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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玉炉袅烟人依依

听香录(全五册) 绮白 13343 2021-04-27 11:47

  第十三章

  玉炉袅烟人依依

  琴音一起,雪信的披帛也向身畔飞扬而起,身形灵动间,裙上金铃的脆音也律律甩动。

  这是一支谁也没见过的舞,似乎是白纻舞变化而来,以披帛代替了长袖,似乎又是从绿腰借来了身法,舒展柔曼,由缓紧急。舞的前半段,她曲折身姿,舞的后半段,她跃身飘忽,就像……一只梳理完羽毛,抖身投入天空的鸽子。铃音就是鸽哨,是鸽子翅膀的扑棱声。

  等玄河看出她的舞姿学的是一只鸽子时已经迟了,他的眼前,真的出现了一只鸽子,而雪信就跪坐在鸽子背上,盘旋而去。他伸手,要去挽留,手抓了个空。

  玄河知道,其实他的手没有抬起来,眼睛看到的也不是真相。绵绵琴音早就断绝,他听见的只是心中的余响。他也知道自己上当了,雪信真正的决定并不是要随高献之走,她等不了那么久。她太聪明了,什么都太聪明,很快就学会了他的手段,还玩了他一把。

  飘零在半空里的丝帛落下了,雪信收了舞步,回头望了一眼炉中的香篆,快要烧到尾了。她走到曲尘的桌案旁,把伏在琴上的曲尘扶了起来,架着她,到了屋外放下,接着又去搬玄河,力道在此刻爆发到了极点,她一个人拽住玄河肩头的衣服,就把人拖到门外,扔下了。

  雪信把门重新关好,把篆炉移到了高献之身前的桌案上。她坐在他的对面,桀桀地笑。这么笑似乎不好听,可是她不在意,而且谁也不会听见了。高献之趴在酒杯旁,睡熟了,打雷也不会醒。

  事香需要耐心,报仇也需要耐心。按捺性子,挑拣香材,炮制,调方,窖藏,最后出窖,为的不过是令它得体地灰飞烟灭,报仇也是如此,要精心计划,完美收官。

  这些她都做到了。

  其实华城没有来信,一切都是雪信自己想的,因为玄河的控魂术是她计划的一部分,她想学,玄河又不会乖乖教,于是她就想了个办法,假装华城飞来了鸽子,诱骗他重复施术,让自己看了个清楚。她学会了,就可以把所有会阻挠破坏她计划的人清理出去。

  青烟徐徐,香气味道不错,自然是要不错的,香末不是这几日新制的,是她在华城时钻研的另一个方子,叫做荧,一星微火,慢慢蚀掉整片心原。那个时候,她就知道以后需要用香做许多事情了,怕以后来不及,先准备了许多。其实事情到了才知道,过去的准备是不算或者不够的。荧还不足以帮她杀人,于是她用那躲在听香阁中的几日做了最后的改进。

  有一种名叫见血封喉的野果,只要将浆汁涂抹在伤口,不出半个时辰,人就没救了。雪信的阁中恰好收藏了一小罐风干的见血封喉,即便器具密封,用湿巾蒙住了口鼻操作,研磨野果时飞起的细烟还是会吸进身体,所以在她走出听香阁的时候脸色不好。

  见血封喉的粉末拌入香末,只需要一点点,堆砌在篆字的末尾,篆香燃尽,闻香者的命也燃尽了。

  她本来还想过不牵连进苍海心,自己杀了高献之后,如何全身而退。如今看来,她要牵连也牵连不上,她活下去也无处可去,不如回到永恒的梦里,去找女乐官,她的母亲。

  雪信觉得头脑开始昏沉了,鼻子痒痒的,探手一摸,一缕粘稠的血沾在手指上,色近黑红。再看高献之,眼角嘴角也都渗出血来了。他离熏炉近,吸得比自己多,估计走得会比自己快。

