇扇风,炉上坐着铜釜,煮着满满一釜的泉水。高承钧看也不看站在边上的两个人,大义凛然地摇扇子,那态度让玄河觉得自己做了件为正人君子不耻的事。
“我有老柏木芯材,要不要煮水?”玄河旧话重提,试着找个由头,解释一下。
“不用。”高承钧从蹀躞带上摘下火石袋,从里头倒出一个水波纹的扁银盒来,打开盒子,拣了一块花绿色的小木渣丢进釜中。
玄河搭不上茬,只好硬解释:“我的确有些欺负她,可我绝对没乱来。”要不是她恐吓自己要吐脏他的地方,他也不会火急火燎地扯她的后领;如果不挣扎,衣服也不会被他撕坏;如果把道德羞耻什么放在心上,她早就尖叫哭泣跑掉了,倒给自己省了事;如果品正行直,歇得再晚,头脑再混沌她也会早早起来梳洗更衣,把自己打理得妥妥帖帖,也不至于被人捉住了现行。
更何况,雪信酒后无德,泼悍成了什么样子,真该让所有人都来看看,他才是被欺负的那一个。玄河在心里诽谤了雪信若干条错处,一条也没敢说出来。他心虚,像是贼偷了件衣服穿上街被原主人撞见了,又担心如果误会不好好解开,一会儿高队长酝酿完了怒气也会一箭射穿他的眼睛。
“我知道。”高承钧的回答简单干脆,却让人攀不住话头往下说。
“玄河子没乱来?谁信。”太子不知是成心还是天真,掺和在里头火上浇油。
玄河子在太子后脑瓜上重重拍了一下。
太子哼哼:“你再打我就出去说。”
那两个人,一个在屋里躺着,一个在屋外沉着脸烧水,道观的主人和他们所服从的太子反而成了多余的人。高承钧煮开了水,等不及水放凉,又找了两只海碗来,把水注进一只碗里,又从这只碗倒进另一只碗,来来回回倒腾水,好让它凉得快些。碗壁上的热度终于令他满意了,他才端着水走到里间。
雪信在他走过来的时候坐起来,碗递到她面前她就接住,双手捧住了喝。高承钧站在旁边也不走开,好像怕她会失手跌碎水碗,随时准备着伸手接住。她喝完了,碗交回去,一头躺下又睡了。
雪信的眼皮始终是垂下的,连看都好像没正眼看过高承钧,两个人也没交换过一句话。高承钧把两只海碗都倒满了开水,放在一旁,找了防蚊蝇的纱罩子罩起来。他则搬了只胡凳坐在联通里间与外间的门口,像尊门神。
如此一来,谁还敢进去打扰雪信睡觉?
谁都知道高承钧为雪信射杀过秦王世子的马,可是没有几个人知道他一声不吭地把她照料好了。射杀一匹马只需要一见倾心,一时的血勇,照料好一个人是需要天长日久的累积。
玄河看得冷汗直冒,太子也看明白了,小声对玄河说:“你好像完蛋了。高队长和雪娘子是旧相识。”他后悔自己太早表明立场,太早下注押错了宝。
雪信听见太子的话了,她抬起一条手臂扬了扬:“哼,当初他把《论西域事宜状》的草稿给我看了许多遍,我自然背得出来。”算是回答了玄河的质问。
高承钧眼神闪了闪,看向她,对她的回答似乎也很意外。
玄河说:“谁知道他们两个凑在一起会有什么图谋,不能把他们两个同时放在太子身边!我要向皇上进谏。”
“玄河子,你敢进谏,我就上外头说你争风吃醋,故意把他们拆开。”笑话,玄河向皇上说破实情,那么太子抄袭后撒谎的事也败露了。而且牵涉其中的两人都不会有好果子吃,说不定是雪信被赶出宫去,高承钧滚回皇上的飞骑队,他堂堂东宫太子,连手下人的矛盾都协调不好,连手下人的小疏漏都包庇不了,以后还怎么做皇上?
