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琉璃雪落猩猩红
第七章
琉璃雪落猩猩红
雪信从皇上身后走出来,面对诤臣:“你是什么人?我不认识你。”
诤臣哈哈笑着,报上自己的名字和官职,但雪信打断他:“你在质疑圣上的眼睛,还是质疑圣上的判断?你质疑了圣上,还对圣上动了手,十足该杀。”她从阿满腰里抽出剑来,刺进那人胸口,又拔出来。
血点子泼了几点在白纱上。雪信是头一回杀人,没有准头,捅穿了对方的肺腔。对方没有立刻倒下去,而是捂着那个血洞跑开了。
胸口的窟窿在涌血,淋淋漓漓一地,那人口中呛血喊着什么,没人听得清了。他大概想找人救他,跑向昔日同僚,见人就抓。但旁人怕衣服沾到血,他跑向哪里,哪里的人群就散开。他又跑向武将行列,武将不怕见血,他拽拽这个,摇撼那个,皆无动于衷。
那人绝望了,又向殿外冲,直到被人一把提住后领。众人的眼光重又聚集,看的不是那个垂死又死不了的诤臣,而是提着他的高承钧。
剑还提在雪信手中,血珠子停留在垂落的剑尖上,要滴未滴。高承钧看了看手中半死不活的诤臣,对他说:“成全你吧。”他把诤臣倒转着抛下台阶,脑壳子正好撞在石棱上,好比摔烂了个西瓜。
高承钧拂了拂双手入殿来。朝殿里比雪信刚来时的安静更安静了。他们还是更畏惧高承钧一些。那文弱诤臣正如一只被拎起翅膀的鸡,雪信没杀利索,反脏污了一身白纱罩,还得由高承钧善后。高承钧手上没沾一个血点,熟练地杀了诤臣。在他手里,那诤臣是自己下台阶失足摔死的。
小皇上又相迎高承钧,抱住高承钧的衣袖,引他走到御阶下。皇上是想一手牵着高承钧,另一手牵雪信的,来个亮相,可是一回身,雪信向旁退得远远的了。皇上伸出去的手够不着,失落收回,再看看横尸阶下的诤臣,精神头又找回来了:“各位还有什么要上奏的?”
“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公主杀人,岂可逍遥法外?”又一个不怕死的站出一步来。
“天家尊严岂容挑战。你也要咆哮朝堂,蒙蔽圣听?”雪信向那人看去。
那人退下了。
下一个站出来:“新乐公主初次见于人前,我等不识情有可原。恳请公主除去纱罩与我等消除嫌隙,好令今后不再错认。”这位辞令软和,其用意与死掉的诤臣没两样。
皇上正要说两句,高承钧开口:“我也想看看白纱之下是张什么面孔,是不是我认识的新乐公主。”皇上噎了一下,诧异地看向高承钧。
下头的人说:“正是。静西侯是新乐公主的丈夫,断不会错看。”似乎高承钧的一句话,已是决定了,御阶下所有的眼光齐刷刷望定了那幅白纱。
“若公主有不方便,可暂去殿后歇息。”高承钧又说。
阿满跨前一步开口:“高家哥哥是真的不认识雪娘子?就连阿满都知道,若熟识一个人,那人的身形步态,说话声气,断然是伪装不过去的。高家哥哥是在故意为难雪娘子。”
雪信把阿满拽回身旁。她当然知道,自己爱惜颜面,若不愿将脸上斑迹示人,就只好下殿去,免了两人在朝堂之上相互掣肘,那朝堂就还是他高承钧一人的朝堂。
