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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肋鼓双翼思无极

听香录(全五册) 绮白 13754 2021-04-27 11:47

  第八章

  肋鼓双翼思无极

  公主从屏风后走出来,脸上与手上散发出仿佛梅花的香脂气息。进帐来的两个女子俱是受了惊吓尖叫两声。

  兔子认得眼前这张花白血红的脸,分明是野庙里同自己走过一路的雪娘子,如今却坐在大帐里被人叫公主。

  而崔露华从见到沉香山子起就预想到会见到谁,但她想不到雪信的脸毁了,脸展现的丑陋,会令世上许多女人感受到一种切肤之痛。

  “两位都是我的熟人。”雪信在帅位前停顿。在大帐之内,她肆无忌惮,那样的一张脸倍添了她的气势。简单的一句话,仿佛包含了可怕的威胁。

  她提起位子上的一柄剑走向兔子。兔子被吓得不敢动弹。

  雪信把透山剑举在兔子面前:“接着,捧好它。”

  兔子的手臂比她的脑子先接受了命令,把剑抱在怀里,然后她才不甘心地问:“为什么?”公主手下连打洗脸水的人都不缺,怎么就专程把她从河边找来,塞给她一把长剑呢?

  “别缩着背,肩膀放平,下巴抬起些。”雪信端详兔子的仪态,动手矫正到满意了,才解释,“野庙里人才不少呢,我要挑选组建一支女军,任我的亲卫队。兔子,我要你做我的捧剑女官。”

  “我怎么行,我只会洗衣服……”长剑在怀里沉重又烫手,兔子推辞,希望雪信发发善心收回任命。当然最困扰她的还是,“为什么选我?”

  雪信说:“那些野庙的同伴们,忽然见到平日躲在角落不吭声的兔子做了捧剑女官会作何感想?她们会想自己有哪里比不上兔子?兔子可以,她们当益发踊跃。”

  兔子明白了原来自己被选中,是因为自己最胆小,她忍不住肩头又缩拢来:“公主交给我的使命太重了,我担当不起。”

  雪信对她说:“为什么把背弓着?我当然知道,你性子软糯,不敢持凶器,不敢在人多处大声说话。可你也总想变一变自己。你连试也不试一下,怎么就说自己做不到?”她又亲手把兔子的肩膀扳平,“只有你自己可以改变命运。”

  “那我……试试。不行你可得让我走。”兔子被说得松动。她的心如同小老鼠,既向往到洞外的天地里去见识见识,又贪恋洞中的安全。

  雪信在兔子肩头拍了一记,把她领到帅位侧后方:“从此刻起,你怀抱透山剑,代表的是天子权威,和镇国长公主的威仪。”

  雪信又转向崔露华:“你站到另一头。”

  崔露华是被绑架来的,一下车见了河东军的阵仗,一肚子不痛快也不敢发作,见雪信和颜悦色只是招募人做随侍女官,她的傲慢又上来了,指着兔子:“她是个庶人吧。岂能与我同列?”她气愤不过的已从她被请来的方式,变成了一个浣衣女居然要同她平起平坐。

  兔子被指住,想也没想,要往后缩,被雪信一把提住:“怕她作甚。”她被按在原地。

  雪信从帅位前的案台上托起个食盒大小的檀香木盒,郑重交到崔露华手里:“我请你做我的捧印女官。镇国长公主的权柄由你看管。”

  崔露华抱着印盒轻掂两下,把盒子掀开,见里头是黄绫子包裹起一个凹槽,槽是比着方印轮廓抠的,里头却嵌着两片桂花糕,下层印泥盒里,嵌的是一盏香膏。她把盒子连盖重重顿在案台上,勃然作色道:“公主这是捉弄我?! ”

