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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潭清莲动知鱼散

听香录(全五册) 绮白 13485 2021-04-27 11:47

  第十八章

  潭清莲动知鱼散

  那是一条条扭捏爬动的鼻涕虫,爬得快的已经在透明轻绡上留下银亮亮的拖痕。

  曲尘发出淑女不该有的尖叫,抬手就去挥那些虫子。她都忘记了,虫子附着在帽帘上,摘下帽子扔了就可以。可她吓坏了,哪里想得到这些,只顾后退着抡帽帘,帽帘挂着虫子,拍开了又荡回来。她转身欲跑,帽帘又带着虫子扑到她脸上,曲尘发生歇斯底里的一声惨叫,失足踩住了轻绡的下摆。

  陈丝如烂草。这件孔雀蓝轻绡在长南观里藏了差不多二十年,因不见光,色泽尚新,但质地早就脆了。一踩,就是“嘶拉”一声,帽帘从中裂为两截。曲尘受不住前冲的势头,扑跌在地,一动不动了,不知道是吓昏了还是摔昏了。

  皇帝上前试了试曲尘的气息脉搏,苦笑着把撕扯坏了的帷帽同那半圈扯断的帽帘从她身上摘下来,弹去了蛞蝓,朝玄河又看了看。

  玄河知道是躲不过去了,找了两片树叶擦干净手,过来抱起曲尘。雪信也从花丛后跑出来,看了看曲尘的脸,没有摔花,松了口气。

  “罪过罪过。师妹给陛下添麻烦了。”雪信假惺惺地赔罪,口气里分明是胜利的得意。

  “你们怎么赔我这帷帽?”皇帝扬了扬手中的残骸。偷帷帽的是曲尘,吓唬曲尘失足踩坏帷帽的是雪信,都是她们姐妹俩的事。

  雪信就知道,弄坏帷帽是顶怵头的一件事。旧情旧物尤可贵,不是照样子做一件就能赔的,即便拿新做的帷帽让师娘戴几天再拿来,也不算。

  “师伯……事来则应,物去不留,做个出家人,您就看开点吧。”雪信腆着脸说。这时候得叫师伯,提醒他还有个道士的身份。

  皇帝看了玄河一眼,大概是问这词是不是你出的?

  玄河忙晃头,意思是这是雪信自己看书看的,与他无关。

  皇帝摇了摇头,手里的破烂扔了不舍,留着又触目。雪信体贴地给他接过来,又劝慰:“东西是死的,人是活的。师伯收着这些破烂又有什么意思?我赔不了您帷帽,没准我能赔您一个师娘呢?”

  玄河都忍不住笑了,关键时刻,雪信尽卖师娘求生了,锦书被她免死金牌一般抬出来用了一次又一次。

  “说得不错。东西是死的,人是活的,坏了就坏了。”皇帝拍拍手,“我们来商议下,你怎么赔我个师娘?”

  “这事……师伯我们可以从长计议,这会儿风大,夜露重,我们先告退。”雪信拎着破帷帽,扯起玄河如盾牌般掩在身后,脚底抹油了。

  出了沧海楼外的花林,走不多远,两人即道了别。玄河要把昏迷不醒的曲尘送去清晖殿。雪信没有急着回承恩殿去的意思,却也懒得相陪,独自走了一段,看月色清光正好,就爬到假山顶上坐着,顺手把帷帽套在脑袋上。眼前的一切立刻罩上了一层青霜色。

  其实帷帽也不是什么稀罕东西,她在华城时,每做一套衣服,都会配一领颜色相称的帷帽。师娘锦书的帷帽更多,出门必要遮掩容颜。不过眼前这一领,若真要重新做来赔,料子也确实不好找。帽纱特别轻盈透明,几乎像是没有一样,若把这蓝绡做成衫子,套上十层,依旧可以看清手臂上的一颗痣。

  所以这领帷帽并不能遮掩容颜,据说是师娘在南诏养蜂时用的。师娘与师伯在南诏真有那么一段难以割舍的回忆的话,为何要让它变成回忆呢?就留在南诏不要回来,不要分开不就好了?

