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梦里芳草浮枕簟
第十四章
梦里芳草浮枕簟
雪信回头,和狗儿们大眼瞪小眼,双方都很是气不过。狗儿们当然是气它们的主人冷落了它们多日,结果忽然带回一只干净漂亮的小狗,藏在屋子里。明明之前规定它们都不可以进屋,怎么这小狗就得了特权了?要不是小狗躲在门槛后,它们早扑上去咬死它了。
雪信立刻想到了苍海心的用意,他知道她本来是怕狗的,也知道院中的大犬们和她厮混熟了拦不住她了,所以就弄来一只新狗替自己看门。找只下巴松弛口水拖老长的獒犬来也行,可他偏偏弄了只供人玩赏的西域拂林犬来,其实就是吃准了她怕狗,连小玩物都怕。
苍海心猜对了,雪信现在气得要死。
大狗们盼着雪信进屋,把雪团弄出来扔给它们撕碎,雪信恳切地看着大狗们,希望它们去把小狗叼走,两方都豁不出去。
相持片刻,雪信在台阶下对着大狗们说:“我们就守在门口,不进去,不让他和小狗吃喝,看他们能撑到几时。”她还和大狗们好商好量了起来,“就让小狗拔尖喉咙叫,叫哑了才好,叫死它,好不好?”
也不知道狗儿们有没有听懂,雪信裹着斗篷蹲下来,狗儿们自然地围拢在她身边,高大的狗挡住了寒风,小一点的挨挨挤挤在她身边。被这些狗簇拥着,雪信也不冷了,只是它们身上兽类的气息还是有些冲鼻,好在她来去久了,喂了它们几次,能接受了。
她打开食盒,取出里面的粉蒸肉,用筷子扒拉着,分给狗儿们吃。狗多肉少,她按照个头分,个头最大的狗也只能吃到拇指那么大一块,对它们而言,这是意外的零食,所以还是群情耸动,吞下后还意犹未尽地舔着嘴。
一点点的肉,闹出的动静可不小。
门槛后尖细的吠叫低了下去,叫得也没那么频了。雪信回头,看见拂林犬把下巴搁在门槛上,正看向这里呢,两只小眼睛一眨一眨,犹豫着是要继续叫还是凑过来一起吃。雪信笑了,笑自己笨,高头大马的猎熊犬都乖乖蹲在她脚边了,一只叫得还奶声奶气的小白狗,她万没理由对付不了的。
她把醒酒汤端起来喝了,故意也发出响亮的啜饮声,加上满足的感叹。又偷偷看一眼小狗,只见那拂林犬两只小前爪都搭住了门槛,把身子探出来一点了。
拂林犬本是宫中贵妇的宠物,娇气任性却绝顶聪明,它看出雪信向它抛来眼色,是打算给它东西吃的。可是它不敢出来,到了一个新地方,本来就万分难安,外头又是一只只威胁到它生命的猛犬,它的饥饿说服不了恐惧。
雪信从食盒下层摸出一块米糕,走到门槛边,小心地送过去。小狗把鼻子凑在上头闻了又闻,是一股它从没闻过的异香,这让它不禁怀疑这东西能不能吃。看见小狗犹豫的样子,雪信就把米糕掰了一半,先送进自己嘴里。小狗都嘴馋,看见人吃什么,即便不饿,也要讨来尝一尝的,它见雪信吃了,就衔住了半块糕,一下蛰进屋中,找了个角落躲起来吃东西了。雪信顺势溜进屋里,像个初战告捷的贼一样。
苍海心坐在蒲团上,没看书,也没合眼入定,双眼直直看着冻白的窗子,心思还神游醉乡的样子。雪信蹲在他面前,脸凑近了看也拽不回他的眼神,她又绕到苍海心身后,拥住了他。
苍海心这才“啊”的一声,惊醒了,慌忙问道:“你怎么进来的?”他脑袋转来转去。
那只阵前叛逃的小狗正钻在他的床下,只能看见肥肥白白的一小团,听得见它嚼咽东西的声音。只不过是一只新来的小狗嘛,这家里谁是谁,谁说了算都不知道,实在太好收买了。
“斗香会的题目是什么?”雪信把下巴搁在他的肩上。
苍海心不说:“这是我的事。”
过去,他所有的事都围着她转,他的事,什么时候也敢把她撇在外面了?雪信咬了咬唇:“分明是我的事。”
“就是我的事。我也会合香。”苍海心挣扎了一下,似要把雪信从身上抖下去,可她又不是狗毛上的水珠,怎么会轻易就甩掉。
他这么说,雪信就越发不能由着他胡闹了。鉴于苍海心之前合出了烧柴火味的清远香,还有疯疯癫癫围着泔水和茅厕猛嗅的举动,她怀疑他合出的香会令皇上龙颜大怒。
“你说不说?”雪信低笑一声,吐出一口幽微的香气,咬住苍海心的耳垂舔了一下,又细细啃咬,“你说了,我就放过你。”她把他的耳垂放在齿间把玩,一只手也明目张胆地伸进他的衣襟里去。
任何人都会毫无犹豫地做出选择吧,谁会在这个当口说出答案,把人赶走呢?