她深吸了口气,一把掀开白纱帷帽丢在地上。白纱之下的衣裙还是白色,衣料竖经横纬找不出一缕白色以外的线来。脸也是白腻腻的,脂膏调了水粉厚厚地蒙在脸上盖住了底色,似乎脸部表情也就此凝结,成了个假脸壳。除了黑发黑瞳,嘴唇乌青,她全身无处不披着白,因而挂在心口的那块橘红石头不再由金蛇衔着,换成了条白玉链。绿豆大的链环,无接无缝,是玉工在一整块玉料上连续抠出,细巧以极。
高承钧的眼光落在那块石头上,一瞬间渺远了,又一瞬间回到殿上,他对雪信施礼,不再说话。
高承钧既认了,众臣也不好抓住雪信的身份发作。只是又有人出来说:“为何缟素上殿,莫非河东侯……”
“河东侯很好,只是懒得参政,清净闲居。”雪信截住那人的话头。
“不仅公主披孝,从人也是戴银盔,战马挂白缨。河东侯若在,公主岂不是诅咒河东侯?”那人又说。
“我爹爹很好,只是想休息休息。今后由我代理河东军。”雪信举起虎符示众。
性命朝不保夕时、撕破脸时,她可以满不在乎地把一张狰狞面孔露于人前,让人看到她历经了可怕的事,她也必不在乎使出可怕的手段。而到了勾心斗角的所在,就要把祸心和鬼脸一重又一重遮掩起来,言语堂皇,举止斯文,让人时不时忘记她的不同之处,她才好突然捅别人一下。
这些人不长记性,他们对妇人依然有些根深蒂固的见解,比如女子终究得是胆小心软,手无缚鸡之力的,所以被捅了一次又一次,却总是显出不相信的神情。在死了两个人后,他们终于劝通了自己,看在虎符的份上,那女人说什么就是什么吧。
曾经也有人这么做过。牵鹿上殿,教众人指认为马。雪信以白衣示人,却不许别人提起河东侯已死。在极端的恐吓下,睁眼说瞎话可以被大家理解并接受。
“看来众位爱卿没有疑议了……”皇上打算总结陈词。所幸两个最吓人的家伙,都是站在自己身边的,他们杀人,维护的是自己的君王威严。
“我来替圣上分忧,还有三事未陈。”雪信在皇上半句话的停顿之后,紧上了一步。
皇上只好放弃自己那后半句话,让她先说。
“第一件事,请圣上把抚恤安城难民,修缮房屋,恢复农商之事务交给我主持。”雪信一上来就斜切一刀。她所要求的事,支脉众多,又繁又难,一人揽下,口气未免太大。
皇上迟疑:“安抚难民,是秦王世子在管。”
“秦王世子统帅北衙禁军,责在护卫安城,护卫圣上,不宜一心多用。且安城庙观,多是先祖母顺华公主捐资营建,与我亦有割不断的关系。我去处置,于情于理都合适。”雪信说。
皇上想了想:“阿姊说得有道理。那安抚难民的事交给你。至于修缮房屋,恢复农商,户部就不用去诤理署了,散朝后跟阿姊走,听听阿姊的见解。”
户部尚书出列接旨,有气无力地答了“遵旨”,故意拖长音调。新乐公主,过去躲在她父亲河东侯的羽翼下享乐,从未参与过政治,她懂得什么。户部尚书用那拖长的尾音透露出他的不屑。
“第二件事,”雪信不与户部尚书的态度纠缠,面向皇上,“越王起兵,名为勤王,实为叛乱,越王的军队一路收编逃荒流民,已过了江。越王指名要诛杀圣上身畔的佞臣高承钧,该遣高家军平乱。”
叛乱打着杀谁的旗号来,就让谁去应付。本是再简单不过的道理,不过人人畏惧高承钧不敢直言,怕说了自己当即下台阶绊死、骑马摔死、睡觉睡死、喝水呛死。连皇上在内,众人的眼光齐齐对准了高承钧。