  也许世间真的有那么多不如意吧。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只她这短短两年多来,就已尝到了个中滋味。不知道苍海心去安西的使命能不能安然完成,不知道她在宫里的差事能不能顺利敷衍过去?她真的要按照皇帝的意思,促成高承钧与崔露华吗?如果她只知道崔露华这个名字和她的家族,也许会少点纠结,可她很清楚崔露华是一个怎样有心计的人,让高承钧娶这样一个说下毒就下毒的女子,她怎么能放心?明天曲尘醒过来肯定会想明白是她在背后捣乱,少不得更恨她一层,可是既然站好了队,摆明了立场,那就不要啰唆了,干仗吧。

  雪信坐着胡思乱想了一阵,忽然就听见了咄咄的脚步声,抬头看见一队巡夜的禁卫正往这里过来了。透过拂动的蓝绡,她看清带队的正是高承钧,忙俯低身,想悄悄从假山背后溜下去,一慌张却踩在另半圈撕断的帽帘上,脚底一滑,叫都来不及叫出声就栽下去了。

  过来的队伍里有人眼贼,指着假山说:“上面好像有人。”

  高承钧顺着指向望了望:“看花眼了吧,没人。”

  队伍并没有停下。十几个人,出来的是一道脚步声,一队人就这么脚步整齐地过去了。

  雪信在假山背后捂着嘴,咬着唇。也是现世报,刚恶整了曲尘,害曲尘跌了一跤,她自己也摔在这帷帽的下摆上了。她是猝不及防掉下假山的,什么姿势都来不及摆,能头上脚下着地就不错了,脚崴了已是最小的损失。

  雪信脱了鞋,使劲搓扭伤脚,得在脚背肿起来前活血,否则她就走不了了。正搓揉着,她听见远去的脚步声有了变化,从一道脚步声里又分出了一道脚步声,远去的远去,近来的近来,顿时心下了然高承钧还是看见她了,可是她眼下跑不了,只能低头揉着伤脚。

  脚步走到雪信面前来了,她先是看见了一双乌金战靴,头顶的月光被面前的人的身形遮住了。她不说话,反正高承钧不能把她当刺客抓起来,也不会揭发她无视宫禁深夜乱蹿的,她只是有些恼恨自己的处境,不能说走就走。

  高承钧蹲下来,把雪信的脚接过去。他下手从来是有分寸的,力道恰好舒筋活血,又不会弄疼对方。两个人都不说话,不敢说话,因为开了口就是月大人的死,就是高献之的仇,就是苍海心和崔露华。不开口,就可以假装现在还是久远的过去,她是贪玩从树上掉下来扭了脚,他也只是沉默地给她揉脚,然后背着她走回家。

  可雪信的脚也不能一直是个借口,不能没完没了地搓下去。高承钧终于还是放开手了,示意她走几步试试。雪信套上鞋,没有起身,她缩身钻进高承钧的怀里,揽住了他的脖子。

  雪信从来都是一个心口不一的人,曾经她叫高承钧放弃她,还要求他接崔露华的香囊,这都是因为雪信心里确定,高承钧是属于她沈雪信的,不管她如何对待,高承钧始终是她的,连她过去对其提出的要求都是自己拥有这个男人的证明。

  可是忽然一下子,雪信意识到高承钧不可能再属于她,而自己也成了别人的附属品,她又不甘心了。本来就是自己的东西,却非要亲手送给别人,这种事她怎么做得到?而将要接手高承钧的人又是个心狠手黑的,这让她更是不放心。

  雪信在高承钧的怀里缩成了很小的一团,她要把整个身躯都放进他的拥抱中。

  他们之间,就算有过天塌下来的事情又怎么样呢,只要有一个人放松一点戒备,那些两小无猜海誓山盟就会卷土重来的。那些人,不仅太相信皇权的力量,也太低估他们之间的挚情了。

  雪信伏在高承钧的胸口委屈地哭,瓮声瓮气地说道:“我不乐意。”