  “印玺重要,交在你手,万一丢了,你也担不起。捧印女官是我的仪从,你抱的是糕点还是脂粉,旁人也看不出来,于我还有些实用。” 雪信眉宇间却噙着戏谑,唇角微扬。

  “一个庶人,捧的是真剑。我是公卿之女,却拿假印敷衍。公主厚此而薄彼,是不是太没道理!”崔露华拔高了音量。

  一旁,玄河已经吃完了他面前的一撂饼,长臂一伸,从印盒里取走桂花糕。他应该是饿极了,却不肯直接凑上去啃糕饼边缘,而是顾着仪态,一小块一小块揪着吃。四只小狗昂头眼巴巴等着他掉落渣滓。

  “你去伙房营,给我弄些吃的来。”雪信对兔子说。

  兔子新得了身份,正不知所措,忽然领到个她能应付的差事,忙应一声,正要放下透山剑,雪信却说:“把剑背上。剑不离人。”

  雪信对崔露华说话,是似笑非笑,对兔子说话,虽没有笑,却是温柔的。

  “去看看有没有白切羊,装一盒来,莫忘了酱汁。”玄河对兔子叮嘱。

  “国师,少吃些肉吧,有碍修行。”雪信对玄河秀眉轻蹙。

  “吃肉损修行,茹素如何修补残躯?”玄河朝自己锁骨位置按了按。

  “吃肉也不该吃羊肉,腥膻燥热。让伙房营炖几只麻雀,清汤。”雪信说,“再要些羊杂羊汤拌狗食。”

  兔子笨拙地把长剑反到身后系好,对雪信说了声:“好。”然后转身出帐。

  崔露华的愤怒无端被玄河能不能吃肉的讨论打断,堵得越发愤怒,她对着晃动不止的帐帘哼了声:“不知礼仪的庶人。”说完抬头,见雪信又显出没有暖意的浅笑。

  “露娘子不愿与庶人为伍,不愿做捧印女官也是可以的。那就安心做我的客人。”雪信说,“露娘子也不必为难,只须传信回家,请令尊好好保重,别又在这节骨眼上病了,也别做多余的动作。”

  崔露华终于听出雪信来者不善了。河东侯与高承钧打仗时,若不是崔尚书托病拖缓了兵部处理军情的步调,以当时高家军内部指挥的混乱,战局结果很难说。河东侯兵败在高承钧之手,根由却在兵部。

  此番高承钧带着小皇上出征,雪信绝不允许兵部尚书捣乱。亦是此时后方支援阵前至关重要,换个生手上来变数更大,雪信才留着崔家没有动。

  “我父亲,能有什么多余举动?”崔露华小声说,这是她放低了姿态的反抗。

  雪信听见了:“圣上亲征,平的是越王之乱。苍海心是越王第二子,为乱军先锋。我生怕崔尚书会对他的女婿格外容情。”

  “公主多虑了。我和苍海心,名不顺,礼未成。苍海心还未在越地作乱,我父即接我回家,与苍海心再没有关系。我父亲也恨不得平灭越王之乱。我巴不得苍海心死在乱战之中,永不回安城。”崔露华镇定应对。她说话时双手交叠捂着裙腰,仿佛是胃痛。

  雪信摇头:“圣上与静西侯才出安城,崔家便与镇守安城的禁军都统领搅合,也令我格外不安。”

  崔露华人仿佛佝偻了一下,旋即腰杆子挺得笔直,直视雪信的眼睛:“秦王世子对陛下忠心耿耿,崔家对新君之心青天可鉴。公主说什么搅合?公主若见过有人冒崔家的名义与秦王世子私会,定要捉来审问是何人主使构陷,好还崔家清白!”

  专心逗狗的玄河轻笑了一声。雪信跟着也把渐渐绷紧的脸放松了。

  崔露华不退反进,逼上一步道:“有什么好笑的,莫非你是虚言试探,被拆穿了就推说玩笑?”

