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又见疏枝月下梅
第十五章
又见疏枝月下梅
苍海心站着,平举着双手任雪信折腾他,末了,还在她鬓上亲了一下:“你真像我的妻子。”
“我也是你的帮手。”雪信说。
他们肩并肩走出去,苍海心拉住了她的手,雪信悄悄褪了,小声说:“不像样子。”苍海心撇了撇嘴。
雪信为遮掩尴尬,把白儿抱了起来。
他们把苍朝雨和曲尘二人迎进堂上。雪信看见曲尘披了两件斗篷,裹得像个球,始终落在苍朝雨身后一步,像是走不动。她也只好停了一停,陪着曲尘落在男人后面走。
苍朝雨看起来容姿焕发,而曲尘弓腰缩背,看着委实惹人怜爱。
“你最近……还好吧?”雪信没话找话,化解沉默。
本来,应该是她登门去看望曲尘的,可是她料想曲尘生着她的气,想到会吃闭门羹或者遭受冷言冷语她就犯懒,想把这事冷一冷再说。后来又是千秋节,又是研制斗香会用的香丸,这件事也就顺理成章地抛开了,一拖就拖了那么久,没想到曲尘还会主动上门来。
曲尘没那么大度的,她来也绝不是好事。
“还不是一样。”曲尘淡淡道。她这么说话,实在让人不好接,面上还摆着一副上门收账的嘴脸,还是一笔被拖欠了一个多月的烂账。
雪信被曲尘的态度噎到,实在无法赔着笑脸向她致歉,便也淡淡地笑笑,低头抚摸白儿的脊背。
在堂上坐定,苍朝雨寒暄了两句,就开门见山地问起斗香会的事准备得如何了,他的表现倒也坦荡。苍海心也摆出傻子式的狡猾回答说,刚刚做好,怎么弄的不能告诉你,一副更坦荡的模样。他笑嘻嘻地一放一收,完全堵死了打探的去路。
苍朝雨没显出尴尬神色,反而诚恳地离座向苍海心行礼:“我来向你求援来了。”倒弄得苍海心一惊一乍。
雪信此刻看看曲尘的脸色,还是波澜不惊,好像这事与她无关,她只是个来陪坐的。
还是苍朝雨在讲,说他为斗香会的事,也忙了一多月,如今,香方也定下了,只是需要许多香料来配制。城中香料铺子的香料已经被他买空,连附近几个大城也派人去采购了,还是不够,尤其是名贵珍稀的香料,有市无价,拿着钱也找不到。闻说雪娘子是调弄香料的行家,想苍海心家中一定还囤有不少好香料,故此厚着脸皮来借。既然苍海心已准备妥当,剩余的香料一时应该也用不到,能不能借给他救个急,日后加倍还来。
这要求着实出其不意。
苍海心问:“要多少?”