  “你不乐意,就没有赐婚。”高承钧低声安慰,一边轻轻拍她的肩背,免得她哭岔了气。

  “可你也不能违命。”她像个小孩子,一会儿这样,一会儿那样,难搞的问题都推给高承钧想办法。

  “陛下终究不会强人所难的。”高承钧说。

  皇帝自己也是个至情至性之人,在儿女情事上他怎么好意思硬插一杠,至今为止他用的手段也都是温和的,暗示你们,叫你们自己想明白了心甘情愿地接受圣意。可你真的不乐意,皇帝赐婚也是能坚辞不受的。

  “还有师娘,逼急了请出师娘来骂他。”也只有雪信想得出找个人来臭骂皇帝一顿了。

  “都依你。”高承钧抚摸着她的头发。

  雪信又不说话了。高承钧为了她可以把皇帝的赐婚推掉,而她能为他把自己正在做的事扔一边吗?她扶持苍海心,那是沈先生的意愿,也是自己的选择。苍海心能为她杀了高献之,她若放弃苍海心,就是放弃为月大人报仇。她不愿意放弃高承钧,却更不能容忍他的父亲高献之还活在世上。

  雪信想,自己终究是要给这段已走投无路的感情补上致命一刀的。

  她不禁把高承钧搂得更紧一点了,哭着说:“你早一点杀了我,我就不会跟别人跑了,也不会有人杀你敬爱的父亲了。现在也还来得及!”这当然是气话,她无非是在抱怨自己无法真正选择命运。亲人不能不找,血仇不能不报,她倔强的每一步,似乎都是踏在一条他人精心设计好的路上。

  若她死了,也许沈先生会找另外的人辅佐苍海心,那么高献之也不是非杀不可,甚至若有可能还要拉拢结盟。沈先生总是会好好把一个人的价值利用完的。

  高承钧只是拍拍雪信的背,下巴抵住了她的额头,至少在她做出更决绝疯狂的事以前,他们还能相拥片刻,至于怎么努力也解不开的死结,就不要去管了,也许睡一觉,明天醒来,这个结就不在了呢?这也是小孩子式的侥幸。

  大概是过了许久,又也许只是片刻,雪信从高承钧怀里滑了出来。她没忘记,他是领队巡夜中途溜号来的,不能耽搁太久。

  “明天晚上再来这里找你。”她捡起破帷帽,身影在假山与曲折的回廊间闪了闪,迅速消失了。一旦僵局打破,雪信就变回了华城那个小女孩,要不要见高承钧,什么时候见,都由她说了算,而高承钧只要听着、记着就行。

  也如往昔,她一张开手臂扑来,无形无质的香气缠绕着高承钧;她说走就走,香气也说散就散。她可以不来,高承钧却不能不等。

  高承钧站在原地,等着身上属于雪信的香气被夜风吹干净,像是从一场梦境里彻底醒来,才迈开步子。

  雪信回到掖庭,这回依旧住在住过的晴岚院。走过院里的小厨房时,她想到手中的破帷帽还未处理,便干脆往灶膛里一塞,烧了个干干净净。

  烧完了事,雪信见窗户有条缝,眼睛先是滴溜溜地转了两圈,然后便跳了进去。才一落地,一旁突然发出一声尖叫,弹起一团黑影。

  不用眼睛看,只用鼻子就闻出那是崔露华了。雪信给崔露华的方子难吃是难吃,效果还是有的。崔露华身上迅速散发出了香气,只是方子胡闹,药力威猛,香气也是冲得不行,平常人顶风也闻得见。

  雪信定定神,见崔露华半边身子缩在灶后,手里拿着蒲扇,眼巴巴地望着她。从灶后飘出一缕肉香,看来是这位崔家二千金捱不住饮食寡素,半夜跑来偷吃。崔露华望着那正在加热的肉食的神情,同她十五岁诞辰宴会上渴望被全场客人瞩目、受整个安城少年儿郎的仰慕的那般执着,一样迫不及待。