对苍海心来说,却是个难题。他不愿雪信插手他的比试,因为她是有本事的,谁都知道她有本事。可是雪信合的香,不是他要的香。三缄其口,顺水推舟享受她的戏弄,显得太没骨气,又把修行坏了,心在迟疑间,身体就向她倒戈了。
苍海心转身,把雪信拖进怀里,轻盈得手,像拎起一只小猫。两人又拥抱着纠缠在一起,耳鬓厮磨,到了他情难自抑去解她的腰带,她却按住了他的手。
“说不说?不说我就走了。”雪信笑嘻嘻的,她的身体也热了,香气氤氲,可是她却能说停就停。
任何人在此刻都会脱口而出那个题目吧?谁高兴被打断了享乐呢。
可是苍海心又被选择折磨了。如果说了,可以享受片刻温存,他要做的事却被她搅了,不说呢?假装无所谓地讲,你走吧,雪信肯定不会走,还会加倍地引诱他,非要磨掉他的意志,对她俯首帖耳,把尊严和答案都交给她。
所以,还是趁早说了吧。
“忆相逢。”苍海心说着,在雪信的头发上吻了一下,轻柔如云朵的飘行,如同他喜爱的熏草的香气。
雪信显然开始认真思索这个题目,她身上涌动的香气瞬间收回去一半,对苍海心的动手动脚也心不在焉了。
苍海心也慢了下来,等她想完。
本来是个安详甜美的停顿,能持续下去多久都行的。可是钻在床下的小白狗吃完了半块米糕,又想起了还身处险地,也决心捍卫地盘,一迭声吠叫着从床下冲了出来,直奔雪信。
雪信吓得发出一声短促的尖叫,从苍海心身上蹿了起来,逃到了香几上,一只脚踩着几角,一只脚点在香炉盖子上。
苍海心吹了声口哨,叫:“白儿。”他给这小狗起的名字一如既往的大俗大雅。
可惜小狗才来半天,还不认自己的名字,连新主人也还未认好,根本不睬口哨和叫唤,只围着香几打转,警告雪信这个与大狗们厮混在一起的侵入者快些离开。小狗一叫,外头的大狗在台阶下也雄壮地乱吼起来,仿佛是在声援被欺负了的雪信。
苍海心只得把小狗拦腰抱起来,以虎口圈住了它的嘴,令其作声不得。就在他左右张望,想把小狗关进箱子里去时,雪信从香几上一跃而下,闪出门去了。
门外的狗群立刻停止吠叫,簇拥着雪信,稀里哗啦一起远去,直把她送到院门口。它们感佩她,为了替它们出头,为了替它们挽回旧主人,进屋去与小狗斗智斗勇,虽然结果好像还是被小狗赶了出来。
对于这题目,雪信几乎是立刻有了主意。她抛下苍海心,坐车出了趟门,去了长興坊。玄河不在他的别宅里。她让小桃在看房子的老头手里留了张小纸条,回去了。
夜里,有人就在她窗外咳嗽,咳得很假。
她从熏笼边站起来,走到窗旁。
“我让小桃留了张空白纸条,你怎么知道是我找你?”雪信对着窗外的影子说。
窗外是玄河,他的影子闪动一下,说:“李伯形容了小桃的样子。”这么说显然不够,小桃一个黄毛小丫头,稍微机灵泼辣些也就罢了,却没有什么一下抓住人的特征的,“纸条在你手里握过很久,我就知道了。”
是的,她料想玄河不会在家,需要约他见一面,她一路都攥着那纸条,什么都没写,可是手心的气息已染在了那张桃花笺上。
“多谢你承担,不计较我那么对你。”幸好隔着窗子,雪信脸红难堪的神色没有泄露,可她不知道,自己在窗纸上也留下一个淡淡的影子,那影子把头低下了,下巴都要藏进领口里去了。
几天前,她还蛮横无礼地对待了玄河,今天却特特跑去约他,求见一面,前倨后恭,像个小人。
“我就不请你进来了。”谁在她的身边停留过,那只鼻子一闻就能闻出来,她还是免去那些节外生枝吧。
玄河没有说话,他知道雪信是不可能把他找来只为了致歉的。
果然,雪信说:“我想问你要一件东西,你过来些。”
隔着一层窗纸,她贴近了玄河的耳朵,说了几个字。
“你眼下要这个,未免刁钻了些。”玄河说,“也不早几个月说。”
“你敢说你没有?”雪信在窗后瞪眼。
玄河可以想见她的样子,刚刚做出的谦恭姿态一下又憋不住了,她的娇蛮是骨子里的,改不掉的。
他顿了顿,才又说了句:“我不能帮你。斗香会不是小事,你有私心,我不能偏私。”
雪信推开窗户,气恼地看着玄河,她的脸红红的,是羞红的、气红的,还有被趁机卷进屋里的冷风冻红的。她目光灼灼地盯着,来都来了,见都见了,没想到玄河会卡在这里说不。她的眼睛在说,你敢不敢再拒绝我一次?
从玄河身上,雪信也看出了他的态度,他不忍心拒绝,可见刚刚的回答并不是他的意思,是皇上的。
但斗香会不是小事,她还是坚持想掺一脚。
玄河后退了一步,要说话。雪信没有让他把话说出来,就截住他:“你可以不给我东西。我去偷,总行了吧!”她的态度还是一贯的强悍,可是提出的却是妥协通融的办法。她哄苍海心终究是哄出了些心得的,有时候事情的结果还是一样,就不要在过程和说法上太计较。
“……”玄河说不出话来。过去她在永安宫里偷莲花,是真偷,还差点溺死在莲池中。他还没听说过小偷敬告事主‘我要来你家偷了,行不行吧’这种话,这样咄咄逼人,到底是偷还是抢了?