苍朝雨说:“多多益善,不介意的话,我想都搬走。”他肯定不需要那么多种类的香料,只是不愿意被人从需要的香料中猜出香方,才故意这么说的。
“这么多?”苍海心咂舌。就算是一种香料,买空了几个城的香料铺,做出的香也够把满朝上下熏死了。
“千真万确,确实需要这么多。”苍朝雨没有开玩笑的意思。
才得意洋洋地告诉别人不要打探,苍海心也不好深问对方打算怎么弄了。他看了雪信一眼。
雪信叹了口气,她知道曲尘面无表情地坐在这里的价值了,对方的确是来收账的,不过不是需要她折腰赔罪,而是只需要满足他们提出的要求。
她点了点头。
“行,先拿去用吧,也不急着还。”苍海心忍着心痛一挥手,假装大方。这些香料是他最近的心头好,都借出去了,他没得玩了。
“多谢。我带来的人就在外头。”苍朝雨也是有备而来,就打算着满载而归的,不等主人家派人送去,自己就带人带车来拉。
他倒也挺懂事,知道听香阁不是可以粗鲁造次的地方,便挑选了十来名仔细伶俐的婢女,双手白嫩,步子轻柔。
苍海心亲自带着苍朝雨家的婢女上阁去搬运香料了,苍朝雨站在花园外,监督着男奴把搬出的坛坛罐罐装入箱子,堆叠到车上。
堂上只余下雪信和曲尘,两人干坐着,甚是无趣。
曲尘进屋后只脱去了一层斗篷,还有一层依然披着,在身前掖得严严实实。她身子向前一倾,像是坐久了撑不住了。她说:“雪娘子,这儿冷,坐着也累,你那儿暖和,不如让我去你那儿歇歇吧?他们做完事情还早着呢。”
因为确实愧对曲尘,如今雪信无法拒绝她提出的任何条件。她领着曲尘去了她的枕莲馆,一路上曲尘都是低头走路,步子落得很重,不时地扶着树身喘口气。
雪信抱着白儿,望着曲尘,眼神渐渐就沉下去了,她冷笑道:“你还是省省吧,那么重要的东西,我怎么可能随便找棵树埋下去?”她看出曲尘是在用脚尖试探脚下的感觉,寻找雪被翻动、泥土被挖开又掩上的痕迹。过去在华城,她经常如此窖香,装进琉璃瓶,封入瓷罐,找一棵树刻上记号,深挖深埋。
“你能不能别总用恶意揣度别人?”曲尘悻悻地离开那棵树。看得出她的身体确实比以前更羸弱,但还没到几步路也走不动的地步,被雪信一激,反而多了几分精神,赌着气走到了枕莲馆门前。
“但愿你挑选的婢女们运气好些,能在听香阁里发现点什么。”雪信安慰曲尘,话里话外都带着一股优越感。
曲尘再玩心机也斗不过她的,心思太浅,一望就穿。那些婢女在搬运香料时,免不了会偷偷做手脚,查看主人的香品,她们会发现苍海心与她这一个月调制出的十几种香丸,同样她们也根本没有这个能力分辨出哪一种才是参加斗香会用的。
曲尘的脸灰败得很难看。雪信向来是不给人留面子的,踩住尾巴就一顿痛揍。她觉得她把自己所有香料都借给苍朝雨,这笔欠账就抹消了,曲尘再做出点蠢事,她是不用客气的。
进了闺房,暖香扑面而来,让人不由得把冷硬的心放轻放软。雪信让曲尘倚着熏笼坐着,又让小桃小碧端来一碗甜酥酪给她。两人的紧张也缓和了一些。
雪信看着曲尘的脸,气色真是难看,薄薄地施了一层粉,反而显得更难看,因为肌肤变差了,吃不住粉。她把自己的妆匣搬过来,给曲尘补妆,往她脸上、唇上匀了胭脂,顿时好多了。
手里有了东西可以摆弄,话也慢慢能扯出来了。曲尘问雪信这个胭脂这么香是用了什么材料,雪信就告诉她用了几种鲜花,几种香料,用的油是素油。外头做的廉价胭脂、面脂是用猪胰、鹅脂调和的,荤气十足,用不得。
曲尘还把白儿接过来捋了几下。这小狗也是会看人下菜碟,大概认准了抚弄自己的女孩子没有能力伤自己,斜眼看雪信也没反对,也就不吭气了。
她们都没有再碰曲尘怀孕又小产这件事,雪信只能从曲尘周身上下的细枝末节里揣摩她。一个得宠而幸福的女人,怎么可能是这个样子的?一个女人即便谦和平凡,也会因为宠爱而骤然变美,变得耀眼,学会撒娇任性,不安自私。
总之不是曲尘在她眼前呈现的这副样子。
曲尘怀孕,在所有人的意料之外,小产也在所有人的意料之外。这个所有人,包括曲尘自己和苍朝雨。所以,雪信在觉得她蠢之外,更多的还是觉得她可怜。
曲尘坐暖了,眼皮开始上下打架,脑袋也低了下来。白儿趁机跳下她的腿,跑到雪信身边。雪信正好找不出话说下去,便让曲尘去她的床上睡一会儿。
曲尘也不推辞,便躺下了。
守着曲尘睡觉不能走开,又不好发出太大响动吵着她,雪信回到熏笼边,换了香,小声吩咐小桃小碧把苍海心浆洗好的衣服取过来,她一件一件覆在银丝编成的笼子上,熏上香气。
理平衣衫上的褶皱时,她禁不住放慢了手脚,隔着衣料把双手放在熏笼上,享受惬意的温暖。她还凑近了那件衣服,试图分辨上头沾染的气味,除了熏衣香,还有没有别的气味,比如他身上的气味。
雪信忽然觉得自己有点可笑,洗过的衣服,当然什么气味都洗掉了,怎么还会留下什么?