  雪信别过头,不要看高献之了,她找了个稳当的案角斜倚住,抱住膝头,令自己缩成一团。想到万一死了,僵成了一团不好收拾,她又打开身体躺下了。

  她迷迷糊糊地要睡着了,周身很冷,眼睛、耳朵、鼻子、舌头仿佛都不在了。忽然眼前亮了,好像是有人把门踹开了,冷风卷进来,害人一个激灵。她还没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两条人影蹿了进来,一个人搬起案上的篆炉,丢出窗外,另一个向她冲来,提起她,一把明晃晃的刀向她的脖子割来,她也不觉得痛就闭上了眼睛,心中还不甘心地揣摩,是有人来救高献之了?来得及吗?她报完仇了吗?也许走到黄泉路上停一停,看见高献之了,她就安心了。

  雪信沉睡过去,待自己再次醒过来时还不敢相信,以为是临死前的幻梦呢。她抬手摸自己的脖子,担心是不是断着的,脖子没有断,可是她摸到了一条伤疤,一条又长又浅的伤疤,按上去已经不疼了。她一转头,看见的是苍海心的脑袋,他正躺在自己身边,靠着榻沿,躺在被子外边,背对着她。

  只是一个后脑勺,她都能认出他来了。

  她抬手,发觉自己还有力气,没有虚弱到不能动弹,于是就隔着被子推苍海心。苍海心被推醒了,转过身来看雪信,他好像没什么惊喜,也许有人告诉过她会没事的吧?

  “我怎么没死?”雪信摸着自己的脖子问。

  苍海心从榻上起来,走出去了,居然没和雪信说话。小桃小碧进来了,替他说了那天之前和之后的事。

  据禅寺那边送苍海心回来的人说,雪信在苍海心门口留了两只死鸽子。鸽子在苍海心房间外躺了一个晚上,今日一早,有人嘴馋忍不住了,就偷偷把鸽子拣去料理了,炖了锅鸽子汤,开小灶打牙祭。几个偷喝鸽子汤的人全都嘴唇乌黑倒下了,这才晓得鸽子是有毒的。

  恰好苍海心从房中出来吃饭,被人告知了此事,他站了会儿,才问寺里有没有车,他要回去。他赶回来时,见到的就是曲尘和玄河被摆在堂外,于是立刻吩咐小桃小碧安顿曲尘,自己又一脚踹醒了玄河。

  至于雪信脖子上的口子,是玄河割的。他用最快最有效的方法替她放了毒,幸亏吸入毒烟不多,毒质也还未来得及走完她的五脏六腑,放了点儿血,把毒排干净,隔了一天就没事了。高献之脖子上的口子更长,更深,他也被救回来了。

  雪信愤然。她对自己过于自信了,简直自大,才会把玄河放出来。早知道他会在最后关头坏自己的事,她就应该让他在狗洞后面待到两个人死透。

  苍海心手里端着个碗回来了,递给她。雪信接住,是一碗温水,喝下去,不冰也不烫,却淡得叫人伤心。她把碗还给苍海心,苍海心端着碗走了,过了会儿,又端了碗温粥过来,是甜的,洒了点桂花干的。雪信又喝了,喝完苍海心又把碗收走,两人始终未交一语。

  小桃小碧催雪信躺下,又替她掖好被角。她看见小碧期期艾艾还想说什么,小桃把小碧拽走了,她也没有心思叫住她们追问。

  苍海心回来了,还是背着身子,躺在她的身边。

  雪信推了推:“我给你惹麻烦了吗?”

  过了好久,苍海心才回答:“没有。”

  是的,高献之也是自作自受,他怎么还有脸寻晦气?更没脸去皇上那里告状了,已经灰溜溜地回了安西了。

  一只老虎在吞一只猫时被猫抓伤,传出去都是笑话。

  大闹了一场,居然又归于平静了?她错过了一个机会,等下一次,又不知要何日何时了。

  雪信又对苍海心说:“你要进来吗?”