看到雪信只穿着单薄的裙衫,玄河就要抬手先把窗子合上。雪信一低头,从窗子缝隙下钻了出来,扑向他。他只好接住,搂在怀里,然后用斗篷裹住她。他知道,这个女人在用她最擅长的方式说服一个男人,令他无法推开。
“你带路,我去偷。”雪信仰起脸,冰凉的双手放在玄河温暖的颈窝里。
玄河闭了一下眼睛,又睁开,摇摇头,叹息自己栽了。他拉起斗篷,蒙住了雪信的脑袋,跃上房脊。窗下只留有一对脚印,纤巧,痕迹很浅,脚尖冲着外边,是雪信爬出窗子后留下的。
雪信感觉自己在云里起起落落。自己会腾跃与别人带着她飞上飞下还是不同的,因为什么都看不见,心里没数,什么都不在自己的把控中。与苍海心抱她时也是不同的,苍海心以前爱逗她,平坦的几步路都故意颠几下,假装要绊了、摔了,或者骤然转个圈子,引她呼叫一两声,把他抓紧了。
玄河在走路的时候很平稳,抱着她像端着一碗水,小心翼翼着,不敢太动荡了,免得水会泼洒出来。
雪信偷偷把脑袋探出斗篷看时,已经到了永安宫里了。长南观外也是一片萧索,花田成了一片冰田,看那冰层的厚度,她猜是玄河曾假设了什么模子,故意泼水,令其凝结成了现在的样子的。一座淘气的冰阵走得不对,就会踏上起起落落的斜坡,溜下去,摔个鼻青脸肿的。
观中没有灯火也是亮的,冷冷的月光照在冰阵上,又折进观里,四面映得通透,只是着眼之处都是荧荧冷光,让人不自觉从心里往外冷。玄河放下雪信,把斗篷解开,披在她身上,又绕到一个架子后一通摸索,取了一个密封的小陶罐递过来,才一个巴掌高的小罐子。
“只有那么多了。”他说。
“够了。”雪信把小罐子抱进怀里,转身便走。她在长南观门前甩掉了斗篷,倒在雪里。等玄河追出来拉起她时,雪信已打了十来个滚,头发上都是雪沫子。
“别碰我。”雪信挣开玄河的手,抓起地上的雪,擦他碰过的地方。
“你疯了吗?! ”玄河追着给她裹上斗篷,而雪信躲着他兜头罩下来的气味。
“他说了,只要雪埋得够深,狼的鼻子也闻不到。冷,可以把味道藏起来;雪,可以把气味擦洗掉。”雪信微笑着说。
玄河把斗篷扔在雪地上,握住她的手腕,拖着人进了长南观。他推动机关,一个贴墙的架子向侧滑开,露出了酒仙画像,然后又在墙上某处按了一下,画像浮出墙面,成了一扇门。玄河打开门,把雪信推了进去。
“里面有你师娘用过的东西,有她穿过的衣服。我没有进去过,里面不会有我的气味。”他在门外说。