忽然小桃小碧在外头大惊小怪地叫喊。她们在外头的一个炭炉边逗白儿玩,逗着逗着,白儿就伏在地上抽搐作呕。雪信跑出去看,白儿在地上呕了一摊黏黏的黄水,她忙用毛斗篷裹起白儿,跑上听香阁找苍海心。
苍海心那里搬运的活儿将近收工,他正跟那些婢女们费口舌,强调这个罐子装的是香品不是香料,不能搬,那个坛子里收的是酒,搬去也没用。
他接过白儿,摸了摸它的鼻子,又从它嘴边沾了点黄水闻了闻,说:“没事,只是吃了脏东西了。狗自己知道吃了不该吃的,就会吐出来的。让小桃小碧别乱喂它,它的肠胃和小孩子一样,娇嫩。”他像哄小孩一般,温柔地抚摸白儿的头顶,捏捏它的下巴,还与它鼻子贴着鼻子。
见白儿赖在他怀里不肯走了,雪信硬把小狗从他的胳膊里挖了出来。
又回枕莲馆,先给白儿的窝换了位置,挪到熏笼边,给它多铺了块羊羔皮的褥子,又翻出久不穿的旧衣服,把白儿裹得动弹不得,摆在羊羔褥子上。这才叫醒睡得昏昏沉沉的曲尘。
曲尘懵懵懂懂地坐起来,说:“你这里真舒服。我从没睡着这般暖,这般香,这般甜。你用的什么帐中香?给我也做一些吧。”她这时候的神情,很像她们小时候雪信把她从梦中叫起来的样子,一副乖巧的模样,让起来就起来。
曲尘整理好了衣衫,又摸了摸床板:“原来不是帐中香,是沉香床。”她若有所失地又摸了两下才放手。若只是香品,她还有可能问雪信要一些,就算雪信不给,找个气息相类的方子自己做了也不难。可是一张沉香床就太奢侈了,雪信不可能让她搬回去,她也没有勇气向苍朝雨开口索要。
雪信看她的样子,实在不忍心说什么了,让小碧又跑了一趟听香阁,把她的沉香枕取来送给曲尘。这沉香枕不及沉香床昂贵,可是料子小,香气反而更胜一筹。
她又把曲尘送回堂上。
苍海心重新见到曲尘,神情也变得古怪起来,目光一直落在她身上,甚至有意走到她身旁停留,与苍朝雨说客气作别的话也是前言不搭后语。直到把那两人送到门前,送上车,雪信沉下脸,走到依旧伫立凝望的苍海心面前,扳着他的脸让他看自己。
“有什么好看?”她一点儿也等不及,就在门前发作了。
“好酸。”苍海心笑了笑,可那笑是苦笑。
他不等雪信再说什么,把她拉进门里去了。他不多说话,拉着她疯跑起来,跑回了枕莲馆,说:“你看看,斗香会用的香丸还在不在。”
雪信闻言,脸色也不好了,立刻打开一个柜子,柜子里三层搁板排满了小瓷罐。她捧起一个摇了摇,脸色煞白,忙打开看,果然是空的。梧桐子大的香丸,她搓了足足两百枚,全没了。
“是曲尘,她在我房里睡觉,趁着我抱白儿来找你,把香丸偷走了。”雪信揪住苍海心的衣领,“你刚才闻见了怎么不说?捉贼拿赃啊!”
