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初心不枉岚霭深
第二十章
初心不枉岚霭深
原先的那一支,原来也是一套十二支,是大长公主十六岁那年,当时的皇上,她的父亲赐给她的礼物。月大人本也是朝中大臣家中的小女儿,自幼送到宫中给大长公主做玩伴,后来又做了宫中女官,与大长公主始终保持着稚年时手帕交的情谊。
当今皇上即位第二年,便改弦易辙,令教坊革新。月大人是新朝建立后的第一任教坊使,从皇上那里领了任务,便对当时的乐舞作了大刀阔斧的修改,大到风韵气度,微至舞簪花钿,都给改了。
其实说是革新,不如说是复旧。
已历三朝的月大人,对皇上的脾气、口味摸得很透。皇上与再前一朝的皇帝,也就是他的伯父性格相似,平和淡然,治大国如烹小鲜,所以所谓革新,也不过将再前一朝的东西拿出来略微修改而已,重在朴拙随意,不需刻意雕饰繁华。
于是月大人将大长公主的点翠金簪借去,依样打造了一套,作为羽衣霓裳舞的舞簪。事后,大长公主便用沉香木盒子装了其中一支金簪,赠与月大人留念了。所以雪信当初带来的那支点翠金簪,确实是月大人的,可是它的更上一任的主人是大长公主。
月大人孤身一人,没有嫁人,但有过一个女儿,是与雪信差不多时候出世的。一来是大长公主看月大人第一次做母亲,独自照顾女婴,始终不是很牢靠;二来一个未婚配的女人家里多了个新出生的孩子,坊间定然是诸多流言蜚语的;三来,也希望通家之好延续下去,便与月大人商量了,把她的孩子接到府里,正可以与雪信作伴,想孩子了就来大长公主府上住几天,忙公事便回自己家歇息。
那一阵,安西四镇节度使高献之一年一度来安城斗舞的日子又近了,月大人领着乐工舞伎编排新舞,经常宿在掖庭,无暇回去看孩子。
火起那夜,大家先忙着救大长公主,又忙着抢东西,那个没有母亲照管的小女孩,自然是被人遗忘了。
总之那一夜,大长公主府中两个年纪差不多的小女孩,一个被烧死了,一个走失了。到底死的是谁,不见的是谁,只能靠猜测,没有人知道。
河东侯是个急脾气的人,女儿丢了就满地找,得知女儿死了就闭门一个月没说话,双眼憋得通红。皇上怕他经受不住反反复复的折腾,便没有把内情告诉他,怕他重燃了希望,又抱着飘渺的希望把安城里每间房子翻过来找,最后绝望。
那时候的雪信,应该已经与带着她的婢女走散了。她遇到了高承钧,跟着高承钧出城往西去了,所以皇上与河东侯怎么找也找不到。
于是皇上那些年不断派出人去在全国寻访,却也是徒劳。当时都找不到,后来小女孩长大了,模样变化了,就更难认出来了。也不能让河东侯跟着寻访使者各地跑,看到年纪差不多的小女孩就让人家袒衣露背验身啊。
后来还是锦书写了信,说那个孩子找到了,是被沈先生找到的。她一开始并不知道这孩子是谁,只是看沈先生对这孩子的态度特别,心下里奇怪,观察了好几年才从他口中套出孩子的身世来。
说起来,沈先生也是这个孩子的表叔叔,也是血亲,他要证明这个孩子的身份也是不难的。
孩子落入沈先生手里,皇上就不好插手来夺了,只有等着合适的机会,让锦书把孩子送到安城来。
雪信听完自己的身世低头了好一阵,忽然说了一句:“那么,我如今并没有高攀高家。”她很是耿耿于怀,皇上既然知道她的身份,却又百般阻挠她与高承钧。当时,她以为是自己身份低微,没有资格与高承钧谈婚论嫁。
“月女官不是你的母亲,但高节度使依旧是你的仇人。”皇上看着她,轻轻说。
似乎只是手指头一戳,她就被戳中了要害,倒下去了。虽然月大人不是雪信的母亲,可她在雪信危困中收留了雪信,全心全意照顾她,还将自己的所学传给了她。月大人依旧是雪信的师父,是可敬的长者。高献之放恶犬咬死月大人那笔仇,是不能算了的。
雪信灵光一闪,冲口而出道:“就当我算了,陛下也是不能算了的。”
不管高献之与皇上有多厚的情谊,也都是早年的事了。高献之仗着有这层关系,目无君上,杀人放火,越发放肆。在斗犬与斗舞中,高献之全力以赴,寸分不让,是不是有一天他也会带着他手下的军队来到安城与禁军们一决高下?吃情谊的老本总有吃光的一天,皇上能忍着他,是情谊还有,耐心未尽,时机未到,但下手翦除高献之的日子也不会远了。
皇上点点头:“你很聪明。”
雪信说:“高献之也聪明,可他为什么想不到?”
