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何事相亲又相仇
第五章
何事相亲又相仇
火光在那张血污干涸的苍白脸上明艳舔舐。是个年纪与雪信差不多、也许还小几岁的年轻女子,是高承钧同父异母的妹妹,名字叫做吴钩。
还是雪信在龟兹时,河东侯自作主张收侍卫队长为义子,又让义子娶了吴钩。后来河东侯父女回安城,队伍里带上了吴钩。
当时龟兹城里忙着给高献之办丧事,没人在意一个姬妾生的小女儿的去留。吴钩到安城与侍卫队长完婚,把她过去的身份抛了、忘了。到雪信失踪,河东侯被软禁府中,吴钩的身份重新被人想起。
她被推出来向高承钧求情,获准给河东侯送饭。她是高承钧的妹妹,又是河东侯的干儿妇,两拨人买她的账,抹不开情面的场合由她穿针引线。
雪信夜探河东侯府,正是寻到了父亲的侍卫队长,打探出了过往情由,找到了看守的漏洞。她的控魂术出了公主府便无法随心所欲地使用,距离焚香的源头越远,力量越薄弱,她穿上吴钩的衣服,假托替高承钧传话才骗过守卫的眼睛,进去看了一眼。
料想不到,高承钧会把自己的妹妹杀了。
“你害死了吴钩。”高承钧抬脚把受害人的脑袋拨向雪信脚边。
四只狗崽子不晓得什么是死亡,以为滚过来的是什么好玩的能吃的东西,弃了雪信的足踝和裙摆,扑住了那个脑袋,争相推着,用舌头、用刚长出来的尖牙探索它。
雪信沉沉闭眼:“杀了吴钩的是你,砍了吴钩脑袋的也是你。”眼前的景象令她捂住了嘴,连连后退,站立不稳。
高承钧向她走过来,掰开她的手,拖拽她向院外去。那一瞬,雪信恐惧了。高承钧走到她面前,一步也没有错,一把攥住她的手,一点试探也没有。没有阿满指示,没有狗崽标记,他也知道她站在哪里,她的手在哪里,是她惊骇之下,控制不了参商术了吗?
更让人恐惧的是,高承钧会把背叛他的人杀掉,不在乎什么亲缘情面。亲手结果了亲生父亲后,这世上已没有他不能杀的人了吧?
高承钧把雪信拽到公主府正门前。重围之内,一张更大的油布覆盖出一个方方正正的轮廓。军士扯下油布,显露出木柴堆上架设的铁笼,笼中是气息奄奄的河东侯。
雪又在下了,在天上沾了烟尘,飘落到人脸上是灰色的。冷风乍然灌进笼子,河东侯清醒了些,眯起眼看清了笼前两个人,翕动干裂爆皮的口唇,发不出声音,只能伸出舌头接住灰色的雪。
“你说过不会为难我爹爹的。”雪信极力把自己的双腿定在远处。要是扑到笼子上,她就输了,连谈判资格也没有了。
“怎么样算不为难?我给他留了条命,也没羞辱他。至多是最近三天忘了给笼子里添水。”高承钧说,“你说我往笼子扔一袋水,还是扔一个火把好?”
高承钧说出这句话时,雪信坚持不住,双腿一软倒在地上,她捂着脸,膝行着爬向那笼子:“是我没做好。”她对着笼子轻声哭泣,“你们都是我最亲近的人,可你们逼我的时候,都像我最恨的仇人。一旦你们要死了,你们就成了我最不能失去的人。”
“此情此境,为何似曾相识。”高承钧在她耳边轻轻说,话如芒刺钉到她背上。
“别……给……他……”河东侯喉头带起嘶嘶气流,艰难吐出三个字来。
高承钧捉住雪信肩膀把她提出来:“河东军虎符在哪里?”
“自己的性命,你不在乎。亲人的性命你要不要?”高承钧扳转雪信的肩膀,迫使她朝向笼子,“你告诉我,你夜入河东侯府之后,河东军的虎符去哪里了?”