  “吃了肉,身上就会散发荤气。香气越浓烈,荤气也越明显,一下就被人闻出来了。”雪信告诫崔露华。

  “你不让我吃肉就是让我死。”崔露华把蒲扇往胳肢窝里一夹,也顾不得烫,从炉膛里捧出一只瓦罐,稀里呼噜喝了一通肉汤,又伸手从里头捞肉块吃。

  雪信来了有一阵子,对此间的习惯也略有了解。崔昭仪前一日用完晚膳,剩下的菜品就会存放在这种罐子里,分给值殿的宫人吃。崔露华也不会不知道,她在偷吃宫人们的夜宵。

  雪信当然不用再多管闲事,她的职责是给崔露华出谋划策,接近高承钧,如今这个职责在她心中也不存在了,那么崔露华要做什么都可以。她自己偷吃荤菜,致使最后整个计划失败,也都不关她的事了。雪信非但不用管,还应该鼓励她多找些南辕北辙的事做才好。

  “请便。”雪信笑笑,扭头走开去。

  崔露华叫住她:“等等,高承钧的事,怎么说?”

  雪信一愣,倒是没料到崔露华会催问。这一切不都是皇帝的异想天开吗?崔露华不是看不上高承钧吗?她把自己找来,不就是为了为难一下自己,再让自己把事情搞砸,以此触怒皇帝吗?她们两个不都做了自己的本分吗?

  “露娘子怎么想呢?”雪信问。

  “我当然是听从圣意。”崔露华说得好生端庄,若怀中不抱着一罐肉汤便更端庄了。

  雪信怀疑地望着她,想从她脸上找出调侃或言不由衷的痕迹。然而并没有,她发现崔露华是在说正经事。

  “上一回,他没去抢香囊。”崔露华不无遗憾地说,“抢香囊的那些人,我都无所谓。但是不去抢香囊的高承钧和苍海心,我不会放过的。”

  那回筵席上,雪信替崔露华抛出香囊,正砸中高承钧。高承钧接了香囊,立刻又被旁人抢走。在香气与乐舞的催动下,周遭赴宴的少年子弟个个陷入疯狂,人叠人,人踩人地抢夺香囊,只有两个人不为所动,高承钧保护着月大人,苍海心提着酒壶作壁上观。

  崔露华说这话的意思似乎是迟早也要向苍海心下手,至于雪信与苍海心的关系,她并不放在眼里。雪信再得宠,还是个没身份没地位的女人啊。

  原来崔露华还是在意她成功的完整性,在她艳冠全城的盛名下,不允许有漏网之鱼,哪怕用自己的婚姻大事作筹码。

  人人都有着相之处,沈先生执着于在苍海心身上寄托未竟的功业,皇帝执着于南诏花田里的身影,苍海心执着于雪信,雪信执着于寻找和复仇。没有执着,活着都没有意义。

  “怎么说?”崔露华再次问。

  “露娘子身上已有了香气,我已可以交差了,剩下的,就交给露娘子自己了。”雪信很赖皮地补了一句,“不会还要我再替露娘子递香囊吧?”她已做了一些事,不能说她抗旨了,就是抗旨,皇帝敢把她怎么样!

  她也不管崔露华了,自管自回房。

  “那我还得准备个香囊?”崔露华在那里自言自语。

  翌日,雪信又去了长南观。虽是对曲尘没好气,也懒得寸步不离护送她回去,但曲尘总还是她的妹妹,还是得去问问。

  整片曼陀罗花海被分割成一块一块的,在上支起了小棚子,覆以黑布。曼陀罗花是夜绽昼合的,黑布下是永恒的黑夜,直到玄河过去掀开黑布,花朵才渐渐合上花瓣睡过去。在花瓣闭拢前,蜂群拥来,争抢着采集花蜜,玄河就在一旁候着,等一畦花田里的花闭合得差不多了,他又掀开另一畦花田的棚布。偌大的花海里,他一个人悠闲地劳作着。

  白天里看,才发现他比起前阵子来晒黑了。

  “找了个犄角旮旯放下就走了。”玄河说的似乎不是一个人,是把扫帚。

  “着了凉怎么办!”雪信急了,毕竟曲尘小产还不到半年呢。

  “放在值夜宫人小憩的床榻上。”玄河这才说实话。大概是雪信横眉瞪眼的样子太好看,忍不住想逗她生气。

  “她还会来长南观吗?”雪信自言自语地问着。她只是阻挠了曲尘一下,曲尘也不是容易死心的人,没有把话说完是不会罢休的。毁了帷帽,会不会又来淘换什么行头,打扮成师娘锦书找皇帝攻心呢?