“来不及了。”苍海心又作了个苦笑,“我闻见的气味,不是从她的哪一只袖兜里散发的,是从她周身的肌肤里透出来的,她把它们全吞下去了。”
“两百多枚香丸,都有麝香,她全吞了!”雪信咬着牙说,“我以为她开始变聪明了,没想到她还是那么蠢。她的身子还没调养好,吞了那么多麝香丸,现在心该狂跳出喉咙了,不到晚上,她就会下红不止。蠢,死了活该!”可是她又说,“她自己也知道吃了会出事,现在应该全吐出来了吧?我们忙了好几天,全被她的口水弄脏了!”
好像是不肯尽信,雪信叫来小桃小碧:“你们给白儿吃过什么没有?”
小桃小碧有些畏缩地看着雪信,小桃交代说:“我把午饭里的肉省了些,包在油纸里,带给白儿吃了。小碧给它吃了松子糖。”
“都不是。”苍海心说,“白儿呕的黄水里还有别的。”
所以还是曲尘,她抱过白儿,偷偷往它嘴里塞了什么致吐的食物,她本来就计划着支开雪信,在她的房里搜一搜的。
“可是一个柜子三十多个瓷罐,她怎么能一偷一个准的?”雪信还是想不通,“我去去就回,她也来不及一个一个打开检视。她又不懂香,也不会分辨瓷罐里的丸子,是服用、佩戴还是熏焚。”
“因为她是你的妹妹。你们一起长大,即使她不懂香,也知道你的习惯。”苍海心说。
雪信没话说了。
小时候从沈先生那里得了什么好东西都会偷偷藏起来,她的习惯是把最珍重的东西藏在柜子的最上一格,从右数起第三个位置。藏到最高处,曲尘就不方便随便翻她的东西,放在右手边,是方便她踩着凳子用右手取下来。不放在最右边,因为最左、最右和正居中的位置都太醒目,她不放心。
她记起来,那个时候她做的蜜合香身丸就经常莫名地少了,她还以为是自己数错了。大概那个时候,曲尘就看穿了她的戏法,却也不声张,才好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偷她的香丸当糖果吃。
口口声声骂别人蠢,自己也聪明不到哪里去。
雪信把瓷罐塞回柜子,回到熏笼边坐下,低着头。
苍海心蹲到她身边,捧起她的脸说:“怎么了?后悔了?”
她当然是后悔,后悔把自己想得太聪明,后悔把曲尘想得太蠢,后悔答应让他们把所有的香料都搬走,后悔引狼入室把曲尘带到自己房中来。
他们打发了家奴出去,问遍城中所有香料铺子,果然铺子都卖空了存货,乐呵呵地排上门板歇息去了。
“我好像犯了个不能弥补的大错。”雪信小声说,“就算现在重新做,也没有材料了。”苍朝雨之前的说辞不是虚言,他买空了附近所有的香料,才来找他们拆借。等他们发现事情不对,也没有机会凑齐材料补做了,“给沈先生发信吧。也许只有他能帮我们了。”
“不用,也来不及。”苍海心说,“我们还有别的法子。”
雪信脑子里还嗡嗡的,苍海心的话钻不进她耳朵里。她起身打开香品柜,摩挲冰凉的罐身:“在这里找一种香丸拿到斗香会上去吧。”话音刚落她马上又摇头。他们取胜的信心在那一小罐曼陀罗花蜜,而那一罐蜜经过炼制后,全用来搓香丸了,一点也不剩。如果没有曼陀罗蜜,拿这一罐,或者那一罐香品去参加斗香会,没有任何分别,都是不痛不痒,牵强附会,难以出奇制胜。
雪信默默思考着,她又有了新主意。
其实他们也不是一点香料也没剩下的,挂了一屋子的熏球里都是上好的奇楠香,只不过奇楠香适合生闻,加入合香中熏焚,气味反而不好。
她又拔出了割香刀,对着自己的沉香床比比划划,也不合适。沉香是木料中的香脂越多,质地就越软,而打造家具的木料是不能太软,所以沉香床只是看来可观,当真要作合香用,气味也不好。
“我床下还扔着一盒鸡舌香,千秋节那会儿皇上赐给群臣的。”苍海心说。
“光有鸡舌香有什么用?”雪信仰头看梁柱,又低头看脚下,企图从这间屋子的哪个隐秘角落里意外发现她过去遗忘的一批香料来。鸡舌香对她而言只是太普通不过的东西,是朝臣上朝面奏时口中含嚼,以免有人有口臭,熏了皇上。
苍海心看不过她团团乱转找东西糟蹋的样子,拉她坐下:“方才,你是吃醋了吧?”
