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等闲倦鸟得茂树
第十九章
等闲倦鸟得茂树
高承钧对着皇上跪下了:“是臣有罪,违逆天恩。正要找机会将功补过,沈雪信是替陛下分忧,也为崔家二小姐的事奔忙,故而来找臣做说客。虽是私会,却无私情。”
崔露华显出得意之色。雪信跺了两下脚,禁卫们立刻把长矛逼过来。
皇上宽宏大量地点点头,又问玄河:“是这样?”
玄河回禀:“二人确实只是在说事。至于说的什么,隔太远了,臣没有听清。”
你们就一起装糊涂吧!雪信不服,又要开口。
皇上咳嗽一声,压住了雪信的不服,问高承钧:“那你愿意了?”
“臣惶恐,无不愿。”高承钧伏地说。
皇上笑着挥了挥手:“既是佳缘美谈,就不用太严苛了吧。”
禁卫们终于撤了干戈。若说法换一换,换成真相,就不算佳缘美谈了吧,便要严苛起来了吧?是不是佳缘美谈,都是皇上说了算。
“崔家二小姐,你既然带了香囊出来,也见着了高队长,还愣着做什么?”皇上怂恿崔露华。
崔露华醒悟过来,低头递出香囊。高承钧还跪伏在地,抬手过顶接了,就那么捧着。
皇上满意了,让高承钧起来,又让一干目瞪口呆的看客散去。这一场戏也是倏来倏散,转眼人就走空了,如一场梦醒,只剩下雪信、高承钧与玄河,还静静地立在皇上面前。其实皇上说散了吧也包括了他们,可是雪信蒙住了没听到,高承钧就陪雪信站着,玄河又看着他们。
“散了吧。”皇上又挥了挥手。
雪信这才听见了。她为难,她快乐,也不过一个半夜晚,不需她回答还有多久才能离开苍海心,皇上已迅速出手,令这个问题不再需要答案了。
皇上对雪信是和气,为了保护她也曾不惜与皇后结怨仇,可温柔底下是坚如磐石的安排。他认为高承钧与沈雪信不是良配,便坚决地把他们分开了,为此还大费周章,一计不成又施一计。他料定雪信是不会出力的,甚至也料到了她的耍无赖捣乱,于是将计就计,连这样端不上台面的手段都用了。这件事上,也许真的没办法,抬出师娘锦书加上撒泼打滚都没用。
“其实你已没有资格表示反对,你已有你的选择。”皇上爱怜地看着雪信。这时候,他把他世伯师伯的身份找出来披上了,好像是担心雪信咽不下眼前这个局面,一针见血却又和风细雨地劝慰她。
雪信一张脸苍白着,与白日里曲尘走出长南观时的模样没有什么分别。她并不回应皇上的关怀,反而冷冷地看高承钧:“我什么都不怕,谁让你自作主张顶着了。”
高承钧对着皇上又跪下了:“臣还有事奏请。”
皇上料他们还有挣扎:“你说。”
“婚姻乃大事,还容臣托书给安西的父亲,求得父亲准许,方可请旨赐婚,后行纳彩之礼。”高承钧脊背僵直着。
如今,也只有把谁都不待见的高献之搬出来救一救场了。讲起纲常,君为臣纲,父为子纲,夫为妻纲,君在父之上,君让你娶,父不允也不行。但皇上自始至终就深藏功与名,抛出暗示来,又要装作一切都是大家自发自愿的,那么请父亲准许的过场也是不得不走的。况且,高献之这个父亲也非泛泛之辈,皇上也是忌惮的。他要翻脸责怪皇上擅作主张给他儿子安排了婚事,皇上也得笑着去和他讲情;他要执意反对,皇上也只好把写好的赐婚圣旨卷一卷塞一边。
皇上愣了下,又点头:“是应该。”也许他想的是高献之对这个小子向来不挂心,不论给安排个张三李四,高献之都不会在意吧。。