  “露娘子是个人才。”玄河点点头。

  “是个人才,放在深闺是可惜了的。”雪信赞同。她一把扯开崔露华的手,扯下裙腰上她一直捂着的那个革囊,崔露华反手挣脱,扑至抢夺。雪信顺手一抛,革囊到了玄河手中。

  玄河不紧不慢,等崔露华冲到面门前了才出手,已退出十几步的雪信抬手接住革囊,解开皮筋向掌心里一倒,一堆零碎。

  她从里头拣出一枚拴在黄金链上的斑驳骨哨端详:“苍海心的鹰哨。”

  她又稀里哗啦地拨弄,挑出一条天青色丝穗儿系了个白玉连环,深重叹息:“这个络子我认得,是苍朝雨的剑穗。”

  她恍见豆蔻年纪的曲尘坐在华城的月下摊开了一床丝线挑选颜色,然后打一个络子到天亮。等她一觉睡醒,曲尘稚嫩的脸在她床头晃动,向她吹嘘琢磨出了怎样繁复的花式,世上只有她一个人会,她要用白玉连环去酬青瓷磬儿。

  “东西上没有名字,你喊它它可不答应,公主怎能凭空给找到主人?”崔露华犹不认输。

  “当初急匆匆敲定亲事,崔家问苍海心要信物,苍海心手里正捏着个鹰哨,顺手递给他的管家。管家走到半路,越想这份信物越单薄,就近跑到我府上来打秋风,要了条金链子串起哨子,还编了个故事说明鹰哨对苍海心的不同寻常,先让我听了听编得圆不圆,是以我对来龙去脉清楚得很。至于白玉环,双环内壁各以针尖挑出米粒大字来,一个字是雨,一个字是尘,你要不要验验?”

  崔露华没话了,干瞪着眼,死咬着牙,腮帮子也鼓着。苍海心没管送信物的事儿,苍朝雨把别人赠他的信物转送给她,这两件事现下被揭破了真是半点颜面不给她留。

  正是有情物付与无情人,无情人借物弄虚情。

  其实雪信把东西抓在手中也没细看,更不知道玉环上有字无字,信口一诈罢了。崔露华也没里外正反地检查过那物件,不敢纠缠。

  信物对他们而言是另一种盟约。是一方有难必定把另一方拖下水,是相互留个罪证。他们重视信物,却不会有闲心珍惜把玩。

  “崔家好计算。是决计不想让圣上回永安宫了。崔家坐看势力消长,下注,露娘子把一方的信物明着挂出来,把另一方的人头献上去。”雪信说。

  帐中没有立柱让崔露华扶着支撑住身体,她跪坐下去:“与我父亲无关。是我一人张罗的,是私情,私情。”

  谁管是不是崔露华一人的主意呢。崔露华的举动自然而然会被理解成崔家的选择。若不是看中崔家的价值,向来以谦谦君子面目示人的苍朝雨又怎么舍得露出那么大个破绽。

  “可你是怎么知道的?”崔露华低着头,雪信的目光开始令她感觉刺灼。

  “我知道所有秘密。”雪信颇有兴味地看着玄河,玄河含笑回望她,目光里是在说:“你要如此,便如此。我都会给你。”

  雪信点点头,目光回答一个字:“乖。”两人眉眼调情,旁若无人。

  乱世里手上有兵有将就是王。崔露华没有胆量质问雪信到底坐哪一边。雪信对她招招手,她爬过去,抱住了檀木盒子,站在帅位侧后方,垂下头。雪信很忙,她说破私情驯服崔露华,意在控制崔家这个变数,维持原有的平衡。

  兔子提着热气滚滚的瓦罐回来,轻微的霉烂气味在帐中飘开。

  “支个笸箩扣住了几只麻雀,还没熟。伙房营熬了杂粮面糊。”兔子生怕雪信不满意。

  “我知道。”雪信表示理解,“安城人在挨饿,高家军上了前敌。我们岂能安心饱腹。”她拿出在野庙里生存的做派,舀上一碗边吹边喝。

  兔子也泰然自若地喝了。玄河称自己饱了。崔露华用檀木盒压住空瘪的肚腹,打死也不喝,也没人劝她喝。

  雪信问兔子:“会不会骑马?”

