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幽泉哽咽剑光寒
第六章
幽泉哽咽剑光寒
阿满垂了垂头:“可是把这位姐姐的希望打破,把孩子从她身边带走,终归是太狠心了。”
雪信对她说:“看着她回到那男人身旁,看着她为自己的身价奋斗,看着她变成男人的绊脚石,仅有的那丝怜爱成了厌烦,看着她疯了或者死了,岂不是更狠心?”
阿满不认同了:“雪娘子说得差了。怎么料定成了绊脚石后,马车里的姐姐就会疯了或死了呢?就好像公主府里送饭的那个姐姐说,雪娘子与高家哥哥翻脸后,输了要走的一定是雪娘子。雪娘子不认输,马车里的那个姐姐,她也憋着口气不认输的。”
雪信诧异地看了阿满一眼,又叹:“其实还有一个理由。我不愿我与她的最后那丝情谊,化成怨恨。”
“失去孩子,丈夫又不认她。她是要把账全算雪娘子头上的,雪娘子这样做就还剩得下情谊吗?”
“你以为事情最坏到这一步就到头了,直到见识到更坏的事情。”
阿满小小年纪也老气横秋地唏嘘:“女人要喜欢一个男人,才会和他有孩子。男人只要不太讨厌一个女人,就可以和她生孩子。这是寨子里的姐姐说的。”
河东军进入药园的先头部队整队结束,列阵在晒药场。玄河站在一个临时垒砌的土台上向周都尉解说一张手绘图纸。周都尉明白后,召集来各小队队正,指点图纸下达命令。又有一队人马领命从府库搬来农具分发,空场上一队接一队鱼贯而出,走向不同方向。
马车从调动中的军人身旁经过。曲尘在车中听着脚步声,她的脸欲泣无泪。乳汁浸染了垫在胸口的重重织物,襟前透出两团不断扩散的湿迹。她感觉心要裂了,悲痛来不及上行到脸上,从胸前涌了出来,乳汁就是她的眼泪。
马车停下来,曲尘听见一种细细碎碎的清脆声响离她近了。她满怀希望地扬起帘子,看见沈越青向马车走来。
沈越青的手中提着一串青瓷薄片制成的小磬。她心口崩裂的感受止住了,成了堵。
曲尘不等沈越青走到面前,就抓起马车里的坐褥向他投掷过去,简直气疯了喊道:“你提的条件是我,是不是?! ”
沈越青没有闪躲,挨了一下坐褥,走到她面前来:“这不是早就说好的吗?”
“我不是早就带着你来到安城,兑现承诺了吗!”曲尘终于找到最可以倾泻怒火的人。对方是如何遭受攻击也不会为难她的。
“说好的是你跟我走,不是你带我走。我其实想去个远离华城和安城的地方。在完成出师任务以后。”沈越青平静道。
“你的任务是什么?烧制琉璃耳鼓,难道不是我求你的?”曲尘慌了起来。若这一点也不成立,那么她以为的所有都不成立。沈越青也没有必要承受她的迁怒。
“是你求我的,也恰好是任务的一部分。”沈越青说,“令你明白自己的选择错了,也是包含在任务之内。”
“你的任务到底是什么?”曲尘的双手开始没有地方放,抓住了衣边。
“我的任务,与高承钧的任务,说到底是一回事。我们的师父花了二十多年筹划的一件事,你不是早就知道?”
“沈先生会怎么对付我?会不会杀了我?”曲尘立时想要个保证,“你会保护我,是不是?”
“不会杀你的。要你死还不容易?这好几年,看着你愤愤不平,看着你另拣枝头,看着你从枝上掉下来。放你走,你也无处可去。”沈越青平静无波地说着。
她明白了。处死是对对手的重视,她还太渺小,没有资格。
她又问沈越青:“你喜欢我,从小就喜欢我,是真的吗?”
