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旧客新绪闲滋味
第八章
旧客新绪闲滋味
因为高承钧身边有巴图,巴图是秀奴的哥哥,秀奴也就比外人更容易得到高承钧的消息。这也是雪信把秀奴安排到外头的一个原因。
而秀奴似乎更喜欢利用便宜条件为自己做些事。秀奴肯定是知道高承钧元夕夜回来的,却没有带信进高家,也是知道高承钧进不了高家的,还是没有带信进高家,结果现在居然自己跑来酒肆与一干人共度元夕。
如果没有高献之的阴谋暗算,顶多是等不到高承钧,悻悻作罢,雪信就不会从高家跑出来,不会撞见秀奴走进酒肆,不会那么认为自己遭受了那么深的背叛。
这边是险境绝处,毒液握在手心里就要咽下,那边却是言笑晏晏谈笑风声。
雪信感到一股冷意从心底里透出来,比起方才衣衫单薄闯到街上还冷,是裹紧了斗篷,把火炉揣到怀里也驱不散的冷意。一时间,她把下巴支在膝盖上,斗志全无,想着自己是不是找支商队结伴赶紧跑回安城去算了。
她斗不过高献之,也不想再看见高承钧与秀奴。
隔间的帘幕被掀开,大概是伙计端了吃食进来。酒浓肉香,刺激悲伤中的嗅觉,几乎要致呕。她克制着回头呵斥:“端错了吧,我不吃肉!”
伙计还没回答,倒是他身后的人轻轻说了句:“我叫的。”
那人拍拍被雪信喝愣的伙计,示意照旧上菜,他则坐到了她的对面。
赫然是苍海心。
伙计将托盘放到苍海心面前,转身出去,帘幕放下,里头只有两个人,两个人中间是油花跳荡的烤肉、口味酸涩的葡萄酒。
雪信用手把身边的帘幕掩上了,楼下的背叛不重要了,面前的秘密才需要认真对待。
苍海心把手伸到怀里,居然抓出一把剥好的栗子肉,他拔出短刀扎进桌上的烤肉里,撕咬着肉块,间或往嘴里丢一颗栗子,咂一口酒,像是故意吃得很响亮。
有声有色地吃了一阵,他才问:“你并不吃惊我没死?”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不然一个人怎么能证明他死了。”雪信这么回答他,自己也不明白在说什么。
“我以为我的死讯能让你松一口气。”苍海心朝她看过来,眼神里似有钉子,扎了她一下然后飞快地收回去。
“死”这个字似乎突然一下触碰到了苍海心的某根神经,想起了那个被雪信流掉的孩子,他心里有点儿不是滋味,但也知道现在不是说这件事的时候。
“死没死也不是要紧事,只要大家都泰然自若地接受了,那他是可以死的。”雪信还是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与其抱着一线希望不肯相信,给别人添麻烦,还不如就接受了消息,生者亡者两相安。”
“那你就没有大家交换下别后遭遇的意思?”苍海心终于没好气地往盘子里丢了一块啃干净的大骨头,发出“啷当”的声响。
隔着酒肉、隔着一层气味的帘幕看苍海心,他身上散发的气味一层层的,早就把他这几个月的经历交代了。
苍海心身上有浓重的茴香葱韭兴渠味,正是高献之一开口喷射出的那种味道。只不过他身上的气味只是沾染在衣服上,并不是从窍孔和皮肤表面涌出的。
“你就在高家,在高家伙房里,是不是?”雪信笃定道。
苍海心点着头,略有期待:“还有呢?”