“不是想不到,是不在乎。他手里有军队,我手里却没有对付他的办法。他连自己儿子都不在意。”皇上背着手,沿着花田踱了几步。
雪信不由跟着他走下去,听他说话。
“高家经营西域四十余年,根深蒂固,俨然已是国中国,朝外朝。高献之坐镇西域平衡了各方力量,也是我朝对突厥各部的一道屏障。”言下之意,不但高献之极难撼动,把高献之弄走后,西域的局势也将是个烂摊子。
“他并不是没有在意的人,他年年给我师娘送礼物。”雪信说。
“可我不能用你师娘做什么。”皇上盯着花田中的某一处,似乎他心里的影子偷偷走了出来,走到月下的花田里。
“爱屋及乌,就连我和曲尘也有了价值。”
“我也不能用你和曲尘做什么。尤其不能把你放进去一搏。”皇上又说,他看一眼雪信,又专注地看花田。
“叔叔,你需要我的帮忙。”雪信固执地提醒他,她找回了尊贵的身份,也要承担起她的责任。王侯贵胄家的女儿,婚姻多是满足家族利益的需要。
“我希望你能找个简单的人,有能力哄你高兴就够了,别的你已经不缺了。”皇上说。
雪信伸手掩住小腹,这里还是一片平川,什么感觉也没有,几乎不能让她相信,她如今连孩子都不缺了。每一回,她在绝望中抓到一点机会,以为会有转机,可接下来遭遇的是更深的绝望。
“我会找河东侯谈谈,尽量让你过得轻松舒适,免除额外的负担。”皇上点点头。他点头有许多意思,这一次的意思是就谈到这里吧。
玄河走到雪信身边:“我送你出去吧,河东侯还在外头等着。”
河东侯一会儿见不着女儿都没着落,女儿深夜要入宫找皇上聊天,他也不放心,于是干脆不睡觉了,亲自驾马车送女儿过来,又在花田外等着接女儿。
玄河负责把雪信从河东侯面前带到皇上面前,再将她从皇上那里还到河东侯手里。他们看得如此密不透风,当然不仅仅是因为她成了尊贵的郡主。他们都知道雪信是个个性强悍又有主见的女孩子,生怕她太有主见了。
皇上封雪信为郡主的同时,已经下旨给高崔二家赐了婚。高承钧也已送了聘礼过去。纳彩、问名、纳吉、纳征、请期、亲迎,麻烦事多着呢。高承钧与崔家都是心平气和,不急不躁地敷衍着六礼。
河东侯在花田外头实在无事可做,早已给马车摆好了踏脚凳,又挪来挪去摆弄好几回,生怕摆得不正,雪信上车不便。这会儿他踱得没意思了,正坐在踏脚凳撮起嘴吹胡子,见雪信走出来,忙跑上去问:“都说好了?”