“高家军本部尚在西域镇守,入关者不足三万。越王乱兵过江,必取道河东之南的中州进逼安城。公主的河东子弟当为屏障。”高承钧提议。他想,雪信也是什么都不懂的。
就军事论军事,越王选在冬末北伐,实是没有回旋余地了,是境内乱民无法安抚,只能将矛头指向安城。由南而北,从东到西,仰势而行兵,困难重重,北军俯冲弹压,势如破竹。放在安定年月,越王根本不敢过江。现由高承钧指挥河东军作战,是代价最小的调度。
“越地正在闹饥荒。越王号称有二十万人马,其真正的军队不足八九万,甚至不足五万。余者流民,丝毫没有军队的战力。越王过江走得越远,他的辎重线就越长,他的粮草养不活那么多人。高家军入关者皆是精锐,而我河东军可趁地利,为静西侯的高家军筹措粮草,运输辎重。此战可胜。”粮道是一支军队的喉管,雪信是要把高家军的命攥在自己手里,“我新理河东军,不谙军事,恰可以运粮熟悉熟悉调兵谴将。”正是什么都不懂,可以肆无忌惮说外行话,别人不准恼怒。
“沙漠之军不熟山岭战法。高家军以一敌十,没有必胜把握。越王既称高某为佞贼,症结在高某。不如圣上领高某亲征,向越王解疑释嫌,越王不敢不顺。”内行与外行讲不了道理,那就再摆一个难题出来。
皇上抚掌笑道:“好主意,我小二十年在宫里住,没出过安城,正可以出去看看,与越王叔父讲讲道理。叔父恼怒高爱卿,误会解释开了便是,断不会为难我。”
“圣上万金之躯,岂可涉险。”雪信阻拦。
“高爱卿去得,为何我去不得?阿姊是料定高家军有去无回,那为何叫高爱卿去?若是担心高爱卿的人马不够,保护不了我周全。阿姊借兵给我,可好?是借给朕,不是借给高爱卿。”皇上说。
雪信被对面君臣两人联手做扣问住了。她拔剑杀人,说维护的是皇上说一不二的尊严,那皇上开口向她借兵,难道要驳回去?还是给自己来一剑?
她身躯晃了晃,把那口气咽下去,平缓道:“河东军如今军务混乱,需要整编操练。我咬咬牙,分五百精锐之士,这五百人只担护卫圣上之责,不为高家军战场策应。”她没有拒绝皇上,但也没让皇上从她身上咬下一大口。
“战场凶险,高爱卿兵又少,阿姊只给我五百人,岂不坐看朕陷入敌阵?”皇上又来耍赖。
雪信那乌青的嘴唇被她咬白了,她拧眉立目,咬牙切齿道:“圣上也知战场凶险,何必去蹚浑水。”
“阿姊可是要对朕咆哮?”皇上在短短的时日里,已摸到了生存法则。谁对他瞪眼,他就把那个人的对头推出去。他以目示意高承钧,“国有难,有高爱卿为国士挺身而出,朕岂能藏于深宫幽殿,做个缩头乌龟?”
“河东军为国平乱二十年,从未休息过。如今河东军伤了元气,圣上何苦穷追。要国士挺身,不妨请圣上下诏,命秦王、鲁王、宁王、楚王一同讨逆。”雪信慷慨激昂,每说一句,手中短剑挥舞一下,阶下某个大臣脸上就多出一道血溜子。谁也不愿做出多余动作吸引雪信的注意力,血就干在脸上。
高承钧在他们眼中是条疯狗,雪信在他们眼中也是条疯狗,如今雪信与高承钧两个互咬起来,于朝臣们是好事。雪信咬住几位亲王不松口,也该是几位亲王有被咬的资格,谁也不想在这时候干扰了雪信的发挥。
雪信说的计策也不是没有人提过。
提也是白提。
