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轻注沉檀吐沉雷
第九章
轻注沉檀吐沉雷
刚刚被一场无妄之火吓唬过的高家,彩灯都被吹熄了,各院各屋家常照亮的灯火也减去不少,戒惧昏沉。
雪信站在院子里抬头看月亮。月亮是件有趣的东西,古时月缺,今时月也缺;古时月盈,今时月也盈;月无恒常,乍满又缺;月之盈缺,亘古不变。就在今时今刻,月如银镜高悬,光冷澈水,似把这座总是充满欲望与恐惧的宅子荡涤了一番,闭上眼,隔着眼皮也看见一片白亮。
正房的门一响,她睁开双眼,看见秀奴站在门口,人还没出门槛,先闻见了秽臭,才看见秀奴手中的铜盆。
“我听见他叫你,以为有事,就进去看看。他刚醒了一次,吐了。我端水给他漱了口,接着他又睡下了。”秀奴端着盆,畏畏怯怯,像怀着赃的贼被堵在门里。
雪信只是“嗯”了一声,两人相对都出神了,秀奴忘了要出去,雪信也忘了自己方才在想什么。
还是雪信先把神收回来,点点头,平静道:“辛苦你了。”说得客客气气,听不出喜怒,也辨不出她对此事的评断,算是越俎代庖,还是分内小事,“厨间灶上热着醒酒汤,你去端给他吧。屋子里打开窗子过过风,吹散秽气。你之前送来的各色花精在妆台匣子里,也取出来熏熏屋子。”她这样一五一十地交代是屋子的主人把烦人的脏活累活交了出去,也同时把触摸屋子里所有东西的权力交了出去。
秀奴没回过神来,也不多想,把铜盆往门槛下一墩,逃也似的就按雪信的话去做了。小厨间里一会儿“哐啷啷”一会儿“乒乓乓”的,秀奴心慌意乱,不是打翻油瓶就是带倒了盐罐。雪信把门槛边的铜盆端到院外,走回来时,正见秀奴双手捧着满满的一碗醒酒汤,如履薄冰。
“我送进去了?”秀奴还不相信雪信把这样的好事让给她做。
小小的汤碗里倒映着一轮满月,不住地摇颤,一下皱了,一下又散了。
雪信催促她:“去吧,在外面站久了就凉了。”
秀奴进屋去了。
不多时,窗子被从里头推开支起来了。雪信闭住气息退到了小厨间。瓦罐里还剩半罐醒酒汤,储在幽深的罐腹里,举着烛火从罐口望下去,一星亮点在汤上浮着,静静的,不皱也不晃。
院子里又响了几声,是粮袋砸落地面的响动。这个苍海心,不是说睡去了吗,怎么还在遛他的猫头鹰?
小厨间的窗户纸透出点光亮时,高承钧一头撞进来了,他全身的血管里还储着浓浓的酒意,在摸向水缸的中途停下了。他麻痹的嗅感还是捕捉到了一缕冷寂的香。
小时候,他蒙着眼睛,凭着这缕香也能扑捉到她,后来这缕香藏在记忆里,成了他绝望时轻嗅的花朵。她好像还担忧地问过他,是不是身上的香气变化了,他一直没有回答,他认为这个问题并不是个严重的问题。
当他站在黑暗里,只有一缕香、一个若有似无的影子能抓取时,他才惊觉,是变了。存在记忆里的馨香与身影和眼下的居然完全合不起来。到底是他刻舟求剑,还是她走得太快,他跟不上了?
怎么可能不改变呢?