雪信点点头。
“那就行,那就行。上车回家。”河东侯颇为欢欣,爬到车夫的位置上坐好。
他压根不问雪信从皇上那里听到了什么解释。雪信执著于自己的来龙去脉,偏要知道,他就陪着来问一问,他自己是不在意也不费这个脑子了。女儿怎么丢又怎么回来的,都是小节,背上的血蛊刺青即是一切。
长南观与宫外自有一条路径,不受宵禁约束,平日里方便玄河出入替皇上办事,也可以抛开繁冗的手续,把皇上想见的人带到长南观中会面。由此入宫时,河东侯把扈从留在了门外,回去时还是走这条路,一过那道门,六个扈从就拍马随了上来。车前两个,车后两个,车左右各一个。
坐在车厢里摇摇晃晃,雪信冲着河东侯的后背说:“白儿给他们喂瘦了。”
苍海心的那些狗后来也被军士们赶回大风院中,还有良马、猎豹、鹞鹰、猞猁,都曾是家中男主人一掷千金买回来的宠物,任其自身自灭也很是可惜。河东侯自己也爱骑马爱打猎,见了这些好畜生也是暗暗赞许了一下苍海心买东西的眼光,然后便全单接收了过来,给马夫豹奴鹰奴涨了一倍月钱,依旧在原处饲养。
只有那只叫白儿的拂林犬,小巧黏人,没啥危险,被特许带回了侯府。因为是陪着雪信的,河东侯特特给它也开了月钱,狗食也是分开另做的,比家仆婢女们吃得都好。做狗食的人都会偷吃掉原本做给白儿的鸡油、牛肝、猪肉末蒸饭,把自己的饭倒进去,加点面酱搅一搅。吃精吃刁了的白儿过来闻闻,就一脸嫌弃地走开,宁可饿上一顿,也不接受这难吃的饭。送狗食的也不管,饭就放这儿,你爱吃不吃,这顿不吃下一顿还是这些,一只狗还挑食。饿了两顿,白儿终于还是忍不住去吃那酱拌饭。
狗不会告状,但吃好吃坏,模样是看得出的。没几天,白儿瘦了,皮毛枯涩了许多,原先趴下时圆润的小屁股居然成了尖尖的。它时常把下巴搁在两条前腿中间,哀怨地看着雪信。雪信一抱它,份量都轻了不少,就知道狗食偷工减料了。
河东侯说:“岂有此理,回去我就让做狗食的厨子和送狗食的都别干了,到马厩里铲屎,看他们还偷吃不偷吃。”
雪信说:“我想让小桃小碧回华城找家人去。”
小桃小碧也是从小被丢在济病坊的孩子。沈先生需要两个小丫鬟陪着雪信与曲尘,就从济病坊把她们领了回来。
本来在一起大家你看我我看你,都是爹妈不要的孩子,也就心安了。如今,看见雪信找到了亲人,是个那么阔气的爹,还那么宠着她,两个小女孩的艳羡之情流于言表,不免也悄悄议论,设想也许当初家人放弃她们,是有不得已的苦衷,也许如今境况变了,家人们也想念她们,也在找她们。
雪信看在眼里,也愿意放她们回去。她本来就不需要她们的,是沈先生把她们安排了过来,她们在她身边,与她在苍海心身边的意义是一样的。苍海心不在了,她自由了,而她们也不必再跟着她了。
河东侯对那两个小丫头的底细也不甚在意,反正他也乐意那些不开心、不光彩的过去与闺女如今的身份一刀两断,再找两个新的小丫头也容易得很。
他晃着马缰说:“明天就打发了去。”
河东侯在意的是另一件事。他这样粗枝大叶的人,也稍加斟酌了下才开口问:“闺女啊,你看你喜欢什么样的青年才俊?”其实,他自己是一点也不在意那未出世的外孙有没有爹的,不但是不介意,还有一种买了好马附送一套马具的意外惊喜。不过,既然给外孙找个爹是通常情况下必然的做法,他也正好多了件由头关心关心闺女。
“没有也没关系。”雪信回答。
当爹的就悻悻的,本是兴高采烈地计划一件大事,结果又碰了一鼻子灰。
当然这事终是不能轻易放弃,河东侯自顾自提议着:“要文的还是武的?文的好,不用去打仗,做个朝臣天天陪着你。武的也好,我能多个帮手,陪我打打猎打打架什么的。”他想得妙不可言。
雪信不由想到了高承钧与苍海心,不知哪一个更合河东侯的胃口。
