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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折柳作簪徐拨火

听香录(全五册) 绮白 12702 2021-04-27 11:47

  第十章

  折柳作簪徐拨火

  在高家住了一个来月,忽然有一个早上,珍珠没有按时来看望寄娘。寄娘不放心,去了珍珠的院子,就撞见了一屋子狼藉,满地满墙的血。

  珍珠拿自己的脑袋磕柱子,早已气绝多时。

  寄娘差点没昏死过去,强撑着一口气要找珍珠的婢女问明白事由,才发现在墙角那里,那个婢女的脑袋也开了花,身子比珍珠还冰冷。寄娘去找高献之,高献之坐在书房里翻看一份份军报,忙得不可开交的样子。

  “那个孽障,带书回来还是推脱婚事。昨天珍珠来问消息,不小心看见书信,也许是性子急气性大,想不开就……”高献之从案头找出一个拆了口的信封递给寄娘,这就是交代了。

  人是在高家出的事,但也没正式过门,不能算高家的人,又是自戕而亡,这么不尴不尬的,高献之给陈判官送了百两银子,让把珍珠的尸身抬回自家办了后事。

  事情当然不能那么简单就完了。后来陈判官与寄娘分别悄悄打探,才从高家几个嘴巴不严的侍卫和姬妾嘴里印证了他们的猜测——那一夜里高献之喝昏了头,乱走乱撞,进了珍珠住的院子。

  就算调查到了真相也没用,没有人敢站出来指证。就算有人敢指证,又有谁敢裁决高献之呢?就算能裁决高献之,珍珠也活不过来。就算珍珠活得过来,她又怎么受得了这件丑事被张扬得满城皆知。

  陈判官与寄娘只能当做什么都不知道,当做珍珠真的是因为嫁给高承钧的痴心破灭而自尽的。

  他们这枚鸡蛋碰不过高献之这块石头,只好打落牙往肚里咽,一个给高献之治军,一个为高献之理家,他们都不知道自己在等什么,是等有一天自己忍不住了,趁高献之醉酒后一刀杀了他,还是等着天道循环,一道天雷劈下来,为珍珠报了仇。

  高承钧再回来时已是四年过去了。四年的时间太久,连丧女之痛也变得淡了,他们都已分不清自己是不是还记得仇恨,但看到高承钧带回来的雪信,不能不被触动。

  差不多的年纪,也是被骄纵的性子,占据了曾经他们希望自己女儿坐上去的位子,却不是他们的女儿。他们要么恨她嫌恶她,要么把她当作女儿的影子,把自己的心寄托上去。

  “家里也没什么信不过的人。吃食等项,我都是在家里做好了,安置在食盒里送来,怎么就……”寄娘把脸转向雪信,整个身子伏在地上,“除了以死明志,我实在想不出法子洗刷自己。”她低垂的脖颈两边,一对金叶子耳坠簌簌地抖。

  雪信低下身子,将寄娘搀扶起来:“寄娘身子不爽利,就好好将养着。养好了,就赶紧回来,否则高家上上下下乱糟糟的没人收拾,也再没人偏心照顾我。”

  “你肯信我?”寄娘抬头,脸上的病容居然去了大半,双眼有了亮光,唇上也有了血色。

  雪信就似大人安慰小孩子那样,意味深长地在寄娘的手背上拍了两拍:“寄娘不是那样的人。”

  只要有心欺瞒,无事不能作假。把女儿生前最爱的两株蔷薇花捧来送给她是手段,以死明志也可以是戏法,假痴真呆诉说前情更可以是欲擒故纵。但雪信愿意相信,寄娘不是实心实意要害她的。

  那剩下的一半病立时也好了,寄娘这才发现老半天待客不周,拉着雪信走到外头,叫来婢女准备家宴。雪信微笑着阻住了她:“寄娘刚好一些,还是不要太操劳得好。这回承钧与我是来探望夫人,下回提前约好了再来府上蹭饭。”