  兔子说:“骑过骡子,骑得不好。”

  户部李尚书领着两个侍郎,侍郎其后是户部、度支、金部、仓部四司官吏,均是阴郁着倚马立在药园门前。他们是突然被公主召见的,河东军外围守军却只认手令不认脸,他们没有凭证证明自己身份,被限在一个划定的圈子里等着。

  赶上小雪飘落,不多时几人肩上积了薄薄一层灰粉。近日安城落下的雪粘附了太多烟尘,是灰色的。随行小吏要去取伞,又被河东军阻拦,既然来了,没个确切说法,谁也不能走。

  一匹马从药园里冲出来,马上人披着面灰毡斗篷,压着垂纱笠帽,窄袖皮护手。她对李尚书一众人说:“诸公久等,请上马。”朔风拍面,但轻纱末端坠了冰沫子样的水晶珠子。

  “公主不带从人?”李尚书看向雪信身后,空荡荡的。

  “人多了,看到的就不是安城真实的面孔了。”

  道路宽阔,但一行马队还是走成了狭长一列。

  雪信与李尚书并辔而行,李尚书留心着落后半个马头。

  两个户部郎中紧紧衔着前马的步子。

  四司官吏又分了两个梯队。

  大军出城仪式刚刚结束,雪地上辙印交错,积雪被车轮和靴蹄踩踏坚实,结成了滑溜溜的冰壳。迎面没有来人,回头不见去客。十成里三成的屋子是冰冷的,门户被雪掩住,窗子被冻住。在正午饭点上,一成的屋子灶台烟道升起炊烟,余者静默。

  雪信曾在锦书的梦中见过杳无人迹的小镇,相较之下也成了温暖的巢穴。而她正巡视的地方是一座失去体温的孤城。

  “高……静西侯二次入安城前,河东侯捐出了大将军府库的积蓄和一年俸禄,修缮重建民舍。如公主所见,房子是好的,可没人住。回来的又逃出去,逃出去的便更多了。”李尚书向雪信解说。

  一群孩子拦住了道路,大的十五六岁,小的七八九岁,他们把双手在身前平伸,手心杵到雪信眼皮底下晃着。雪信摸了摸自己的袖兜,掏出个纸包抛给他们。为首的大孩子打开纸包,见是蔷薇花瓣与蜂蜜枣泥和的甜丸子,不过五颗。

  把丸子塞进年纪最小的几个嘴里后,大孩子又带头对雪信摊开手掌。

  李尚书呵斥一声,两个侍郎上来扔了一把铜板。孩子们把钱捡了,又伸出手。

  大孩子冲李尚书嚷:“看大人也是个大官儿,就这样打发小的们吗?给的也太少了吧。”

  “给了还不走,便是打劫了。不怕金吾卫逮你们吗?”雪信开口道。

  “金吾卫也得逮得住我们才行。逮住了,也是送到济病坊,济病坊也得关得住我们才行。”大孩子毫无畏惧。

  “为什么不安心待在济病房?”

  “济病坊里饭不够吃,进去躺着等饿死呐。”

  “你们没有家人吗?”

  “在这里的,家人已经在济病坊饿死了。”大孩子指了指他身后的孩子。

  “济病坊的饭怎么会不够吃呢?知常观的饭虽然稀了,还是勉强够活命的。”雪信又问。

  大孩子说:“济病坊是安城令治下的,知常观和城中几个庙观是秦王世子拿自家钱赈济,自然不同。旧日安城令死于高承钧之乱,新的安城令迟迟不来。济病坊没有人管,人们便挖草根、撕树皮、掘泥土,我们在城中各处弄些钱,去换了高价粮食掺着吃,延续得一日性命是一日。”

  安城里每日有人饿死,每日都有尸体被车拉出城去烧埋,至今未有大疫,乃是高承钧与雪信接连焚烧香料,熏风笼照整座城市的无心之功。

  “粮食我借给你们,你们把粮食分一部分吃掉,另一部分做种子,等来年收获了原样还我,不收利息,免赋税一年,如何?”雪信问那大孩子。

  “不好不好,从种子到青苗到收获,随时会有撑不下去的人到田里挖出种子拔出苗根嚼吃掉,种田的人吃亏。”大孩子连连摇头。

  “我派军队保护你们的田苗,我让军队和你们一起种田,如何?”