“爹爹,我能不能回去一趟?还有些用惯了的妆奁小件没带出来。”雪信不理会河东侯的遐想。
“缺什么爹给你买。”河东侯被打断了兴头,叨咕叨,却也一扯马缰,将车转了向。
自遣散大批仆婢后,苍海心的宅子还留下了几个人。都是像猴子那样,原先日子挺惨,在这个家里混出了感情的,他们不介意人去宅空,反正有河东侯掏钱继续养着。与过去不同的是,宅子里多了河东侯派出的人巡夜看管,防着外贼家贼。原先那几个家人,就只用照管照管屋子,日子反而比过去更自在了。
看门的就是河东侯府过去的,一听到马车上那串铜铃摇颤的节律和扈从队伍的马蹄声,就开门迎接了,又提着灯,陪着河东侯父女向后园去。
一个灯笼的灯光其实只能照出脚下三五步,幸好月色清亮,将路照得清楚。雪信看见一路过去,花木依旧,既不枯萎凋零,也不肆意疯长,在被照料的情况下有节制、有条理地活着,反而比苍海心在那会儿还要昂扬。
走到后园里,河东侯站住脚,与那上了年纪的门人闲聊:“还有人闹事不?屋子漏不漏雨?发的钱够吃饭不?兽园里的猎豹和大狗还欢实不?等秋来,我可是要带去狩猎的。”河东侯年轻时候便是急脾气,到如今聊起天来还是东一榔头西一棒槌的。
门人一个一个回答着:“有侯爷管着,都不敢乱来,安分着呢。伙食也好,顿顿有肉,还能有剩,打包回去自己沽一壶酒,咪一口酒就一口菜,日子不能更乐惠了。这都是托侯爷的洪福。”
老奴与别的仆从总是不一样的,一是在家中混的年头多了,资历辈分在那里,二是已经这把岁数也不争什么,没有必要逢迎主人了。所以这门人的心满意足大概是真心实意的,但他的安于现状,也许不能代表所有人的理想。
说起兽园的大猫,门人就张罗着要领河东侯去看。河东侯摆手:“不急不急,今夜是陪我闺女过来取东西。”
这个门人咧开缺了好几颗牙的嘴笑道:“郡主想起什么,打发个人来说一声,这里的管家就找出来给送到侯府上去。是什么要紧东西,居然劳动侯爷大半夜地做车夫?我要有女儿也不能惯着。”
河东侯就长叹一声:“你要有个丢了十六年又找回来的女儿,肯定也会要星星不敢给月亮,你要有那么个宝贝疙瘩,肯定也会睡觉都不踏实,怕打个瞌睡又给弄丢了。什么人也不配给我闺女做车夫,还是我自己来。”
他望向听香阁,小阁二层的一扇窗户从下往外掀开支住了。雪信开窗通风,反而提醒了河东侯,他就指着叫:“都上去好一会儿了,才想起开窗通风!这阁楼都空关多久了?铁定是一股子霉味,我闺女怎么闻得!熏着我外孙如何使得!早知道就提前派人来通通风了!”
担心闺女找不着要的东西,反而在空置已久小阁楼上憋坏了,河东侯在外头又站不稳当了,抬腿就往听香阁跑。还没进门,闻见一股夹着潮味儿的药材味儿,心中就是一凛。
他为帅多年,打仗算不上有智谋,除了悍勇,凭的只是灵犀一闪的预判。也许这也是智谋,是将如何如之何的分析谋断飞速完成,快得好像没有过一样,直接得出了答案。他嗅到战机来临,就勇往直前,感觉不妙,就绝不冒进,才会在这二十多年来,鲜有败绩。
此刻,他感觉就相当不妙了。
楼中并没有灯火,幸好河东侯能在一片漆黑中视物,他找到了楼梯,几步奔了上去。楼上的药味越发浓郁,他甚至闻见了煎汤药的水淋淋的药味,见到了女儿。
一支蜡烛发出一豆之光,没有碟子托着,只是滴了两滴蜡油在地板上粘住。满地都是麻布包,用鼻子就知道里头是没得到妥善保管的药材。雪信坐在垒起来的布包上,就着正低着头,将面前小茶炉的风眼封起来。炉旁的地板上摆放着一套湿淋淋的茶具,细纱蒙起来的茶漏中残留着满满一堆渣滓,尚有余温,另有一只空碗,碗壁挂着水迹。
河东侯忽然脚发软,在雪信跟前蹲坐了下来,说道:“闺女啊,咱这是在做什么?”