各路亲王巴不得小皇上坐不稳皇位。小皇上拥有的是名义上的朝廷,他们各据一方,把天下裂为几块,成为他们的国。他们都等着呢,等越王欺负完了小皇上,他们看哪个还有气,就上去踩几脚,补上一刀,然后才会开始相互吞噬。正因如此,原本成不了气候的越王之乱,在各方纵容下越演越烈,埋伏下了更大变乱。
“必须速战速决。春后形势没有扭转,各地将民变蜂起。”雪信说。
冬天并不是打仗的好时机,各家亲王暂作壁上观。一旦气候回暖,草长马肥,他们也会跃跃欲试。
“秦王世子手中禁军十六卫养精蓄锐久矣,何不出击御敌于皇城之外?居安城的各位世子,是他们为圣上效忠的时候了,若他们不愿写信回家讨兵,就请他们披甲上马,随圣上亲征。”雪信又出了一条得罪人的险策。
最毒妇人心。众臣们心中来回念叨的,便是这句话了。
皇上瞠目结舌。争来争去没个结果的事,原来如此清楚明白。
他旋即悟了,往日里众臣们个个为国柱石,圣上不纳谏他们死不瞑目的样子,是因为事情太鸡毛蒜皮。到了国之生死存亡,他们就开始说含糊的话,吵来吵去。把决定权交给意见的大多数,即便决策失败,日后追究起来,也没有某个特定的人会为此负责。即便要找人负责,躲在群体中风险也分摊掉了。
雪信讲的计策也不是没人想过,只是没有人愿意如此得罪人,一下子把高承钧推上战场,还用各家世子的性命要挟众亲王出兵。雪信提剑杀人献策,她的意见并非有多高明,也非有多无私,只是让皇上从不知道听谁的,变成只听她的,而她敢押上她的脑袋,为后果负责。
“此计甚好。我这就诏各亲王世子来见,朕要亲自劝说他们行深明大义之举。”皇上拍巴掌。
“河东军已调派人手护卫了各世子府的安全,还须圣上纡尊降贵登门请贤。”雪信做的出人意料的事已太多,擅自围府软禁世子,已没人会惊呼了。
“还有第三件事,河东军需要个代理大将军。”
皇上转而来气,他前一日好心好意上门说亲不成,让雪信自主选婿也不成,反而被团团困住吓唬了一记,怎么隔了一夜,又翻悔了?
他伸手一划拉:“满殿里,阿姊随意点名。”
“我把人带来了。”雪信在阿满背上点了一下,阿满上前。
皇上凝视着替雪信扶着空剑鞘的小姑娘,剑是他送给她配衣服的,她却送给雪信摆威风。盔甲是按照她的尺寸打造的,铁甲各处均打薄减重,但她罩甲只是站着,脸上就有了汗珠。
“第三件事,以后再议。诸位爱卿,没事就去诤理署议政吧,散了散了。”皇上带头鼓了鼓掌,似乎是个结束的暗示。
众臣齐齐行礼,鱼贯退出朝殿,磨磨蹭蹭又是好一阵。
雪信给皇上面子,耐心等外臣们走完。
皇上说:“雪信阿姊,我们上后边说去。”他真的手揽手把雪信带到殿外,还嫌高承钧与阿满在后跟着,疾走出百步。
他匆匆忙忙对雪信说:“能不能把阿满送给我?”
雪信发问:“为什么?”
“阿满这个小姑娘,挺有意思的,我喜欢。”皇上也不忸怩,“一朝天子一朝臣,后宫里的女人跟着换新。太后已开始张罗为我充实后宫,整日里计较如何拉拢如何制衡。我不能违抗太后安排,可我想留个席位给自己喜欢的姑娘。”
“圣上只是一时喜欢,就要占有。圣上喜欢阿满,有没有问过阿满是不是喜欢圣上?当然,人们规定了答案,入宫的女人必然是喜欢皇上的,必定是为得到皇上的宠爱拼得你死我活的。圣上有没有想过,一个没有背景的姑娘,在后宫里如何活下去?”