“这里已没我的事,那我是不是也该出宫去了?”雪信就像个倔强的小女儿,在挑战威严的家长。
家长能拿身份威压,可心里宠着,于是还是要按住火气,原则上不让步,态度上却要斟酌。
“既然来了,就再住一阵吧。”皇上对她说,“承恩殿不爱去就不去,替我整顿下长南观。玄河一个人养蜂忙不过来,观里灯倒壶翻的。”看来皇上就是不想让她出宫去,千方百计找事给她做,要把她放在监控得到的地方。
雪信斜了玄河一眼,她看他也来气。一定是他跟踪了自己,窥见前一晚与高承钧的私会,又去汇报给皇上,皇上定了计,他又忠心耿耿地去执行,找崔露华分派任务,在树上躲藏瞭望,给崔露华发出信号,这一切肯定都是他干的。早上两人遇见的时候,玄河还一丝也不透,若他漏个风,自己今夜不来,也不会有此失足落入陷阱。
“我哪儿也不想去。”雪信扭过脸。这三个人都讨厌,打着爱她、关心她、为她好的旗号,却一起制造了这么个她无力收拾的局面。
雪信咬着下唇走了,躲进掖庭自己那小小的舍间里,埋头不出来。令她想不到的是,后来的几天,曲尘天天都来串门。
也只有这种时候,曲尘愿意与雪信面对面坐着吧。两个失意的人,都对自己的命运束手无策,所以是平等的,雪信就无法冷笑着又打击曲尘,又居高临下地施舍她,曲尘能好好看看雪信失落的样子,内心也倍感安慰。
但雪信不愿被曲尘看到自己这副惨败的模样,也无心思说教,更没有余力对付在她房里碰碰这个、摸摸那个的曲尘。
曲尘的意思大概还指望着能与雪信缓和了关系,由雪信替她到沈先生那边去斡旋,或者干脆替她把事办了。可即使关系能弥合,那也不会是小时候那种毫无防备的亲密的,是新的平衡和合作。
雪信看着曲尘,她看不出曲尘有什么资本谈合作与交换。苍朝雨自保有余,却是无法干预皇上在高崔两家联姻一事的决定的。
雪信现在也只有把多余的精力、撒不出的气使在别的事上,譬如向皇上伸手要香料。
皇上特批了尚宫局送来一大批香料,她便每日里捣啊碾的,一钵香药杵成了香粉,又成了香尘,后来,在无风的静室里,只要靠近药钵轻轻一个举动,便带起一缕烟。她拿帕子打湿了蒙住口鼻,帕子就被飘起的各色香药末染得斑斓了。
曲尘会给她带来宫里正在传播的消息。据说事发次日,高承钧即写了信,交给传递官文的驿差,五百里加急送去了。与此事有关无关的人,都抻着脖子等着书信回复。不仅仅是个小儿女争风吃醋的乐子啊,此事还事关皇上的西域大政呢,能不好好关心吗?
后来,曲尘又来了,把结果带给雪信,神情是淡淡的悲悯,如同雪信过去经常对她露出的神情。她告诉雪信说,高献之没有回书信给高承钧,只是托人传回来三个字,“知道了”。
知道了,就是爱如何如何,他不管。皇上果然还是摸透了高献之的脾气,高献之把高承钧丢在安城里,死生由命,他都不管。
消息说完了,曲尘应该好好欣赏雪信掉进无底绝望的样子了,可她还期期艾艾地望着雪信。
若是小时候,那也许代表曲尘袖子里藏着从外头带回来的荤食,两人便关上门,对坐着你一半我一半,打牙祭。如今的样子,只能是她还藏着个更悲惨的消息,她在酝酿着如何一下抛出来,把人砸趴下。别人比她更不好受了,她才能好受。
雪信也猜不出什么是更坏的消息,看向一边:“你不说我就先休息了。”这是下逐客令的意思。
曲尘这才停止了斟酌,道:“雪娘子,有件事我说出来,你可别着急。”
可她不就想看雪信着急吗?