  玄河想了想,指着一排排的蜂箱说:“我可以用蜂群封住花田里的通路。”他对曲尘也是心有余悸,她比贼还难应付。

  雪信当即就点头:“我帮你搬。”她也不愿意曲尘再在长南观里找到一点援助。她不愿意伤害曲尘,只能尽量封堵对方可能的路了。

  说着她就向那些蜂箱走过去。

  玄河没想到她是认真的,赶忙拦住了:“一会儿我搬就行了。”

  雪信这才发现有一丝古怪来。

  玄河站在蜂群来来往往的花田里,头上仅扣着一顶斗笠,没有轻纱隔挡,蜂群经过他身边都会绕一个三步远的大圈子。她又向他走近一些,鼻端飘来一缕草药香气。

  “是避虫香囊?”雪信的眼睛在玄河身上搜索。若用作驱虫,应该悬在腰上,若藏在袖中,香药气味都被袍袖笼住,不易散发,而他腰上什么都没有。

  “也不像。”她又细细琢磨了这缕气息,比散剂融通,比丸剂发散,方子是脱不出艾叶、佩兰、藿香这等芳香馨烈的草药,又多了一味杏仁的雅致。

  “是用杏仁油熬的润面膏。”玄河从袖中摸出一支小竹筒来,打开给她看,里头是一管碧绿的油膏。他身上总有各式各样的竹筒,空的满的,以应付不时之需。

  朝中的官员、贵胄子弟都是用香的行家,口含汤浸,面傅唇涂,捣腾得比女人还香气熏人,但玄河是不用这些的。看雪信的眼光是要憋不住笑,他自己都不自在起来。

  玄河把那支竹管给了雪信,像给了她一把家门的钥匙:“拿着吧,你身上的气味在这里容易招惹蜂蛰。”

  就如此多说了几句话,没有去搬蜂箱,就已经迟了。一个嫩柳色的身影袅袅婷婷地拐进了花田里,等他们看见,已来不及躲开。

  “雪娘子也在这里啊。”曲尘双手提着食盒,里头不外是她亲手做的小茶点。

  她向一侧倾着身子,仿佛食盒很是沉重。有眼色的人就该替她接过去了。玄河只好伸手接过食盒。

  “我特意来谢谢玄河子昨夜送我回去。”曲尘嫣然一笑道。

  不是摔晕过去了吗?还记得玄河?那记不记得帷帽上的鼻涕虫?知不知道是谁把鼻涕虫弹上她面纱的?只记得做好事这段,真不记得谁半途跳出来捣乱吗?雪信与玄河尴尬地相互望望,心怀鬼胎,也不好当面讨论。

  记得也不能说是不是?不然还怒气冲冲兴师问罪来吗?曲尘自然是只记得别人好处的样子,还过来拉着雪信的衣袖,往观里去。玄河这下更没法回避了,悻悻地提盒跟上。

  曲尘坐下,也不去煮茶,让了一轮茶点,眼泪就“唰”地落下来了。下雨还有个晴空万里转阴云密布的铺垫呢,她也不酝酿一下,刚刚还笑着说“这枣泥馅儿是我亲手拌的,淡淡的,不怎么甜,还吃得惯吗?”笑容在脸上还挂着没收回去,泪珠就一下子滚下来了,叫人措手不及。

  雪信只好慌手忙脚地从曲尘怀里找帕子给她擦眼泪:“刚刚不还好好的吗,这是怎么了?”