“阿姊不就是阿满的靠山?有的是人想把女儿送进来,没有女儿的认个干女儿也要来掺和一脚。阿姊就不想在后宫落一子?”皇上是个时而清醒时而迷糊的人。
“阿满不会撒谎,她不适合后宫,却是军中需要的人。”雪信拒绝。
“一个黄毛未脱的小姑娘,如何做得了大将军?”皇上没以为对方是认真的。
“圣上昨日见过,她不是任何一方的代表,她只是纯然为了维护我发出号令,我的河东军将士随令而动。我保举她做大将军,一来顺遂她的心愿,二来出征在外时,将有一个人不折不扣地执行我的意志。”
“所以阿满会带领那五百人,随我亲征?”皇上听出了峰回路转。
“正是。皇上属意阿满,就该乖乖配合河东军的保护。没准,阿满也会看圣上顺眼些。”
“亲征回来后,朕能把阿满留在身边吗?”皇上又满怀希冀地问。
“圣上好没胆色,缠着我央告,不如去问问阿满,问她是去是留。去则去往何地,留则以何身份。”
皇上怔了怔,小声问:“阿满真的是南诏圣女,与阿姊没有什么干系的外人吗?”他看雪信眼风似有不悦,忙补充,“阿姊对旁人十二分强硬,对阿满却是十二分信任和十二分的纵容。”
“希望征战途中,圣上替我保护好阿满。安城里人人有一把打算,好不容易才有个帮你甚多,却所求很少的人。”
话说完一截,皇上折返到阿满跟前,说:“你要做大将军,是不是?”
阿满警惕地望着他:“圣上不答应?”
“做大将军,得会骑射,你会不会?”皇上问。
“阿满刚学会骑马,勉强跟得上队伍行进。射箭……”阿满伸手到裙甲下,抽出绑在小腿上的折叠轻弩,摆弄两下张弦搭箭,“雪娘子送了我一张弩。”
皇上吹了声口哨,亲卫跑着把他的马牵来。
皇上对阿满说:“走,我们去校场跑几圈,你发几箭我看看准头。”
阿满却皱起眉:“你只管做皇上,打仗的事,能懂吗?”
“朕是要亲征的皇上,你要做的是保护朕的大将军。朕不称称你的斤两,岂能安心把身家性命托给你?”皇上跃上马背,把手递向阿满。
阿满歪头看皇上:“怎么?”
“你的马又没跟过来,朕带你去校场啊。”皇上理所当然道。
阿满跑到雪信跟前:“阿满可以去吗?”
“阿满应该骑上你的照夜去校场。”雪信没理会皇上对她的挤眉弄眼。
阿满吹了声口哨,但听远远一声长嘶,照夜踢开牵缰的小内侍跑来,停在阿满跟前,脑瓜抵住阿满的护心镜,挨擦亲昵。阿满对气急败坏追来的小内侍说:“劳驾,给阿满搬张板凳来。”
汗血马体型高大,半大小马的鞍桥对阿满来说还是太高,平地登不上去。
皇上又对小内侍摇头努嘴,示意不能帮这个忙。
小内侍伏在地上替主人说谎:“没……没有板凳。”
雪信牵着阿满,把一人一马提溜到小内侍身畔,告诉阿满:“这是板凳。”
“阿满不想踩着别人的背……”阿满说,她见雪信神色有异,又解释道,“阿满太重,会踩断他的背……不对吗?”