“是真的。但我想找个安静地方,做个像师父那样的小手艺人,拥有个温柔沉默的妻子,也是真的。”沈越青回答,“还请你成全我。”他说得很客气。旋即他把瓷磬递到曲尘手上,曲尘手指不动也不接,他给她系到裙带上了。
此刻曲尘再也不认为这件东西是少年时爱情的念想,它好像是挂在瓶瓶罐罐上的标签,是小狗撒尿执意留的记号。但她不敢解下来扔掉,这是她接下来一段日子里唯一的安全保障。
胸前的湿迹停止了扩散,乳汁自然而然不再沁出了。她也认命了。
护送马车的河东军侍卫到药园后门止步,沈越青跳上驭手位置,驾车向西城门去了。
农具摆放在府库中没有生锈。河东军用锋利的铁器把药园划出九个区域。八门各掘深坑,埋下香料粉末,点燃后,盖上煅烧过的松针和石英灰,之上再覆土堆成坟包模样,以长钎打通气孔。
香料在地下缓慢地、有控制地被加热燃烧,灰土滤去了烟。火力透彻土地氲蒸而上,香气从土地的毛孔里散发。八个香堆是缩小了的沉香山子,而中央位置的沉香山子因为体量庞大,一时还未安置好。但药园土壤里的冰粒已消融,渗入地下去了。香气带起地气,向上生发。
阿满看着军人们搭建吊装沉香山子的支架,捂住了心口说:“快快,瑶香草种子感受到了,要发芽了。”
“再等等,阵法还没完成。”雪信看着眼前的景象,“八门之下的火道还没联通。沉香山子就位后,还需凿通底部,与土地相接。”
“种子栽下去后,阿满的任务就完成了。”阿满忽然说,“却还没有人来告诉阿满,今后的日子该做什么。阿满是不是应该回南诏问问族长或者大祭司?”
“阿满,她们把你从少逮列寨子送出来,交给一群陌生人时,你的价值对她们而言已经结束了。”雪信回头看她。
“雪娘子是说,阿满被扔掉了吗?”阿满的心灵触觉十分敏感。
“不,我在说,阿满可以不再受她们掌控了。接下来,你想当战士,就可以当战士。”
负责药园外围的守军头领来报:“静西侯带人杀回来了,人马围住药园,求见公主。”
一日之内,小小一方药园几度易手,禁军、府军、边军轮番走马。
雪信说:“不需理会。”
守军头领又来报:“静西侯说不打扰河东军在药园的布置,说既然公主接手,他还有些香料一并送来,公主一定用得上。”
这回雪信点了头:“拉进来。”
平板车载着箱子拉进来了。车辕上缠着红绸,箱子上各顶着红绒球。
依然是秀奴孤身进来,捧着礼单。鲜红单子上墨迹未干,秀奴不敢合上,摊放在盘子里,从门口走到雪信面前:“我是静西侯的使者,礼是聘礼,望公主收下。”
“你们是在挑衅吗?”雪信皱起眉头。
环视园中,河东军军士人人怒目而视。
“静西侯与公主情笃意切,圆镜亦是大势所趋。老节度使当初身故,静西侯坚持把婚事办了下来,可见事急从权,喜事丧事亦可并行不悖。再者,没有静西侯庇护,公主难以支撑,河东军必将被崩解吞没于乱世,公主允婚,亦是爱惜河东侯留下的儿郎子弟。”秀奴将话讲得大声。
雪信轻声说:“这话是静西侯一句一句教给你说的吗?半日前,你还劝我远遁。”
“公主不肯逃走,留下来即要担起一支军队所有人的性命。”
“河东军每一个人都愿意为洗刷耻辱付出性命。”
“静西侯攻下药园,易如反掌!”秀奴提高了音量,“公主策反了静西侯的妹妹,盗取了河东军兵符,说叛了静西侯的心腹兄弟沈校尉,又带走了保管瑶香草种子的蛮奴,公主不义在先,静西侯却还隐忍克制,难道不是情意?公主实该以情换情。”
“他扰乱了西域,倒逼进安城。他挟持君上,辱杀将侯。你还在这里说什么情意,可笑。”雪信冷哼一声,“什么时候,他欠你的情被你讨回来了,告诉我一声,我替你高兴高兴。我本该砍了你的头,把礼物和脑袋扔出去。不过看你也是可怜人,我不杀你,但打出去是省不下的。你跑快一些,说不定就不会伤到。”