玄河汗如雨下,他本来是奉圣意调查太子身边出现的可疑人的,怎么三下两下,把自己也绕进去了?
“他们只是两情相悦,又苦于宫阙相隔,所以雪娘子想尽办法入宫与高队长相见。玄河子,你辈子遇得上这样有情有义有勇有谋的女子吗?我们能行个方便就行个方便。”小孩子的脑子就是快,太子飞速演绎出了私情故事的另一种讲法,调整了自己的站队。
“她原本是越王二公子的侍妾!”玄河气得发昏了。哪来什么两情相悦,真要是两情相悦,之前两人都干什么去了,敢杀马,就不敢私会吗?在宫外私会不过瘾,跑进宫里私会才威武吗?相会之后又想做什么?私奔吗?
“玄河子。”一直沉默的高承钧低声警告,“慎言。不要诋毁雪娘子的名节。”
玄河气得双眼翻白望天,板上钉钉的侍妾底子,是隐痛,是软肋,还不让戳了?
雪信捂着耳朵坐起来,眼珠子转了一圈,头脑还是昏沉沉的,怕自己编的故事不够滴水不漏,她求助地望了高承钧一眼,意思是人家太子给了唱本,那就配合着唱下去吧。
“是我的错。”高承钧低下头说,把手按在雪信的手背上,“三年前我与雪娘子有婚约,三年里我都没有给雪娘子带信。她家里人以为我死了,把婚约作废。后来雪娘子家门遭变,她的庶母把她卖了。我数月前从西域回来才得到消息。以我的身份,争不过越王二公子,我们合计求助秦王世子,也没成功。雪娘子知道太子身份崇高,也知道太子仗义,必定肯施援手。果然太子出面,将她带离了那个她不愿待的地方。”他不知道雪信是用什么法子骗太子的,只好含糊其辞,“雪娘子在宫中没有正式的身份,也不能久留,只是暂且栖身,等此事风头过去,还请太子送她出宫去。”
太子大方地摆手:“急什么?既然进来了,就好好玩一玩。”他对这个故事毫不怀疑。因为故事要让人信,全盘编造是不行的,故事里一多半的事都是真的,即便派人去查,沈先生给她安排的假背景也正好在华城等着他们。
雪信用手在脑门上敲着,赞许地点头,她想不到高承钧不怎么说话,撒起谎来也淡定自若,再假一些的谎话也能被他说成真的,何况这个谎话编得好,说的都是她预备要说的,这下误打误撞把所有的质疑顶回去了。高承钧把她敲脑门的手拉了下来,在讲他们的苦难故事呢,她不能显出高兴的样子来,会被玄河看破的。雪信理会了,低头凝噎,装着装着,竟真的有些许难过来。
“高队长的父亲是安西四镇节度使,高节度使怎么会把越王放在眼里。说高队长争不过越王二公子,不好让人信呐。”玄河又从故事里挑了一根刺。
雪信瞪了玄河一眼,眼神凌厉,就好像高承钧的那句“慎言”,他们两人对玄河打人爱打脸的坏习惯很有意见。雪信说:“要是他父亲管他的事,至于三年没来消息废了婚约吗?”
高承钧苦笑说:“我父亲自己都不知道他有几个儿子。侍妾为他生过儿子,舞姬为他生过儿子,看见别人家有出息的儿子,他也要收过来当做自己的儿子。”而他这个正室所生的儿子,他恨不得在战场上弄死拉倒。
“居然有这么大的隐情,”太子听故事听得意犹未尽,“玄河子,这下你放心了,不用把她当刺客了。”
故事一时找不出别的毛病来。可是故事依旧只能骗骗小孩子。玄河不相信,普通来历的女子会有坚如铁石的意志和那绝世的风华?她这样轰轰烈烈地出现了,只是为一个婚约,用太子的话说,谁信呢。
“太子的功课做了没有?”玄河只好把力气用在太子身上了。
太子吃惊道:“这样感天动地的时刻还需要我亲自做功课?高队长?”