借着门外映进来的雪光,雪信在一个箱子里翻出了一件白狐裘,箱底搁着防潮防霉的药料,倒没有被虫咬坏,可是毕竟放久了,也不时常拿出来拍拂,狐毛不蓬松了,顺顺地贴向一边,扁塌塌的。
她环视这间只能容两个人的小密室,原来这里存放着师娘过去的另一部分。
她明白了,沧海楼是一半,长南观又是一半。长南观里的,是皇上已经拥有的;而沧海楼里的,是他错过的。已经有了的都在心底,再也不需要什么实在的东西提醒别忘记,那些不能得到的,才要去缅怀、追寻、弥补。
玄河让雪信在门里等一等,他捅开灶眼,生起火,熬了碗祛风寒的姜汤,看着雪信热热地灌下了,才放她走。雪信说自己走,不让送。玄河苦笑,只好远远跟着,直到看她进了自己房中才离开。
雪信让人着迷的地方有许多,玄河最心疼的就是她这份固执吧,她有办法让男人屈服,却从不陷在爱欲里,认准了的事情,不惜一切代价也要去做。
表面是千娇百媚,私底下却是疯,是野。
这一回比上一回从容一些,因为雪信笃定,苍海心是不会跑来她的房里了。本来就不会,心心念念想着那个斗香会的题目就更不会了。她往熏笼里多埋了一块香饼,熏球里也换了浓香。
雪信把陶罐放在枕边,脱了白狐裘,搭在衣架子上,拂了拂。那斗篷上的毛被夜风吹了一阵,得了一口气似的,渐渐缓过来了,比刚从箱子翻出来时蓬松了些。她还想去洗个澡,实在是又冷又累,然而若是现在去洗这不是明晃晃地告诉苍海心,自己出去了吗?还是忍忍吧,雪信深吸一口气,抱着熏球,倒进被子里睡去了。
第二日一觉睡到了日上三竿,雪信头脑昏昏沉沉的,还是不想起来,迷迷糊糊中摸到了枕边的陶罐,才想起还有正经事。等小桃小碧进来服侍她才知道,苍海心已经抢先一步占了听香阁。听完小丫头们的话,雪信眉头一挑,她还是谨慎地好好洗了个澡,换了衣服,才去找他。
照例是白儿那只白毛拖地的小狗站在门槛里狂吠不止,可是这回是在听香阁的门里。雪信从篮子里端出一个狗食碗,往它面前一推。白儿连抵抗都没有,一头扎进牛髓鸡肉拌饭里,任雪信从它身边跨过去了。
苍海心在楼上席地坐着,面前铺开一张纸,笔被他咬着,笔杆上有了密密的牙印。雪信拿起纸看,上面是一排歪七扭八的字:龙涎、麝香、沉香、母丁香、当归、香附子。
“像那么回事。”她评论说。至少他用的全是正常的材料,没有写上泔脚之类乱七八糟的东西。
苍海心把纸夺了回去,依旧铺在面前思索,估计是在斟酌各种香材的配比。
“你不觉得把母丁香换成公丁香,把当归换成三奈会更好吗?”