长枪手拥上来了,得了雪信授意,刺扎向秀奴的足后跟。秀奴一跑,枪尖没入足跟后半寸土中,她每跑一步,五六个枪尖钉住她身后的地面,拔出来再刺又会落后半寸,看来惊险无比。
雪信传达的命令是退礼,怨恨满腹的军士们执行起来添了佐料。红绸被扯下来烧尽,车先推出去,而后是箱子。两个士兵抬起一个箱子,悠两下甩出去,箱子摔散了架,里头的香料滚一地,不等高家军的人过来收拾,下一个箱子又砸到。
“原来我叫做蛮奴。”阿满兴头低落。在南诏,她被选为圣女,不论旁人私下里如何以为,面上的礼遇总是做足的。她还是头一回被冠上鄙夷称呼。
“两军对峙,当然什么难听说什么,气死一个算一个。”雪信又抚了抚阿满头顶,“你是什么人,得看你想做什么人,又为此做了多少努力。”
“雪娘子,你的脸,你的手……”阿满抓住了雪信的手,唐突地捋起阔袖,翻动她的衣襟。忙乱中,所以人顾着自己的一摊事,对这点小小的变化熟视无睹。只有阿满察觉了,“雪娘子,你身上的斑痕怎么不见了?”
雪信察看双手手背,皎洁肌肤,像天将亮未亮时,月光和雪光映上白茧纸,使人心生怜爱,想戳一下又不敢。
“玄河……”雪信说了两个字,改口了,“让他完成手里的事后来见我。”玄河正在高台指挥阵法布置,不能离开。
园外守卫头领又来报:“小皇上来了。”
军中下级军官对大将军的忠诚,远在对皇上、对朝廷的忠诚之上,是司空见惯的。过去河东侯没什么别的想法,皇上对河东侯放心,也放任。改弦更张后,河东军立刻又只忠诚新乐公主,对新君表现出大人对孩子的戏谑。
雪信责备地看着那头领:“以后不可如此称呼,要尊称圣人、君上。”
“是。”头领不以为然,在他们心里,他们的性命和利益是与河东侯绑在一起的。但口头上的规矩,他们是做得到的。
“列队出迎。”雪信下令。她还未真正调兵谴将过。
自阳关兵败,河东军回到安城后也没有机会整编。原来的高层将领没有死的,均被软禁家中。高承钧派遣了自己的人进入城外河东军大营,监视低级军官维持营盘秩序,等待他拿到虎符收编河东军。
汇聚在药园的人马只是河东军的一个营。这支人马能运作她的命令,全凭往日里河东侯的训练。眼前所有人员各领了派遣来回忙碌,抽哪一部分组成仪仗,都会阻滞其他环节的推进。从各部分均匀抽出少量人员,就得让每个部分作出适应调整,并且临时拼凑出的队伍哪里走得出气势。
雪信只吩咐了一句,却没考虑如何执行。守军小头领也是傻眼,他们是作战部队临时派去看门的,和专门摆阔端架子的仪仗亲卫平日里并不相干。
雪信旋即明白过来,她得找周都尉,但周都尉正在高台下协助玄河布阵。玄河出方案,出人干活的是周都尉,一个也走不开。
雪信只能改口:“算了,你领我去。”帅令下达哪有更改的,周围稍微明白些的人,面上浮起隐忧。
“别乱了手脚,让你的人好好忙着。”小皇上信马由缰地从拐角过来。河东军对他是没有几分诚惶诚恐,但也不把他当个威胁,总之是没怎么当回事。皇上说他自己进去就行了,守军也不敢阻拦,放他与几个侍卫遛着马就进来了。
一众人被雪信带着行礼,小皇上从马上蹦下来,跑来拉起雪信,一边握着雪信的手,一边就瞟雪信身旁的小姑娘。
所有人矮身下拜,唯有阿满站着左看右看,神态有趣。仿佛是一群吃草的动物嗅到风里的腥膻气撒开蹄子跑了,剩下一只雪白干净的小羊尤为醒目。它还纳闷大家跑什么,在研究清楚原因前,它想自己不能跑。
“这是南诏圣女阿满,没学过面圣的礼仪,勿怪。”雪信揽住阿满的肩膀。
“南诏圣女?可她穿的是西胡式样的马铠。”小皇上还挺识货的。
阿满来到安城的事说来话长,雪信不想与新君讨论。她反问皇上:“安城里乱得很,圣上出永安宫来做什么?”