“爹爹,这孩子我不要。”雪信收拾好了茶具,面无波澜。
“可爹爹要外孙啊。你小时候爹爹没抱过你,你连外孙都不让爹抱吗?”河东侯几乎是乞求地看着雪信。
“我要嫁给高承钧,这孩子就不能留。”雪信把她的决定说出来。这也不是一时半刻做出的决定了,是从那年遇到高承钧时就许下的诺言。
“你要嫁给谁,爹都给你做主。可咱不能折腾自己,不管女婿是谁,外孙都是爹爹的外孙……”
“我要嫁给高承钧,这孩子就不能留。”雪信还是斩钉截铁地说。
一双同样美丽而决绝的眼睛,从河东侯的记忆里浮现出来,他这才懊悔自己的粗枝大叶。他以为能给女儿一切的未来,补偿过去的苦难,对于苦难的详情他并不去追究。可一个人之所以成为今天的样子,是因为其过去所经所历,她的未来,亦由今天的点滴积累,无法割裂。
他站起来,手指捏住嘴角打了声尖锐的呼哨。
片刻,一名扈从从打开的窗口翻入,单腿跪地施礼。
河东侯将自己的紫金冠摘下来,抛给扈从:“回去,把皇上那老小子给我叫过来!我要问他对我闺女瞎说了些什么!让他快来救我外孙!”
扈从接了紫金冠,从窗口翻下去。
河东侯围着女儿转了好几个圈,一点办法也没有,他对药学皮毛也不通,翻看药渣也不晓得雪信喝了什么,不知如何弥补挽救。也许该让她把汤药吐出来,可他一个指头也不敢碰雪信,似乎她是烧完了的金猊玉兔香,是灰堆出来的形状,受到一点震荡便塌了。他只能坐下来,守着他的闺女。
那顶紫金冠亦是皇上早年所赐,带着紫金冠去见皇上,差不多就是提着河东侯的人头去请皇上了。皇上但凡还想与河东侯日后相见,便非来不可。
河东侯眼睁睁望见闺女的脸色由红润成了苍白,蜡烛烧到尽头,灭了。
苍冷的月光从半遮蔽的窗口探进来,打在满地布包上,映到雪信的脸上。苍白转成了青白,青白又成了灰白。在战场上横行无阻,面对心意已决的闺女,河东侯拳头握得指节发白,他意识到此刻自己所有的军威权势都用不上,似乎空有满身的力气,却找不到可以殴打一气的对手,只能坐任一切发生。
皇上与玄河一前一后跳进窗子。
雪信歪头瞥了眼,唇角漾起笑容,那是被大人严厉管束而怀恨在心的孩子,终于作弄了一回大人的笑,有胜利的得意,却因为想起往日更多的苦楚,而笑不下去。
一去一来终究耽搁太久,一小片殷红在裙片上慢慢泅开去。血液如同有了生命,顺着金丝与螺钿缂织的纹理爬行扩散,越爬越快。
他们只赶得上善后。玄河俯下身,观察茶漏中的渣滓,又将其捧给皇上。要善后得力,必须知道她服下了些什么。
红花活血通经、散瘀止痛,用于有孕的女子可致小产,但茶漏中的残渣不是红花,也许是当初就没抓来,也许是布包太多,仓促间翻找不到吧。也无麝香气息,当初仅有的几个麝香囊,都给苍朝雨诓去了,阁中早已不剩。
雪信抓到茶釜中熬煎的药材,是毫无章法堆放的布袋中稍稍筛选抓取的,无论组方还是剂量都是不计后果的。大黄可泻热毒,破积滞,行瘀血;茅根凉血、止血;蝉蜕疏散风热;还有木通、瞿麦、通草、薏苡仁、代赭石、芒硝、牙硝、朴硝、桃仁、牡丹皮、三棱、牛膝、干姜、肉桂、生半夏、皂角、生南星、槐花……
她翻过几本医术,所知不多的草药学问在这次都用上了,活血化瘀药、行气驱风药、苦寒清热药、毒药,孕妇慎用禁用什么药,她就用什么药。但一些药的药性又相互克制,半夏燥湿化痰降逆止呕且有毒,干姜温中散寒,回阳通脉且能化解半夏的毒性,两者同煎毒性便削弱,药力也削弱。乱糟糟的一团中,都有谁,有多少,合成了什么药效,须仔细分辨,马虎不得。