“你是照了哪条法,奉了谁的令,过问起河东军的事来?”雪信死撑着嘴硬。
“河东侯丢失虎符,按军令当斩。”高承钧声音凉凉。
雪信挣扎中望住了高承钧的眼睛。但什么也没有发生,高承钧的眼睛像是两面镜子,照出了两张她变形的面孔。
她咬着唇,神情狞厉,瞳仁骤然缩成芝麻粒大小,心念的力量刺向高承钧,她踏上一道笔直细韧的丝线,然刚前行一步就被撞回来了。
高承钧的瞳仁里闪出锐光,像晴日下的冰湖,脸上浮起斑纹,边缘清晰、颜色赤红的笔画爬满额头、双颊和下巴,缠住了脖颈。斑纹忽然出现,瞬间消退,雪信却看实在了,他在脸上纹了张兽面。
雪信悚然忘言,参商术无效了,她的脸藏不住了,窥梦术使不出来,被他的兽面喝破了。两人相望着,谁看谁都是狰狞的。
有斥候直入重围,跪在高承钧面前大声禀告:“秦王世子带金吾卫进入药园,驱逐了高家军留在药园中的军力。”
高承钧转向雪信:“还没想好吗?我来不及等你想出两全之策了。”他拔剑出鞘,在雪信耳旁低语,“你没有抓住救下你父亲性命的机会,尚可庆幸不用亲手送他赴黄泉。”高承钧没有再给她谈判的余地,屈服的结果,是他给她定好的。
两人全神对峙着,不防备河东侯忽然从栅栏空隙间伸出手,捉住了剑身倒拽进笼子。雪信盯着剑身血槽中漫出了血,血迹在河东侯胸前扩散。
高承钧再对她说的什么她全然没听见。
高承钧牵着雪信的手,走回西院。一路上,她几乎想不起自己还有什么挣扎的筹码。高承钧让她坐在窗下,给她擦了擦脸颊泪痕,从衣襟里掏出个荷包,细看,是她才绣了一面即辍工的牡丹香囊。
他自香囊里倒出一条项链,扣在她的脖颈上,又用指腹拭去她眼角新涌出的泪:“不要再惹麻烦了。”
这一句她听见了,却无力辩驳。
她恨高承钧,也理解高承钧对她的恨。他要用史书上的劣迹恶名换遥香草。他还要借着一个做恶人的机会,杀了参与谋害他父亲的所有人。
屋子只剩她一个人了,窗户与房门有人把手,他们身上涌出终于能痛快见血的兴奋,隔墙也闻得见。她坐了不知多久,有人提着灯笼经过窗下,停了一停,说:“我来给公主送饭。”
雪信对着昏花的窗纸说:“是秀奴吧。我以为你会留在葛逻禄,代替你母亲的位置。”
“静西侯也是如此打算。可我做不来管理一个部族的事,更希望留在他身边。花奴比我有志向,所以让她做了族长。”秀奴耐心解释。
“你若是真心帮他,就该你去做族长。花奴做族长,葛逻禄今后恐怕依然野性难驯。”雪信结束了崩溃,脑袋里塞满了思虑。她喜欢花奴,因而清楚花奴的脾性,不赞成花奴掌管葛逻禄。葛逻禄的族长最好是个听话的代理人。
“若我去做族长,换花奴来安城,也是不妥的。花奴的心偏向公主呢。”秀奴说着绕进门来,到了雪信面前。她始终站着,身体前倾弓着,搬开几案上的杂物,有章有法地把多层提盒里的饭菜布到案上。
趁着对方抬一下头,雪信攫住了她的目光,希望从她眼里看到更多前情。可她只从秀奴眼里见到灯火闪动的光点。她觉得自己像一只蚂蚁,正在攀爬一座冰坡,爬上一尺,滑下来一尺。她徒劳地扑振翅膀,却发现自己没有了翅膀。
“静西侯说,公主嗜香,若索香,可以给。”秀奴自提盒最底层取出了香丸炭饼。那些是她从府库中随意找来的,并不在意是什么配方,价值贵贱,不在意有什么效用。
见雪信无动于衷,她兴味索然地向炭盆里扔了几丸。香丸无遮无隔地落在炭火上,先发香,而后迅速冒出一股焦火气。秀奴是不在乎香丸烤糊了的,她看着雪信的表情如同欣赏盛花的牡丹凋落花瓣,权威和尊严也慢慢瓦解。
雪信提过灯笼,走到妆台边支起镜子。烛光是昏黄的,菱花铜面也是昏黄的,照出的只有人影,色彩也失了真。她比着镜子摸到锁骨下方的项链挂坠,端起镜子拢近灯火细看,不过是块寻常戈壁宝石,论成色还不如摆瀚海地势图用的籽石,更比不过稀罕的碧琉璃。用黄金底座镶嵌了,挂在小指粗细的黄金链子上,倒是买椟还珠。链子打制成一条衔尾金蛇,坠子挂在蛇尾与蛇口相接处。
“静西侯那时说,是公主陪伴他走完安城到龟兹的路的,他说这块石头是证据。果真如此吗?”秀奴问。