“来平定安城的乱子呀。”皇上见阿满盯着他腰间的短剑直搓动手指,索性解了扣带,递过去,“这东西我有好几把,这把送你配衣服。”
阿满接过剑,出鞘试了试刃口,又看向雪信,问:“我能收下吗?”见雪信点头,便挂到自己腰间。
“圣上要如何平乱?”雪信问。
“我知道我年幼少德,不够服众,四面八方,朝野内外,有想法才跃跃欲试。”皇上开口这几句,四平八稳,在情在理,任何人都会点头,“我一个人镇不住,有赖雪信阿姊帮我了。”
“祸是我闯的,我会补错,尽我所能帮皇上平息安城动荡。”
“哎。安城不稳,除了众人欺我年幼,原来那些台面下争斗的,都打到台面上,当庭出手,若不是高爱卿站在我身旁,他们的拳头都要打到我脸上。看看四野,哪个不是?忙着认新的山头,重新划定势力地盘,他们只顾着自己折腾,送到我案头的人事奏本,反而成了个告知书,一个月换十批人,风车水车一样转。高爱卿能帮我,但朝中认为他名不正言不顺的人也不少。”
“是高承钧请圣上来做说客的?”雪信没有动脚步,但她一瞬间仿佛是退得远了。
“朕认为高爱卿说得有理。阿姊刚醒来,可能不清楚形势,我就着图给阿姊解说。”皇上向后摊开手,侍卫抬过来一卷羊皮地图徐徐展开。
皇上用侍卫的剑鞘指点图上片片区域:“所以雪信阿姊,若你嫁给高爱卿,高爱卿就是我的姐夫,高家军就能为我家守牢门户。河东军得到高爱卿的整编指挥,可为我家平定内乱。高家军与河东军并称一家,西域、关中、河东镇服,而后天下可无忧矣。”
雪信眼前飞起金花,视野里黑雾蔓延,仿佛是火焰吞噬留下的焦边。一口浊气顶上来,她对着地图吐出一口黑血。众人眼看着她倒下去,横在刚温暖起来的泥土地面。
“你怎么能一顿话,把雪娘子说死了!”阿满扑上前抱住雪信。
“怎么办?”皇上也傻眼了,问侍卫。
侍卫本该是不需要思考,只需要听命的,在河东军的地盘上,他们要先保护皇上的安全,别的一概不用管。他们说:“请皇上回宫。”
“谁也不准走!”阿满突然直直站起,拔出了腰里的剑,“围起来!”