  苍海心不理,她就打开被子把他的身体卷住了,然后扳过来,用手臂环着,腿也缠上去了,然后把他的手臂放在自己背后,再用自己的额头贴着他的额头。

  雪信还是不能感受到苍海心的存在,还是不能确认他回来了。她像只小猫,依偎在主人怀里,轻轻地蹭着,用一个身体感知另一个身体。

  苍海心说:“别蹭了。”可是他没有推开她。

  雪信也感觉他的心神出现了一个溃口,活过来的只是他的身体。她把自己的嘴唇放在苍海心的嘴唇边,却不肯再往前一点了,她想要他来主动亲吻,可是苍海心就是不过来。嘴唇与嘴唇轻轻碰触了,不知道是谁悄悄挪动了一下,可是又停止了,都等着对方先认输。

  雪信用被子蒙起两个人的头,黑暗挡住了她的脸,她才敢大胆地打量对方的脸,也是几乎看不见的,只有眼神还有两星光亮。她有许多话要说,也有许多疑问要提,可是眼下最重要的,是让苍海心回来,真正回来,变成被她驯服的那个少年。可是要驯服苍海心,就需要自己先做出被驯服的姿态,偏偏她又不肯。

  雪信等了片刻,枕上的两双眼睛在幽暗里互相望着,眼神几乎是没有内容的,她难过起来,搂着苍海心脑袋的手握紧了,在他头发上狠狠抓了一把。

  苍海心好像是终于收到了她的邀请,翻身搂住,他的亲吻也终于热烈地来了,一边亲吻,一边扯雪信的衣衫。

  雪信以为自己可以松一口气了,她赢了。

  可是不是的。

  即便两具心不在焉的身体绞缠在一起,但它们的主人还是在僵持、冷战,没有人肯先交出自己。这种事,必须把灵魂也放进来才有意思,才是在一起。

  这样无聊又绝望地缠绵了许久,真是奇怪,越是不需要心的时候,越发觉得久得难以忍受。雪信的眼泪先忍不住流了下来,她感觉到了羞辱:“你根本不需要我,为什么还要亲热?”

  “让你安心。”苍海心回答道,好像他是个施舍者,好像又是在安慰怀中的人。

  “我们的约定还在?”雪信又一次向他确认。

  “还在。”

  她稍微放心一点了。她要帮他变得更强大的,而他要帮她报仇的,还是这样的利益交换关系好些,虽然不见得长久,却笃笃定定,叫人踏实。

  可是她还是受不了自己被他这样对待。她一定要把那个对她马首是瞻的苍海心找回来。

  雪信枕着苍海心的一条手臂,把脸贴在他的胸膛上搂着,却怎么也睡不着。

  因为不习惯。

  她习惯背对着他,被他搂着,还要抱怨他不小心动了一下,打扰了她的清梦。而这样两个人相对拥眠,其实是很别扭的,维持久了会很累,谁不小心动一下都会打扰到另一个人,他们都尽量保持不动,于是更累,无缘无故的亲密也成了相互折磨。

  “你为什么回来?”雪信又耐不住了,她昏睡了两天,不需要再睡了。也许应该问,他为什么不理她,为什么生气的。可是她也好像突然明白了,为了挽回苍海心才做了多少努力?失败了就觉得屈辱寒心,那他呢?

  一直以来苍海心都追着她跑,无条件地对她好,把所有能给的都给她,她却一直在跑,直到跑不掉了,不得不停在他身边时,又狠狠践踏他对自己的心。被拉的次数多了,弓弦总会崩断,最后的崩断不需要太大力气的,有时轻得让人惊讶。

  雪信知道自己不爱苍海心,亦不相信他,这样即便苍海心有再多的力气也用完了,被她掏空了,所以现在的他就是个壳,掏一掏里面还有爱情的残迹,若是精心照料,也许还能长回来,可如果丢下不管,他就再也不会好了。