皇上将药渣凑近鼻端闻了闻,又伸出手指翻动,从中辨识出各种药材的剂量,对玄河说出了第二剂汤药的配方。
玄河从袖中拔出一柄小刀,几下划开几个布包,找到了所需的药材,也顾不得取小药秤来斟酌,估略着抓取来,扔进茶釜添水引炭熬煮起来。
雪信已端坐不住,侧身躺了下来,她身下的布包已被血浸染了一半。河东侯这些年见过无数的血肉横飞,无数粉身碎骨,见到那一片殷红还是受不了,像是有一只手狠狠攥住他的心,令他胸口蒙痛,透不过气来。
河东侯把皇上拖到雪信跟前,低沉道:“你看看她,流了那么多血,不说别的,先把血止住啊!”声音如同浓云中的闷雷滚滚,怕吼声大了会惊吓到虚弱的雪信。
“来不及了。”皇上也是低声说,好像怕雪信听见,“现在强行止住气血运行,也保不住胎儿,更伤母体。”
河东侯举起拳头,似乎是要揍皇上,但最后拳头还是没有落下去,并不是他怕皇上,而是他知道皇上说的都是对的,可他真是不甘心。
“女医官已在来的路上。”皇上说。
皇上临来之前,已安排内侍去召当值的女医官出宫来这座听香阁。禁中就是禁中,若没有预先设计好的便宜行事之法,一点小事都是要通过层层门禁,通过道道审批的。哪怕内侍奉了皇上口谕,一路畅通把女医官送来,也是要费上半个时辰到一个时辰的。所以皇上才会带着玄河先行赶来处置。
如此局面,玄河煎药也不可能有章法,大火猛煎后,等不及小火细熬,就沥出药汁,药汁滚烫,而患者拖久一分便多一分危险。他不知怎么,想起了当年雪信初入宫来,在长南观中,高承钧伺候她喝水的情形。他忙又找来一只碗,两只碗来来回回倒腾,反复二三十遍,药汁温凉了些许,应该可以喝了。
玄河把碗捧过来,皇上与河东侯忙退开,给他让路。他单手扶起雪信,雪信不知还剩下几分神智,牙关紧咬着,他就用碗沿撬开她的嘴。汤药一半灌了下去,还有一半溢出唇角,泼洒在两人的衣服上。在凄冷的月光里,泥金披帛,素洁丝袍沾上大片深色污迹,是药汁还是血迹都分辨不出来。
阁外喧嚣渐起,女医官终于到了。她把内侍和给她打灯笼的小徒弟甩在身后,半摸索着爬上阁来。
先前的那三个男人这才退到阁外。其实这会儿关键的事已经做完了,等那该流的血流干净,也就好了。皇上与玄河都是知道的,才把善后之后的事交给女医官完成。
天微微擦亮时,皇上先走了。他还要上朝。又隔了会儿,天色已经大亮,女医官下阁来,说郡主已无大碍,只是需要休养调理。她朝玄河望了望,谦恭地退下去了。有玄河在,是不需她来开调理的药方的。
玄河上阁去把雪信抱下来,四名仆妇抬着肩舆等在阁外。是河东侯怕马车太颠簸了,会颠着闺女,派人连夜去了某官员家中,把四名据说是全安城抬肩舆抬得最稳健的仆妇连同轿子一起借了来。
坊间街道上路过的行人只是惊讶地看见一顶肩舆被四个女人扛着走在前面,河东侯与一个身上染了斑斑血迹的道士驾着马车跟在后头,有人认出那是长南观的玄河。肩舆垂下厚重的帘幕,外人连朦胧的影子也不得窥见,但猜也猜得到。他们惶恐于玄河衣上的血污,目送一舆一车远去,便纷纷编起故事试图解释眼前的情形。
当天,还有一个消息从西面传进永安宫,又从永安宫流传出来,被安城里的人们议论着。
安西四镇节度使高献之,派了使节五百里加急来到安城面见皇上,为自己的儿子请婚。大家都知道皇上已经为高家和崔家赐了婚,而高献之的奏请中对崔家只字不提,点名要与河东侯结个秦晋之好。于是人们猜测,是不是河东侯新找回的宝贝女儿、长平郡主不乐意去安西,遭遇威逼后离家出走,被河东侯找到后还是不愿就范于是又闹自尽。当然必须只是闹闹,不能是真自尽。