雪信是不会轻易让她如愿的,眼珠也没转一下,不接她的话。
“苍海心死了。”曲尘说。
她果然看见雪信把眼珠转过来了,她满意了。
驿马跑得快,所以与押运粮草甲帐的队伍同时抵达安西。苍海心不在队中。
据说,苍海心不喜欢随着大队人马徐徐前进,经常是撒开马甩开队伍,不知跑哪里玩去了,过一两个时辰,或者几天又回来。既然是副使,也就没那么多责任在肩,令牌与通关文书都不在他身上,队中人手充足,干活也是多他不多,少他不少,他突然溜开一下,也没有谁觉得不方便。而苍海心这副做派,似乎也摆明了他是受了皇上的委派,跟着大家出来混资历的。
带着自己的马僮仆从,又是鹰又是狼,又是全套打猎家伙,哪里像接了皇差的?人家只是找个由头出来游山玩水一番,回去就另有他用了,谁好意思与他认真?加上每次都带着猎到的野味回来给大家分食,他的溜号反而成了大家默许的常态。
正使是个熟悉往来西域路线、谙晓地理风土的人,进了沙漠后,正使开始规劝苍海心,说此地景色单一,除了沙山就是沙海,沙山还常常移动位置,不能作为认路的参照,除了商队踏出的安全路线,处处都有不可知的危险,还是不要单独离开队伍为好。
苍海心全然不以为意,宽广的沙海可是个策马的好去处。他仗着身边还有一狼一鹰能辨认方向路径,根本不惧什么迷路什么不可知的危险。如此便一去不返。
十天后,正使带人马去寻找,几乎不指望能找到,苍海心的马僮和仆从两个人跌跌冲冲地跑回来了。他们带回了苍海心的马鞍,汇报说在几里外的一处泉眼边,苍海心卸下马鞍,人马都去喝水,结果一齐陷入了流沙坑里。他们去救,还未跑到近前,人马俱已没顶。
正使带人前往勘察,那一处泉眼是个十足的陷阱,周围有好几个流沙坑。他们好几个人不慎踩入其中,顷刻就被黄沙吞过腰际,幸亏去的人多,才抢救了出来。
不知那只被苍海心唤作大毛的狼跑哪儿去了,主人不在了,它也就随处游荡了吧。那鹰或许也是如此,再没有呼哨召唤,就自由自在飞远了吧。
的确,两个消息叠加在一起才能将雪信击溃。她是因为复仇选择苍海心,因为选择苍海心而离开高承钧。如今,皇上给高承钧安排的婚事已八九不离十,苍海心意外身故,她往前没有路,回头也没有等着她的船。
都没有了,只剩下她一个了。
雪信也是立刻就明白自己的处境,可惶恐悲伤还没追上来,什么也感觉不到,像是心暂时拿去晾晒了,不在胸膛里。她眯了眯眼睛,问:“这消息宫里都知道了?”
“连我都知道了,大概宫里都知道了吧。”曲尘做了个惋惜的神情。
“宫外头知道了吗?”
“宫外头知不知道,我就不知道了。”
雪信拂开挡在她面前的曲尘,跑了出去。她气喘吁吁地跑过深院回廊,顶着烈日,穿过重重宫门,跑进曼陀罗花田里。
玄河依旧伺弄着蜂群采蜜。雪信一把扯住了他。
“我要回家去。”
“还是宫里头清静,别的事,都不要紧的。”玄河苦笑,料来他也早得知消息了。
“我不要清静,我要回家!你把我接进来的,也得由你送我出去!”雪信扯着他的手一直没松。
玄河终于停了下来,望着雪信身后,曲尘也远远赶了过来,也是急于离开这里。他点头:“好吧,我陪你回去,不要着急。”
怎能不急,都已经急到等不及去找人套车,因为骑马比坐车快,而且只借了两匹马来,便也不用带上曲尘了。
还没接近苍海心家门前,已见一派混乱。三三两两的有人卷着厚厚的包袱奔跑出来,猴子一个人在门前来回奔走,张开手臂,把这个拦回去,又跑了那个,她气急败坏地嚷嚷:“白眼狼,一群白眼狼!主人在时点头哈腰,溜须拍马生怕挤不到前排,一听说主人不在了,都做起贼来了!”