“不会。”苍海心从口中取下笔,丢在一旁,站起身就去香料架上找他要的材料。
雪信没想到,苍海心会对斗香会的事那么认真,居然都没抬头看自己一眼。他自管自地打开罐子,用小秤量取香料。麝香是不能用多的,只须一字,即以铜钱抄取,粉末恰好盖住钱身上的一个字,试验调方时,取量还得酌减,但是这些他都不懂,只找了支挖耳朵勺舀取麝香。
他那么坚定的样子,连争论都不屑,架都吵不起来。
“会不会,做出来就知道了。”雪信也有些恼了。她为他的事费神费力地忙了半晚上,却只换回了一个臭脸。
她也不和苍海心废话,照自己的方子取了香料,拖动铁船到另一边去研磨。
在分出个对错和高下前,两人都不想开口,都觉得对方傲慢到无可理喻。
苍海心坐在小胡凳上,把所有的力气都贯注到脚下,铁船上如闷雷滚动。雪信没他那么大的力气,磨一会儿就要歇歇,从凳子上下来,用绢质的筛子过一下,把已研细的香末分离出来。苍海心先磨完了,用一支羊毛细帚把全部香末扫进玉碗。他听见东西落地声,回头看,是雪信筛完最后一点香末,起身踉跄,摔了一跤,没爬起来。他抢步上去扶她起来,觉得握在手中的腕子未免太热了一些,用手背试了试她的额头,一片滚烫。
“怎么烧了?”苍海心这才把心从香料转移到雪信身上,把她抱起来,放到屏风后的轻榻上。
雪信也捂了捂自己的额头,恼恨自己太孱弱,病得不是时候,又恼恨自己不能讲为他做的事情:“昨晚踢被子,冻醒的。”她随口说道。
“看来你还是需要我在你身边。”苍海心脱口而出。
“你在我身边,总是抢被子,你还打呼噜。我从来没睡好过。”雪信把他的手推开了,胜负还没有分出来,她才不要和解。
休息了一会儿,雪信又回到自己的铁船边,接着做剩下的事。苍海心也不再说话,手上动作着自己的那份,可是再也专心不起来了,总是忍不住偷眼看她。雪信已经烧得额头都红了,却仍坚持低头用蜜拌合香料。当他把所有丸子搓完,回头再看时,她还在揉香泥,压下去,翻个面,又压下去,好像这件事无始无终,永远不会有结果似的。
苍海心让雪信休息一会儿,雪信不听,他要帮她,也不让,还把他赶到一旁去了。苍海心也无法了。
半天磨粉,半个晚上搅和香泥,雪信终于满意了才停下来。搓丸子对她而言已不是什么事情,调方试制,十几枚丸子已嫌太多,转眼就做好了。苍海心也不能不暗暗承认,雪信做的香丸比他的精致,取量均匀,每一粒大小个头差不多,滚圆滚圆。他的就差一些了,大的大,小的小,有的扁,有的方,可惜等他发现差距,他的丸子已开始干了,不能回炉重造了。唯手熟耳,他不服气地想。
两份香丸各装进琉璃瓶中,封入瓷器,贴好标签。
“窖香三日,三日后见分晓。”雪信说完便瘫软下去,倚着架子,脸颊贴住冰冷的瓷罐,好抵消几分灼热。
把做香当命,一做香就不要命,在这一条上他们是一样的,忘了时辰,忘了吃饭,忘了病痛,可是一旦都做完了,就什么都想起来了,什么都加倍地涌过来。雪信开始烧得昏沉,苍海心的心也开始揪着疼,他把雪信的额头贴在自己的额头上,把她抱下听香阁去。