在华城时,她像被牧人畜养的小羊,按时起居,按时吃饭,吃什么不吃什么,都有严格的约束,她的心里装满轻松的抱怨,对自由将至还有巴望,一切还算纯粹。
到了安城,她以为自己可以支配命运了,却被更大的命运支配起来。每一段平静的安居都不能长久,不是奋力争取,就是拼命逃亡。只能在摆到面前的东西里选择,她装腔挑剔,掩盖本质上的窘迫,像有一只调汤羹的手,一不小心颤一颤,洒下去的料就超出了控制,五味杂陈。
过去她食香,现在她饮药;过去她身上的香气带着沉香的蜜调,如今这股甘美悦人的味道没有了,取而代之的是草药的苦意。一碗汤药端到面前,还未入口,闻一闻就觉得苦得全身毛孔都闭住了,捏着鼻子灌下去,苦得全身激灵灵打战,赶紧抓起蜜饯往口中填。又要过上好久才会察觉一股别致的香气漫上来,远胜蜜饯那种甜而简单的痛快。
苦香也是香吧。
高承钧呆呆地问:“你怎么黑灯瞎火地坐在这里?”
黯淡的一圈轮廓一动也不动,声音淡淡地飘过来:“蜡烛烧尽了,忘了再点。你怎么放着觉不睡,黑灯瞎火地跑到这里来?”
高承钧已经忘了摸到厨间是要找一瓢水喝,他浑浑噩噩却也知道回答这个问题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雪信陌生了,他们之间的默契也不可靠甚至也许不存在了。
高承钧说:“你再等等,等等我。”
回答他的是一串密密索索的小鼓声。火折子亮了,雪信点燃了一支新蜡烛,高承钧才看清她另一只手上攥着的是一只斑斑驳驳的小拨浪鼓,怪异与陌生的翳云更密了。
“我知道。”雪信细声细气地回答,“我想通了。你是不会拒绝我的,什么时候都不会。只是这件事太让你为难,你也没有把握,所以不敢也不能答应我。其实你已经在做了。”
高献之用了种种借口把这个他厌恶至极的长子赶出家门,把他推入艰险,却也磨砺了他。
高承钧早年在高家军中被编入决死队,他的勇武之名已在军中拼了出来,上下大小的军官大多是暗暗认可他的。高献之坐在家中酒池肉林,歌舞升平, 那一面臭名昭著的催粮大旗交给高承钧去掌,于是高承钧代替他掌领了手下骁骑,在这片土地上建立新的威望,哪怕是用杀戮和颤栗堆积起来的威望,也是威望。
所以,元夕夜他进不了家门也不寂寞,他可以叫上一样回不了家的军官们喝酒。那些他看得上、也看得上他的军中翘楚,也需要把暗中认可的态度放到明面上,成为更有煽动力的拥护。
雪信已察觉了他的心意,可高承钧转去看墙上跳动的烛影,她的影子侧身坐着,好像纸剪出来的人影。重压没有消弭半分,反是更甚。她察觉他藏在最底下的心机。
皇上要的只是动一动高家,换个不那么狂妄危险的人,替朝廷镇边戍土,要不要动高献之的命,皇上也还没发话。高献之是封疆大吏,也是皇上少年时的朋友,理当由皇上亲自处置,于是高承钧选择了一种对父亲最温和的方式完成使命。
高承钧没有忤逆高献之,相反,他很顺从,然而就在沉默的顺从里,在绝境和死地里,他一点一滴地收集着高献之从指缝里漏撒下的权威,试图取而代之。如今横亘在雪信与他之间的问题只剩下一个,到最后,要如何处置高献之。
高献之对高承钧没有舐犊之情,高承钧却始终不能割舍这个父亲,就如在残暴的君父治下,人们并不是时刻想着推翻他,而是在他的规则之内力争上游,避免残暴的戕害。因为君在,规则还在,无父无君,人心无所依从。