她攀住了一个家仆背着的异常鼓囊的包袱,与那人来回拉扯。终究是家仆力气大,把包袱夺回去,还一脚把猴子踹翻,转身又跑,迎面撞上雪信与玄河的马匹。
玄河抽出腰间佩剑,挑开了包袱皮,银锭器物稀里哗啦地滚了出来。家仆蹲身去捡,玄河一纵马,将人撞开去。
雪信从玄河手里抢过剑,跳下马,朝离她最近的另一个家仆扑过去,一剑点在那人膝盖上,对方当即扑跌倒地,膝盖流血。她又连续追上几个人,如法放倒。玄河也用马蹬伤了几个。后来再跑出来的,一见这阵势,也都站住不敢再迈腿。
猴子跑来抱住雪信:“这里已经翻天了,你再不回来,房子都要被他们拆了。”就算是苍海心的消息没传回来,她一个人要把全家上上下下治理得服服帖帖也是颇为吃力。
雪信对猴子说:“把人都集中到正堂前的院子,我有话说。”她又指着那些立在大门前不敢动弹的,戳戳地上躺着的,“都拖回去,东西也背回去,少一件切一根手指。”
大门里更是乱,到处都是为了争抢财物厮打在一团的人。一地狼藉,不少精致的瓷器在厮夺中摔到地上粉身碎骨,就连沉重的家具也有人妄想拆成木料带走。
玄河与雪信又花了好一番功夫,才把人都镇住了,聚到院子里。
雪信用剑拄着地,看那一张张在厮打里挠开花的脸,一字一句说:“众位往日为主人尽力,也是有功的。今日府上养不下你们,也不会亏待你们,要走的,自然发给遣散费。不予自取者便是家贼,别怪我绑了你们送官法办。要走的,都去侯管家那里报个名,领了钱,走吧。”
众人见谁作乱也占不到便宜,反而得个皮破血流的结果,也再没有敢出头的了,一个个乖乖排起了队。就连那些伤了的,也拖着伤腿瘸行到了队尾。猴子让人扶起一张三条腿的桌子,用砖头垫平了,从满地狼藉里捡回破烂的账本和笔墨,把衣衫不整的管账先生从人堆里找出来,她挨个叫号。
雪信倒提着剑站在门口,玄河不言不语,站在她身边。见秩序已经建立起来了,她心头一松,眼前忽然就浮起一片金花,紧接着是一团黑沉沉。她脚下虚软,剑也脱手,整个人颓下去往地上滑,玄河伸手把她扶住。
见雪信与玄河自顾不暇,排队的家仆里立刻又是一阵蠢蠢欲动。
却在这时,风里送来一股肃杀的气味,鳞甲与兵器碰撞,鸣声由远而近。马蹄咄咄,脚步不整齐却更显人多势众。两列重装骑兵冲进门来,在撞到玄河与雪信前左右一分,鱼贯而入,将院子里的人围起来,紧随着两列步兵把住了院门。
一名披着红袍、蓄着黑短须的大将骑着一匹高头黑马踏过门槛,来到玄河与雪信身后。
这群人风尘仆仆却神采奕奕,盔甲的缝隙里还有干涸的血迹没收拾干净。他们只是凝立不动,院子里便无一人敢乱说乱动了。
玄河对将军只是点头,略欠身:“见过河东侯。”雪信在他怀中,他也不便抱拳施礼。
将军下了马,焦急地朝玄河怀里张望,似乎恨不能马上接手过来:“是她?她怎么了?”