雪信恨不能把她方才说的话、做的姿态掰碎吞了不认。她甩开他说:“这种时候说这个有什么意思?”
“你老实说,我就把我的办法告诉你。”苍海心学着她那个动作,把她的脸扳正看着自己。
“没有。我只是觉得你失礼无状。”雪信正色道。
“没有?”苍海心有些失望,他抱住雪信,在她耳朵背后嗅着,“不是吧?”
“别乱闻。”雪信使劲推他。她已领教过苍海心探究她身上的气味的能力,不仅为了爱怜和占有,他还有可能读到她的心。
“不说,就不告诉你。”苍海心的脑袋黏在她的脖颈上了,抱着滚到床深处。
就因为雪信什么都不肯承认,苍海心也什么都不说。任她如何捶打、摇晃,挤撞他的肚皮,也没把话掏出来,他仿佛已经不把香丸遭窃、香料断货、期限迫近的事当事了。
第二日,雪信从天色发亮就开始踢苍海心,还用手捏他的鼻子,都不管用,苍海心居然还能舒坦地睡到自然醒。
两人换了两身不惹眼的衣服,坐车出门了。
“附近几个城的香料都在秦王世子家中,你是打算去他家拆借回来,还是打算去更远的地方找?”雪信没好气地问他。
苍海心笑笑:“到处都有,何必舍近求远。”
车先去了西市,他拉着雪信下了车。雪信双眼扫来扫去,寻找着贩售香料的摊位,苍海心却把她拉到了一袋子花椒前,顺手拈起一颗丢进嘴里嚼着。花椒旁边还有小茴香、八角、干姜、肉豆蔻、孜然……二十多个布袋子敞开着,整齐排列在地上,他一种一种尝过来,津津有味,也不怕舌头被麻坏了。
待尝过后,苍海心对摆摊的大胡子胡人说:“成色不错,我都要了。”然后示意身后的家奴去与胡商讲价付钱,买定后搬去车上。
苍海心拉着雪信又往前行去,凡看见售卖香料的摊位都要过去试一试,满意的就让家奴买了扛回去。
可是此香料非彼香料啊。
这些东西中,花椒掺入别的香料后倒也可以用来泥壁,令殿室散发香气,但那都是千八百年前的事了,那时候中原没有花椒,唯有与西域通商才可获得,十分珍贵。如今,这些东西都不值钱了,虽也有用在合香中的,可是用量很少,不能作主骨,倒是胡人的饭菜中毫不吝惜地大把大把加,使人闻见它们的气味想起的不是巍峨的殿宇、华美的宫室,而是热气腾腾的烤牛羊肉、胡麻饼。
雪信在合香中总是避免用到它们,她不喜欢它们与荤腥气关联太紧。
“你买的香料够你开十家胡食酒肆的了。”雪信蹙眉。
车又去了东市,苍海心笑嘻嘻地把雪信拉进中药铺子里。他找了几家老字号,嚼了几片甘草后,把人家药柜里的货都盘了下来。家奴们这一天也腰杆笔直嗓门粗,揣着大把的钱,做大主顾的感觉确实好。
两趟下来,香料和药材装了两车,也没花多少钱,还不如雪信送给曲尘的那个沉香枕值钱。
看雪信面色越发不快,苍海心安慰她:“还没完呢。”
车出了城,在他曾经禅修过的寺院门前停下了。他并不进去,也不打招呼,而是跃身爬上门前的老柏树,在各枝条间钻来钻去。然后他拔出腰后斜插的大砍刀,斩下几条手腕粗的树枝,从高处扔了下来。
苍海心钻回车里,得意地抱着树枝断面闻着:“和人一样,树身上每个部分的香气也都不同,我选的这几根都是香气最清最甜的。”