高承钧不会要高献之的命,但雪信要高献之以命偿命,两个人要的结果谈不拢。
索性不谈了,先斩后奏,先把人心争取过来,把军权握在手里,等他完成了对朝廷的忠,再要拿着这份忠的功劳向皇上求个行孝的机会,求皇上对父亲容情开恩。等皇上赦了高献之,雪信也就闹不起来了。毕竟,已经把高献之从位子上拉了下来,略施惩罚,打掉了气焰,还不够吗?再闹就是胡闹,皇上也不会支持她的。
高承钧的打算被雪信提前猜出来了,那么她一定不会让他按部就班地做完,本来就不轻松了,她要是乱搅,大概会更艰难。
拨浪鼓在雪信手里捻动,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
高承钧说:“雪信,为什么秀奴伏在我床沿上睡着了,你却坐在这里?”他隐隐担忧着,话出口却变了味道,成了质问她的失职。
“求而不得,我心同她心,她心同你心。”她凉凉地说出来。
绕在里头的三个人,挣扎在不同的痛苦里,雪信恨高献之而不得杀之,高承钧渴盼父亲的认可而不得其青眼,秀奴倾慕高承钧而不得近之,事不同而心同,其心可怜,其心可恨。
“能不能撒手,把一切都交给我?我会把事做好。”高承钧本打算不发一语,置其事外,埋头把结果拼出来了,再与她讲道理。道理讲得通就讲,讲不通,反正结果已经如此,她也强争不过。
但眼下不是她不甘心抽身事外,是树欲静而风不止。雪信按捺下来,咬住一边唇角说:“若没我的事,我当初就不必来安西。”
“你来,是给我的利诱、奖赏、补偿。”高承钧说。
原来他是这么想的,他从不需要雪信参与他的计划,只需要她留下,这是结果。这与雪信的计划相反,她确信自己来到安西是为了亲手做点什么,亲眼见到了结果,才好安心回安城去。
原来他们之间谈不拢的事不止高献之的生死一件。
高承钧要成为高献之的继任者,在某些地方就必须要像高献之一样,独裁专断,刚愎自用。他身上有着高献之的血,不用学,是天性。得不到父亲的认可没关系,成为父亲一样的人,亦是不着一言的认可。
他隐忍压抑,潜于九地之下,暗中蓄力,一旦登于九天之上,定然是变本加厉,呼风唤雨,炫耀他的力量。他不会眼看着皇上严惩高献之,他也不会听凭河东侯把雪信带回安城,只要他取代高献之掌握了绝对的力量,就可以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手握重兵天高皇帝远就可以和皇帝谈条件。
皇上要除掉高献之,却不得不培养另一个高献之去取代他。
雪信突然又将这个藏在沉默底下的人看清楚了一些,不知道他是从来如此,只是她过去不会看人;还是分别太久人总是会变;还是她变了,总是怀揣恶意解释别人,连他也不放过。
她轻轻一口气吹熄了烛火,黑暗瞬间落下来,埋住了两个人。若什么都看不见,沉重的揣测也可以稍稍歇一下,掩耳盗铃一下。可惜窗纸已经掩不住大亮的天光,两个人面对面望着,清清楚楚,一个酒醉乍醒,一个熬了一夜,面色都难看。
“让我歇歇。”雪信横放下拨浪鼓,在小厨间的桌案上伏倒,用胳膊埋住了脸。卧房舒服,但是卧房眼下令她讨厌。