  苍海心像是睡着了,没有丝毫动作,可雪信抬眼看去,发现他的眼睛是睁着的。雪信轻轻摇他,仍是沉默,她手上又加一分力。

  “不说。”苍海心干脆地拒绝了。

  “告诉我。”雪信又把她的唇附上他的耳朵。

  “不说。”苍海心把耳朵从她嘴边扯了出来。

  雪信又把脸埋进他胸口。她只好编了一套说法应付自己,不说总比没有理由或者给一个难堪的理由强。他如今尽可以打击自己的,他不说,是因为不好说,是因为他对自己始终没有放下,他不好承认。

  那么他现在,不是不爱她了,而是伤心失望了,生气了,像只被主人打惨了的小狗,躲进床榻底下,任人怎么呼唤也不出来。小狗不是真的希望谁也找不到它,而是等待着柔情的安抚。这时候钻到床下去捉它,它会躲的,只有唤两声,等一等,把好吃的塞到床下,慢慢换回它的安心。

  他也需要安心的。

  雪信先用这套说法给了自己安心,也说服了自己陪上更多耐心。只要想着过去他是如何对自己的,她就可以忍受身边这个他了。她又摇了摇苍海心,却想不出什么话说,她看着苍海心多情灵动的眼神变得呆呆的,对什么都漠不关心的样子,有一股说不出的难过。她在拼命阻止自己后悔。过去她从来不后悔的,后悔是打自己耳光,多难看。此刻她把脸埋在苍海心胸口觉得气闷,离开又不安心,她不知怎么摆放自己好了。

  苍海心也被雪信折腾得忍不住了,下床去了。

  “好好歇着。”他也发现,只有让她一个人躺着,她才能好好休息的。

  雪信拉住他的袍带往回拽。

  苍海心从她手里抽出带子,把她的手塞回被子里,卷好被子。

  “你太累了,别想了。”他居然知道雪信一瞬间想到了那么多,难道不是因为他想了同样多的事吗?

  苍海心抛下雪信,出去了。

  雪信被卷成了一条蚕,躺在大大的桑叶上。虽然是不安了些,空荡了些,可是终于只剩下她,没有了努力的目标,气息也顺畅回来。躺着躺着就真的累了,她又睡着了。

  雪信又睡了一觉,再次醒过来时她伸手摸摸身边,是空的,她望着帐顶,这才真的是找回自己了。她不应该总纠结着自己已经失去了苍海心,抛下那么多正事不理。

  叫来小桃小碧,雪信问她们:“玄河子怎么样了?”

  小桃小碧回答说,那道士已经回去了。

  “曲尘呢?在我这里,还是被接走了?”那日被她拖出门去的,也就这么两个人了。

  小桃小碧犹豫了一下,对看,都等着对方说话。还是小桃开口说:“曲娘子被秦王世子派人来接走了。”

  “那就好。”雪信盯着两个小丫头,她们的神色从她上一次醒来开始就古古怪怪的,好像藏着什么话不好说,“还有什么事情吧?”

  小丫头们又满怀期待地对看,等着对方出头。小桃开口了一次,这回作了个坚决不会妥协的眼神。雪信都看出了她们之间的暗语了,就和小桃一起盯着小碧看。

  小碧懊恼甩手道:“是公子不让说的。曲娘子小产了。”

  雪信惊得从床上猛然坐起,抓住小碧肩头:“你再说一遍!”

  “曲娘子小产了,就是那天的事。她被接回去了。公子不让说的,娘子千万不要告诉公子是我说的。”

  雪信慢慢躺回去了,喃喃自语:“多久了,她怎么不告诉我?这么大的事情,也不告诉我。这下,她要恨死我了。”早知道曲尘有了身孕,她就不会勉强她两次出来见高献之了,更不会,更不会在她还未退场时就点燃篆香。

  荧的方子中加入了麝香,只取药性,不露香性,被她藏得几乎闻不见。曲尘的鼻子也是闻不见的,根本无法保护自己。要是她知道,她也不会把曲尘从堂上拖出来,扔在地上了事。还未开春呢,地上还是冷冰冰的,好好的人,没病也会躺出病来。曲尘自小就娇弱一些,被熏了麝香,又被寒气侵体,这一回小产之后身子还能不能调养回来都还是个问题。