不说还就忘了,在戈壁宝石滩上,她捡过一块石头。
雪信旋转项链,寻找解扣之法。不愿回答的问题,她可以装作没听见。
“生死不离地陪着静西侯出安城逃亡的难道不是我吗?为他拦下巴图,帮助他驯服葛逻禄,收回南路兵力指挥权的,不是我吗?”秀奴挤到镜子旁,眼巴巴地,似乎要雪信来评评理。
“所以他该感激你,无论是报答还是为了笼络葛逻禄,他都该娶你的。”
“你是在挑唆我恨他吗!”秀奴骤然高声。
“我只是说个道理罢了,那也是你心里计较的道理。要不要恨他,难道是别人给你拿主意的?”雪信兀自还在摸索项链,金蛇链子以鳞甲覆盖,环节扭转自如,就是找不到锁扣。
“不,我不会向他索取。”秀奴坚定,却又转了委屈的声调,“可我做的,值得起那样的回报。”
雪信放弃了与项链纠缠,回到窗边倚着窗棂,捂起耳朵,闭上眼睛。
秀奴却凑上来推她:“你在安城过安逸日子时,我穿过冰封雪盖的荒漠草原,找人来为他效力。大萨满是我找来的,幽泉铁是我找来的,波斯金工也是我找来的。”
雪信睁开眼:“你说下去。”
“突厥部的大萨满说,大金山之北幽泉之下有赤铁,可破幻祛祟。大萨满以幽泉铁研磨调汁,把咒术刺在了静西侯身上。静西侯又召波斯金匠烧融幽泉铁与黄金,打制项链,封住公主眼中的法术。金蛇项链一旦扣上,锁扣即损坏,无法打开。公主若要脱下项链,须得把蛇鳞按预定的顺序全部拆解,中间若拆错一片,或蛮力破坏,剩余的鳞片下会伸出毒刺。”秀奴刻意强调,“大偏头风蛇的毒,蛰在脖颈上,是无救的。”
原来如此,之前高承钧被她的参商术耍弄得团团转,只是因为秀奴没回来,大萨满没到。连着好几日没见到高承钧,是他秘密地安置了大萨满,令他为自己纹身刺面。
咒术一旦落实到了身上,摧逼心灵的法术皆被阻挡。人只有怕一件东西,才会对它赶尽杀绝,如同之前他对待香。如今,他要雪信对任何人都施展不出术法,他要一只剪了爪子的猫,一条拔掉毒牙的蛇。
“你本没有得到准许向我讲起这些。”雪信看出了她的打算,“你是有了自己的主意。”
秀奴苦涩道:“金蛇项链的图纸我手中有摹本。我不恨你,你也不恨我。若你答应离开安城,我可以替你解开项链。”
雪信望着窗纸,外侧蒙了灰的窗纸,从里头看去是积攒了许多莫测的纹样,她似在专心辨读。秀奴也不催,就等着。
许久,雪信说:“在龟兹城里,高承钧与葛逻禄结盟,是我要的结果,那时候,你是重要的。如今,你放弃了使自己变得重要的机会,你背后不再有葛逻禄,没有人会同你谈条件的。”
“你害死了老节度使,他逼杀了河东侯。依照雪娘子的性子,你们还是不再相见比较好。”秀奴忽然改了称呼,劝慰道。她有私心,但话也是讲得不错的。
“那为何是我离开安城,不是他?”雪信猛一撇脑袋,如同要咬人一般,“一命偿一命,高献之的命是偿给我师父的,那我父亲的命,用谁来抵?”她在混乱时刻,坚持着自己的计算方式。
“反正我成不了那个重要的人,没有资格给雪娘子失去的亲人抵命。”秀奴放轻了声音,“他剩下的重要的人,只有雪娘子了。我想不出,你们到底是该相互憎恶,还是相互不舍好。但雪娘子你留下来,也没有行刺他的能力,更没有摆布他的机会了。你不会再把刀架脖子上逼他听你的吧?没用的,这招不会再有用了。”
“我和他相争,一定会伤到你。无论谁伤了你,葛逻禄都不会为你报仇。”雪信却不理会秀奴那一套。
“不用瓦解我对他的忠诚。附带条件的忠诚不是让人放心的忠诚。”秀奴很清楚,“我亦可安心,葛逻禄将不会因我而陷入如你们这样的复仇宿命。”
“偏偏我觉得,有条件的忠诚,才是可以控制的忠诚。”雪信居然浅浅地抿了抿唇,显出讥笑。
秀奴张了张口。她的声音被奶狗的哼唧盖过去了。四只小狗已学会翻越高高的门槛,跑进屋里来,紧随在后头是阿满。
阿满叫:“雪娘子,你家外头……”她穿了全副骑兵革铠,颇为吃力地倒拖一口长柄马刀。刀尖在玉石砖地面上划出曲曲折折的痕迹。
雪信朝阿满示意:“不用担心。稍安勿躁。”她俯身,一只一只地将小狗捉到绣褥上。
秀奴警觉,问起阿满:“外头发生了什么?”