“太子……”玄河又要进谏。
“你再进谏我就出去说你秽乱宫廷。”太子踩住玄河的把柄后,再也不天真可爱了。
“我秽乱宫廷?”玄河顿觉脑袋一沉,好大一个屎盆子扣了上来,“太子没有证据。”
“太子说话金口玉言,能平白诬陷人吗?我证明你溜进我东宫偷宫娥的衣服……”太子眨巴着眼睛。
“她弄坏了衣服,我帮她找一件新衣服……”玄河指着雪信,说得倒是轻省。
“他偷了女子衣裙,穿在自己身上,擦了粉,戴了花,跳舞给高队长看!”雪信又直挺挺坐起来,指着玄河给他罗织劣迹。
“对对,高队长看见了,我也看见了。”太子唯恐天下不乱,雪信给玄河扣的罪名,比他本来想安的罪名还有意思。
“亡国的妖孽,就是这种人!太子不要被她左右!”玄河指住雪信,气得直耳鸣。
雪信抬手抚额,柔弱地倒下去,高悬免战。
太子眼睛亮闪闪的:“玄河子生得俊美,穿了女子衣裙,擦上粉,戴上花定然被许多女人都美,要不你扮上我们看看?”
玄河抱头逃出长南观去。前一日他和雪信还分庭抗礼打个平手,高承钧一来,场面就成了他们三个站一边,一起对付他,以此取乐。
谁叫他行事不慎被他们捏住了呢。
“在我朝也不是没有先例。听说秦王世子的父亲……”小孩子话多,说着说着不免口滑。
“太子殿下!”高承钧打断了小孩子的叨叨。
太子又念起玄河的好处来了,如果是玄河,会和他一起议论东家长西家短,发的牢骚比谁都多。但高承钧的好处是没什么讨价还价的废话,让他捉刀代写功课,他就趴一边写去了,连抄书练字的活儿都没有二话。
天暗下来,窗外的竹帘卷了起来,窗子打开,夜风徐徐抚在身上,暑气未消。
高承钧俯下身在雪信耳边说:“该起来了,再躺下去就装漏了。”
雪信眼皮动了两下。
高承钧说:“你怕什么?”
雪信抓住他的耳朵:“我没怕,我只是还得考虑考虑,哪里说得不圆。”
高承钧给她递过一碗水,又在她耳边说:“《论西域事宜状》,我并没有给你看过。”
“我离开华城的前一天夜里。”她说。
那天夜里,他以为她醉倒了,没防备中了她的迷香昏睡过去。她闲着没事,就从他怀里翻出这篇大作的草稿来看。三年没得到他的只言片语,她就把这篇东西当做倾诉衷肠的书信,诵读了好几篇,还摇头晃脑背了几遍。其实还是在发酒疯,但居然记下来了。
“你还要任性到什么时候?”高承钧有些无奈。
雪信喝了水,附在他耳边说:“我向你承认我任性。我本来以为自己有本事,查个人那样小的事情很快会做完了。可是我到了安城才知道,手中没有权力,背后没有协助,我一个人什么事也做不成,事情却越来越复杂。你不怪我把你拖下水吧?”她这么说,言下之意是不准怪她,“我只是要你替我把那个碍事的道士挤开,想不到,他还是没调走。”
“你早些开口,岂不是少吃许多苦头?你在安城躲着我的时候,我找你找得很辛苦。”高承钧把手按在她的头顶上,“不是你需要的,谁来帮你,都被你踢开。等到吃了苦头,才嘻嘻笑着要别人帮忙,从小如此。你还真好意思。”
雪信捶了他一下:“你在怪我咯!”
高承钧生生挨了不轻的一拳,把她的手紧握住不放。雪信把下巴支在他的肩膀上说:“这么热的天气,华庭铺子天井里的牡丹花一定已经死了。”
“不会的,我给了小丫头一大笔钱,托她照料,只要在旱时浇浇水。牡丹没那么容易死。”
“你花了多少钱?那小丫头本来就是领工钱的,你还给钱!”雪信又不满了。
“得了钱,她必定照料得用心一些。” 听香录(全五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