“这就完了?”雪信脸都黑了,她陪着苍海心从午后跑到天黑,收集来的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破烂?这些东西,也不是不能用,可是没有一样上得了宫廷斗香会的台面的。
“你合香,非沉檀龙麝不能用,这是你的执念、你的傲慢。”苍海心说,“在我看来,香气没有高下贵贱之分,不管什么气味,我都没有分别地去闻它,分辨它的性格,感受它带来的情绪。”
他们回城就过了掌灯时分,苍海心又吩咐车夫在坊内一遍遍地打转,用鼻子搜寻可用的材料,到这时辰,早就夜静更深。
“停车!”他忽然叫了声,又从车上跳下去了。
雪信坐着没动,看着那几段木头发呆。好吧,她也没脾气了,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有材料做文章总比两手空空好,死马当作活马医吧。
不消片刻,苍海心回到车里,握着一根缀满半绽红梅的折枝。花朵的香气立刻充盈了车厢,带着早春深夜的寒意,微苦,香气却清澈上扬。
“这也是香料?”折腾了一天,这是唯一令她满意的东西了,她勉强接受。
“不是,这是送给你的。”苍海心说着,从折枝上掰了一小朵梅花,插在了雪信的发间。
雪信又可气,又觉得没那么可气了,抱住花问道:“哪里弄来的?”
苍海心贼笑了下,说从渗入车厢的风里闻见花香,就跑出去找,翻了墙,在一家人的花园里找到的。好大一株老梅树,他就选了香气最好的一根枝条带了回来。
“你偷?”雪信又被气到了。寺院门前不问自取柏枝,就权当他与寺中人有了交情,不来客套,可是半夜跑进陌生人的花园折花,也太说不过去了。
“那么大一棵树,少一根枝条有什么要紧?我们都那么大方地把所有的香料借给别人了,别人对我们也不能太小气。只不过借点花香来闻闻,我觉得它与你相宜,你会喜欢。”
雪信叹了口气,不是无奈,而是满足。她把一边肩膀靠在苍海心怀里,两人都在细细地品尝红梅花的香气,也在感受对方身上的气味。如果以后他们会分别,那么回忆中一定不会落下这早春夜晚初开的红梅花吧?
回到家中已是深夜,两大车药材和香料已先于他们到家,在猴子的指挥下搬进了听香阁里。
苍海心难抑兴奋,匆匆吃了两口饭,一头钻进听香阁中。他要尽快与这些气味熟络起来。
雪信料他也不会立刻鼓捣出结果,一边逗着白儿一边告诉猴子,还是要打发人去远一些的地方买香料,不论多少,不计代价,弄些正儿八经的沉檀龙麝来她才心安。
猴子应下了。
后一日起来,小桃小碧发现了一只灰蓝羽毛的鸽子站在窗棂下瑟瑟发抖,她们赶紧捧着鸽子报告了雪信。雪信扔下梳子,把鸽子抓在手里,她这才算见到了沈先生联络苍海心的鸽子了。鸽子脚踝上系的并不是传信用的小竹管,而是一个核桃大小的竹球。她拆下球,跑上听香阁。
阁中一片凌乱,所有材料的气息不加羁束地汇成洪流向她迎面冲来,像是乡下人家娶媳妇请的鼓乐班子,没有章法,只是一味地热闹响亮,所有的声音都在自己的调上,劈头盖脸叫人听。
雪信捂上鼻子,在楼梯上站了会儿,才适应了这刺得人头晕的混合气味。她几步上楼,看见所有的架子和家具都被推到窗边去了,空出中央一片,苍海心盘腿坐在正中,昨日买回来的药材和香料都堆放在地上,围绕着他一圈一圈排布成圆,从他身边铺展到她脚下。所有布袋都敞着口,难怪气味那么乱,那么冲。