雪信想起了自己的父亲,河东侯几乎每天都会去高家伙房,他们会不会早就认识?按说河东侯从来没有见过苍海心,如果苍海心不主动表明身份,两人就接不上头,但苍海心只要愿意,他们是随时可以达成合作的。
她想起河东侯离开龟兹的前一晚,她养的兔子莫名死了,那时候她的鼻子确实捕捉到了一点气味,那是野兽皮毛独有的味道。那时她疑心是自己幻嗅,又或许是谁穿的毛皮没有鞣制好,散发那么大的味道,并未深究,只是把这件事推到心海更深的地方,但有空隙,就会跑出来让她琢磨琢磨。
“你带着大毛来偷偷看过我,你的狼惊动了鹦鹉还吓死了我的兔子。”回忆与推敲全可以一掠而过,她只用说出凿凿的结果。
“我第二天就买了两只赔给你,你不是收下了吗!”苍海心急忙忙补上一句。
河东侯见到死兔子并不如她这样惊疑慌张,反而是着急毁尸灭迹,因为他知道兔子的死是苍海心干的,张扬出去的话苍海心有暴露的风险。
那么起码证明河东侯是知道苍海心的。
那一回,一定是苍海心第一次来看她,否则他也不会不防备动不动就炸毛的鹦鹉,如果他早在高家潜伏下了,早就来看过她了,也不会带着狼冒出来把夜访搞砸了。
又是什么事把一直诈死的他惊动进来?换个说法,他为什么选择在此时此刻搅进来?
她挥开苍海心身上讨厌的荤腥和野兽皮毛气味,下面一层藏着的是冻雪和湿泥的味道,与草原篝火爽烈的糊味搅和在一起。
是桑晴晴与河东侯的共谋把他推出来的。
“你诈死后,就躲在桑晴晴的部落里,等待着机会。”雪信觉得自己讲的已不是猜,气味的碎片、回忆的鳞爪排列整齐,事情的脉络也就清楚了,清楚如掌上观纹。
“我在安城就与巴图玩得好,到他家里住一下也没什么奇怪。”苍海心点头。雪信讲出的推测都对,他很满意。
“我不知道的是,你为什么要诈死脱身?”气味能揭露的只是已经发生过的事实,还是无法泄露动机。
“是沈先生。沈先生遣人送书让我途中脱身,找到桑姨的葛逻禄部落蛰伏,就有扳倒高献之的时机到来。沈先生高明,我从未怀疑过,我当初没全想通是什么机会,怎么抓住机会,但我听沈先生的。”苍海心低沉下来。
沈先生是要他建立功勋,封王赐爵,离那个位置再近一步。比起稳扎稳打,找个现成的鹬蚌相争局掺和,走出一步满盘皆活的棋是个投机速成的好法子。为了给苍海心贡献这样一个僵局,雪信也不能好好地在安城的深宅里做一个留守夫人,必须搅进去。
沈先生并不需要精密控制过程里的每一步,只要在关键节点伸手调度一下。
雪信去安城寻亲,循着沈先生给出的翠羽金簪,必定先误解了线索,经过许多周折,这期间她必然拒绝不了苍海心的庇护,两人会达成相互扶持的协议,苍海心会变得更听话。
自小沈先生就反对雪信与高承钧的婚事,他不是真的要拆散这一对小儿女,否则他们也不会总能找到机会私会。反对他们、责备他们,只会让两个倔强的人更坚决,但婚盟要留到最有用的那一刻。
沈先生早知道雪信的身份了,他也准备好了把她还给她的父亲。河东侯班师回朝认女,雪信力主与高承钧联姻,步步顺理成章,都落在沈先生的算计内。他要做的只是把苍海心拖在西域,传个死讯回去,那么安城这边的人可以更心安理得地抛开苍海心做接下来的事了。
沈先生在雪信身上下了一份本儿,“用”出了双倍利。
也许高献之害死月大人的事不在沈先生的谋算中,但高献之见到雪信,一定会发生点什么。至于是在安城发生,还是在龟兹发生,对大局来说,差别不大,只要高献之见了雪信犯起混账,高承钧忍无可忍,余者就有隙可乘了。
苍海心就是为此而来。
曾经是为了实现对雪信的承诺,苍海心把高献之当做了要翻越的崇山峻岭,他以为雪信是自己完成沈先生的夙愿后能得到的报酬,没有想到雪信还是他走向那个目标要付出的代价。先放到他嘴边,尝尝甜头,再猛地撤开,引他奔跑追逐,如此反复,最后他还当他抓住了得到了,结果沈先生并没玩够。
嗯,一掷千金觅到名种鸽子,耗费心血驯了出来,若勉强送了两三回信就飞丢了,或被别人买去了,原主人当然是舍不得的。总之,棋盘上的人都按照沈先生的预料和调拨好好地走着。
如果倒退回去,雪信决定生下孩子,留在安城养胎,那沈先生会另给她安排一条出路吗?