“没什么不对,只是阿满之所以为阿满,就是忍不住不合时宜地发善心。你若不踩他的背,你就上不了自己的马,你便被人耻笑薄鄙。别人早等着你承认自己做不到,然后用自己的马载你,然后叫你今后不用骑马,让人用轿子抬着你就好。”雪信边说边看皇上。
皇上那些刚闪过的,还没来得及闪过的心思,一一被雪信嗤笑着说了出来:“骑马对阿满很重要。马能带阿满去更远的地方,缰绳在自己手中,想去哪里就去哪里。”
阿满说:“阿满可以想别的办法。”她牵走了照夜,找了段玉砌栏杆,一脚蹬栏杆,一脚飞跨上马背,催马回头绕着几人跑了两圈。
雪信对她点点头:“不能认输。”
皇上暂且输给雪信一阵,悻悻地,领着阿满策马离去了。
皇上的亲卫们措手不及,只能撒开两条腿追。
雪信向两人背影消失的方向望了阵。
高承钧立到她身边说:“小儿女情态也挺可爱。雪信为何不能做个可爱的女子,非要叫人怕你?那些让人生惧的脏活,我来做便好。”他手里是那顶被雪信扔了的白纱帷帽。
“人们说花可爱的时候,是在叹息花的美丽、娇柔、脆弱、留不住,是在得意他们手指轻轻一捻,花的生命就结束。我愿意做个看花赏花的人,我要亲手种花摘花锄花,独独不会再做那朵花。”雪信接过帷帽,重又把自己罩起来,沿着来路往回走。
干涸的血点在白纱上凝成一幅泼墨画,叠压在她所见一切之上。
安城里并非只有高承钧和雪信两个疯子,出兵的事依然经了番角力。
几个可以留驻安城的亲王世子自觉自愿领着封地的人马与皇上合兵。而秦王世子率领的北衙禁军仅仅拨出了一百人,组成权限高于河东军五百人的战场飞骑卫队,贴身护卫皇上。
秦王世子苍朝雨镇守安城,雪信与河东军也留在安城。浑浑噩噩的人,只要太阳升起,太平无事,就又能混一天。略经历过朝代交替的老人,已经看见暗处雪亮的牙齿和爪子。
出征之日,皇上与各位世子率军前往太庙献牲祭祀,又往校场誓师。
秦王世子与雪信各率北衙禁军和河东军在城门口送行。牛角号呜鸣不绝,人们心口也似被一只手压住了不放。
高承钧率领的前军先过了城门。高承钧从马上跳下来,从雪信手中接过酒仰天而尽,碗随手抛碎在地。
秦王世子也敬了一碗酒,知趣地退避三舍,到城门洞的另一侧向为保卫安城即将上战场的将士们行礼。他一个长揖维持许久,然后是重复,再重复。
将士们穿过城门洞,谁也没在意秦王世子,却感兴趣地盯着那一对曾经的恋人。在旁人看来,也该是好好话别的。若不能好好话别,也要抓紧时机争吵。争吵也是纠缠的一种。若连吵也不吵了,才是真的完了。
三面设置羊皮行障挡风,临时搭了小亭子,亭檐挂下的白纱狂摆乱舞。雪信披着件银白毛裘,白珍珠簪挽髻,坐在纱帷之中。若不是她眨眼睛,人们会当她是个捏出来的面人,还是在极寒天气里冻得硬邦邦的面人,涂覆厚粉的脸完美无瑕,只是不见人色。人们也不懂雪信为何不往粉里调丁点儿胭脂,像故意强调脸不是她本来的脸。
高承钧闻见毛裘像是新鞣制的,还带着血肉气味。毛裘底下是生丝绢衣。金蛇衔着宝石停留在她心口。高承钧忍不住扶起毛裘风帽,罩住了她的头脸,说:“朔风寒冷,早些回去吧。”
雪信抬手把风帽向后推下:“冷归冷,把大军最后一名士卒送出南门是我此行使命。你站开些,不要挡着他们看我。”也许高承钧是好意,但她不领情。似乎他人的温情照顾,在她的理解中都蕴含了贬低。她不准许自己成为娇嫩的脆弱的东西,当然更不准许自己因为寒冷就草草收场。
可是高家军的将士们并不需要雪信的壮行,高承钧忍住了没有说出来。他们需要看看美丽的颜面,给自己幻想出几段风月情事,那比慨当以慷的祝词实用。雪信就不太符合他们的期待,只会浇灭他们的热烈。
高承钧挪开一步,朔风如刃,雪信的脸色又硬了几分。高承钧陪着她看大军出城,将士们歪头看过来时,依然最先见到高承钧玄甲外的红袍红缨。
“此行我回来如何,不回来如何,你想过没有?”高承钧问出了在他心头盘桓已久的问题。
“你是回来,还是不回来?”雪信并未直接回答。
“我能不能回来,也要看你让不让我回来。”
“太庙占卜结果如何?”雪信换了另一个话头。
“山泽损变天山遁。六爻里动了五爻。”
雪信的神色才有了一丝震动:“太常寺卿如何解卦?”