  一问她就后悔了,明摆着曲尘是昨天没哭尽兴,今天上这儿接着哭来了。

  “我真是个傻子。”曲尘把流泪的脸对准雪信,明晃晃的一张脸拖着两道泪痕,冲花了薄薄的胭脂。

  雪信手里执着绢帕,只想去塞她的嘴,只觉得那是一个不慎翻倒了的水瓶,哗啦啦地流出水来,手忙脚乱地扑上去抢救也来不及。

  “我原一直以为是琴笛和谐,却不想原来我一直在弹琴给一个聋子听。”当着熟人的面,曲尘说话也没什么顾忌了。

  雪信初来安城没有落脚之处,又要躲苍海心,蹭着曲尘的薄面在秦王世子府上叨扰过几日,见过曲尘那时的样子。那时候,她是一心一意地把琴笛和谐当做每天唯一的正经事,吃饭睡觉发呆,都只是打发无聊,听见夜来笛声飞起便扑向瑶琴,一段一段地回应过去。苍朝雨听不见,也着实可惜。

  “你不知道这回事,不也弹得挺高兴的吗?”雪信也没什么话可安慰曲尘的。苍朝雨听不见,是他自己的不幸,是曲尘的不幸,却是另外一些人的幸运。

  不知道曲尘打听明白没有,当初下令刺聋苍朝雨耳朵的那个人,也是养育了她十多年的人。

  “我怎么可能永远不知道?既然知道了自然就高兴不起来了。”曲尘拧起眉毛,咄咄地看着雪信。若非要找一个人来承担她的委屈,那么谁来关心她就是谁了。

  “天意如此,也没办法。”雪信也只能硬着头皮上了,谁让这货摊在她手里了呢。

  只听见这一句,曲尘瞬间就不哭了,她抓过手绢来擦干净鼻涕眼泪,瞪眼说:“谁说没有办法?”她转向玄河,“有人能用木头牛皮攒出一个活人来,有人能造出载着人飞上天的青莲灯,怎么就拿一对坏耳朵没办法了?”

  她说的是沈先生与皇上。

  忤逆了沈先生,她是彻底反出门去回不了家了,也别指望沈先生会帮她修理苍朝雨的耳朵,于是只好找皇上,皇上不管,她又来找皇上的徒弟。倒是顺理成章下来了。

  可怜又是玄河,被曲尘这样软刀子杀猪般地磨上了。

  “要是有办法,秦王世子在宫里长大,也早用上办法了吧?”雪信也不能放着玄河被逼死,颇有义气地说了句。

  曲尘又睁大了眼睛:“原先是没有必要!如今不同了!”

  她讲的也有道理。

  原先只有一个仪表堂堂、仁义亲孝却残废的秦王世子,还有一个年幼暗弱的的小太子,秦王世子如此只能鞠躬尽瘁地辅佐太子。如今来了个锋芒毕露的苍海心,打马球、猎熊罴,把苍朝雨的风头抢了去,斗香会又压了苍朝雨一头。就算苍朝雨向来是以仁厚君子面目赢得了朝臣们的佳誉,可他也只能走到这一步了。

  因此目前的局势是,无人能挟制苍海心。

  “不论是原先还是如今,办法都有。”玄河接了句出人意料的话。

  他居然那么爽快就说出来了。雪信一眼横过去。

  “秦王世子的耳朵不能闻声,是耳鼓损伤。只要烧制一对极薄的琉璃耳鼓替换上,便又可闻声如常。”不待曲尘扑过来扯住他这根救命稻草,也不待雪信伸手捂住他的嘴,玄河便后退了两步,舍财保命般说出了耳朵的修法。

  不仅是眼睛,曲尘整张脸都亮了,期盼地望着玄河:“可是真的?”