  大孩子想了想:“这或许还是条活路。我回去说说吧,把人召集了来找你。”他这才想起问,“你是何人?”

  “新乐公主。”雪信说,“你又叫什么?”

  “赛虎,樊赛虎。”他生得名不副实,骨架才长开,像棵被遮蔽了阳光拼命拔高的野树苗。脸上皮肤绷着颧骨,手背关节棱显,整个人刮不出二两肉来,“你遮挡了面目,我怎么知道你是不是新乐公主?换个人蒙脸,照样能说自己是公主。”

  雪信摘下笠帽,凝视赛虎片刻,戴了回去:“这下不会错认了。”

  赛虎骇异未平,连连撼手:“没人敢冒名,也不会有人错认。”

  雪信把马鞭抛给他:“带我的鞭子去药园,守军会让你进去。”

  李尚书等人脸上当时就挂不住。他们得到的信任还不如街上莫名来的乞儿。

  雪信无意澄清,也无安抚举动。

  一队金吾卫迎面徐行徐近,他们在铲除道路上的积雪和坚冰。见到雪信一行,他们停下来盘问身份。

  李尚书摆出了身份呵斥对方,偏偏几个出来扫街的金吾卫小兵并不认识李尚书,几乎要把一行人查扣下。

  胆小的人逃难去了,懒散的人躺在庙观中吃着施舍,还走在街道上的不是樊赛虎那般乞讨偷抢都做的不安分的人,就是军队。

  军队喜欢秩序和安静,不愿意费力区分遇见的人是善良的还是不善的。既然正经百姓已不会出现在街道上,那就把街道上遇见的百姓送往救济场所,把逮住的可疑人物羁押了审一审,看是不是叛军细作。

  正尴尬时,从一行人的后方也慢慢来了一支队伍,着河东军军服。

  宽阔的街面被前排军士一字横排铺满,每人肩上扛着一条粗绳子,在队伍后排是几条滚满铁钉的横木,钉木粉碎路冰,队伍中段的军士则挥动铁铲把钉木前的碎冰推向两边路沿。俨然是一个缩小的战阵,摧枯拉朽,势不可挡。

  与河东军相比,金吾卫显出了散乱低效。

  河东军的除冰队推进到雪信一行人身后停下,军士们哗啦分开,亮出笔直通路。

  玄河从最后方走上来:“河东军曾多次随河东侯平高句丽,在峻岭雪原上行军如履平地,还是让军卒们为公主开路吧。”

  一支十来人的小队展现出的行动力已震撼到了雪信。她反复地在心中喟叹,若我能驾驭所有军士,若我能真正调动整支军队,我再也不担心什么了!

  雪信轻轻摇头:“不用管我们。倒是该派出更多除冰队,把城中要道打扫打扫。”

  “也是。”玄河略一思忖,“请公主传令,我这就去做安排。”

  雪信下了马,走到玄河跟前,冷风捂住了他们说话的声音,只有两人听清。雪信说:“你该坐镇药园的。”

  玄河回道:“我不放心。”

  “殿上仗剑杀人那般的凶险,你也没去。此刻在无人的街道上闲走,有什么不放心的。”

  “皇上与高承钧离开安城,公主的凶险才刚开始。”

  “除冰队随我走,你回去歇着。”