不用军官吩咐怎么做,周围所有河东军军士操戈弄枪,把雪信与皇上所在的这片土地围得水泄不通。皇上的御侍们长剑出鞘,剑尖对外,用脊背护住了皇上。他们吼道:“河东军要叛变吗?! ”
“你!”阿满用短剑指着一个她并不认识的河东军军士,“找玄河过来。”
玄河是谁?玄河走进公主府西院与雪信讲话时,雪信没有为他们相互引见。阿满只是刚才听雪信说要找玄河,就坚定地说出了玄河的名字。
她又指着另一个军士:“把周都尉也找来。”
军人服从命令,军人是需要命令的。这些军士亲眼见到雪信亲昵地对待阿满,此刻就把阿满当做雪信的代言人,听令而去。
“阿姊怎么样了,放我过去看看。”皇上对侍卫们的反应也不甚满意,他也没理解何至于事件在一瞬间激化到如此地步。
河东军与高家军势不两立,若皇上打定主意站在高承钧这边,那么河东军还是及早把握机会,挟持了小皇上反了算了。
没有人把这些话讲出来,但是稍微明白些的人都想到了这一点。他们的意愿汇聚成流,被身边更多人隐隐察觉。所以他们也并非是随随便便听从一个稚嫩女孩的号令,反而是在这个关口,一个女孩把他们的打算表达了出来。
如今河东军的人数何止十倍百倍于小皇上的侍卫,摆摆阵势就足够控制住那一小撮人了。阿满对剑拔弩张不紧张,反是低头寻找雪信的呼吸脉搏,惊慌失措。
包围圈整齐让出一条通路,如小刀划开豆腐。玄河与周都尉一前一后走进来。
皇上撞开侍卫,上前抓住了玄河肩膀:“玄河子,高爱卿说你闭关修行,你怎么在河东军军中?你出关了?是不是更厉害了?哦,玄河你来看,朕才说了两句,雪信就气躺下了,她手下的武夫要杀了朕。他们是不是误会朕了?”
小皇上抓住玄河诉说的委屈,被附近的河东军军士听见了。他们瞪出眼珠子,咧嘴露出了咬紧的牙关,如同一头头预备出击的野兽,只要有一人带头扑上去,他们能一人咬下小皇上一口肉。
周都尉向皇上跪拜行礼,他不等皇上客气就自己站起来,双手下垂,没有下令军士散开。
玄河轻轻一带,把小皇上推回侍卫组成的包围圆心。他先看了地上那幅黑血污了的地图,又去试雪信的气息。他头也不抬地对周都尉说:“河东军若不想送给他人构陷口实,还是先把阵仗撤了。”
“必须等公主醒过来亲自下令。”周都尉回答。
“我需要一架肩舆,移公主入屋救治。”玄河确定雪信只是一时气堵了心。那一股劲儿过去后,她眼睛微睁着,似乎看着周围一切,却对所见所闻不做反应。
周都尉下令原地搭建席棚,他在避免一切不必要的变数。
“皇上对公主说了什么?”玄河问阿满。全场里,他只相信阿满会毫无立场地转述。
“那小子,叫雪娘子‘阿姊’。他劝雪娘子嫁给一个叫高爱卿的人,说嫁了天下就太平了。”阿满说,她还是自己点评了的,“你们汉人,亡国时要怪女人,天下安定也系在一个女人如何选择夫婿上。你们汉家的男人,如何能有出息?”
小皇上隔空与阿满争辩:“我讲的话被你昧了那么多?雪信是我长姐,高爱卿是我过去东宫出来的人,我的好兄弟。高爱卿的高家军攘外,雪信的河东军安内,他们合成一家,天下何愁不定?况且他们素有情恋,也成过婚,被大人的恩怨搅和分了不算啥。论身份我是天子,论私交我和他们两人关系匪浅,说得破镜重圆岂不是美谈?”