  “这对琉璃耳鼓须薄若蝉翼坚如金石,皇上也只是知道个法子,却烧不出来。”玄河脸上露出了莫测的神情,“道有术法,业有专精。天底下唯一能烧出这对耳鼓的人,在百器工坊。”

  曲尘刚飞扬起来的神采黯淡了,刚轻松下来的身体僵硬了。雪信也不再手痒得恨不能掐死玄河了,转而若有所思地望着曲尘。不用说,在场的三个人都清楚,有法子,却不可能实现。

  当初皇上与沈先生各自的师父,长喜与长海分别精研法奇门与术奇门,两条不同的路子,传承自然也不同了。术奇门擅长山医命相卜,法奇门的弟子却专攻行军布阵、巧异机关。两门的弟子所习所会虽也有交融,但真正拿手看家的还是本门的学问。

  这世上若有什么东西是皇上也做不出来的,那么也只有沈先生可以一试。与各种工艺打交道,用各种材料取代人身体的一部分,甚至造一个活似真人的偶人来,是沈先生的本行。

  曲尘因顾私情而断了在沈先生那里的退路,直到今日又忽然说她唯一的希望在沈先生那里,命运实在与她开了个玩笑。

  曲尘垂下头,肩膀也缩拢着,整个人像株被晒蔫的草,也没了坐下去敷衍的心思,她站起来便往外走去,浑浑噩噩似个游魂。

  雪信也随着松了口气,也站起来往外去。沈先生扶持苍海心还来不及,怎么会给苍朝雨烧制琉璃耳鼓?若苍朝雨能听见了,苍海心未必赢得过他。这件事绕来绕去,牵扯到了沈先生便不用指望了。

  也许,凭曲尘那份痴缠她还不会死心,不知道会不会又跑到沈先生那里去吃后悔药,把事情越搅越复杂。雪信亦是心事重重。

  “带上茶点。”玄河不敢留着那食盒,生怕成了曲尘下回再来的由头,三两下收拾了,提起来塞给雪信。

  雪信回过神来,眼珠转向他:“你说的可都是真的?”皇上的态度令她疑惑,既然说要不偏不倚,不来插手,那么不见曲尘,不听她央告,不给她希望也就是了,何必还授意玄河讲出什么烧制琉璃耳鼓的法子?也许皇上说过,实在没办法时就讲出来吧,死心了,也就不必折腾来折腾去了。说出来,皇上与玄河便清静了。

  可是他们说的是真话吗?苍朝雨的耳朵真的能凭一对琉璃片就恢复听觉?皇上是真的烧不出那样的琉璃耳鼓?天底下唯有沈先生能烧出来?

  “我在长南观十余年,初时也与秦王世子为伴。陛下为秦王世子的耳朵颇费一番苦心,我亦亲眼得见。”玄河回答得好正经,似乎再不信,他便要起誓。

  想想也是,雪信听皇上几次说话的口气,生个小太子也是不情不愿的,若他治得好秦王世子的耳朵,后来也不必整一个太子来交差。二十多年了,始终有办法,却做不到。

  雪信忽然想起什么似的:“我来了两回也没见到太子。”她又看向玄河。

  过去,太子可是没事就满地乱跑,到处赶热闹的,也喜欢她,听说她入宫来,却不跑来看她,也是奇怪。

  玄河答:“如今不同往日,还是不要乱跑为好,皇上与皇后都是这个意思。东宫宿卫加派人手,太子跑不出来了。”

  因为崔昭仪诞下小皇子,苍海心趁风而起,苍朝雨蠢蠢欲动,所以小太子越发不安全了吗?

  “你来刺探消息,问了一堆,这就算完了?”

  “不然又如何?”雪信停了脚步,奇怪反问道。

  是不能如何,玄河摆摆手,让她去了。

  那盒没吃完的茶点也没糟践了,夜半时刻,雪信又提着食盒出来了。

  高承钧站在假山背后,与阴影融为一体,默不作声,听见雪信的脚步声才抬起头来,眸子在一片黑暗里亮起来。

  她知道那是永远守候着她的星光。

  雪信扑过去,抱了个满怀,脑袋歪靠在高承钧的肩膀上。两人都沉默不语,默默享受这片刻的只属于彼此的时间。不开口,互相依偎着,心才是完全投在对方身上的,一开口,各种纷扰又会接踵而来。

  好一会儿,雪信才松开高承钧,两人席地而坐,她打开食盒推过去,说起了这一夜一日来曲尘的作为。就如同在安城的那些日子,她并不需要高承钧给什么意见,只要他坐在那里听着就可以。她有什么烦恼,说着说着,自己便有了主意,就算有多么不好办的事,最后她也能下了决断,自己去完成的。高承钧只需要了解雪信是这样的一个人,曾经有过这样的烦恼,却没有什么可以真正难住她。