  “我不放心。”玄河固执道。

  雪信对玄河摇头:“玄河子变得不好说话了。”过去他不是挺没有主见的吗?除了太上皇的吩咐,别的怎样都可以。这一次她居然拗不过他了。

  雪信遣了传令军卒回药园,又让李尚书的从人让出匹马来给玄河,令除冰队先行。

  一行阵容瞬时浩荡了,旁若无人地从金吾卫队旁过去,金吾卫也再不敢触这个霉头。

  李尚书见雪信同玄河说了几句悄悄话,雪信立时变了主意。没听见说什么,但两人间的行止看来是随意惯了的。

  要说在安城变乱前即有玄河是新乐公主入幕之宾的传言,但两人在众目下也没被捉到可以证实传言的证据。李尚书只得熟视无睹,也不敢在表情上流露出评断。

  他是什么都见过的人,亦知真正的私情一击即破,没什么可担心,若是看起来像私情却不是,那其中不是有着极深的共同目的,需要彼此表现出隐忍耐心,就是其中有着外人理解不了的信任。

  知常观门前,十名金吾卫军士与二十名河东军完成了交接。

  猴子披着补丁叠补丁的破毡袍缩头蹦跶脚,见雪信一行到了,立刻高声说:“你倒会教人等,再不来,我都冻得想骂娘了。”

  雪信下马,给猴子拂了拂破头巾上的雪:“给了你钱,怎么也不换身好的?”

  猴子嗤笑:“也不看看什么世道,穿点好的敢上街吗?”

  雪信牵着猴子的手踏过知常观门槛,她言简意赅:“全城所有的救济所,不养吃闲饭的人,我把这事交给你去做。”

  猴子是真蹿起来了:“公主给钱粮种子,我感激得很。我跑过来谢个恩,回去种地开店就安逸了。管一个庙就已经劳心得我直掉头发,整顿全城救济所,是要我命呐!”

  “紫娘子。”雪信突然就叫起猴子本名来,“你为什么救我?你为什么管那个野庙?是你不忍。当你站在宅院里,你看到的是无处可去的仆婢。你走到城外,看到无家可归的流民。你登上高处的山崖,望过这座城了吗?灯火熄灭,一片昏黑,正在死去。它原本是多辉煌的一座城,多骄傲的一座城。你能不能把你的不忍和你的才干扩大一点点?我要这座城的血重新流动起来。”

  猴子翻白眼:“说,往大了说。你最好说得我痛哭流涕,不忍拒绝。”

  “你在苍海心家里做过管家。你不给我做事,别人也会翻旧账,来拆你庙,毁你田,捉你人。”雪信改了口气。

  “那行吧。你要我往什么方向整顿?”猴子服硬不服软。

  “当务之急是屯田,原先有手艺的,择其一二重操旧业。”

  “那公主给不给我人,给不给我权?”

  “录事参军,不准讨价还价。”

  “有那种吃惯了闲饭,自己不劳作,等别人做出成果来又跑去蹭饭,别人不给就抢的人,不死几个可料理不了。”

  “如你的规矩,做一天活儿,就吃一日饭。做多少活儿,吃多少饭。不做活儿的,就凭他饿死,死了正好沤肥浇田。”雪信这算是给猴子放权了。

  共工怒触不周山,山塌天陷,女娲炼五色石补天。神话中的女神是慈悲的母亲,专管收拾烂摊子的。但她们在讨论如何拯救一座城池的时候,是严苛的母亲。她们只救肯自救的人。

  李尚书一行里又有人让出了匹马给猴子骑。

  李尚书与玄河一搭一档的,走在雪信与猴子的马后。玄河泰然自若,无话与李尚书寒暄。

  除冰队轰隆隆从金吾卫的地盘上碾过去,雪信领着一行人把城中余下几座本属于苍朝雨打理的救济所看过,几乎没有回头向李尚书询问什么。

  似乎这一趟出来,是雪信在向安城隆重宣布她的登台,向那些冷眼等着看她手足无措的人展示她的计划。如果他们不帮她,她会亲手寻找、培植一批亲信。将来,那些迟迟不投向她的人,终会被她的人挤下去。