“若果真是美谈,雪娘子会气吐血吗?还是一口黑血,怕不是吐出了积年旧怨!”阿满举着剑手舞足蹈。
“不对!雪信与高爱卿闹别扭是常事,闹完了他们还是赌咒发誓不肯分离。你认识他们多久,你知道他们多少?至亲好友,只能劝和不能劝分!”皇上扒拉侍卫,嫌他们把保护圈设得太挤,影响了他发挥。
“你们需要河东军了,就说他们是相亲相爱的情人;你们不需要河东军时,就说他们是相互抽巴掌的仇人!”阿满与小皇上恨不得挣脱了各自的束缚扭一架。他们吵得越热烈,四周听者越沉默。
药园中木材香料布幡堆积,棚子顷刻搭建完毕,把皇上及众侍卫、雪信、玄河、阿满、周都尉罩在其中。雪信终于抬起一只手,堵住了阿满的嘴:“不允就完了,话多。”她的声音仿佛也是一半虚无的。
“雪娘子说,不允!”阿满拿开雪信的手,吼过去。
皇上哑了会儿,又可怜巴巴地问:“为什么呀?雪信和高爱卿,是朕的倚靠啊。”
雪信偏了偏头,眼角斜见玄河俯在她肩头,专注地鼓捣着,知是在帮她取下金蛇项链,唯恐干扰。雪信闭目养神,不再发话。
辩论争出了输赢,两个少年人也不再出声。棚子里一时死静,人心里却是焦躁。
在玄河身旁的矮几上放着个银盘,银盘上垫着白布巾,一件又一件细小发光的黄金构件被拆散下来,依序罗列。那些构件里,有蜂足大小的细钩,有蝇翅大小的鳞片。他解开最后一个钩子,摘走最后一枚金鳞,黄金底座的宝石坠儿拖着一条赤红环链掉进他掌心。
玄河轻吁一口气:“无事了。”
雪信坐起来,摸了摸自己的脸颊。
玄河说:“斑迹又会慢慢浮上肌肤。”
“高承钧是想我死吗?”雪信蹙眉。
“幽泉铁掘自极北苦寒之地,金蚕王蛊乃南境之民饲育,从未相遇过。往好处想,他并不知道幽泉铁克制金蚕王蛊的活性,只是一意想封住公主的术法。往坏里想,有人告诉他金蚕王蛊被幽泉铁克制后,肤表遗毒会往脏腑沉积,他也只是想要挟公主交出虎符。毕竟公主还在,河东军就还有辖制;公主不在,河东军再也不会受任何人控制。”玄河分析着。
雪信咬了咬嘴唇:“我不需要听意图。”她对被侍卫按着跑步过来的皇上说,“河东侯已薨,圣上是知道的吧?”
“啥?”小皇上差点坐倒,“侯爷败兵之后,闭门不上朝我是知道的。侯爷向来不喜欢高爱卿,也不认高爱卿这个女婿,不肯见高爱卿,我也是知道的。这才需要我来说和。怎么侯爷就薨了?”
“圣上的眼是瞎的吗?”雪信把皇上从侍卫包围中拉出来,拉出席棚,指着一个方向上那些额头系了孝带的河东军将士。
河东侯之死是猝然的,接手河东侯权力的雪信也还未完全缓过神来。药园外围守卫如常,在园内布了灵堂,只有看守灵堂的军士额系孝带。
“刺死河东侯的,是透山剑。河东军永远也不会接受高承钧的指挥。”
与高承钧一样,雪信也只是选择将部分真相告诉皇上。那些会阻挡他们意愿的事实,那些一言难尽的模糊地带,被撇在表述之外。
“高爱卿,杀了河东侯……高爱卿杀了雪信的爹爹……雪信是不会与高爱卿和好,河东军也不会接受高爱卿的整编了……”皇上喃喃,“雪信是雪信,高爱卿是高爱卿,你们不会一起帮着朕了。”
平定天下的梦想被透山剑一剑挑破。雪信放任皇上误解了河东侯之死,反正意图与过程不论,结果并没有差别。
皇上看向雪信,惊讶又迟疑:“你的脸……”
幽泉铁打造的金蛇项链一离开雪信的脖颈,蛊虫们就复苏了,它们又把她体内的余毒驱赶到了肌肤上。