“我用铁夹夹住他的舌头,锁起来了。”高承钧说得风轻云淡。
他们又在看走也走不完的人和马,看远处的山川顶着雪盖,许久没说话。过去的她该会靠过去,牵一下他的手,拂一拂他的肩膀,不让他走或是与他一同走。
这些如今她都做不到了。
一串铜铃响得分外活泼,只有小马跑得那么细碎。
阿满到了雪信跟前。
雪信对她喊:“学会平地上马没有?”
“会了会了!”阿满甩蹬落地。从鞍子旁取下一支木跷。她演示给雪信看,把跷支在地上,一脚立上去,在身体骤然抬高尚未失去平衡的瞬间,另一只脚已跨过马背,顺手收跷来挂起。复又跳下,跑到雪信近前。
“不好好练本事,尽出歪点子走旁门。”雪信嗔怪。
“平地上马不求人,阿满做到了,管它正门旁门的。”阿满跺跺脚,搓着手,盔甲上挂着霜雪凝结的冰渣。对这南诏少女来说,安城的冬天是太冷了些。
雪信解下自己的银白毛裘,披在阿满肩上。
阿满伸手进胸前盔甲里摸索着,雪信等着她留下什么临别赠礼,她却掏出了四只奶狗子,用毛裘一把裹了递过来。
“高家哥哥送给雪娘子的小狗,雪娘子忘记在公主府了。阿满没有忘记,阿满每天去喂。今天阿满要走了,雪娘子不能饿着它们。阿满给它们过了秤的,回来要验重的。”
雪信抱着一包小狗哭笑不得。
阿满还不罢休,非得讨雪信一句保证。
皇上也在行障前圈住马,口中呵出白雾,抬手抹了把清水鼻涕:“好冷的天。阿姊早些回去吧。”他也这么说。
雪信却给了他个白眼:“是圣上怕冷,恨不得掉头回永安宫烤火吧。”
“临阵退缩,有伤士气。”皇上是默认他冻得受不住了。
高承钧突然解下自己的剑,在皇上马前单膝跪下。皇上与御马皆受了点小惊吓,皇上急急滚下马来搀扶。
“透山剑是臣亲铸,随臣多年,出入沙场,斩人无数。臣想把此剑献给圣上,以镇安城。”
皇上松了口气,接了剑,对雪信说:“阿姊,朕把宝剑赐给你,封你为镇国长公主。朕与高爱卿不在时,替朕看着点安城。”他明白高承钧是想把剑送给雪信傍身,但若高承钧亲手给,雪信不会接。高承钧留剑,亦是不放心雪信留守,希望皇上给雪信更多权力,起码是名义上的权力。
最该随皇上出征的那个世子,却掌握着一支庞大的军队盘踞在安城。亲王与亲王、亲王与皇上、皇上与高承钧之间,均达成了不能明说的默契。
皇上只能倚重高承钧,不得不把自己当做人质,让高承钧挟天子以令诸侯诸侯。
诸亲王世子是皇上手里的人质,是要逼他们的父亲站到平越王的阵营中来。
雪信是秦王世子手里的人质,确保高承钧不攥着皇上做出格的事。
透山剑在提防谁不言而喻。秦王世子也必须被雪信看管,一旦诸位亲王世子阵前反叛,雪信必须控制住秦王世子,拿下北衙禁军的指挥权。
雪信跪接了长剑。
高承钧又解下猩猩红战袍双手托举过头顶:“臣的战袍,是岩羊入冬后新生出的细绒所制成的毡,轻软保暖,臣想把此袍献给圣上御寒。”
皇上接了袍子,转头披在雪信身上,亲手为她系上带子,学着大人样子拍了拍她的肩膀:“安城里多少事等着阿姊料理,不必在此耽搁了。”
他们摸准了雪信的脾气,若是说这里用不上她,她准炸毛。说她的事比这里重要,她才能舒心展颜地去。
但今次不好使了,雪信执拗道:“我为表弟和高家军送行,事情必须有个善始善终。”她一手抱拢毛裘里的小狗,一手提着透山剑。随行的河东军亲卫欲上前接过,她也不给。
“那阿姊,有什么要献给朕的东西?”皇上怀了期待问。雪信收了高承钧的剑和袍子,收了阿满的小狗,收了他的口封,也该回礼的吧?