“是她。气晕过去了,并无大碍。”玄河点点头。
“那这又是怎么一回事?”河东侯向院里一挥。
“正在遣散家仆。”玄河答。
“要走都走了吧!反正以后也用不着了。”河东侯大声说,示意猴子与管账先生别耽误工夫。
“找个机灵点的丫头出来。”河东侯又对院子里吼。大概他习惯了一惊一乍地发号施令,手底下的军士皆岿然不动,倒是家仆与女眷吓跪了好几个。
女眷中一阵嗡嗡嗡的骚动,不多时,一个看来一点儿也不机灵的小丫鬟被推了出来。她像只被丢出家门的小猫,茫然不知等待她的命运,只是有点瑟缩。
“走!带路!”河东侯对玄河说,转头换了一副稍温和的口气,又对那小丫鬟说,“你也来。”
河东侯留下他的步骑兵把着院子,玄河抱起雪信,往里走去。一行人穿宅过院,来到枕莲馆。
玄河将雪信安置到沉香床上,又从床底下拖出两个女孩子与一条狗来。
是小桃与小碧带着白儿。她们是雪信的贴身婢女,又是苍海心从华城带来的,不能如别人那样卷了财物一走了之,甚至她们自己也可能成为家仆们觊觎的财物。外头乱起来时,她们斗胆打开了大风院的院门,跑回馆中躲到了床下。
从前宅去往枕莲馆,绕不过大风院,而大风院隔墙老远就散发着一股野兽的腥膻。狗群在院子的夹道中虎视眈眈,其中就有直立起来一人半高的昆仑巨犬,只是想想就腿肚子抽筋了。即便后头的听香阁藏着更多罕见珍玩,枕莲馆里有一张价值连城的沉香床,他们都不敢接近染指。至于大风院,无人敢正眼看一眼。
河东侯与玄河经过时,也许狗群闻见了雪信的气息,并没有发出低沉的威胁。
玄河从怀里摸出针包来,施了几针,雪信才醒转。她睁眼,看见一个红袍黑须的中年将军正在挪她房里的金箔彩绘屏风。看她拍着床板要坐起来,还眉花眼笑地跑来说:“躺着,躺着别动。我一个人搬就行,你们也别过来。”他后一句是对那三个女孩子说的。
河东侯自作主张就把屏风搬到床前,紧紧围住。
雪信气得险些又眼前一黑,正要起身去赶那人。玄河按下她,也说:“躺着别动。”他起身转出了屏风。
雪信躺回去了,她也确实爬不起来,张嘴骂也没什么力气。
河东侯把三个女孩子也叫到屏风外,比比划划小声说了一通。三个女孩子复又转到屏风里来,对雪信说:“雪娘子,我们给你翻个身。”
她们居然不等雪信哼一声反对,就合力把她像翻鱼脍那么翻了过来。
小桃小碧说:“雪娘子,我们要解衣看看你背上。”
依旧是不理会雪信微弱的挣扎,她们就七手八脚地把衣领从后颈掀下去。
“有!有梅花刺青!”小桃惊叫。
河东侯就贴着屏风站着,对里面喊:“你们都看清了?都看清了?一个都没看错?”
小碧与另一个女孩子都说,“对对,有梅花。”
河东侯说:“再看看仔细。”他移动了起来,脚步声正在远离屏风。
女孩子们惊叫:“淡了淡了!没了没了!”