白日里吃饱喝足的白儿,早就在楼梯下面呼呼大睡,听见有人从楼梯下来,大叫几声,提醒他们它又饿了。然而并没有人理,白儿就委屈地一路跟着,也出来了。
猴子在这个家里算是习惯了他们动不动就闭关,动不动就不吃饭,日夜颠倒,吵吵合合地折腾了。她让小桃小碧别睡死了,等着,看见、听见有人从听香阁下来,就去告诉她,她就让厨房送饭过去。
雪信躺在枕莲馆里,喝了一碗甜羹。
小桃捧了一碗药过来。
苍海心问:“哪里来的药?”他还叫人连夜找大夫,怎么药就煎得了?
小桃说:“是娘子写了留在房里,让我们准备的。”
“我写的?”雪信睁开眼,诧异道。
“这不是写了药方,让我们抓去吗?”小桃从怀里摸出一张信笺来。
雪信看了一眼,把信笺折起来,塞到枕头下,说:“是我糊涂了,写了又忘了。”只有她清楚,她没留什么信笺。笺上的字迹仿得有七分像,倒可以骗骗两个不肯认真练字的小孩子。
不用想也知道这是谁写的了。
这张桃花笺的一角,被她用蔷薇头油画了一笔,一片半透明的花瓣,正是前日她送到玄河别宅去的那一张。笺上蔷薇花香馥郁,又染了药香,被小桃放在怀里半天,应该再也没有什么气味的破绽留下了。她简直成了惊弓之鸟,不管什么事都要担心,担心苍海心会不会闻出来,刚刚才哄回来一些,别一不小心又前功尽弃了。
苍海心要钻到雪信的被子里来,被她推出去了。他托起她的脸,她也把脸扭开了,不让亲。雪信觉得是自己的孱弱让对方怜悯了,她不喜欢被怜悯,他没有生气,也是自己的孱弱给了对方宽容她的理由。
雪信头痛鼻塞,虽然很困却不能深睡,也不算清醒,只微微闭着眼睛。这一夜她好几次感觉到一个清凉的额头贴住了她的额头,一双温暖的手替她掖好被角。被角其实塞得好好的,她睡得很老实,并没有踢散被窝,那双手却一回又一回地给她卷紧了被子,似乎多重复一遍,她会多一分安逸和温暖。
她终于忍不住,睁开眼睛,发出全是鼻音的呓语:“你要进来吗?”她把被子抖松了一些。
苍海心就一声不吭地钻到她身边来了,紧紧地搂住。
雪信说:“别凑那么紧,当心我把病过给你。”
“不怕。”他说着,把雪信又搂紧了几分。
“现在我身上,是什么味道?”
苍海心低下头,仔细地嗅了嗅:“就是你的味道。”
雪信不满地踢了一下他的腿:“这算什么回答?”
“是你的味道。不是花香,不是草香,不是木香,也不是水香,是一种没有一种味道能比拟的味道。你终于有味道了,这是你第一回让我闻见你的味道。”苍海心用自己的脸蹭着雪信的脸,好像很幸福。
雪信想问他说的都是些什么,那过去他迷恋的、追寻的又是什么?可是她还是决定不问了。苍海心对自己的鼻子和感觉如此自信,她说她不信,继续问下去,他又会收起温柔的神情,呆呆的不发一语了。
“你不信我。”苍海心说。
雪信吓了一跳,自己还什么都没有说出口,身体也没有动,他怎么就知道了?