  寄娘想想也是,仓促准备,也没什么拿得出来的菜食,也就不再坚持,便走到外堂与高承钧照面见礼。不消小半天的工夫,寄娘的精神就恢复如常,只是容颜还有些憔悴。陈判官见此神色也是一松,与寄娘相携着把高承钧与雪信送出大门。

  原本是要打道回府的,可车经过街口时雪信改了主意,她敲敲车壁,让车子往南,她要逛逛街。

  “前一天晚上我用金簪换了件斗篷,换亏了。”雪信指着那家胡姬酒肆门口说。

  “我去帮你赎回来。”高承钧没有二话。若不是缺位失职,前一天晚上又哪会出那么些事。

  “也不是要紧东西,换了也就换了,哪里还有赎回来的道理,打支新的也就是了,正可以挑个新式样呢。”雪信轻轻地就把那家胡姬酒肆放过了。

  安城来的郡主,陪嫁丰厚堪比公主,几间库房塞得满满当当,就差坐着车满城抛金弹丸玩了,怎会在意区区一支金簪?就算要添首饰,说句话,首饰店送来最好的货样由她挑就是了,怎么也轮不到她到市集上去买。但是她说要买,高承钧就下了马,他牵着马缰,雪信牵着他。他向后摆摆手,侍卫、婢女在他们身后放缓了脚步,十步,二十步,五十步,被拉得越来越远。

  两人混入闹市人涌中,雪信回过头一笑,高承钧看得心里一热。

  他们是在假扮若干年前的他们俩吗?

  一切都还没发生的时候,就只有小儿女的情愫。两人偷偷跑出来相约私会,逛逛市集,华城里几家有名的点心铺走着吃过去。货郎担子和商铺架子上的胭脂珠花她向来看不上眼,但琳琅满目红红艳艳的,看一看心里也高兴。借着人潮掩护两人也不敢并肩而行,通常是她走在前面,担心高承钧跟丢,时不时就回过头,瞥见他就飞给他一个笑。那时候连气候都是温暖湿润的,华城从来就没有龟兹这种肃杀的严冬。

  不过,龟兹有龟兹的好处,满城都是擅长打金银嵌珠宝的胡人工匠,找首饰店不费力。银匠们戴着尖顶小帽,坐在店铺门前,往砧铁上敲着手里的半成品,叮叮当当闻声可循。

  随便拐进一家,雪信一眼瞧上架子上的一支簪子,是纤柔的中原式样,一束三寸长的金柳枝,挂满细细索索的金叶子,叶子大不过女孩子的小指甲盖,每条柳枝末端都悬挂一枚小金铃,毛樱桃大小,铃锤上各悬着一颗蓝宝石。

  “贵客,这簪子是银鎏金的,不是纯金。”掌柜望了眼雪信周身的插戴悬挂,犹犹豫豫没有去取那支簪子,一抬手就要把贵客指引向纯金与大颗宝石的陈列区。

  “银叶子银铃才好,金的响起来没那么脆。”雪信的目光定定地停在那支鎏金柳簪上。

  掌柜这才把簪子捧了出来。簪身才一动,金叶子与金叶子相撞,金铃与金铃碰击,铃锤敲振铃身,一串清音脆响不绝。

  高承钧就要从腰带上解钱袋,雪信却对掌柜说:“送到高家去吧。我还要随处看看,回去一并结账。”只是一支银鎏金簪子而已,俯首可拾的小玩意儿,她还不想高承钧用那么廉价的代价抚平他心中的歉疚。再说,他又能有几个钱,他拥有的财富,不及她库房的一个角落,可能都不够给她置办几身过得去的行头,军队里发的饷银还是让他留着请客喝酒吧。

  丝帛绸缎也是要买的。给院子裹了红妆,又在浴室了造了锦庐,雪信带来龟兹的布匹也去了大半了,也要补充补充。倒不是她对嫁妆有多执着,而是打算借着买绸缎好报报旧账,让高承钧知道知道他不在时,她遭遇了什么,又做了什么。