  “这下,我还替他把秦王世子得罪了。”雪信又苦笑着,她一下就办砸了两件事,还自以为聪明呢。

  “娘子也不用自责。若是曲娘子自己早说了,我们家对她当然是好吃好喝好照顾的,可她不说,咱们也不知道那么多忌讳,出了事,也只好怪她自己了。她要是在那边被宠着,也不会卷个包袱孤身一个人来咱家躲灾。娘子在大事上处处挡在她身前,她还能怪娘子什么?说来说去,还是怪她自己私心小气。”小桃杏眼睁圆,小小的姑娘,居然说了番明白话。

  “已经很累了,却又多冒出一个敌人来,不是更累了吗?还是个一起伴了好些年,知根知底的敌人。”雪信叹了口气。

  小碧轻蔑地笑了:“不是我们溜须拍马,曲娘子要对付娘子,还真没有那份手段。”

  小桃和小碧在华城时是伴在曲尘身边长大的,按说是一样深的情分。可是曲尘不听话,成了一颗废子,沾上麻烦了才来找雪信,自己踩了一脚烂泥,就去别人家门槛撇干净鞋底。小桃小碧虽然年纪小,可这些都是看得透的,所以她们的同情很勉强,反而更多的是痛快。她们不是雪信的心腹,是因为雪信此刻站在了沈先生的一边,她们才把自己的立场放在雪信这一边的。

  雪信看着两个小丫头笑:“你们怎么知道她手段不如我?这种事儿可难说着呢。像沈先生,什么都是他的意思,什么又都不是他做的,才最可怕。”她从背倚着的垫子上溜下去,把被子拉上,忽然吸了吸鼻子,“家里新买了许多香料吗?香气都迎风透过来了。”

  两个女孩子告诉她,是锁在库房里的一座沉香山子,丈把高,雕刻了满满的亭台楼阁和神仙仙子。

  “是华城的百器工坊送来的,娘子要去看看吗?”

  雪信闭上眼,摇摇头。是香,她已经闻见就够了,至于它的形态,并不重要。

  一般来说,越是美妙的气味,越难出大料。被雕刻成山子的沉香料,都不堪熏焚。难得的是那么大一座沉香山子,香气并不杂乱污浊,她可以闻见山子的不同部分散发出的香气,浑然一体,又富有层次,清透如白雪,妙婉如莲花。

  沈先生这回又花了好大一笔钱吧。

  “可惜呢,这几天不看,就看不到了。”小丫头絮絮地说着,退出去了。

  等雪信明白那句“这几天不看,就看不到了”也是几天后了。几天后,那座沉香山子被搬去永安宫了,据说是献给长春节的贺礼。

  长春节,即皇上的诞辰。前一朝叫千秋节,再前一朝名字又不同,每个帝王登基后,为显示其有别前朝,都喜欢做些改动,有魄力的推行新政,不敢大刀阔斧动根本的,也必须在细枝末节上反复改来改去。

  雪信又一次惭愧了,本来应该是她替苍海心想在前、张罗在前的,可是竟然连这么重要的日子都不知道。反而她躺下来,什么都不做的时候,这个家也好好地运转着,少了她的傲慢,也许还祥和了几分吧。

  原本,苍海心爱着她,她在这个家里就举足轻重,现在他不肯对自己用心了,她成了可有可无,除了被逼着躺着还是躺着。

  其实雪信早就好了,只是因为找不到自己的位置,没有事做了,才躺了那么久的。躺久了也是会累的,不需要睡觉的时候躺着,脑子里就停不下来,越想越躺不住。

  雪信爬起来,振作起精神沐浴梳妆,比较着打量铜镜里的自己是睡肿了,还是睡胖了。她只是有些提不起神来。她做了报仇的努力,可惜功败垂成,与成功只有结果的分别,倒是去迎接结果的心是一样的。

  她是准备好去死的,也差点死了,却没死成,活了下来,发现自己并没有那么重要,那让她活下去也是种苦刑了。

  她得找到事情做,比如去逗逗苍海心,把他逗回来。

  雪信问了猴子,苍海心这几天除了进宫一次献了沉香山子,就没再外出过。他把自己关在房中坐着,有时候是看书,有时候盘腿打坐。如同在山间禅寺中过的日子,每日里只喝一顿素粥,除了吃饭时,别人同他说话,他都不理。

  他这副样子,的确需要她去拯救,要任他诚心参禅去了,她的计划,沈先生的计划,又该怎么办?