高承钧还站着,他不知自己应该把她抱起来,送到卧房去睡,还是把卧房的被子抱来给她围上。她在厨间里坐了大半夜,就是不愿走到卧房里去。到了这个地步,雪信还是很骄傲的,宁可孤灯冷火窝在一旁,也不掺和到尴尬里去。要她回卧房,就得把秀奴赶出去,她张张嘴,秀奴就能滚蛋,但她不愿失了自己的风度,不屑为此。
高承钧深叹一口气,走到她对面,也坐下,把脸埋了下去,一双手探出去握住了雪信发凉的手。
两个小婢女起来扫院煮粥,一开门见到厨间里两个人相对趴着睡着了,忍不住惊嚷起来。高承钧始终没睡深,抬起头,把一根手指竖在唇上,让她们低声。
婢女们捂着嘴,蹑行着溜进来,一个提了扫把出去,一个小心地捅开灶眼添柴生火。锅盖不小心碰在灶沿上,也不大响,却吓得婢女一伸舌头,忍不住回头看雪信。只见雪信把脸转了过来,眼睛闭着,眉头皱起,像是被这一声搅扰了,睡不安稳,又不肯醒过来。
婢女又转过头去继续小心翼翼地做着事,待白米粥快好的时候,丢三个干枣进去,熬得红润饱满,香气清美。仍不安地睡着的雪信似受到了香气的安抚,眉头松开,安详地往深里睡去了。
秀奴趴在床沿睡了半夜,也醒过来了。一睁眼面前空空荡荡的,没有高承钧,也没有雪信,她慌了,跑出门来找。
一夜北风,屋角的冰棱又长了,院子里落着一层蓬松柔软的雪。扫地的小婢女一边清理出一条小径,一边在两旁大片的雪白里踩脚印玩。满鼻子风刀霜剑的味道,似乎只有厨间飘出的粥香是天地间唯一一缕人间烟火。
秀奴推门进来,刚要出声也被高承钧的手势止住了。
她明白了,他们是把屋子留给了她,可她不欢喜也不感激,宁可是他们叫醒她,她出去。这两人何必做得形状百出呢,善良和体贴都是他们,但他们的执手共进退还是把她伤了,伤了她,还要做出牺牲的样子,最后坏人和傻瓜还是由她来做。
自然,在小厨间里秀奴是坐不住的,推辞了小婢女捧过来的粥碗就出去了。出院门时,她回头张望一眼,正看见高承钧用斗篷严严实实地裹住了雪信,抱进卧房里去了。她立时想回家了,躲到母亲的帐房里去,什么都不管,什么都忘了。母亲数落她一顿,抱怨她做不好事也就罢了,只是她不能就这么回去,多年逃家在外,她总要做成几件事,为母亲分担重任才好。
这一觉也许是雪信来到龟兹后头一回安详舒泰的好眠,连乱七八糟的梦也被隔绝在外,等差不多要醒过来可还不想醒的时候,听见婢女们缓步轻足,低声絮语,都好似在云端。她的手动了动,感觉到被另一只手牢牢地裹着了。
雪信思绪错乱间恍然觉得回到了在安城的某段日子,躺在她身边的那个人还是苍海心,只是苍海心习惯拿手臂圈住她,不会只攥住一只手,还攥得死紧。
雪信感到手很不舒服,缩了缩却挣不出桎梏,一动便清醒了。一转头,是高承钧倚靠在榻边,也刚好睁开眼睛看过来。
好一幅执手相看的光景,她前三天忙里忙外张罗布置,不就是为了低眉顺眼耳鬓厮磨,好顺顺当当吹吹耳旁风吗?世事难料,经过一夜的变故,她的计划砸锅了,高承钧却来了。她的初衷实现了,她对他却失去了兴兴头头的指望。
高承钧并不是没有主意地被他父亲拨拉来拨拉去,相反他早已打定了主意,虽有一段目标一致,终是相悖而行。该他做的就由他去做,他不肯做的,她来做。
雪信重新计划着,手更使劲地挣了挣,甚至用上了另一只手推他:“我的东西呢?”