“真的没了?可不能看花眼!”河东侯声音微颤,几乎要热泪盈眶了。他又大踏步走向屏风。
“又出来了,梅花刺青又出来了!”女孩子们也不明白怎么回事,只是这刺青若隐若现的,太好玩了。
河东侯又来回走了几次,三个小丫头便没停了大呼小叫。河东侯站在屏风后时,雪信背后的梅花图是连花蕊都见得清清楚楚的,只要河东侯向外退去,梅花便开始暗淡褪色,退到十步外,那图便完全消失不见了。
耳闻不如目睹,始终是虚。若只有一个人那么喊,那河东侯还要盘问盘问底细,看是否可信。但三个女孩子一起喊,那又惊又喜又疑的态度是事先排练不出来的。
河东侯终于确定了一件事:“快给我闺女穿戴好,别让她着凉了。”他走到馆外,面向玄河,“我要去叩谢皇上圣恩,帮我找回了女儿。玄河小道士也费心了。”
玄河打了个稽首:“河东侯客气了。”
两人客客气气正正经经的,似乎是完成了什么官方交接。河东侯忽然一拳捣在玄河胸膛上,仰天爆发出一串如雷大笑,把一旁的树叶也笑得簌簌发抖。
“我闺女找回来了!我闺女找回来了!”河东侯像个不知道怎么让人知道自己心中欢喜的小孩子,一边笑,一边吼,一边用力捶打玄河。
玄河抬手,似乎要劝河东侯冷静,但一看对方的势头,知道劝也无用,只好豁出性命扛他的老拳。
这波不要命的狂笑,终于把大风院的狗惹毛了。它们不准许自己守护的地盘上冒出那么一个嚣张的家伙来,于是狂吠着成群跑来,这才把玄河救了。
河东侯的军士听见犬吠,又列队跑来,驱赶狗群,这才又把河东侯救了。
雪信已重新系好衣衫,听着外头的闹腾,问三个小丫头:“都怎么了?”
小丫头们大眼瞪小眼,也都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河东侯只是让她们确认了雪信背上时有时无的刺青,跑出去就疯了,这人喊狗叫的。
“河东侯说雪娘子是他的闺女。”她们也不是很相信,都只是小声说。
雪信曾花了那么大的力气,经历了重重波折,直到山穷水尽才找到了月大人,笃信那是她的亲生母亲,虽然来不及相认,却愿意押上自己的全部身家性命为她复仇。苍海心一死,她报仇的希望也渺茫了起来。
正当她前路湮没后路亦断绝时,天上掉下来一个疯颠颠的河东侯,非说她是自己的闺女。而他认亲的方式既古怪又让人信服。要不是苍海心,连她自己近二十年来都不曾发现自己背后的蹊跷。
这不是一个外人能知道的秘密。
“闺女,跟爹爹回家!”河东侯看见雪信走出来,兴冲冲地去揽她。
玄河慌忙横身拦在雪信前面:“侯爷千万不要鲁莽。”
“什么鲁莽不鲁莽,板上钉钉是我闺女。”河东侯拨打玄河。
玄河又挨了好几下,凑到河东侯近前,小声说了一句话。河东侯呆住,雪信也呆住。
他们都听见玄河那话说的是:“方才试探脉息,发现雪娘子已有身孕。”
雪信再去长南观见到皇上,已经十多天以后。十余天里,河东侯除了坐在家里看着新找回来的闺女傻笑,就是跑去找皇上磨嘴皮子。
河东侯的母亲曾是大长公主,皇上也是大长公主的外甥,所以皇上是河东侯的表兄。按照当朝礼制,河东侯的长女可以封一个县主。然而河东侯并不满意,大长公主在世时最宠爱的孙女,也是皇上唯一的亲表侄女,享受的荣宠尊崇非同一般;又多年流落在外,受了好一番苦,理当厚封抚慰。再者,又是故人锦书的养女,不给个大点的封号,不是打锦书的脸吗?