“河东侯舐犊情深,寸步不离守护,高献之不好出手,你们对他同样也是没办法。河东侯晓得,他在就是僵局,又实在无法放心撒手。直到河东侯见了我,大大放心,终于肯走了。”苍海心讲起桑晴晴与河东侯秘议当夜,雪信离开桑晴晴寝帐后发生的事。
桑晴晴引出苍海心与河东侯相见。河东侯听说了苍海心的身份,不管三七二十一拎起就揍。苍海心懵里懵登地捱了三脚后,隔着桑晴晴与这位有实无名的老丈人玩起了老鹰捉小鸡。把桑晴晴绕晕在地,把河东侯累得跑不动后,他居然神奇地获得了河东侯的首肯。
比起趴在地上只知道傻乎乎挨打、一脸苦大仇深的高承钧,能在战场上机智地保存有生力量与敌周旋的苍海心才是个好将才,把雪信托付给这样的人,倒是比交给动不动就摆出慷慨就义相的高承钧放心。老丈人的想法就是那么奇葩。
正是放心不下高承钧这个老实人,河东侯才坚持跟来西域,他一来,瞪着两个铜铃大眼到处纠察,高献之什么也做不成,蛇不出洞,怎么打七寸?但如果没有个能放心的人跟着,任高献之肆意胡来,河东侯又是万万不肯的,除了他自己,也没有更能放心的人了。
这一进退维谷的处境皇上早就看出来了,所以御笔亲书了一封高句丽军情有变的假调令,让河东侯贴身带着,等他在龟兹安顿好了雪信,就派人假扮信使送出书信,他借此脱出僵局,引高献之露出破绽。
信在河东侯的怀里捂透了一层又一层的汗,就是下不了决心送出去,直到见到苍海心。
河东侯当初大手一挥,这个事实上的女婿逃亡走失都和他毫无关系一样是做给世人看,也做给雪信看的,那时候他希望闺女尽快接受新的身份新的生活,因而不对她提起过去的人和事,但私底下当然是要把苍海心打听个底掉儿的。
那时他天天跑去皇上的书房里磨坐垫,不光光是给闺女索要封赐,更是要皇上把来龙去脉讲个明白。皇上讲了不算,还要玄河来讲,讲到紧关截要处,还逼着他们学舌学样,倒像是去有讲书先生的酒肆里听了个过瘾。
虽没有见过苍海心,河东侯却早就认识他了,知道他真正的来历,知道他与雪信真正的渊源,知道他来到安城真正的目的,这些都让河东侯对眼前的结盟生出信心。
当然也只能是暂时的结盟,河东侯与皇上的关系更铁,对皇上所立的太子也没什么意见,他也没什么想不开的要帮着那个躲在暗处的沈先生谋算太子的位置。暂时的合作是可以的,但万一苍海心做出不合规矩的事来,河东侯免不了还要帮着皇上收拾这小子,但那也是后话了。
光说这小子初到安城打赌打马球打成打群架,打赌打猎又成了孤身斗熊罴,这般顽劣简直太对他的胃口了,但是一想到他丢下闺女诈死瞒名,搞得闺女一个要强把他未出世的外孙也谋害了就气不打一处来。老丈人爱恨交加,见面不揍一顿就太可惜了,而这小子也不给老丈人几分薄面,不老实挨揍,居然还凭此赢得了老丈人的赏识。
河东侯、桑晴晴、苍海心三个人重新坐下来讨论对付高献之的计划。
桑晴晴负责把苍海心送进高家,接替河东侯,暗中守护雪信。桑晴晴派秀奴来给高家送贺礼时,把两名回纥部落的厨子写上了礼单,苍海心就是其中一名。高献之对那份寒酸的礼单提不起多看一眼的兴趣,扔给寄娘打理,寄娘也就该收库的收库,该调拨的调拨。