高承钧从枕边拈起小拨浪鼓,捻动两下,扑棱扑棱,塞进她的手里。他发现自己对雪信疑虑忧惧都来自这只拨浪鼓。她把玩这只拨浪鼓的时候,嘴角微微翘起,挂着傲慢,不是从前那种全天下理所当然都要捧着她的傲慢,而是心中有数的傲慢,像是把一本童蒙册子读通解透了,这本书对她就太简单了,推到一旁去,不再看得起。
那神情在她是第一次显现,而在他却并不陌生。这是过去沈先生低头自己与自己下棋时显出的神情。
“这不是你小时候的玩具吗,哪找出来的?”他装作不在意,试探雪信的口风。
雪信支起身子,靠到高承钧的肩臂上。也许前一夜高献之闯进她的浴室里这一件事还是可以讲一讲的,让他对高献之的慈爱少一点妄想。
“你知道,晴姨妈送了我个玉石浴盆吧?这几天我特意布置了间浴室放它。”她还不想暴雨雷霆,噼里啪啦一顿哭诉,再逼他表态把他闹个进退两难。
还是要不徐不疾,把话头起得远远的,一点点地带。
“听说过,河东侯还没离开龟兹时好几次来问你怎么布置,我也在,那会儿看你懒懒的没意思,怎么现在又想起布置了?”对高承钧而言,雪信突然布置浴室,与她手里多了个拨浪鼓一样叫人狐疑。她丢开一头不提,泰然自若地又起另一头,也让人心里不踏实。
“我饿了,先用饭吧,一会儿带你去看。”反正这一天高承钧都要陪着她,由她安排。
雪信唤婢女打水来梳洗,又对婢女说:“今天我就在卧房里吃。”前几日,她们省着炭薪,尽量缩在小厨间里,一日三餐也在厨间里自煮自吃。如今高承钧回来了,她郡主的排场又拿出来了。
婢女答应着,就要去厨房端粥。
雪信对高承钧一笑,话却是对婢女说的:“让他去吧,他喝三碗粥也不够,让他自己找点能吃饱的。”只是可惜了她剥了一晚上的栗子,全便宜了苍海心。摊上那么多事,手疼也忘了,又疼起来也不愿再说了。
高承钧在厨房里翻出一袋肉干,又翻出烤馕,就着粥匆匆吞下,又盛了一碗粥,装进食盒里。婢女匆匆跑来说:“郡主要红糖渍蔷薇花瓣过粥。”说着从一个小柜子里小心翼翼地捧出个小瓷坛,舀了一小碟出来,一并装进食盒。
正此时,高承钧看见架子上的鹦鹉疯了一般撞来撞去,可惜喙给红线缠着,叫不出来。婢女说了声:“哎呀,郡主又不老实了。”
屋子里暖融如春。窗下那只向来做摆设的铜兽香炉含了一块炭,甩脱了酸冷也温情脉脉起来。香料是去库房开箱取出来的,没工夫细细合香,就削了沉香木片埋在炭上的浮灰里,不远不近,不深不浅,爇香不焦。
雪信收回铜香箸,签入瓶中,支起镜子研黛画眉,心满意足。高承钧把食盒里的碗碟一一摆出来,催她描了双眉就来,别把热粥放凉了。雪信应承着,手里一丝不苟地挑出了两抹斜挺的羽玉眉,丢下眉笔,她又从匣子里翻出金箔剪成的花子,呵一口气,对镜比划眉心正中的位置贴上。
这边花钿贴成,那边秀奴冲进门来。
“寄娘出事了!”秀奴见到屋中两人岁月静好的光景,心下又是一翻,再退出去也迟了,再说她跑回来送这个消息,不就是因为她想回来吗?
因为寄娘背叛,遭了昨夜一劫,雪信对寄娘的消息很是漠然。她理了理鬓发,走到桌边扶起碗,才问:“她能出什么事?”
秀奴气喘未平:“我去高家伙房找东西吃,听那里的人议论,寄娘每日一早就从家里赶来高家管理内务的,可是今日没来,陈判官来了说是他夫人本来就身弱,这一向忧心劳神太过,发了急症,须卧床静养,理不了事了,特来请辞。”
“劳心太过就太过,病了就病了,歇着就歇着吧。”在转碗吹粥的间隙里,雪信轻哼了声。
反而是高承钧,紧跟着问了句:“是什么病?请大夫看过没有?”