“你的味道闪了一下,退缩了。你吃下去的香料,你喝的药的味道,挡在了它前面。”苍海心闭着眼睛说道,他不用眼睛,不用碰触,只用鼻子,就能知道怀里的这个人在想什么。
雪信顿时有了一脚蹬开他的冲动,但还是忍住了。她还不是很信,苍海心真的闻得出她在想什么。
“别怕我。”苍海心闭着眼睛说,“你可以不信我,但是你不用怕我。”
雪信抬手,轻轻摸了摸他的鼻子:“都是用鼻子闻的?”
“在这里。”苍海心将她的手移动到鼻梁与眉心中间,“我闻见的气味,都会在这里停留一下,就那一刹那能给我一个结果。”
雪信研究着苍海心指出来的那个地方,他的脸生得俊秀,鼻梁也挺直,可除此外,这一段并没有什么出奇的地方。
“你有一点点信了,是吗?”苍海心又出其不意地说,“又缩回去了。”
大概是她的气味偷偷跑出来了,被他一吓,又藏起来了。
“是不好让人信。”雪信忽然愤愤不平,她的心思都被他闻透了,她却还看不透这个人,太不公平了。
雪信也开始用鼻子细细地闻苍海心,可是她的鼻子不通气,什么气味都闻不见,更休说探测他的心思,是高兴的还是闷闷不乐的。
苍海心把她从被子里提上来:“睡吧,病着的人,要多睡。”
雪信在烛火下看着苍海心的脸,觉得好像以前都白认识他了,他好像真的跑到自己前面去了,她在这个男人面前少了许多底气。
休养三日,又喝了三日汤药,雪信的烧退下去了,嗅觉也回来了。她又扳住苍海心,上上下下地闻他,苍海心许久不去打猎,也好久没有与狗儿们玩闹了,身上野兽的气味淡了些,可是除此之外,她就闻不出更多了。
他们去听香阁,把窖藏三日的香启封出来,找了个没人住的院子,在一东一西两间厢房里隔火熏焚,门窗都用厚厚的棉帘子挡住,不容串味。在两间厢房中间是寒风凛冽的庭院,雪后的清新能把停留在鼻腔里的香气冲洗干净。
结果很分明。
苍海心的香如一匹脱缰的烈马,暴戾地横冲直撞,从鼻腔到咽喉,到肺管再到心,都被它踏过,力道十足,让人不舒服,让人觉得身体已在碗口大的蹄子下成了一堆肉泥。
雪信的香如她以往做的香一样,细腻、柔曼,无声无息地包围过来,慢慢侵夺,只是这一回,香气都在底处徘徊,似乎力气不够,无法充盈整间屋子。
苍海心的脸色很不好看,其实两种配方的表现都不完美,但是他的显然又输了三分。
雪信站在庭院里笑起来,并没有嘲弄他的意思,问道:“闻出来了吗?这就是那天的我们,香是随着制香人的心走的。”
那天苍海心暴躁焦虑,他的香也安定不下来;那天雪信心里委屈,发着热强撑着做完的,她的香绵软无力。
“你的方子是没那么差的,只是你做香的心绪太乱了,粉磨得又粗,香泥和得不均,出来的气味才会和你想要的差许多。我的方子也没那么差,只是还差一口气。”雪信点评道。
苍海心呆呆地站着一动不动,似乎又陷进一种形似入定的状态里,只是定中是空,而他在自己的境界里,摸索揉捏着香气。他想完了,回神说:“若是两个方子都做到最好,我的香还是比你的霸道。而且皇上的性子是恬淡宽容,他应该喜欢你的方子。”他没有认输,况且斗香是没有输赢的,只有合适与不合适。他默认了雪信的方子。
“他不会喜欢的。”雪信说,“按照这个方子,即便做到最好,交上去也还是输。”
苍海心看了雪信一眼,显出不高兴来,他都让了一步,她怎么又爬到他头上来了?
“你开这个方子的时候,想的是什么?”雪信问道。
“没想什么,只觉得这样凑起来味道会不错。”
“只是味道不错,与题目又有什么关系?与‘忆相逢’又有什么关系?”