  丝绸在西域倒是奢侈物,都是装在骆驼背上由商队千里迢迢运来的。龟兹是丝路重镇,必由之地,为数不少的丝绸会在此地卸货,但远道而来的丝绸依旧不便宜。算下来,几十箱绸缎也不是小手笔,自然还是郡主自己买,未来的郡马可以帮着看看挑挑,但雪信买东西没什么犹豫不决的毛病,除了很知道自己要什么,还因为她根本不用做选择,但凡有称心合意的,挥挥手,垒在一旁,等她全部挑完了,全部送到高府去结账。

  她不需要高承钧的意见,只需要他看着她爽爽快快做出决定的样子就好。

  那一天她毫不留情,把龟兹城里所有绸缎坊的红料子买空,以至于后来的整整几个月,龟兹城里都买不到红布。城中有人家要办喜事的,置办不到红布,只能四处拆借,或者干脆就把吉日延期,等着冰雪消融,商路畅通,商队再次把鲜红的丝绸带到龟兹城。

  纵然不是净街铺路、仪仗严整地出来,城民对这位安城来的郡主、高家未来的儿妇,已有了难以磨灭的印象,又是敬畏又哭笑不得又小有抱怨。

  扫荡完龟兹城里的红布,雪信终于累了也饿了,算算出来的时辰,早过了饭点,她施施然打道回府。

  秀奴怀抱一只小匣子站在院中,脚边堆积着一只又一只刻着绸缎庄字号的木箱。她用靴子尖碾着小径边的冻雪,被临时赋予看家的职责,却没有擅自打开箱子看一眼的权利,怎么想怎么不踏实,还须早早把差交了才能自在。雪信一行人马归来,她隔着院墙就听见了,奔出门来迎接。

  “仔细别绊着门槛摔跤了。”雪信把秀奴扶稳了,接过匣子,从里头取出银柳簪,顺手插入鬓边,扫见秀奴身后大把的箱子,又道,“首饰铺与绸缎庄的人都到了吗?让他们来堂上。”

  院子的主人回来了,秀奴又成了一无所有也无所畏惧。她走在雪信身后,迟疑了一下,回头看了一眼高承钧。

  除了迎出来的秀奴,院中再无旁人等候。出去前留下秀奴,回来时依旧只有秀奴。

  雪信走了几步,觉得不大对,就问身后:“送来东西的人呢?都安排在哪里歇着了?”

  “都走了。”秀奴脚底加快,追上雪信,在她身侧低声说道。

  “是回去吃了饭,下午晌儿再来?” 雪信还不以为意。

  “账已结了。”秀奴禁不住又偷眼看高承钧,回答更小声些。

  雪信猛一扭头,鬓边柳叶拂动,铃声似女孩轻佻的笑声,说:“你也没库房钥匙,怎么结的账?”

  “是高节度使。他听说郡主买了这么些东西,就把铺子来送货的人叫过去会了账,把人打发走了。”

  雪信也是呆了呆。

  高献之与高承钧果然是亲生父子,失手犯了错,就着急花钱弥补。

  秀奴说话的声音如此小明显是怕她生气,她考虑了下,决定不生气,高献之还晓得赔笑弥补,就是他还有忌惮。一个陈珍珠轻飘飘的,说死就死了,但河东侯的女儿不是陈珍珠,出点事是要惊动皇上的。

  高献之还有忌惮,那她就还有几分依凭。

  高承钧也听到了秀奴的话,在一旁立得笔直,脊背僵硬。雪信牵起他的手,向里走着:“怎么说也算是你父亲送我们的礼物,你还得寻个空去谢谢他呢。”她似笑非笑,半是认真半是嘲讽。

  还要如何感谢高节度使?还想保他一条命?