还记得自己小时候,家里就总有一堆乱七八糟艳丽妖冶的女人,但从来没有一个真正的女主人,处处一团乱,不像个家的样子。他被父亲扔在府里不闻不问,那些女人也当他小猫小狗,呼来喝去的,反是寄娘经常过府来照看他,顺带帮着处理高献之根本懒得上心的琐屑杂事。
寄娘平和柔顺,处理事情不偏不倚,不卑不亢,将高家那一团乱麻丝丝缕缕理出来,给高献之省了不少心,高献之也索性就聘寄娘做了管家。陈判官夫妇俩,一个为高献之佐军,一个帮高献之理家,他们对高承钧不仅仅是以礼相待,还爱怜不已,还曾想把他们的女儿嫁给他。
“要是真病,就不叫出事了。有人找陈判官带来的扈从闲聊,套他的话,才知道寄娘不是病了,是昨夜回到家里天不亮就投缳自尽,幸亏被侍女发现,及时救下。”
“她怎么还好意思上吊自尽了?”雪信心里动了动,却还是不以为然。
“你怎么这么说话,也太凉薄了。”高承钧听不下去,头一回出言责备雪信。
雪信没回他,盯了眼侍立在旁的婢女。婢女替她顶了句:“若不是她做的事,郡主也说不出这样的话。”
“寄娘好好的,又做了什么得罪你们的事了?”高承钧一脸厉色转向婢女。
小婢女顶不住,低下头去,又想想有郡主给她撑腰呢,壮起胆子抬头道:“姑爷不在家里,家里的事可不就不知道。河东侯走了,姑爷不回家,高节度使让郡主去堂屋里吃饭,郡主不去,高节度使就不让伙房给我们做饭,亏得我们自己想办法弄了米粮在小厨间里生火做饭。要不是寄娘一副好心的样子,给我们送吃的送用的,我们怎么会信她?我们不信她,又怎么会吃了她送来的下了药的汤团,一个个都睡迷过去!”
这些日子以来的孤立无援,想找人哭诉也没处哭去,只顾着咬牙捱,居然也过来了。听旁人把所经历的事再讲一遍,更觉不堪,更有了鲜活的愤怒与委屈。雪信若无其事地喝着粥,扣着碗底的手却在发抖。
“你们睡迷过去?后面又怎么样了?”高承钧是能料想高献之的不安分的,他以为凭雪信的聪明是能有惊无险地抵挡过去,却没料到寄娘也被扯进来做了帮凶,他们还这样明目张胆地下手。
婢女向雪信看了一眼。她们醒过来的时候就听见外头吵嚷着走水了,雪信把醉得不省人事的高承钧搬了进来,至于睡着后醒之前发生的事,雪信没有对她们讲,她们也不敢乱猜。
雪信朝秀奴看了一眼,秀奴是听苍海心说了一两句的,但当时高家正是火起的骚乱,苍海心说得仓促,她听得稀里糊涂,不知根底。且按照苍海心的意思,不能让高承钧知道他在,她就更不敢随便开口了。
看了一圈,不是不知道,就是不敢说,还有目光炯炯打破砂锅问到底的。
雪信本来也是要讲的,打算把高承钧引到浴室里去,隔着重重幔帐,只告诉他一个。这种丑事实在不宜人多口杂,偏偏秀奴跑进来打乱了她的计划。她现在说了,丑事是一定会传出去的,可是不说呢,还不知道婢女们会怎么猜,若是再把猜测传出去,更不堪。
“又能怎样?我没吃汤团,还醒着。高节度使不打招呼就跑进咱们院子,我就跑出去了。恰恰好你们家别处着了火,谁都顾不上我,我跑上了街,遇到秀奴,跟着她找到了你。”雪信把事情发生的顺序略颠倒了下,就把苍海心放火搭救她的内情掩过去了。
只听了个最波澜不惊的讲法,高承钧就无言以对。是他弃她于虎口、置她于险地,幸无大恙,否则他百死莫赎,在皇上和河东侯面前也交代不过。
高承钧哑了半晌,才又憋出一句:“寄娘,不是坏心的人。”
雪信已把粥喝完了,拈起帕子擦干净唇,又坐到妆台边施唇朱:“也是。她要是坏心的人,也就心安理得了,还上什么吊。我倒要去看看,她还有什么没使完的连环计,她要有冤情,我得听听。反正于公于私、于情于理,我都得和你去一趟。”