“那你说相逢,是什么气味?”苍海心被问住,也抛还一个难题。
雪信拉着他的手,走回枕莲馆。
她说:“相逢,两个字看不见,摸不着,好像是没有气味的。可是放到某一个人身上,就有了某一种味道,放在不同的人身上,就有了不同的味道。就像我再次遇见你,就算蒙起眼睛,也能闻出你身上的气味,带着点儿狗味。”
“是狼。”苍海心纠正道,他想了想,又说,“那么除了你身上的气味,你吃的米糕的味道,你调制的胭脂和头油的味道,还有你塞给我吃的烧卖的味道,都可以是相逢的味道?”
“什么味道都可以是,只要它曾经在一段重要的记忆里停留过,只要它与那个要相逢的人有关。”
“我又不知道皇上要相逢的是什么人,也不知道他哪一段记忆重要。你知道?”苍海心被她说动了。
“我知道,我恰好知道,而且早就知道了。我在你身边,大概就是为了在这个时候告诉你我知道吧。”雪信从柜子里取出了那个密封的小陶罐,“这是曼陀罗花蜜。”
她早就用为崔婕妤做的曼陀罗胭脂和为李昭仪做的曼陀罗头油证明了,曼陀罗的香气对皇上有着非比寻常的意义。不管如何不相干的材料,加入了曼陀罗的香气,都会引起他的格外好感的。
因为师娘曾赠给他曼陀罗花蜜酿成的蜜酒。
方子有了,点子有了,材料也是齐全的,心也就不慌张了。他们没有立刻动手做,又歇了几日,把心神彻底安定下来。苍海心再打坐,雪信也不去捣乱了。
院里的事情苍海心完全放下,甩手不管,雪信就还是替他喂狗,以至于狗儿们都拥护她。白儿也终于看准了形势,把屁股从苍海心的半边,挪到了雪信这边,整日里颠颠地跟着她。白儿和那些迎风怒吼甩自己一脸口水的大狗不同,洗干净了香喷喷、软绵绵的,混熟了性格就温顺下来。雪信闲了也会抱抱它。
等他们都心平气和了,身体也调养顺了,才又上了听香阁。这一回,用了雪信的方子,苍海心动手,她坐在他身边陪同,每个步骤完成前,都由她验收,确认合格才会继续做下一步。只用了三个昼夜,就全完成了,还是装进琉璃瓶子里窖着。
苍海心意犹未尽,又拖着雪信陪他试验自己琢磨的别的方子,两个人在阁中待了一个月,啃了三十天的干粮,还不愿出去。
雪信先坚持不住了,她有自己的小心思,催促苍海心先别玩了:“也不知道别人都配了什么方子,不过大都不足为患,只是秦王世子身边有曲尘,这个对手有些麻烦。还不快去打探打探他们的动静。”
“知道了又怎么样?”苍海心找到了比打猎更好玩的事,根本不愿撒手。
“知道了方子,就能推测他们赢面有多少。少了就任他们去,多了……”雪信挑了挑眉毛,冷笑,“马上想办法还来得及。”
“斗香会斗的是香,不是心机手段。”苍海心有些不高兴。他不喜欢看见雪信眉宇间都是算计的样子,这时候的她像一种毒花,香甜又美丽。他总觉得,她这样下去,还是会倒霉的。
“你以为皇上举办个斗香会是随便玩玩的?斗香会只斗香才怪。”雪信把人拉下了听香阁。
两人好好吃了顿热饭,又梳洗更衣,才把蓬头垢面的邋遢收拾掉了。
猴子来向他们禀报:“秦王世子带着曲娘子来了,要见公子。”
“我说吧。我这里担心,他们那里也坐不住了。”雪信横了苍海心一眼,对猴子说,“让他们等着,我们这就去门前迎接。”
她拉住就要往外走的苍海心,把他系歪了的冠带解开重新系好,又把他的衣襟拉拉正。 听香录(全五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