苍海心随即就去了高家伙房,除了高承钧和巴图,没有人能认得出。他贴上两片小八字胡,躲在伙房里低头剥葱蒜,熬煮茴香牛肉汤,也不大惹人注目,倒是高献之对他拾掇出来的牛羊肉吃得欲罢不能。
在高家伙房打根基的那段日子,苍海心没有去看雪信,也不是什么不敢轻举妄动,根本就是心里有疙瘩。等到高献之闯入雪信院子查抄香料,显出按捺不住,河东侯便知到了他离开的时机,再留下去也掐不灭高献之的蠢蠢欲动。
冲突发生,他不能坐视不理,但好不容易等来的可为之隙,不该去填塞也填塞不了。于是河东侯把雪信托付给苍海心,派人送书给高献之,脱身走人。
交班前夜,苍海心把藏在近处的大毛叫出来,一起来探雪信,不想狼的气味惊动了鹦鹉,吓死了兔子。河东侯踏出高家后,雪信的安危就交由苍海心负责,侍卫穿上河东侯的盔铠、骑上河东侯的马踏上回安城的路,河东侯则跑到桑晴晴的部落暂避起来,由大毛往来传递消息。
“这回多亏了新驯养的雕枭。白天看得见的鹰夜里是瞎子,白天趴窝睡觉的鹰反而在夜空里来去无阻。”苍海心得意道,“你们困在院中,每天吃的粮食是我丢进院子的。高家的侍卫对你们院子里的人防得紧,但厨子进出买菜是根本防不了的。
“我上市集采买,把高家吃的和你们吃的一并买齐拉回来。到了夜里,不用我跑,由雕枭提着飞到天上,掠过你们的院子,两脚一松,就落下来了。高家的侍卫满府满宅找偷跑出去的人,让他们瞎找去吧。高献之甚至还让人把整个儿后花园的地都挖开了,怀疑有人打通了一条被填死的地道。”
雪信记得这事,河东侯讲过他与桑晴晴合谋挖了一条地道,通往高家。困坐愁城时也想起来过,但后来似乎没有怎么费力就轻松解决了粮草通路,她几乎以为事情本来就那么简单。
“那我爹,也把侍卫队长交给你了?”她想起了侍卫队长那段时间对她的禀告。
“还有秀奴,都归我管。”苍海心开始神色飞扬,真以为自己是调兵遣将的元帅,“刚才高家那把火是我放的。”
此刻雪信才又把身旁帘幕挑开一道缝隙朝下望了一眼。
秀奴在与高承钧玩猜酒令。
“她什么时候知道高承钧会回来的?”
“高承钧的消息是巴图带给秀奴,秀奴托我传进来,我没有传。我知道寄娘传了消息给你,你精心准备,却没有见到。”苍海心往嘴里丢了一颗栗子,那一把栗子正是他从雪信院子的小厨间里顺手牵羊的,享用它们的人原本应该是高承钧。
“高承钧进了城却进不了家门,秀奴为你们谋划,问我能不能安排你们在别处相见。我正琢磨怎么把你弄出去,就撞见高献之的破事,顺手放火,让秀奴等着,见到你出来,就把你引去见高承钧。”如果她不跑出来,就别管了,就当她不肯见高承钧。苍海心还有一半计划没用上。
那只扶着帷幕的手缓缓放下了,雪信松了一口气,还好不是所有的人心都如她一瞬间揣摩的那样黑暗。
皇上没有想过牺牲她,爹爹没有放弃她,秀奴也没有背叛她。苍海心坐在她面前,活生生的,是意外之喜。唯一让人揪心的大概是高承钧了,所有人对高承钧的勇气都太有信心,而他却太令人失望,如今不管他愿不愿意,都要推着他往前走了。
“可接下去要怎么做呢?”只要想到跑出高家前的那番遭遇,她就对接下来的日子失掉了底气,两只手藏在袖子里发抖。她不想去提,若苍海心放的那把火晚来了一步,她会做什么?