高承钧出院准备车马,雪信去她的库房里找了一对野山参,装在锦盒里。又唤来侍卫队长,抽点了几名侍卫随行,两名婢女自然也是要跟着坐车去的,唯独秀奴,不算高家人,也不算雪信带来的人,与寄娘也没有深交,不当不正,只有留下来看屋子。
陈判官的宅所离着不远,走不了几步就到。高承钧在前引路,侍卫分前后两队拥着马车,两名婢女坐在马车的左右辕上,穿过龟兹最热闹的大街,一套阵仗也颇有声势。
陈判官今日没去军营,在家中照料夫人,听说客来,便赶紧出门迎接。他神色是收敛了又收敛的哀恸,但对着高家来的这对小儿女也没有漏出怨辞,听了雪信一套冠冕堂皇的安慰,引着她去内宅见寄娘,随后又抽身回来陪高承钧坐着。
寄娘在房中木木地坐着,见雪信来也不起身,只是说:“我知道你是要来怪我。”她平日哪里会怠慢了谁,谁要来看她,准是摸着客人的脾气口味,让婢女摆出果盘点心,有皮的剥皮,带壳的去壳,非送到客人手上不可。
雪信看着寄娘的样子微微有些心疼,又不能立刻把自己的推断掀翻了,于是坐到她对过,说:“以前是寄娘常来看我,今日我也来看看你。看看你有什么想不开的,我也来给你开解开解。”
“这儿,这儿,本来是有两盆花的。”寄娘伸出枯涩干黄的手指,指向窗下妆台两边两个空着的花几。只是一夜,她就被折磨得脸色蜡黄,皮肤失了水分,脸上手上多出了细细的纹路,一下苍老了十多岁。
她似乎不打算解释,疯疯癫癫地讲开了无关紧要的话。她站起来,比划着:“这张梳妆台还是我从娘家带来的陪嫁,料子不好,桂木的,难得的是用百年以上的大树开的板子,质地细密,沉着呢。摆在这个位置也是我定的,窗子冲东开,早上起来,阳光从窗口照进来,镜中的脸分外好看。”
“你讲的与你想不开的又有什么关系?”雪信不近人情,冷冷截住寄娘的话。别是诓了她一次,装疯卖傻扮可怜,哄她心软了好再诓她吧。
寄娘从胆瓶里抽出孔雀尾的掸子,在屋中走动,拂去各处家什表面若有似无的积灰。她说:“这间屋子不是我平日住的。”
追着晃动的身影眼光扫过各处陈设,雪信也发现了,这间屋子似乎很久没有人住了。房间被打扫得纤尘不染,屋内的物品归置得整整齐齐,门枢都定期灌油开合自如,没有一丝脏乱荒败,却也正是太各归其位了,才少了被使用着的气息。
如果是有人住着的,收拾得再好也会留下主人行动坐卧的痕迹。比如衣架上必然搭着刚换下来的衣服,桌案上摆的针线小匾里会摊开做了一半的绣活,妆台上一定会有个小碟子,碟子里是晨起没用完的用梳子蘸着梳头的头油。若是爱文墨,几案上会摊开一幅字画,砚中墨迹尤未干。若是精市侩,家中银钱进出的账册大概就会摆在案头。或是篆香的缕缕烟气,或是茶炉上的汩汩水雾,都会给屋子带来活气。
可这屋子里干干净净,什么都没有,连饭菜气味都没有,只有些微糕点的甜意。若真有人住的,主人每日除了打扫灰尘,就只有静坐了,那还活个什么劲。
不是女眷待客的厅堂,也不是女主人日常起居之所,寄娘独独坐在这里,总是有深意的。雪信似乎想到了什么,一闪而过,抓不住。她等着寄娘再说出多一些提示,而寄娘缓缓拢起了墙边一道幔帐。
原来那并不是遮挡白墙的壁衣,其后还藏着乾坤。在幔帐与白墙之间的空隙里摆着一张供案,上设四碟糕点,其后一尊牌位,上书“爱女陈珍珠之位”。
雪信想起来了,困在小院中没饭吃时寄娘送过一包袱杏仁饼,就曾漏过口风,她有个女儿,与雪信年纪相近。雪信听过也就听过了,就算寄娘真有个那么大的女儿,也没什么可奇怪,顺口提起来客气一下,也是合情合理。