雪信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瑶香草会治愈的。其实并没有关系了,我有了河东军,他们不会因为我的脸美丽或狰狞就选择忠诚或背叛。”
“阿姊,我一直以为自己接替这个皇位要几十年以后。在那未来的几十年里,或者是某个堂兄,或者是崔太昭仪的儿子,他们都有可能取代我。为什么是我?我坐在朝殿上,看大臣们争吵,出神地想是不是自己正在做梦,梦见接替做了皇帝。我躺在寝殿里不敢入睡,怕有人冲进来宣布我没有资格当皇帝,把我逐出安城,或是干脆杀了我。”皇上垂下脑袋,他也是被另一些人的布局牵动命运的少年人,似乎比起雪信更无辜。
“我和玄河,会保护皇上。”雪信安慰道。
“光保护朕还不够,朕要做个有威严的君王。”皇上并没有太多底气,“河东军在阿姊手里只是吓人的摆设,要有将军指挥河东军作战,他们才能为朕所用。要不然,阿姊看看朝中还有哪个青年将军可堪帅才,朕为阿姊赐婚。”
“原来驸马真的是马。皇上要找一匹马来,套上辕,拉动河东军这部车。”雪信似是听到了什么笑话,“可惜我近年走动得少,不认识什么军中的后起之秀。”
“越王家那个二儿子行不行?”皇上探询道,“与雪信也是有旧交情的。他对雪信可说是唯命是从。”
“有人写奏折说,他在越地反了。”
“所以若召他来安城结亲,也许能化解这场干戈。”
“在皇上眼中,结亲是笼络人才、化解干戈代价最小的办法。结亲也是公主、郡主、各家贵女生下来的使命吗?”
皇上就搞不明白雪信的不满了:“是嫌苍海心身份低吗?他娶了雪信,早晚是要让他做世子,袭越王的位的。阿姊,若不能打,只有和。”
“这个主意又是谁给圣上出的?”雪信已经准备好记仇了。
“兵部尚书。”
“呵,崔老头他不是老糊涂了,就是包藏坏心。他女儿崔露华是嫁给了苍海心的。圣上找他商量,要我嫁苍海心,先赐死苍海心的妻室,看他愿不愿意。”
小皇上说一句,雪信顶一句,末了无话可劝。他说:“我去看看河东侯吧。”
“有什么好看。连我都不想看。”雪信是不敢看,不愿承认河东侯已离开她。
皇上回到永安宫后,兵部来人送了大批白麻布,还送了一口好棺木。但棺木一时用不上,灵堂上还是一具覆盖油布的笼子。有几个军士发了疯地挥重斧砸砍锁栓,却打不开。既不是享尽天年,也不是马革裹尸,对于将军来说,这种死法不仅遗憾,而且尴尬。
守军又来报:“静西侯在园外,说要替河东侯治丧。”
“河东侯的死仇一日不报,我一日不发丧。”雪信说。她对着小皇上生了通气,这会儿气不动了。“请静西侯勿要踏足药园,我也并非避而不见,有话明日在朝堂上说。”她蹲下来把手按在地上。
安城上空的苍白烟气渐渐褪去,安城百姓将眼光投向兵马调动频繁的药园时,有人什么也没发现,有人望见药园上空云气蒸腾,也有人看到近处屋檐和远处山脊若有若无地扭动。
冰雪消融渗下泥土,这会儿又化作温热水汽升发而上。八个方位的地炉已有了联系。中央位置还在一批黑泥一批黄土地夯筑台基,台基要筑造三丈三,台基中央挖掘深井。沉香山子坐于台上,深井向上接引地脉之气。
雪信头一回正经上朝,却是在一个大家都不怎么把朝议当回事的时机。众臣正一窝马蜂般地喧嚷着,听殿头内侍报说新乐公主上殿,纷纷转头关注,倒是把嗡嗡嗡暂停了。