此番河东侯征高句丽凯旋而归,也当领受封赏。他一顿软磨硬泡,不拿自己的老脸当脸,说自己的军功封赏都不要了,转给闺女就行了。皇上拿自己的表弟没办法,心里也是喜欢雪信的,于是顺水推舟,借着给河东侯庆功的名义,封雪信为长平郡主。
如此还不够,又把食邑也要到了手才罢休。光名头不行,还得有真金白银的实惠才是皇上这个表叔叔的真心实意。这个河东侯,表面是粗糙疯癫,可不该含糊的地方是一点不含糊的。
此外,皇上还赏赐下一套十二支新打造的翠羽金簪。为了配这套簪子,河东侯又把全城的裁缝找来给闺女做衣服。他眼里看见的闺女,若不是珠围翠绕金光灿灿的,他就难受得吃不下饭。
所以皇上看到的雪信,衣饰华丽比当年大长公主还夸张。十二支翠羽簪子分两列雁翅排开在发髻上,中间插着玳瑁玉梳,鬓边是大串的珍珠步摇,眉心贴了金箔点翠花钿,裙衫衣料用金丝与螺钿缂织出梅花,披帛上也是点点泥金。
月光映照,扑面而来的盛装佳人,倒还不那么吓人,黄金冰冷,螺钿华彩,翠羽凝重。雪信穿着这一身来向皇上倒苦水:“管管我那个宝贝爹吧,他不累我累。”
河东侯爱女心切,穿衣吃饭又是家事,只要不出人命,皇上也是不能管的。
河东侯欢喜得狠是狠了,可他也只是凭着雪信身上的标记认回了女儿,整件事是怎么回事,他也稀里糊涂。
当了便宜爹,眼看又要当便宜外公,他都不在乎。那个叫苍海心的小子死了就死了,就凭女儿那么高贵的身份,凭她受到的尊荣,有得是门阀世家的子弟打破头来给这没出世的孩子当爹。他已经计划着如何把安城中的青年才俊们召集起来,令他们展示文才武艺,然后父女俩商量着挑就是了。
他想得正美时,雪信问他这是怎么一回事,怎么他就成她爹了。
河东侯抓抓头,说是皇上写信让他回来就认女儿的。别的他什么都不知道啊。
雪信又问,那除了爹,她还有别的什么亲人没有?
没了。
河东侯双手摆摆,说她本来有个做大长公主的奶奶,有个做大和尚的爷爷,还有个南诏嫁过来的母亲叫阿心。最早是爷爷与奶奶的新面首打架,被人捅死了,河东侯很生气,亲自提剑把那个面首宰了。大长公主心疼面首,可更疼儿子,面首可以再找,儿子却已不能再生,只有这一个,还指望他给自己添个孙子啥的承欢膝下呢。
河东侯本来也是大长公主与大和尚生在庙里的私孩子,从小跟着大和尚流浪,并不喜欢给家拘束住。到了年纪,大长公主天天给他塞城中名媛的仕女画卷,他就受不了了。后来又天天举办茶会香席,把那些姑娘真人请来,叫河东侯相看。
河东侯实在没办法,就天天到皇上跟前去请旨,问哪里还有仗打,随便哪里都行。皇上认为河东侯这股报效朝廷的劲头还是可以利用下的,也就支着他东奔西走打仗去了。
大长公主一看,在家中办相亲大会都被皇上搅了,又找皇上去施压。后来姑侄两人商量出了结果,等河东侯一回家就将他软禁起来。
皇上说,河东侯啊,你是个忠臣孝子啊,你要替朕分忧,也要让姑母放心,你要知道你的婚事说小了是家事,大可关乎国体。现在给你两个选择,波斯的艾斯公主,还是南诏刚任满的祭司阿心。这两个姑娘也是一早就看上你河东侯,多少年心心念念巴望着你的,只要你愿意,两个都娶了也行啊。那你真不乐意,放你一马,起码也要选一个,不能再讨价还价了。
河东侯是不自由毋宁死的人,有吃有喝就不让出去玩,关上三天他简直要撞墙自尽,没法,他让人把皇上请来,在皇上面前闭眼抓阄,抓中了南诏的阿心。
鉴于河东侯从少年时就是逃婚的行家,皇上给河东侯增加了每日去院中放风的福利,但也调拨了三百多个羽林卫密密层层把住了院子。大婚当日,皇上更是调来一千人押送河东侯踏上迎亲之路。