而崔家,得知高献之请婚的消息后,居然也不等等看皇上的意思,忙不迭就停下了进行到一半的六礼,承自家小女儿得了急病,恐怕医不好,恐怕拖累了高承钧,当下把聘礼送回来把婚退了。
人们又说,崔家的小女儿本来也就不愿意嫁给高承钧,是皇上下旨赐婚逼的;结果高节度使嫌崔家门第太低,不乐意,认定河东侯才与之门当户对。有了长平郡主顶包,崔家小女儿乐得快点脱身。崔家也许会遗憾不能与高家联姻,但也不敢拦在高献之给儿子请婚的路上。
高家和崔家倒是默契,只是他们齐心协力,搞得皇上很是尴尬。已经下旨赐了的婚都可以推翻不算,那么以后皇上说什么,都可以不算了。
人们知道河东侯疼爱长平郡主,郡主都以死相抗了,大概也就心软,去向皇上请命,请皇上随便找个宗室女指给高承钧,也不辱没高家门第了。没料到的是,河东侯在朝会上,会主动提出答应高献之的请婚,请皇上赐婚。人们是越来越看不懂了,于是有人说,河东侯才是皇上的股肱,朝内朝外地替皇上分忧。还有人说,怕是河东侯发现认错了女儿,也不好意思说出来,干脆将错就错打发到安西去算了。后一种说法,居然拥护者甚多,令人哭笑不得。
也有人讳莫如深地说了句,高节度使消息好灵通啊。
从安城到安西,需要走多少天?安西到安城,又要走多少天?从河东侯敲锣打鼓地认下女儿到今天,又过了多少天?算算就知道害怕了。消息不是被好事的客商带到安西去的,也不是传递塘报的军士传递到安西去的。只有风,才能一日之内,从安城吹入安西。
这种小事,坊间的看客能算出来,皇上和朝臣能算不出来?高节度使不知道他们能算出来?当然不是,大概是高节度使已经不在乎了。
真正知道内情的人不多,也不会轻易开口去纠正传言的谬误。他们不会拿自己的饭碗甚至脑袋为代价,过一把传播小道消息的瘾。
安城的人也是健忘的,津津乐道于眼前的复杂和热闹,鲜少有人把陈芝麻烂谷子的事翻出来作一番联系。所以没几个人知道,高献之年初来安城时,就已经看上那个女孩子,为了得到这个女孩子,他放了一把火,弄死了一个已被大多数人遗忘的老女乐官,趋獒犬群与越王二公子的狗群打了一架。最后他没能得逞,悻悻回到安西。更少有人知道,嫁给高承钧,也是长平郡主自己的意思。
得知这个女孩子原来是河东侯的女儿后,高献之发现原来自己并不需要强取豪夺,只要公事公办,开口向皇上和河东侯索取即可。如果是一个没有身份的女孩子,他们可以假装不知道,可以不给,可以把她藏起来,而那么大个郡主放在那里,他们不给,高节度使完全可以生气。
最后是他自己得到了,还是他儿子高承钧得到了都不打紧,反正是高家得到了。他就出了一口恶气了。
永安宫中长南观里,皇上召见长平郡主,问她:“你是非去安西不可吗?”
长平郡主一脸平静地回答:“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河东侯府的马球场上,侯爷先用球棍痛殴了高承钧一顿,打断了三根球棍,才问:“你爹和我闺女一起掉河里,你先救谁?”
高承钧满脸尘土,伏在地上,沉默着,始终没有回答。
(第二部·完) 听香录(全五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