“华城送来的。”雪信对着香料阵正中的苍海心挥了挥手。
苍海心看来没有入定,一叫就应了,也向她招手:“过来说。”
雪信低头看脚下,布袋子一个挤着一个,完全没有路可以过去。
“从上面走过来就是了。”苍海心说,“脱鞋。”
雪信把鞋脱了,踩着一个一个布袋子,脚微微陷在不同形态的材料里,有的如同细沙,有的如同扁豆,有的是树枝,有的如松软起皱的枯叶,踩下去悉索作响,脚陷下去一半。她低头一看,自己踩在一袋蝉蜕里,一只只知了褪下的空壳和虫尸没什么两样。她尖叫一声,赶紧拔出脚,落在旁边的袋子里,谁知旁边袋子里撞的是白僵蚕,干硬的、白花花的肉虫子,更恶心。
雪信受了更深的惊吓,站立不稳,扑跌在那些袋子上,脸正好撞进一袋白丁香里。白丁香,只是名字好听,其实那是用特别的方法令鸟类拉出全白色的屎,晒干后所得。虽然是外用的美容圣品,可从来没有人尝试过干吃吧?她发出惨绝人寰的尖叫,眼泪都飙出来了。
苍海心实在忍不住好笑,站起来,把她拉进圈中央。
雪信狠命踩他的脚:“你故意的!”她只着罗袜的脚怎么用力都给不了他致命伤害。
苍海心快笑出眼泪来了:“那么多袋子,无数条路,是你自己选的这条路。”
“是你把最恶心的东西堆在最近的路上!”雪信踹他小腿,没有鞋尖保护,反而是她的脚趾吃亏了,踹了没几下又抱住脚跳起来。
“你要看清了再选路嘛。”苍海心也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无心,总之事情已经是这样,被她逗得极其愉快。
雪信也发现,她越生气就越狼狈,对方也就越开心。她咳嗽一声,迅速让自己镇定下来,把竹球递给苍海心。
竹子小球很轻,打磨得光滑温润,若不是两边纹路有异,几乎是天衣无缝浑然一体的。他们循着断裂的纹路找到了打开它的方向,拧开后,里面是一个蜡丸,不大不小,刚好填充其间,所以摇晃竹球也不会发出声音,若不打开,还以为竹球是实心的。捏碎蜡丸,里面是一个油纸包,打开纸包,露出一方叠成指甲盖大小的丝帕。他们展开丝帕,上面是空白的,什么都没有。
“沈先生常用这种方式给你传信?”雪信诧异道,“是不是要在火上烤一烤,在水里浸一浸,才显出字迹来?”
苍海心摇头:“通常就是一根蜡封的竹管,一张二指宽的小字条。从来没送过这东西。”
他习惯地把丝帕放在鼻子底下闻了闻,眼神闪烁了几下。还没等雪信抓过来闻,他已把丝帕塞回竹球里,拧紧。
雪信把竹球抢过来,怎么使劲也拧不开,苍海心拧得太紧。她白了苍海心一眼,要他打开。
“这东西有用,先密封着,怕它见风跑了。你先好好收着。”苍海心大方道,就是欺负她手劲不够,打不开。
雪信也就把小竹球收进腰间的香囊里,指着满地布袋子问他:“有什么进展?”
苍海心嘘了一下:“别着急。”他拉着雪信坐下,蒙住她的眼睛,又递给她一样东西,“摸摸看这是什么?”
雪信用手指尖触摸,手下是一根又细又脆的须子,像是人参须,放到鼻下闻了闻,她说:“是细辛。”
“什么气味?”