婚后三个月,三百羽林卫减为一百,皇上鼓励他这表弟说,等弟媳妇有了身子,剩下的一百也能撤走,你想出去打猎打仗都依你。河东侯无奈,只能埋头发奋,终于又过了两个月,阿心有了喜脉,河东侯才算能踏出家门了。
重获自由当然要变本加厉地去疯,如同脱缰的野马,一去就是两年没着家。
两年后回来,雪信已经是襁褓中的女婴。河东侯见着她,就想起她是自己遭受强权逼婚的证据!这一念头压过了骨血血脉的亲情。
阿心却拉着他,给他看她在女儿身上种的一种血蛊。她请了城中有名的刺青师傅刺绣,使用了她从南诏带来的秘药,又施以蛊术。女婴背后的花绣,只会在有血亲之人在场时显现,血缘越近,距离越近,花绣则越清晰,反之则渐渐模糊消失。
河东侯实在看不出这种血蛊加刺青的把戏,除了好玩,并且让女儿多受一次苦外,有什么用。
阿心说,你总是跑在外头,说不定有一天自己的女儿站在面前你都不知道,留下个标记,你就不会认错了。
阿心就是气丈夫不回家,河东侯气这个媳妇是皇上和母亲硬塞给自己的。两人都憋着气,自然是说什么都谈不拢,说着说着又吵起来,河东侯又跑出去玩,三年没回来。
三年后,他回到安城,找不到他的家人了,仆婢都换作了他不认识的。去找母亲,发现母亲的大长公主府成了一片平地。他找到皇上,才得知他不在的三年里,大长公主时不时接媳妇和孙女到自己府上住。而这个年近六十的祖母,依旧保养得如同二十出头的佳人,风华绝代,风流伴侣也没有断过。
这一回,又是新旧面首争风吃醋,被大长公主抛弃了的面首在深夜里点燃了情人的屋子。据后来找到的一些人说,阿心住的院子离火起处很远,本来是无事的。可是她把女儿托给婢女后,冲进了猛烈燃烧的屋子,想要把婆婆救出来。然而她刚进去,房梁就倒下来了,两个人再也没能出来。
仆婢们见主人已死,顿时乱了,生怕承担罪责,开始趁乱抢掠财物出逃,又怕留下罪证,也不知道谁起的头,干脆把没着火的屋子也点了,烧个干净。
皇上后来把案子交给大理寺,一部分趁火作乱的仆婢被捉回来问罪处决,但那个带着小女孩的婢女始终是没找到。也因为案件的由头是大长公主的丑闻,所以皇上下令此事朝野内外不许有人再提起。河东侯府与大长公主府关系特殊,仆婢也多有认识的,怕侯府那些人给市井增添谈资,干脆将男仆编入军队,婢女充入掖庭,给河东侯府换了一批全然不知情的新人。
所以知道当年大长公主府焚尽于大火一事的人并不多,知道的也被“家仆行窃,事发作乱”说法蒙骗了过去。
本来对于那个小女孩,河东侯也就是那么回事,唯一一次见到她,还有些莫名其妙的感觉,可如今他掐指一算,爹没了,娘没了,媳妇也没了,女儿是自己仅有的一个至亲了,这才有了被剜了心头肉的痛楚。
还真被阿心说中了,他总不在家,女儿长成什么样了都不知道,要找都没法找。他骑马上街,见带小女孩的妇人就叫人截下,让婢女验看,却没有一个是他的女儿。
后来,清理大长公主府的废墟时,找到了一具小女孩的残骸,已经通身焦黑,缩得比一只猫大不了多少。河东侯这才死心了。
至于,为什么已经死了的女儿十多年后又回到身边了,他也糊里糊涂说不清楚。雪信这才要来问皇上。
皇上指了指雪信头上的翠羽金簪。雪信拔下一支来递过去。
“原来那支去哪儿了?”皇上问的是雪信初来安城时随身带的那支点翠金簪。
雪信发髻上的一套十二支翠羽金簪,也是仿照那支点翠金簪的款式制造的。
“已去陪伴月大人了。”雪信说。既然她的父亲是河东侯,母亲是阿心,月大人便不可能是她的母亲了,那么月大人又是她什么人,金簪在其中又有什么牵扯?
皇上举着金簪看了看:“除了成色全新外,与那一支真是一样了。” 听香录(全五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