一小队人皆骑着白马,马挂素银铃铛戴白缨。到了殿前,一个戴白色帷帽的年轻女子从打头的马上跳下来,将马鞭和马缰向后一扔,又招手让队伍里一个十三四岁的小姑娘跟上。
朝殿的台阶曾被各式各样相貌古怪的外邦使者踏过,但都比不上今日上殿来的两个人出奇。女子帷帽上的白纱从头垂到脚踝,纱里头的衣裳也是白色。她手里牵着的小姑娘是小鼻子小嘴细长眼睛的秀气模样,戴了一头银饰,耳洞里各插了朵白色绢花,却穿了身亮锃锃的素银盔甲,腰里别了把短剑。那短剑居然没有被殿头禁卫扣下。
皇上离开御座,提着朝服袍摆跑到雪信面前:“雪信你来了。朕这就把朝议散了,到后面说话去。”一句话中,他甚至向阿满偷偷投去好几眼,又忙着要拉雪信空着的那只手。
阿满瞪了皇上好几眼。
雪信后退一步,躲过皇上的热络,行礼参拜道:“我来为圣上分忧。”
“朕已经解决麻烦了。朕在殿旁设了诤理署,辟了十几个小间,把议题挂在门上,让他们进去吵,让御史记录监察,让执金吾维持秩序。等他们消除争议,把结果报给朕,朕再盖章。理不辩不明,辩出的策略才是朕放心的。你看这些人站在殿上,不过点个卯,相互寒暄一下,也等着朕早点散了会赶着去诤理署。有人憋着口气,记了一大篇要点,誓要扳回前一日落下风的局面。也有人是去占个好席位吃茶吃点心听辩理的。大臣们把力气用在相互折磨上,朕这边耳根子清静。”
“如何令安城恢复太上皇时的生机,策略辩出来了吗?如何应对即将来临的饥荒,如何准备春播,如何安抚饥民,如何平定造事流民,你们敲定办法了吗?”雪信问。
“朕也很急。可朕的栋梁们还需要时日才能把思路梳理出来,急不出来。”
“火烧眉毛,诸位还能安坐高谈阔论,只关心输赢不在乎民生生计。众臣有进谏之责,圣上岂可懒惰,把谋断之权交给一群蝇营狗苟之徒。”雪信出言冰冷冷的。
便有人从文臣行列里站出来,叫:“新乐公主早被太上皇圈禁,虽当今圣上名义上赦罪解禁,但无踪迹无消息旧矣,恐早病故。这又是什么人,一身缟素,遮掩面容冒领新乐公主身份,大放厥词,对圣上大不敬!”他未必是真心维护皇上的面子,但抓到了大声疾呼的机会便不能错过。他甚至痛呼,“圣上,千万别被蒙蔽。假冒新乐公主的幕后主使,定是怀不臣之心,图谋干政乱国。”
这话令雪信生气,就算干政乱国,都不判她是罪魁祸首,只把她当个牵线傀儡。
皇上都不看那人一眼:“爱卿说的哪里话。自家阿姊,怎能错认。”
“那此女为何掩面上殿,生怕旁人看清面容?”
“阿姊,有阿姊的不方便。”皇上想起前一日见到雪信面容。
“到底有何不方便?若是不方便,就不应该上殿来!遮遮掩掩,怕是被认出与新乐公主相貌相去甚远!”诤臣益发激动,“此女必然不是好来头,就让我揭开她的乔装,让大家看看她是不是新乐公主!”
那臣子上前要揭雪信帷帽,阿满按剑挡在雪信身前,皇上又拦在阿满身前,摊开手臂。臣子左右避绕皇上,殿上群臣起哄起来,仿佛是旁观一场儿童的追逐游戏。
终于那臣子不耐烦了,借身位交错,用自己的身体遮挡群臣视线,攥住皇上的袍袖撞了他一下。众人所见,似乎是皇上体力不支,自己绊了自己,跌坐到一旁了。
那臣子忙又去扶皇上:“圣上何苦执意维护一个身份不明的可疑人。”
“你们!你们!”皇上指着诤臣,又指着御阶下一干用袖子挡着脸偷笑的朝臣,怒不可遏。 听香录(全五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