  若是真正难住她的事,她反而不会说了。比如,她还需要在苍海心身边待多久,她确定不了。只好用容易解决的烦恼,遮掩真正的烦恼。

  雪信说到会继续盯着曲尘,不让她胡来,就突兀地停下了。她眉心微蹙,将脸转向一个方向,好像察觉到了什么不对劲,却不好说。危险的迫近来自气味,但风向不对,她嗅不出更多。

  高承钧站起来,把她拉到身后。也正在此刻,从假山前面跳出一个人影,直向高承钧扑来。高承钧见来人身形纤弱瘦小,显然是个女子,并未伸手扯住。

  那人影钻到高承钧身后,一把抓住雪信的手腕,将她拖出假山阴影,到了大路上,扯开嗓子喊起来:“看我捉住了什么!一对夜半私会的狗男女!快来看!”

  到了近前雪信才确定了,她逆着风嗅到的一丝气味是崔露华散发的冲鼻体香。她与崔露华扭打起来,伸手捂对方的嘴。崔露华踢打着拨开雪信的手,不依不饶地叫嚷。

  夜半更深,人哪里会来得那么快,偏偏大家都好像合衣点灯熬着,就等这一出一般,呼呼啦啦都来了,大概都怕来晚了,这一对私会的狗男女会灭了见证人的口。

  先是巡夜的禁卫,长枪大戈地冲过来了。接着是玄河,从近处一棵树上探出身看了看,无奈地跳下来,似乎也不愿意这么快就暴露了行藏。

  承恩殿离此最近,宫娥们扶着发髻歪倒的崔昭仪跑来。清晖殿那边也有动静,看来李昭仪一票人马也即将赶到。更远处的皇后的立政殿,迟早也要被惊动。

  有高承钧在禁卫们也不敢上前分开厮打成一团的两个女子,只能将她们围起来,将围观的闲杂人等隔在外头。

  皇上不知什么时候也信步走了过来,脸上还是那样的笑容。他倒是什么时候都不会与人生气。

  雪信本来练习过腾跃轻功,防身的手段也练习过一些,以前受过伤,在苍海心家里好吃好住也养回来了,与什么都不会的崔露华过手是吃不了亏的。可是扭住了崔露华的手脚,她就叫喊不休,捂住嘴,她又会挣扎着踢打过来。

  一面搏斗着,一面瞥见皇上也来了,崔露华当即撇了雪信,朝皇帝冲过去。雪信不甘示弱,也冲了过去。禁卫们不敢怠慢,忙用手中的家伙架住,不能让她们惊了圣驾。

  皇上指指崔露华:“你先说。”

  崔露华从腰带上扯下一个丝囊,高声嚷:“我本来是找高队长送香囊的,没想到撞见沈雪信半夜溜出来,找高队长私会!”

  雪信气哼哼的,气皇上大概是早有预谋一切尽在掌握,所以玄河才会预先埋伏在树上监视,等罪名落实了皇上再一脸正人君子地出来发落,又气崔露华实在是个猪脑子,沈雪信私会高队长是犯宫规,她崔露华也是半夜跑出来找高队长私相授受,又有什么值得嚷嚷出去的。

  就算大家都知道,崔露华奉旨入宫要与高承钧凑成一对,但眉目送情私相授受都是只可意会的玩意儿,宫里头不兴那么大嗓门宣扬。

  况且真的要送香囊,大白天找个空当不行吗?也非赶着夜半私会,好像很光彩?还不如说自己半夜出来偷吃撞见沈雪信形迹可疑,一路跟着才发现两人私会的呢。

  皇上点点头,问雪信:“是这样?”

  “是。”雪信瞪着皇上。既然都是出来私会野男人的,就看你怎么发落吧,要放一起放,要罚一起罚。

  “不是。”一直站在两个女子身后的高承钧抢言,走了上来。

  皇上对雪信摆摆手,对高承钧说:“你说。” 听香录(全五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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