  愤怒的份额就这么多,既然是风雨共担,她推卸掉一些,他就要多扛过去一些。高承钧咬紧牙关,没有说话。无论他说什么,都不出她的意料,都有下一轮似笑非笑的刺扎过来。

  高承钧为了雪信能吞下刺去,但雪信不能逼着高承钧说甘之若饴。

  院中一箱箱的绸缎,雪信开了库房指挥侍卫们抬进去,又与两个婢女钻进小厨间,合计做点什么吃。

  前一日自家做的汤团本来还有剩的,可看着触目,一大早也扔出院墙去了,除了早上剩的半碗白粥,就没什么现成的可吃。大家都饥肠辘辘,等不得和面拌馅儿包饺子,又快又好吃的只有面疙瘩汤了。雪水煮面疙瘩汤,切几片白菜叶下到汤里,雪信就够吃了。余下的吃不了那么寡素的,另起一锅外加肉干与牛髓油。

  正要动手,秀奴进来了,站在锅灶边说:“寄娘在你们回来前也来过了,她说我们自己准备吃喝太辛劳,材料也少,还是由高家伙房做了送来好。她问郡主何时回来,回来了就报她一声,她把餐饭送来。”她声音低低的,好像还是怕雪信被这消息刺激了,迁怒到她头上。

  也是,高献之都自掏腰包弥补过失了,不给送饭的制裁当然同时解除了。只是寄娘也是太卖命了,前一夜里刚折腾过上吊,病榻还没焐热,被人一宽慰,又来高家恪尽职守。

  两个婢女相互看看,都显出小大人一样的悲悯。雪信与寄娘过话时她俩守在门外,是能听到的,先记起寄娘的苦衷,又想想以后的日子又能吃好喝好,不用陪着郡主喝粥喝面疙瘩汤了,也是一阵唏嘘,起码她们的苦日子熬出头了,想到这些两个小婢女立刻把舀出来的白面倒回面缸。郡主过得像郡主,她们也能过得像郡主的婢女了。

  寄娘来时带了四名婢女,每人双手各提一个食盒。这是高家伙房重新对郡主以及她的从人开放的第一顿,自然是要精致丰盛的。有高承钧在,菜色要多加点荤。但雪信讨厌油腥,就算不吃闻着也不行,荤菜也要做得清淡,不能熏烤煎炸,只能炖煮,也不准放葱姜蒜。高家伙房的厨子都撇手摇头,说那就做不出能吃的东西了,要不白水涮肉吧。

  还是秀奴给高家送礼时送来的一个厨子,说曾在华城与安城都住过,提了几个大概郡主闻着不会讨厌的菜色。酱烧鸭子在龟兹厨子听来还算正常,什么香菇炖火腿、笋干肉片听着就是江南菜。火腿和笋干在西域是稀罕食材,好在高家年货齐备,去库中搜寻也寻得了。

  但什么麻雀嵌肉,龟兹厨子听到这菜名简直想把菜刀当飞刀甩出去,麻雀还不如一个羊心大,想想那褪毛剖腹,取出五脏六腑嵌入碎肉的精密操作,就能把习惯收拾牛羊之类大牲口的西域厨子逼疯,也不管那外来厨子如何渲染麻雀塞肉的鲜美,他们都翻着白眼散开了,嘟囔着:“不管如何,你也要先抓得到麻雀啊。”

  就算是支笸箩撒谷粒现抓,也凑不了几只麻雀吧?谁晓得外来厨子出去了一圈,提着一串麻雀回来了,麻雀翅羽还血呲呼啦的,没干呢。

  那外来厨子就是苍海心。蓄养着一只神勇的大猫头鹰,叼几只麻雀实在不算什么难事。不过在寄娘眼里,苍海心也就是个花样多些的厨子,直到苍海心又变戏法似的掏出一块精巧的饼模。

  枣木糕饼模,每个饼槽都半寸大小,阴刻出梅花牡丹莲花寿菊团花纹样,模具通身光洁油润,看起来曾经经常使用,即便不用也时时刷油养护着。在龟兹,如此娇小的饼模又是物以稀为贵,要知道高家随便哪个姬妾项坠上的宝石都比这模具做出的糕饼大。