  回到药园门前,李尚书神色晦暗,拱手告辞。

  安城天幕低垂,无休无止地落下雪絮。没有太阳方位的指示,只有在清晨和黄昏时人们才觉察到光阴流动。雪更白了,是天幕暗了,又一天过去了。

  雪信摘下笠帽,让雪点子停留在脸上,转瞬化掉。天上有个小黑点倏然掠过去,她一激灵,从斗篷里掏出鹰哨放在唇边吹响。

  小黑点在视野里放大,显出鸟形,继续盘旋下落,双翼平稳敞开,如回风起舞。雪信用毡斗篷包裹住手臂,一只海东青在她臂上收起翅膀。

  药园前众人盯住那只鹰。既然是苍海心的鹰哨招呼下来的,又愿意亲近雪信,这鹰与苍海心是脱不了关系的。他们好奇鹰会带来什么消息。

  雪信察看它的翅膀脚爪,并没有布条竹管,干干净净什么外物也没有。众人看雪信,雪信也看看众人。海东青温顺地被她翻动,钩喙和铁爪任她碰触,还把脑袋歪过来蹭一蹭她的指腹。

  “是你家公子的鹰吗?”雪信问猴子。

  “鹰不都长一个样,我认不得。不过这鹰认得公主,大概差不离是的吧。”

  “我也不认得。既不是传信的,让它去吧。”雪信臂膀一举,海东青飞起。

  “别啊,搞不好是细作呢?”猴子嘀咕。

  “是是是,鹰探查了我们的军情,回去用鹰语汇报给叛军。”雪信揶揄着。

  “说不好,这鹰是随着主人来的,公子就在附近。”

  “不可能。他为叛军前锋,此时应还没与高承钧的军队遇上,他们不击败高家军与诸王联军,不通过崤函古道,到不了安城。”

  “它在空中把药园形势尽收眼底。”玄河提醒。

  “它能给苍海心画形势图吗?”雪信塞好鹰哨。她心底里想的不能说出来,也许苍海心是让他的宠物来看看她在安城好不好吧。

  “还是叫下来吧,万一有用呢。看前敌战况,战况顺遂我们就给公子写劝降书,战况差强人意,我们就写顺表,让鹰送出去。”猴子脑瓜子里多的是馊主意。

  雪信居然认为这主意不错,她正要取哨,天上海东青骤然收起了双翼,低头俯冲,那是猛禽攻击的姿态。

  猴子惊呼一声,四围守军有的竖起长枪投向天空,有的反手到背后取弓箭,然而来不及,眨眼间鹰穿过一轮枪林,到了众人头上。

  玄河揽住雪信,把她按低下去,用他的脊背覆盖替她遮挡来自天上的攻击。雪信却正把他推开。

  海东青的铁爪足从玄河的脊椎上擦过,鹰掉落在他们三步之外,亡命扑腾,一支羽箭穿过它的翅膀。

  雪信把玄河推出去,抱起那只鹰。玄河扯住她,退入药园。守军们封住园门,弓箭直至天际,但天际纷飞灰雪,再无异样。

  中军帐中,穿过鹰翅的箭矢被折断取下,伤处上了金创膏药,捆扎起来。鹰暴躁挣扎,豁开了玄河的手背。雪信让人找来鹰帽给罩上。整个脑袋被皮具包裹,只有钩喙还能开合,眼前光亮被夺,一丝不漏,海东青猛烈晃头,渐渐安静,一动不动地站立在临时立起的木桩上。

  玄河接着为自己的手上药,单手缝合,单手包扎。雪信双肘抵着帅案,低头端详两截断箭。箭枝形制材质与河东军所用不同。其实海东青落地时,河东军弓手多数还未及把箭扣上弓弦。

  “鹰或伤或死,对我们没有坏处,只有好处。”玄河不是不能理解雪信为什么要他医治海东青,正是因为理解才不能接受。

  “鹰不是冲我来的。是有人冲我放冷箭,它来救我。”

  “若它是救公主,应冲着放冷箭之人去。为何反扑向河东军阵营?”