雪信望着苍海心,如今,她也不得不承认需要沈先生的干预了。
苍海心闷头啃了一气肉,才道:“我也不知道。沈先生让我等在此地,应时而动,见机行事。时机是来了,事要怎么做,我怎么知道。”
雪信知道他是有个一星半点儿机灵劲应付急变,却无心力谋划大局的人。她挣扎着,要不要让他写信给沈先生,问问该怎么做。再一犹豫,问沈先生还是问皇上?反正他俩都是下棋的人,坐在不同的立场出的点子也许最终都能解决问题,但事件引导的方向不同,最终得益者也不同。
她如今到底还算不算沈先生的人,还有没有义务扶持苍海心?她如今有了一个爹,是要跟爹一条心,爹听命于皇上,她也就得听这个皇上表叔的话。皇上和沈先生冲突起来,该维护谁?
再一想,她还有什么可选择的,火烧眉毛先顾眼前,眼前不是苍海心求着她扶持他,是她拒绝不了苍海心的帮助。苍海心搅进来,救她于危困也是做了些事的,不是坐收渔利。
要不,两方面都写信去问问?她想。
坐在对面的苍海心忽然转头向隔间门口的帘子,嘀咕一声:“他上来了。”然后一口闷掉了杯底残酒,叼起肉,抱着一托盘滚来滚去的栗子肉,闪出了隔间。等雪信听见又听懂他这句话的意思,他早避得没了踪影。
一股酒气隔着帘子也冲鼻,高承钧扑了进来,连帘子也未及掀开,撞在帘子上,把帘子整个儿踩了下来,他冒冒失失地撞了进来。失了神的瞳仁费劲地收缩着,搜寻着,逮住了缩在一角的雪信,他从帘子上挣扎起来,手足并用爬了过来,把脑袋依偎到她怀里,说:“她告诉我,你在这里。”
失去了帘子的遮蔽,什么气味都能敞敞亮亮地来去了。一缕酸橙花的香气从隔间门前闪过,雪信抬头,门前并没有人影现出来。把高承钧的脑袋扶到腿上放好,她最后一丝遗憾猜疑也烟消云散了,心底生出一股说不出的踏实,说不出的顺柔,因此也生出了勇气。
她拥有那么多,怎么就灰心丧气了呢?
高承钧还不算醉透了,只是借了醉能说服自己低下头依偎在她怀里,雪信把他搀起来,他还知道顺着挪动自己沉得像一座山的身子。
居然就没有人过来帮忙,苍海心是打定主意不与高承钧照面了,秀奴也不愿意过来,店伙计大概是忙着照顾别的客人,没空搭理她。
雪信独自架着高承钧,像扛着一座山,要不是高承钧还知道自己走路,那山一定把她压塌下去了,下个楼梯台阶一步三歇,步步生险,再多一分不小心两个人就缠抱着滚下去了。她伸头往下张望,期待巴图和他的同伴能中途接过手,可下边的人早就横躺竖卧,醉了个乱七八糟,指望不上了。
等到两人半爬半滚下了楼,店伙计终于发现她的困境了,飞跑过来搭把手,雪信反而忽然来了股气,不愿意把高承钧交给任何人管了。她从高承钧身上摸出了钱袋,扔了几个大钱给店伙计,让他去高家送信,说叫放一部马车过来。
高家的门不是谁都能拍的,店伙计作了难,问:“叫放部马车,那要说点什么?”