  “那他岂不是很饿?岂不是很想吃肉?”雪信望着猴子坏笑起来,“你们只按照他的吩咐做,怎么就不为他想想?”

  “肠子里清汤寡水的,一下进去大油大荤是要跑肚的。”猴子也笑起来,和聪明人说话就是不费力。

  雪信要的东西在安城准备起来还是很费力气的,不过砸下钱去,安城里什么都找得到。

  穿过苍海心住的大风院时,狗儿们都聚拢过来看她,它们认得她,也闻出她身上有苍海心的气味,所以不冲她吠叫。狗儿们又翕动鼻尖闻了食盒里的东西,不感兴趣地趴下了。雪信注意看了看这些狗儿的皮毛,油光水滑,不免心里叹了口气。他养的狗都吃得比他自己好,何必这般找苦头吃呢。

  这一回,门被她推开了。在一个猛犬环伺的院子里,苍海心忘掉了拴门的习惯,雪信顺顺当当地进去了,就看见苍海心坐在一个蒲团上,双盘打坐,双手又结了个定印。

  雪信在他跟前蹲下了,打开食盒,是两屉新蒸好的烧卖和一屉掺了香料的白米面糕。烧卖的皮子比水晶灌汤包薄,半透半白如纱衣,其中的滚烫的鲜肉皮冻馅儿若隐若现。热气蒸腾,扑面而来的是清新的肉香,没错,肉的香气也可以那么干净。她用袖子把热气和香气往他面上扇。

  扇了两下,雪信好像看到苍海心的眼皮跳了一下,偷偷掀开一条缝,又飞速闭上。

  “我饿了,等你一起吃呢。”她有些可怜地说,“我找了个新厨娘,华城来的,糕点做得很好吃。在华城时,你一开始只爱吃包子,后来发现鲜肉烧卖才是美味,一次要吃两屉。这回馅料里添了冬笋丁,鲜美更胜往日,你不想试试?”

  苍海心的身子没动,可是鼻尖动了两下。

  雪信忍住笑,继续说:“再不吃皮子发硬,就不好吃了。”

  苍海心这才把眼睛睁开了,手印也松开了,好像勉为其难地接了雪信塞过来的筷子。

  他爱吃这种江南的小面点,可是始终没学会怎么吃,一咬就汤汁四溅,舌头也被烫了,吐了舍不得,含着又受不了,只好“嘶嘶”地吸凉气,舌头打着卷伸出来了。

  雪信再也忍不住,笑了出来,看他就要放下筷子不吃了,忙解下帕子给他擦擦唇角:“就是烫嘴的才好吃嘛。”她教苍海心,别一口吞下,先在烧卖底下咬穿一个小孔,把皮冻汤汁慢慢嘬到舌尖上,就不会烫了。

  慢慢吃谁不会呢?苍海心就是等不得、耐不了,一面被烫得龇牙咧嘴,一面还一个接一个往嘴里扔烧卖,看得人着实心疼。苍海心本来就是个爱吃肉的人,之前强逼着自己每日喝一顿菜粥维持修行,这是有多自虐。而只要放下了本来就坚持不下去的坚持,食欲就疯狂攫住了他,两屉点心风卷残云地下去了,又吃了半屉米糕才罢手。

  吃完了,他没有显出心满意足,反而是懊恼地看着雪信,怪她在自己意志不坚时拿出美食来诱惑。

  雪信故意忽略他那份逐客的意思,在屋子里转来转去,一会儿把火盆拨热,一会儿又燃了茶炉,这个冷清的屋子这才有了点人间烟火的意味。她又从床下找出各色小酒坛来,开了封泥,灌在壶中烫上。