只是没料想,这个年纪相近的女儿,已经刻上了牌位。
“我本来有个女儿,恕罪说,与郡主差不多大。高家大公子刚生下来就没了娘亲,是我照顾的,又过了几年,我生下女儿,就两个孩子一起带。去高家时,一手抱着珍珠,一手牵着承钧。”
陈判官与寄娘都希望两家的交情在小儿女身上延续下去。虽然高献之对高承钧不哼不哈,连看都不愿看,可高承钧毕竟是高家长子,陈珍珠也是陈家的第一个女孩,以两家的交情,结亲似乎是早晚的事。
但高承钧长到七岁时,高献之带着他去了一次安城,回来时摊摊双手,说孩子走失在安城了。他们知道高献之是把儿子扔了,也就暂时绝了念头。没想到的是,九年后,高承钧回来了,还长成了个英挺少年,眉目间依稀是当年那个小孩子的影子,也是高献之年轻时的影子,不会错的。小小年纪就果断沉稳,在决死队中一次又一次地存活了下来,在马背上建立功勋。
陈判官与寄娘的心又活了。
高承钧去安城时珍珠才五岁,刚刚记事,对高承钧也没多刻骨铭心的记忆。高承钧回来后,陈家夫妇就把高承钧请到家里,让女儿在家宴上相看高承钧。虽是爹妈的意思,但高承钧俊品人物,女孩子一下就看上了。
陈判官又去试探高承钧的口风,高承钧却说自己已有婚约在身,不能从命。陈珍珠就不答应了,好不容易看上一个人,还是世交,还是青梅竹马,良缘天定哪容推辞,他说不能从命也不算。
陈珍珠对高承钧上了心,天天去找他,不是跑军营,就跑到高家。她爹在高家军当判官,她娘在高府管事,两处门禁对她都是形同虚设。陈判官与寄娘纵容女儿,也有心要高承钧做女婿,也就睁只眼闭只眼,想着一定是两个孩子分开时还太小,没处出感情,给他们机会多处处就有感情了。
陈判官也去打探高献之的口风了,高承钧口中的那个婚约,高献之压根不知道,不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做不得数的。
三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够一个小姑娘长成大姑娘了。高承钧待陈珍珠还不错,怜之惜之,小心呵护,只是没松过口,只说待珍珠只当是妹妹一样。陈判官与寄娘就有些不乐意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即便是从没见过不认识的姑娘,父母做主让娶,儿子咬牙也得娶了,能让你有个情同兄妹再让你娶,就是缘分了,你怎么就那么不识捧呢?
陈判官就找高献之讲理去,要是高献之说句话让高承钧娶陈珍珠,高承钧是不能不听的。也恰在这个当口,安城来了旨意,把高承钧召去金吾卫,高承钧又跑了。
不过,这一回高献之看着这位属下兼挚友,爽快地答应了他们的提亲。高献之答应了,事情就没跑了,说是先让高承钧在安城待几个月,站稳脚跟后再写信把他叫回来成亲。为免他回来推辞,再费说项,高献之索性让寄娘收拾了个院子,把陈珍珠接去住下,把她未过门的儿媳妇的身份定下来,只要高承钧回来,一进门就按着他娶珍珠。
反正寄娘在高家掌理内务,女儿还在自己的照管中,不用说将来还要将自己的责任交托给女儿。对珍珠而言,高家她已经跑得太熟了,高家的门槛如同自己家的门槛一样随便迈了,早点过去也没什么。
若按部就班,高承钧回来就成婚完礼,雪信就不会在这儿,陈珍珠的牌位也就不会在这儿了。 听香录(全五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