“什么也不要说,放部马车过来就是。”雪信把整个钱袋子都扔给了伙计。
她把高承钧从肩膀上卸下来,暂时与巴图他们扔到一起。
酒壶里还有残酒,有人打翻了杯碗,酒浸袍襟,酒气咄咄逼人,挥之不去,叫人气急败坏,但相比她在浴室里闻见的还能忍受。一堆年轻人,喝的是酒,散发的是酒,就算吐了,也是酒,还没有开始浊臭。
她想把那几个人叫起来训一顿,让他们今后别带着高承钧滥饮,可没人看起来是叫得起来的,而且谁拐着谁喝酒也还不一定。
等了一阵,马车总算来了。大张旗鼓轰轰隆隆,酒肆门前的路人被赶散了,一队侍卫把住了酒肆门口,好像怕什么人从里头逃出去。酒肆大堂里的客人察觉情势丕变,都止住了高谈阔论,伏低了身子。
走进来的是寄娘,似乎也是仓促出门,没来得及加衣服,也受了寒气,脸色难看,说不上是青白还是灰白。她伏低了身子行礼,口里说着:“府宅失火,惊吓了郡主,高节度使心内惶恐。幸亏火势不大,很快就被扑灭,特来请郡主与大公子回去。”
寄娘的额头几乎贴在地上,雪信再要看她的神色也看不见了。酒肆中满座生人,自然也不能质问她送来的汤团如何做的手脚,只是不满她说的话,到了最末才想起把高承钧带了进来。
雪信把高承钧扛起来,比起刚刚他醉得又深了些,神志也更涣散,因而更沉了不少。寄娘爬起来要来相帮,雪信用袖子扫开她伸过来的手,示意不必。寄娘忙从外头叫进两个侍卫,一左一右来架高承钧,雪信跺跺脚,让他们闪开。她谁也不信,更不能撒手高承钧交给他人。
酒肆中的其他人更是头也不敢抬的,眼角的余光瞄见一高一低两个人影相支着一路七扭八歪地出了店门。店门外就是高献之,他坐在高头大马上,不言不语地盯着雪信和高承钧,目光显出一种厌烦。
雪信告诫自己不能怕,她把高承钧耷拉下来的脑袋扶好,迎着高献之的目光说:“我找了好几条街才找到的他。”她那眼神在说,到底谁要怕谁,这可是在大街上,谁能让谁下不来台?
高献之面无表情,回了下头,车夫会意,忙把车赶上来,几乎碾到高承钧的脚面。雪信赶开了作势要来帮忙的车夫,独自一人把高承钧装进马车。先把上半截塞进去,再抬起两条腿往里一推就行了。而后她才踩着车夫摆好的木台阶走进车里。
路上颠摇,高承钧躺得无声无息,身体随着颠簸起伏,搭在车门边缘的手一跳一跳。雪信几乎要怀疑他死过去了,摸摸鼻息,还在吹热气,知道是睡深了。
一个完全失去意识的高承钧她是搬不动的。不过还好,进了高家,她还有她的人。
吃了寄娘送来的汤团昏睡过去的是她的两个贴身婢女外加当值的十名侍卫。剩下的都好好地在他们的临时营房里休息,一听火起全跑出来找雪信,找着找着就和高家的侍卫仆从打了起来。
雪信的侍卫以为郡主遭了不测,高家那些人却坚称火是他们这些外来户放的。高献之把马车带回来时,两拨人还打着。高家人多势众,雪信的侍卫人也不少,且吃了半个多月的瘪,早憋出了邪火,甚是猛恶。雪信从马车里钻出来,高声说了句话,才把她的人全部抽出战局。
人员收拢,雪信对两拨人都讲了几句,大意是高家的火与她没关系,她也没受着什么惊吓。她手下人向来忠心又踏实,不会去做放火的事。听说高承钧在外头被他几个朋友灌了酒,她特意出去接他回来的。
安抚了自己人,也为自己人撇清了与这场骚乱的瓜葛,雪信就让侍卫队长把属下领回营房安顿,留下两人搬运高承钧。
高献之站在她身后靠近稍远处,也像是要撇清与这场骚乱的关系,没有干预雪信的处置,等一行人走远了,他才移步到他那拨人面前,让他们草草散了,各干各的去。