  “我不喝酒。”苍海心赶紧声明,站起来,无措地看着她。这是他的地方,却被雪信反客为主地鼓捣,自己又没这个狠心提着她的衣领把人撵出去。

  “我喝。”雪信试着温酒碗中的水温,悠游自在道。

  “你不会喝酒。”苍海心只好走过来了。炉边那么暖,她又那么美,别扭地坐在一旁面壁好像太傻。他可以只是取取暖,看着她饮酒。

  “会喝酒的人只会糟蹋酒。”雪信不再多说话,酒已经热了,她自斟自饮,苍海心就在旁替她计算着杯数,随时准备扶住被她打翻的杯碗。

  酒是奇怪的东西,两人情酣耳热时,酒消耗得特别快,因为喝得畅快;两人相对无语时,酒也下去得极快,因为除了喝酒,再没有别的事了。雪信想她已经很努力地讨好苍海心了,可他怎么一点不肯下台阶呢?她也懊恼起来,有些后悔自己踏向他的步子,可是步子收不回来了。她看着苍海心,饮酒如饮水一般,把心头的懊恼浇下去。不多时,她看苍海心的身影虚晃起来,苍海心戒备的神色也看不那么清楚了。

  雪信觉得好多了。

  苍海心发现雪信的手开始晃了,脑袋也摆来摆去,坐也有些坐不稳。他把她的杯子握住了,雪信不给,往回夺:“别拦我,这一小坛子不底朝天,我不开心。”

  “我喝。”他无奈道。

  “不给。你说了不喝的,不喝就不给喝。”雪信用力拍打苍海心的手,终于把那只手拍下去了。她又斟满了一杯,得意地看着他说,“不给你喝。”说完仰头一饮而尽了,又忽然扑到苍海心怀里去,亲吻他的嘴唇。

  她说的不给就是给。

  一只酒杯在两人唇边转来转去,雪信喝下去的酒,有一半送下了苍海心的喉咙,可是苍海心喝的酒,还是他的。雪信笑眯眯的也不来抢,而是把头枕在苍海心的肩膀上,亲吻经过自己面前的他的手腕、手背和手指尖。

  苍海心丢开酒杯,把脸埋进雪信的颈窝里,吸了一口气,又摇了摇头,松开了:“你不想。”

  “我想。”雪信用手臂缠住他的脖子,不让他退开,“你好好闻闻我。”她不能允许自己失败的,不接受被拒绝的结果。她把他的脑袋搂过来,按在衣领交叠处。

  苍海心的鼻子在雪信的心口移动停留片刻,还是摇摇头。他又怕她不够死心,于是把手伸进了她的裙底,再抽回来,细嗅了嗅,说:“你不想的。你身上没有气味了,你把自己藏起来了,你只是要我臣服于你。”说罢,就要起身离开。

  雪信一把扯翻了他,伏到他身上:“我不管。”

  “我不想。”苍海心摊开手脚躺平了,以示自己不会配合。

  “你想的。”她开始亲他,像他过去的样子。一只年轻的猎豹叼住了猎物,衔到了安全的地方慢慢享用。

  雪信咬住苍海心的耳垂,手中没有章法地拉扯他的袍带,解不开就越发粗暴地咬,不论是嘴唇还是舌尖。她忽然感觉自己胳膊上一疼,发现自己被他拧了一下,臀上也落了一记巴掌,这突然的变故让她一愣神,那怎么也咬不开的袍带钩被苍海心自己解开了。

  苍海心把雪信抱起来,放到了床上。两人都有些疯了,嫌这样的赤诚相见远远不够,他们想要更深地看见彼此,恨不能撕开对方的身体,找到那个躲起来的灵魂,一口吞掉,这是他们想要在一起的方式,谁都要做吞掉对方的那个人。

  这一回,他们也是相拥而眠的,面对面,好方便监视对方的小动作。身体紧紧相贴,用手臂禁锢住对方,这样对方就没有办法报复或反扑了。或者又是怕对方在自己睡梦中溜走?