  “以后你就负责给郡主那个院子做饭吧。”寄娘翻来覆去地把玩着小饼模说。

  “那可不大行,高节度使爱吃小的做的菜,恐怕分不出身来。”那外来厨子蹬鼻子上脸,还倨傲起来。

  “给你发双倍月钱,我看你就分得出身来了。”寄娘管理高家多年,怎么会轻易被一个厨子拿住。

  雪信拉着高承钧在外头游荡了小半天,寄娘与苍海心在伙房里就忙碌了小半天。雪信吃的糕饼是寄娘亲手做的,一面做米糕,一面还不错眼珠地盯着苍海心那个外来厨子。

  雪信走后她是仔仔细细回想过的,昨天送去小院的汤团是她在家亲手做的不假,然生汤团从家里带出来,到送进雪信的小院,中间多的是空隙。

  她张罗高家的元夕家宴,忙得似个轱辘地转,曾顺手将生汤团寄放在高家伙房里,等偷出空隙再煮熟了给雪信他们送去。也是她往小院送了太多次东西,并未遭遇阻力,高家伙房那些厨子厨娘除了奉命切断对雪信那个小院的供给,也没另外捣过乱,她便掉以轻心了,也不好好检视汤团是否被动过,就匆匆煮熟了给送去,才白白被人当了刀子使。

  知道了高家伙房里有人手脚不干净,就谁也信不得了,凡是要送去小院的东西,谁走过来看一眼,动一动,她都得盯着,生怕吃食里再冒出什么不应有的佐料。

  亲自送来,样样色色地铺摆开,寄娘低着头动作着,不用说话,她带来的一个婢女已另取出一副干净碗筷,每样菜色都拣一块到碗里,冷热咸甜不管不顾地堆在一起。寄娘接过,取了筷子在手,夹起一块就往口里送,居然是个拿自己试毒的模样。

  她已无法为自己辩白,再要保证以后,就只有埋头不语,事事抵挡在前。

  雪信从座上跳起来,说了声:“住手。”

  高承钧坐得离寄娘近,一伸手,把碗筷接过来,也是默默不语,埋头吃起来。

  这回雪信没有拦,还坐了回去。寄娘是不必承担那么重的责任的,而高承钧可以,他理当将她的安危放在第一位,甚至需要把她的意愿放在第一位。

  雪信不动,她不起话头,余者也不动。不说话,众人也没有别的事能做,只好盯着高承钧,等他把碗中食物尽数吞下去。

  高承钧手中碗一空,雪信就扶起了筷子,说了声:“吃吧。”似乎也是在说,何必呢,我信你们。她一句话将尴尬的冷场敲碎,大家长出一口气,才拿出了开开心心吃饭的态度,而且为了弥补方才一顿尴尬,每个人都得加码地开心。

  这小院刚刚遭遇一次阴谋,阴谋者不会那么傻,相同的事隔一天做一次。

  桌上的人抢夺碗筷争着为雪信试毒,只是在无声宣告他们的清白和他们维护她的决心。既是一种宣告的形式,也就不必真等人家吃完了还要等上一等,看看人家会不会忽然捧住肚子口吐黑血。若饭菜真有使人口吐黑血的可能,她又怎么能眼睁睁看着别人为她吃下去。

  就是全场最懵懵懂懂的两个小婢女也能觉出别扭。她们侍候郡主吃完了饭,撤了席,躲到灶间里吃给她们预留的那份饭菜,才真正自在起来,揉着发酸的腮帮子,两个人都是一样的感想。刚才凑趣赔笑太努力,笑得脸都木了。

  高承钧当真按雪信说的,找高献之感谢亲爹慷慨解囊了。

  秀奴看小院被解了禁,也就四处闲逛,去听听别人嚼舌根,也许能打探出新惊喜来。

  终于只剩下雪信,她从枕头下抽出小拨浪鼓,捻动杆子,扑棱扑棱地敲,信步走开去,兜遍院子的角角落落,每扇能推开的门她都进去转一圈,边走边摇拨浪鼓。那样子也不像在找东西,似个百无聊赖的小女孩,念叨着不疼不痒的心事,非走着想不可,走起来能想得畅快些,一旦停下就想不下去。