大概是下的药剂量不够,或者又是分吃的汤团分散了剂量,那几个睡过去的当值侍卫都迷迷糊糊地醒了过来,正在地上坐着面面相觑,不知心里怎么想的,眼巴巴地看着雪信一行人进了院子,一动不动。
两个婢女也被救火的动静闹了起来,手足发软地扶着墙柜从室内往外走,想出来察看事态。雪信把她们招过去帮忙,两个女孩子使不上多少力,好歹能帮着支撑支撑。三人合力把高承钧弄到了雪信卧房的床榻上,雪信扒靴子,解冠带,扯外袍,仿如就是个把酒醉丈夫接回家的妻子,做得行云流水,下手还带了点怨气。
“找个盆来放榻边,万一他一会儿醒了要吐,让他吐。”雪信心疼她素来洁净馨香的帐被,真是活生生被这个混账毁了。
婢女们稀里糊涂地找铜盆去了,跌跌撞撞磕磕碰碰,就听见器物撞得乱响。雪信听不下去,还是自己去找了铜盆,让两个婢女坐在榻边,吩咐只要见高承钧挣扎起来要吐的样子,就把他拉下床,就着铜盆吐。这点小事,两个小迷糊还不至于做不好。
她又一阵翻箱倒柜,从储着蜜饯零嘴的锡罐里拣出了橘子干、莲子、山楂、腌青梅,凑合着做了碗醒酒汤,在瓦罐里小火煨着。
回到卧房里,就见那两个小婢女一个抱着铜盆支着下巴,一个坐在脚踏上背倚着榻沿,又盹过去了。雪信怕她们这样睡着又着了寒,索性把她们唤醒,让回屋好好睡去了。
由昏转明,她把针线箩扯过来,凑近了烛火做绣工。
都是她已预先设计好的,等高承钧醒过来,会第一眼见到她在灯下一针一线地绣着香囊的模样,然后她会发现他醒过来,丢下手里的活儿,端来醒酒汤。他醒了,又不大醒,也一时睡不着了,她就把烛火移过去,坐到他榻边绣花让他看清了手中丝线穿梭下徐徐涂展的牡丹,她要趁着他一切感觉混沌又脆弱的时候,把自己遭遇的事情告诉他,事已至此,行到极窄极险之处,他还不能为了她放弃那个父亲吗?
“雪娘子……雪信……”
雪信听见高承钧在含混不清地呼唤她,一时是雪娘子,一时是雪信,他大概在不停地做梦,梦见在人前见到她,就唤她雪娘子,梦见她孤零零一个人,就叫她雪信。
雪信一瞬间想到了许多事,从最遥远的地方算起。
那年她还小,五六岁,生了病,正发着热,沈先生亲手给她打了冷手巾敷着额头,一面反反复复问了她许多话,她从哪里来的,以前住在哪里,还有谁陪她一起住,都长什么样子,她都怎么称呼他们……
她四岁遇到高承钧,又遇到沈先生,从没把她的来由好好说出来,别人也都以为她年纪小说不清,吓坏了说不出,或者不记得了,都不再追问,她也就真的渐渐忘了。但那一回,沈先生问的她似乎一五一十都说了,每一个问题都得到了答案,最后沈先生说了句:“往事已往,忘了就忘了吧。”过后她就真的一点也想不起来了。
后来,沈先生还会在她半睡半醒时问她问题,或者给她答案,有时是要她记住,有时是要她忘记,有时是记住的同时忘记,就像打开一个柜子,又打开柜子的暗格,往暗格里藏了东西,层层关好。
她又想起,玄河曾经几次试着打开那只柜子看看,他所见不是空空如也,就是看见随手搁上去的东西,甚至是一张早就蓄势待发的弩机,反正真正隐匿的东西还是隐匿。
她也想知道,到底藏了什么?
“雪信,等等我,再等等……”高承钧的眼珠子在眼皮下转来转去,睡得极不安稳。
鬼使神差地,雪信附在他耳边,接着他的话问:“等什么?”
“再等等,再等等……”高承钧似乎听不见,兀自在那里颠过来倒过去地叫她,让她等等。
有人在敲窗户,光敲不说话。
又是什么人来搅扰这个夜晚的太平?