  “鹰的眼睛在天上俯瞰,地上的事一清二楚。它看见有人将向我放箭,它飞下来提醒我,我没领会。它飞上天空,看到那个人把箭搭在弓弦之上,拽开了弓弦瞄准了我。它知情势危急,若扑向放箭者,那人慌乱松手还是可能伤及我。于是它凌空扑下,意在使我挪动位置,防备天空。放箭者见场面巨变,箭矢仓促离手,被鹰翅扑中。”雪信如同在梦呓。

  “一只鸟怎会有如此复杂心思,鸟的心思公主又怎会洞晓?一切尽是你的臆断罢了。”

  雪信微微摇头:“不是的,它没有想伤我。”

  “它做出了危险举动,这是确凿的。”玄河处理好了自己手上的伤,抬起头看向雪信,“公主也不该推开我。公主若有失,何人来号令河东军?”

  “你舍了命保护我,我就得欠着你人情。你无亲无故的,你死了,我也没个还情处,要一直欠下去,想想就可怕。”雪信也直视玄河,“何况是不得不欠了你人情,还被你遮住了观望天际的眼睛,打断了应该下达的命令。”人与人的纠葛,只要近了都是负担。仇者如猛虎相扑,亲者亦如绞藤相争。

  守军首领来报:“搜索至南北东西两条街之外,不见携长弓的刺客行踪。倒有两名女子行迹可疑,说是来投公主,已被带至营中。请示公主,见不见?”

  雪信“咣当”扔了断箭,提起袍摆闯出帐去,径直跑到药园阵法景门之外。

  阵门下立着风尘仆仆的两个女子,与雪信年纪相当,穿着男子靴袍,浑身英气,淡扫蛾眉,眉心点着胭脂花,掩不住女儿家的秀丽。她们背着硕大的包袱,愣怔当场:“这还是雪娘子吗?莫不是找错了人?这里是河东军分营吗?这是新乐公主?”

  “百娘子,甘娘子,别来无恙。”雪信对她们行的是平辈之交的礼节。

  她们不敢认那张脸,却记得声音,低头还礼,正瞧见雪信光着一对脚板,脚趾间里沾染了新鲜泥土。

  玄河从后面追上来了,手指头勾着双鞋,落地摆在雪信面前,鞋尖端正对着两名来客。玄河待要用袖子为她擦去脚上泥垢,雪信把他提了起来,给他引见:“这是骆百草,这是骆孰甘。她们是我师娘的徒弟,我写信给师娘,求来的帮手。”

  骆百草年幼时与雪信处得不好,脸上还抹不开:“不是我们要来,是师命难违。不过承蒙公主打着赤脚出来迎接,我们就留下,为安城做些事情吧。”她还是不肯承认自己是替雪信做事的。

  骆孰甘则对玄河说:“早就听闻过国师,想亲眼瞧瞧长南观的曼陀罗花海,可惜来得不是时候。”说话时,停在骆孰甘耳垂上的一对金色蜂子飞起,歪歪扭扭飞向玄河面门,却在距离他一尺之外如撞上看不见的铁壁,嗡嗡不绝向里头钻,却不得寸进。

  玄河伸手一捋,金蜂子停在他摊开的掌心,混如死物:“甘娘子的明月珰掉了。”

  骆孰甘神色不善地从玄河手里取回金蜂子,别回耳垂,对雪信道:“他本事不小,维持药园的八门阵也过得去了,为何还召我们来?”

  “药园是安城一隅,安城之于天下,只是沧海一浮槎。要养活人吃饭,得种粮食。我们的种子不多,虚掷不起,请二位来,是确保收成。”雪信回答简洁。

  两人相顾愕然:“原以为是守城拔寨需用我们,见了面又以为治她的脸用我们。实不想,她如今做了公主,交给我们的任务竟只是种田?我们一身的本事用来种田?”

  两人确信是上了师父骆锦书的贼当了。锦书说安城十万火急,找她们是去救命的。饶是她们懊悔被蒙骗,终归是明白粮食对安城的确是命之所悬。

  歇过乏来,二人乖乖去往城郊堪踏地形,选出地来做了标记,留给猴子和樊赛虎整顿出的人马进驻开垦。 听香录(全五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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