  苍海心一觉睡醒,望着雪信的脸,只是叹了一口气。

  雪信也醒了。

  这一觉,谁都睡得很轻。

  “我在寺里坐了七日禅,你让我白坐了。我在家里修行,你又让我白修了。”苍海心懊丧地抓自己的一头乱发。

  “人生来是贪食纵欲的。修行让人不快活,修什么修。”雪信带着得手的笑,伸手捏他的脸颊。

  “我好不容易才找到清净……”苍海心跳下床,拖着散落的衣衫,边穿边跑出去了。

  这一场,他是输了吧,都被吓跑了还不算输吗?

  雪信卷起被子,滚到床深处去睡了。被子上满是他身上的气味,紧紧裹着她,她好像还在他的怀抱里一样。她差点忘了自己过去有多讨厌这气味,却从未想到过,若是这气味不在了,她也会若有所失,不能安心。她是太执着了吗,拥有过的,就要紧紧抓在手里,不容许散失。

  接下来的计划,被皇上的寿诞打断了一下。为贺圣人千秋,安城解除宵禁三天。苍海心入宫大吃大喝了三天,次次都是深夜归来,酩酊大醉,回来的时候在马屁股上找缰绳,抬腿爬不上去,最后是被家奴们打横搭在马背上,脸朝下控着,一路吐一路回的家。他狠得下心,先把自己弄成了这副样子,雪信也不好再下手了。

  雪信在明面上没有一个正经身份,不是郡主也不是命妇,永安宫中的场面混不上,城中的热闹也没心看。

  家奴捧回一盒香料,据说是皇上喜欢苍海心送去的沉香山子,额外赏赐下来的。还听说皇上在宫中寿宴上兴致极高,出了个题目,宣布三个月后春暖花开时,在宫中举办一个斗香会。问起是什么题目,那个家奴抓耳挠腮,说不上来。

  雪信转头去问苍海心,苍海心抱着铜盆还没吐完,好不容易吐干净了,仰面朝天一躺,人事不省,嘴角还挂着污秽。雪信给他擦干净了,轻轻拍他面颊,用屋檐下的冰挂刺他人中,他都一动不动,手指头也没抬起来。

  睡到四更天,苍海心蓦地从床上坐起,垂着眼皮等人来给他穿衣服,闭着眼睛用绒布蘸取香盐揩了牙齿,净面理冠,这一套动作都是在一种混混沌沌里完成的。他头冠歪着,衣襟斜着,一面披上斗篷一面东倒西歪地走出去,雪信拦他问话,他也不肯停,径自从面前撞过去,拉住马缰绳翻身上去,在马背上打着瞌睡又去宫里接着喝。

  如此过了千秋节的三天,又过了三天,他才醒了一半酒。一起来,也不和人说话,只整理好衣服跨马冲出家门,半日后又风风火火地冲回来,跳下马,躲进自己院中。

  苍海心的院中有一群猛犬,都是他亲手喂养的,除了雪信谁也走不进去。雪信提上荷叶粉蒸肉和醒酒酸汤去看他。猛犬们一拥而上期期艾艾地看着雪信,个别大狗蠢蠢欲动地凑过来叼她的手。

  这段日子以来苍海心醉酒,忘记喂它们了,是雪信去喂的,狗儿们现在都记她的好。雪信拍拍这只的头,掠掠那只的毛,个头小的、挤不上前的还直跳。

  她轻轻推开它们,从当中走过去,狗儿们就在后面跟着,雪信回头,看见它们的眼神像极了受了委屈的孩子在向信任的人诉苦。

  可她不懂它们有什么苦可诉。不仅一顿也没有饿着它们,为了讨好、拉拢,她往狗食里拌的牛肉还多了一倍,让它们吃得很开心。大概是怨苍海心好几天不理它们,不同它们玩了吧。 听香录(全五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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