  她转进了浴室,钻进锦庐中。昨夜她烧的洗澡水还在浴盆里攒着,只是浴缸底下的炭烧完了,兰汤冷了下来。她仰头望着云蒸霞蔚的穹庐,也不知道该把所做的布置拆了,还是重烧一盆炭,烧热洗澡水,把高承钧叫回来泡下去。原定的计划被粗暴打断,一变再变,可洗澡水是一茬一茬烧的,辛辛苦苦提进来的,好歹别浪费啊。

  纱帘飘飞了起来。从梁上垂下的纱料薄如蝉翼轻若无物,从门窗缝隙里钻进一点点风就被纱帘捉住,风鼓荡纱帘,纱帘把风高高悬起来示众。经历了昨夜,雪信再见到纱帘乱摆,不免心惊肉跳,再提鼻子嗅嗅,又安下心来。

  起码来人不是高献之。

  “你怎么又来了?”她使劲摇了两下拨浪鼓,好像这额外重的两下是敲在来人脑袋上的,又像挥舞了两下扫把赶人的势头。

  来人是苍海心。他身上一股子高家伙房带出来的肉味葱蒜味,一钻进浴室就填充了整座锦庐,只不过气味是沾在衣服上、发肤上,与高献之那种混着酒咽下又从皮肤毛孔里散发出来的气味比起来,简直还是清新的。

  “我是厨子,当然得来问问我做的菜各位吃得可还中意。”苍海心说得跟真的似的,依旧由远处绕过来,身形渐渐清晰。

  “大家吃得很满意,辛苦大师傅了。”雪信接住了话,也真的似的回了。

  苍海心从怀里掏出一只白白净净的小瓷瓶丢了过来:“我偷空又去了趟那家酒肆,散沽了他们家的酒回来。他们家的酒,是真有蹊跷。”

  雪信实在懒得再说一遍,别人家的酒有蹊跷又有什么要紧,值得拿这种小事烦她吗?她不说话,拔开小瓶塞子,仰头饮尽瓶中酒。

  瓶子着实不大,能装的酒也不过三五口,苍海心“慢点喝”三字还没讲完,她已经把小瓷瓶倒空,把瓶扔了回去,转身就往外去。她自知在酒量上没什么可强撑的,还是回卧房去躺着,体验完了苍海心所说的蹊跷再把他骂一顿好了。

  但酒劲还是来得太快了些,她走在自己亲手铺设的行帐甬道里,四面八方的丝帛上的艳彩飘动起来。不,没有风,布料没有动,是上面的花、鸟、层层叠叠的色块,就像是织成锦缎的经纬没有染好,绣出纹样的丝线染得也不牢靠,一下水,色彩就浮出织物表面了,几种颜色在水中舒展、绞缠、交融,也像是看得见的香气,优雅自在地舞了起来。

  她觉得甬道跟着扭了起来,来来去去,自己亲手设置的迷宫出口居然摸不到了,居然还一头撞在行障上。

  雪信抬手抚额,手抬得很慢,才举到一半额头已经不疼了,或者说额头从来没疼过,只是挨了一下撞,她以为自己需要揉一下额头。那只手浮在半空里,她好奇地打量着,那只手,到底是不是她的?她想让它动一动,它倒是能动,只是动得特别慢,一直到她忘了给自己的手下过那么一个命令,手才动了,还把她吓了一跳。

  雪信又举起另一只手,那只手也是好一阵才抬到了眼前,还捏着拨浪鼓呢,拨浪鼓在手里捻动,那声音也不像自己摇的。哪有这么慢的,爽脆的鼓声被拉得很长,一声响过,要隔好久才听到下一声。

  地面也不平稳起来,似乎七高八低的,她还能站住了真是个奇迹。双脚还在地上,身体却有种失去了依凭的感觉,似乎在半空里浮动。不行,人要飘起来飞走了可不行,她抓住了行障杆子,一点点滑下去,把身体团起来,尽量靠近地面。有一双脚出现在她视野里,正冲她走来,来人的伸手快得她眼花缭乱。