是了,想也知道是谁了,若是她爹留给她的侍卫,从来是叩门不打窗,敲两下就兀自先开口说话了。
雪信开门出去,窗下站着苍海心和秀奴。
“方才还有两句话忘了对你说。”苍海心说。
“有话就说。”雪信还想着高承钧口里的“等等”,想着赶紧打发了他们回他身边去守着,也许能听出下文来。
“只能对你一个人说。”苍海心似乎故意不让她遂心,还指了指一旁的小厨间。
雪信无奈,把苍海心领进厨间,取火折子点着了烛火,顺便又看了看煨在炭火里的醒酒汤。
苍海心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布包,打开,里头是一个式样普通的小酒碗,是高承钧他们方才所在的那家酒肆里用的酒碗,举到她面前说:“你闻出什么不对来了吗?”
雪信把酒碗罩在鼻子前转了个圈,碗底干干净净,但残留的酒味一时挥散不去。她对酒并不在行,只觉得这酒味是毛辣辣的扎喉咙,而鼻端却留下一缕花草清香。她把酒碗交还给苍海心,蹙着眉说:“你到底要对我说什么事?”
“那间酒肆我也是第一回去,就是觉得怪。明明酒是没有蒸过的浑酒劣酒,没多少酒劲,醉不倒人的,可他们几个,不过你我一顿话的工夫,就几乎人事不知了。而且在那家酒肆里醉过去的客人也比别家多。”苍海心煞有介事道。
“因为酒淡,酒客就掉以轻心,以为在喝水,大口猛进,自然就醉得快了。”雪信做了个看来合理的解释。
“喝酒是见脾性的事,掉以轻心、大口当水喝的,也只能是几个豪爽人,怎么能满堂都是猛喝的呢?我酒量比巴图好多了,也就喝了一杯葡萄酒,走路就打晃,也去角落里歇了半个时辰才过来的。如今脑袋里还像藏了根针,一晃就铮铮疼。”
“你大半夜的把我叫出来说的这件事与我何干?就算酒是劣酒、假酒、下了迷药的酒,以后让他们别去那家酒肆不就行了?”雪信心思不在,应付得不耐烦,说到迷药更是火气上来。
这天晚上她的侍卫婢女被下药放倒了,高承钧又在外头喝倒了,她逃出去不够,还要把高承钧扛麻包一样扛回来,事情还没完,她还要步步为营地走下去。
“不说就不说了呗。”苍海心悻悻地把碗包起来,放回怀里,见雪信扭头要走,忙叫住,“刚才是闲话,正事还没说呢。”
雪信几乎要抄起手边的水瓢朝他投过去。
“绝对正事。是沈先生让我给你的。”苍海心又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布包来,打开,是一个小拨浪鼓。
雪信接在手里看,这大概过去是给小小孩玩的,只有一个山楂大小,很轻,鼓身涂的红漆暗淡剥落,露出了底胎的木色,两面的鼓皮暗黄,细腻,薄脆如纸。她拼命回想,也想不起她小时候曾有过这么一个拨浪鼓,更不明白沈先生此时此刻把这么一件东西送到她面前来是要她做什么。
“忘了,还有几句咒要念。”苍海心一把抢回拨浪鼓,卜楞卜楞地摇着,一板一眼地念,“天惶惶,地惶惶,我家有个夜哭郎。过路君子念三遍,一觉睡到大天亮。”念完了,又把拨浪鼓塞回雪信手里,“沈先生让念的,我也不知道什么意思。”他怀疑自己此番是作弄了雪信,怕她真抄起瓢砸过来,赶紧一溜小跑出了厨间,又三步上墙翻出了院子。
苍海心慌里慌张的,没落到地上,反而跳到了一个侍卫头上,还好,那些侍卫都被队长嘱托了对他的行为睁一眼闭一眼,只有甘为人梯,由着他从倒霉蛋肩膀上滑下来,隐入夜色里。 听香录(全五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