“辛、温,入肺、肾经。”她的医书没有白看,立刻答了上来。
苍海心好像不是很满意,丢了细辛,又往她手里塞了一个小木片。
雪信握在手心里,描摹它的形状,本来是一根树枝,被切了片的,闻闻,说:“是桂枝,温、辛、甘,归心、肺、膀胱经。”
苍海心的手撤开了,他眨着眼睛,眼神里满是失望:“这就是你闻见的?”
不对吗?
雪信疑惑地看向自己手里的东西,其实不用看,也不会弄错的,细辛就是细辛,桂枝就是桂枝。他花了半个晚上,就找出了细辛和桂枝两味香料?她也失望地看着他。苍海心以为闻了些中药,就能来考她了?
“不着急。”苍海心把雪信扛到肩上,走出了听香阁,走进枕莲馆。
雪信有点摸不着头脑,不管是掐他还是问他,苍海心都不说。
苍海心把人放在床上,让她坐在自己怀里,用被子把两个人裹了起来。他说:“跟我说说你小时候的事情吧。”
“有用吗?”雪信回头斜乜,想不通他又要出什么怪招。
“为什么你一定要做目的明确的事情?”
“没有目的的事,为什么要做?”
“有一些事情与你的目的有关,但一开始你并不知道它的意义。”苍海心晃动身子,也晃动她的肩膀,两个人像坐在秋千上,摇来摆去,像小孩子的穷开心。
雪信叹了口气,事已至此,只要不是煮泔水、熬粪汤,她都会尽量配合的。她把小时候在华城里学东西的事拣一些说了。苍海心嫌她说得少,让她说她最开心的事。
那个时候,最开心的是学了新东西显摆给高承钧看吧?雪信想到这里,舌头打了个结,心也缩了一下。这个名字,她很久没有想了,可是从来没有消失过。
苍海心闻见雪信的难过了,他说:“他的事都过去了,别说了。有没有最不开心的事?”
她最不开心的事,莫过于看见高承钧因为自己而挨打了。雪信又沉默。
苍海心把人往自己胸前按了按:“别难过,我在啊。”
雪信没好气的:“你不生气吗?”
“他的事都过去了,现在陪着你的是我。”苍海心把她转过来,搂得紧紧的。
她也把他搂得紧紧的,似乎是在歉疚。爱可以不公平,谁爱谁多一点,不要计较,可是为爱所作的付出,必须对等。
“我在啊。”苍海心又说,他重复说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闭上眼睛。”他说。
雪信听话地闭上了眼睛,把下巴放在他的肩膀上,从他身上递过来令人心安的气息。
他的气息,像春季的山林,冰消雪融,草木绽芽,兽类也情意萌动,各种气味在风里散发,带着希冀和躁动。她闻到了,他回来了,她的他回来了。可是与原来的好似又不一样,她爱上他了,这是最大的不一样。
“长白山。”苍海心也在雪信的颈窝里喃喃说,“你像长白山,外面是冷的,里面是暖的。雪化了,草叶长出来了。”
她惊讶这个男人真的可以用鼻子感知她的所思所想。她闻见了他身上的气息,而他看见了她心中的景象。
苍海心抹下雪信的衣衫,雪信伸手打了他一下:“你不要扫兴。”
“怎么会是扫兴呢……这样可以看见更多。”苍海心把被子往两个人头顶一蒙。
苍海心说的更多雪信并没有看见,她只能像春天山林里的兽类一般,享受最简单的快乐。
这次不太一样。她的手臂环着他的脖子,她能感受到两人是在一起的,两个人的身体是一个,好像是血液从他的脊背上流出,经过她的手臂,在她的身体里转一圈又出去,回到他的身体里。
快乐也是如此,不是她的快乐和他的快乐,而是他们共享着同一件东西,快乐也是同一份。心路通了,心门敞开了,他们的灵魂才可以自由地拥抱了。
雪信在快乐中却又恐惧地认为,这一切不应该是这样的,甚至有了一种莫名其妙的忧虑。 听香录(全五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