  他开口说话,又慢得合上了她的慢:“我说有蹊跷吧。放在瓶子里闻、放在盏子里闻倒是平平常常,可劲儿哪有转眼就上来的,只喝一盏就晃荡得跟喝了半坛子一样。”他喋喋不休,仿佛验证了酒的问题就是他的胜利,每吐出一个字都像是一颗小石子投出去打水漂,蜻蜓点水激起一串涟漪。

  雪信想自己目下在口舌上是争不了先了,只好把眼瞪起来,希望他早点讲完。

  苍海心还在说:“天刚亮那会儿你转去房里睡觉,我就出门又去那家酒肆探了探。我翻进酒肆仓库躲起来,你猜我看见了什么?”他好像还希望雪信猜一下,雪信干脆闭上了眼睛。

  苍海心也不气馁,自顾自讲下去:“店老板走进来亲自调配当日贩卖的酒。他提着一个木桶从一个大缸里舀酒,倒进另一只缸里,后一只缸的缸口蒙了一层粗眼麻布,酒倾倒下去,一些青黑的草叶就留在了麻布上。

  “装了半缸酒,老板就把缸口的麻布卷起来放到一边,从外头提了井水进来,装满剩下的半缸。接着,他又抓起一把长柄铁钩,从前一只大缸里捞出一大堆青黑叶子,丢在粗眼麻布里,还要提起麻布四个角,使劲挤压麻布包,把草叶上残留的酒液沥回大缸里。

  “紧接着他抱过来一个酒坛,启了泥封,酒全倾倒进刚清理了草叶的那只缸,一连倒了三坛,还没把缸装满,但老板也不打算继续装酒了,从角落里拖过一个口袋,抓出里面干燥清香的草叶往大缸里扬,完事了又找了根木棍搅一搅。不用我说,你也猜到酒肆老板往酒里兑水不算,还掺了乱七八糟的东西吧。”

  苍海心讲到这里,雪信的双眼已经睁开了,大概是入了神,忘了赌气。

  “我跳出来,抓住那大胡子胡人老板的手,叫破他的行径。老板大骇,但自己打不过我,也挣脱不了我的钳制,扭打了十来个回合,他气喘吁吁认了输。我让老板赔酒钱,老板不服气,说我们出的钱,也只够喝掺了水的酒。拿一分的钱,喝出十分的感觉来,还是我们赚了的。况且往酒里兑水,也是为客人着想,浸泡了草药的酒劲太大,过去没兑水,还不小心喝死过人。不过他还是塞给我一笔钱,求我不要把他的秘密说出去,免得别家酒肆学了去,抢走他的客人。”苍海心停下来,看见雪信的眼睛在眨动,虽然还是极慢极慢的,他点点头,又摸摸索索,从怀里掏出一片干叶子来,“我就知道,你对这件事,终究是会有兴趣的。”

  那干叶子怪模怪样的,上半截像是婴儿的手掌,五指并拢,上尖中宽,下半截是硬挺的细茎。

  雪信抬手要抓那叶片,可惜她的手不听使唤,才费劲举到苍海心面前,他已把叶子收起来了。她放弃了那叶子,嘴唇动了动,出不了声,看口型是在说“种子”。

  “我想说点题外话。”苍海心的话也慢了下来,比她缩回去的手还慢。又隔了好久,久得雪信都忘了他还有话说,他才又说,“你到龟兹来,是不是有一分找我的心思?一分或是半分?”旋即他自己又否了,“连腹中的孩子也不挂念,又怎么会挂念一个不怎么熟的、说死就死的人。”

  苍海心躲在西域也非消息闭塞,有沈先生的飞鸟传书,有桑晴晴派出去的耳目,从安城回来的秀奴更是专拣扎他心窝子的事说。雪信有了他的孩子又不要的事,他还是知道了。他失踪的消息前脚报来,她后脚就认了亲爹,滑胎拿掉了孩子,嫁给心心念念要嫁的青梅竹马,进了安西四镇节度使的家里,一门心思对付她要弄死的人。