“周都尉!”雪信扬声。
停留在远处的青年将军奔跑而至。
“你和河东军五百人,要把阿满说的每一句话当做我的命令。若违逆,阿满可以天子剑诛杀。”她艰难地把鼓囊囊的毛裘换了条胳膊挽着,腾手解下了裙带上一个红丝线环,环上穿着零零碎碎几个桃核、青鱼石的粗糙珠子。
雪信把线环递给周都尉:“是周都尉亲手磨制的吗?”
周都尉拜伏:“流采初离了母亲,夜惊尤甚,实恐烦扰了公主。”
“在我处,流采睡得安安稳稳。只盼周都尉早日归还,不要错过了孩子开口叫爹爹的时候。”雪信说。
周都尉将红丝环塞进胸甲。全场得了雪信馈赠的只有周都尉一个人,收到的还是本就属于他的东西。
雪信开始催促皇上上马。
皇上失望透顶,就差把“没良心”三个字说出口了。他当然只需要阿满同行,并不在乎阿满实际能起多少作用。
可雪信得在乎,阿满是她硬架上大将军位子的,无根又无权,使唤得动五百河东军的还是周都尉。她要确保阿满传达她的意志,周都尉执行她的意志,万无一失。
同一天里,在城外河边洗被单的浣娘兔子被中途召回野庙,然后稀里糊涂坐上两个河东军军士驾驭的马车入了安城。
还是这一天,坐着马车行在冷僻街道上的崔露华被劫了,劫法也稀奇,把仆从婢女扔下,用木板钉住门窗,把车厢封成口大箱子,也不管崔露华在里头捶打撞头,两名劫匪鞭马架辕,拉跑了崔露华。
界墙之内,各畦药田提早候来了春天。草籽发芽,枝头绽绿,植物长势之盛,似一日之间的变化肉眼可辨。
两部马车一前一后进了药园,车中人站到地面,甘如蜜脾的香气钻入口鼻,不多时即被冬衣捂出汗,也似有源源不绝的香气跟着逸散出毛孔。
在她们面前的是一顶中军大帐,大帐之后高台耸立。高台之上端放着庞大的沉香山子,层层有军士驻守,台下部署重兵。以高台和大帐为中心,八条通路辐射向外,有药僮在八片扇面形状的药田里劳作。偌大一个药园装满了人,却听不见乱轰轰的声音。军人们遵旗语调动,药僮们也没有交头接耳的。不由使人生出畏怯。
在进门时,听见有人抱怨了句:“阿满那孩子在时,还会唱山歌。那孩子走了,冷清不少。”
说话的人是玄河。他在第一幕僚的位置上盘腿坐着,慢条斯理地掰着一块饼。四只小狗围着他膝头打转,有一只甚至学会了攀住他的胳膊讨食。
帅位空着,位子后隔着屏风,朦朦胧胧看见一个女子低头在铜盆里专心致志地洗脸,也不回答。一盆盆还冒着热气的水被亲卫小卒端出来,水乍看如羊奶稠白滑腻,一盆比一盆稀薄些,真不知有几斤脂粉洗落下来。
“公主的小狗索饼子吃,给不给?”玄河向进帐的两名女子看一眼,没有招呼,转头又对那女子说话。
屏风后的公主说:“小狗只能我亲手喂,我要它们对我以外的所有人保持戒备。”
可玄河还是不小心掉了几块饼渣,被小狗飞快抢食干净。 听香录(全五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