  雪信也太干脆了,接二连三的举动里看不出她曾经为苍海心的离开而失落或为该不该找他而犹豫。她一开始就只打算借苍海心栖身利用他复仇,就真的只把他当成了可随来随走的客栈,苍海心树倒猢狲散她不可惜,一转身就有了更有力的靠山,丢了他这个马前卒她就亲自上阵。

  如此串起来想,苍海心躲在桑晴晴部落的帐房里也没少黯然神伤,一面伤心一面又下了决心,她如此干脆,他也要干脆。她不顾恋他,他就当做从没有过以前那段,她办她的大事,他也要做自己的大事,谁都不能可怜巴巴的。

  揣着如此决心,在酒肆隔间里再相见,苍海心才能端住了没失了风度,但绷了老大半天,一个不留神他又忍不住犯起了贱,要求证求证。当然,他晓得不管雪信有没有找自己的心思,他一开口问,自己就输了。一旦开口问了,就是在指责控诉,老子人没了怎么连种也不给老子留,怎么哭也不哭就嫁人?

  果然,冷冷的表情缓缓浮上雪信的脸庞,她就差冷哼出声了,只是想想哼出来的一口气大概会被拉得老长老长,就没有哼。

  她想她的意思不用说出来苍海心也应该明白的,既然当初是公买公卖,互利互惠,一方不在了交易一拍两散两不相干,有什么好计较。他走时,也没提前言语一声他会失踪好让自己有个准备,就是半路接到沈先生的指令也好带信回来说明说明。

  苍海心也是一声不吭人就不见了不回来了,不回来就算了,还要扔个孩子在她肚子里。他死就他死,不要拖累她呀。雪信觉得苍海心可笑就可笑在,在买卖里夹带太多私货,以为不是他的东西也不要紧,先抓在手里,相处久了有了感情,就变成他的了,就像他的狗、他的鹰、他的马……他一厢情愿设好了套,制定了规则之外的规则,别人不进套,他还要恼恨别人。

  雪信带着冷冷的神色闭上了眼睛,白送他一缕讥笑好了。

  酒肆里带出来的酒大概已不能算酒,可以归入毒物之列。人醉酒,面色潮红手足瘫软胡言乱语,其实也是中毒,酒里浸泡草叶萃取药性,药性助长酒性,酒性扶助药性,合作无间,使人中毒更快更深,似乎还有扭曲视觉的副效,还能使人对流逝的光阴失去概念,分不清过去的到底是一炷香、一个时辰还是一天。

  雪信闭上眼睛就睡过去了,做了光怪陆离的梦,在梦里过了一天那么久。忽然觉得手背上被什么温热的东西扫过,一下一下,十分仔细,这感觉破开了梦境,她一睁眼,发现自己正倚着行障坐着,拂林犬白儿跑到她身边,小舌头舔着她的手。

  还是在锦庐里,垂挂下来的丝帐条条分明,色彩不再搅和在一起,地面的砖石也铺得一马平川,不再七高八低。一个小拨浪鼓躺在地上,是她睡着后撒手丢下的,雪信赶紧收拾起来。

  甬道里静谧无人,苍海心被她最后一笑笑跑了不知多久。她扶着行障站起来,舒展麻木肢体踉跄着走出浴室,白儿撒开四条小短腿,颠颠跟上。

  外头天光正是日落西山。高承钧走进院门,见她站在浴室门前,径直就走了过来,一近前就嗅到了她唇齿间残留的酒气,愣了一下,却只是说:“父亲那里我去过了。”

  白儿对高承钧不甚亲热,始终只不过是知道有这么个人,容许他出入院子,容许他在雪信身边晃晃的态度,每次见了,总还要在他脚边转几圈,研究研究他的气味,是不是值得它酌情改变态度。

  “那就好。”雪信应了句,那么大的事仿佛又不算件事了。她向正屋走过去,“既然都没事了,就去和寄娘说早些开饭吧。”

  “雪娘子,”高承钧叫住她,但凡这么叫,总是有些郑重其事的,“我又要出门了。” 听香录(全五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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