“好多人,敌人!”阿满焦急道,“不过不用担心,阿满会保护你们!”她尚抡不动刀,只得弃了武器,跑来跑去关紧门窗,又试图拖动家具拦住门扇和窗扇。无奈家具多是高大沉重,她一时难有成果。
她边吭哧吭哧运劲,边朝她们喊:“两位姐姐也莫站着,找找屋里有防身的家伙没有!”
秀奴扒拉开阿满,打开门冲了出去。
雪信对阿满招手:“你过来,我对你说。”
虽然她没了控魂术,不再拥有蛊惑人心的力量,阿满却立时走了过来。
阿满说:“你怎么一点都不急!”
“如果是铺天盖地的敌人把宅子围住,你堵上门窗只是延迟这间屋子被侵入,或者敌人还会选择围住我们,等我们自己走出去。你以为敌人会给我们送饭?”雪信道。
“那我们跑吧!”阿满拉住雪信。
“跑是越早跑越好的。你刚发现敌人闯入时,穿盔甲,找马刀,拖着一身沉重到我这里,时机已被你延误了。”
阿满撒开手,就着秀奴打开的门跑出去,顷刻又跑回来:“并没有延误。高家的战士还在院门前守卫。我们的左右和前方已经被敌人包抄了,不过他们还没发现院子后的门,我们从后院门跑。”
雪信按住阿满的肩膀:“若敌人的力量足够十而围之,却只围了三面,或四面中有一面的防守十分薄弱,你可要小心。他们若不是希望在突围里耗光你,就是希望让你延烧战火,突围搬救兵,把更多人拖进战局。”
阿满蒙了:“雪娘子,你们汉人的鬼心眼太多了。”
“可别抱怨汉人。你们南诏的战士打仗,野兽打猎,都是有兵法战策的。你志在做战士,不多谋几步,还没见到真正的战场就委委屈屈地死了。”
阿满听着外头的脚步声越发密集纷乱,跺脚转圈:“那你说,若你是守军将军,被围死了,没力量突围,怎么办嘛!”
“你可以开门投诚。”雪信看向门外。
“我不要投诚!”阿满反对,“再想想别的法子。”
“那你可以划烂自己的脸而后自刎,免得敌人提着你的头招降你为之战斗的那一方。你死后,你的部下尽可以投诚敌方活命。”
“对方会善待我的部下吗?他们不会在下一次祭祀中用他们向神灵献祭吗?”阿满满心担忧,“在南诏,我听说过有部落用俘虏献祭!”
“看心情吧。要知道养活一批俘虏,自己人就要少吃些。他们有什么意义坚持?心情好,就赶去开荒,心情不好,就原地活埋。”
阿满声音小小的,有些抖:“你们汉人的有些传统,比起南诏,也不见得开化。活埋,得受什么样的罪……”
“难道有战争,旨不在消灭对方?”雪信自言自语,挺直了身子,似也在与小女孩的讨论里有所悟,“只有你十倍、百倍、千倍强大于对手时,你才有资格考虑仁慈。你可以在戏耍中展示自己的力量,摄服对方。不战而屈人之兵。可如何让自己十倍、百倍、千倍地强于对手呢?兵马?资粮?智谋?”
秀奴蹬蹬蹬跑了回来,冲雪信叫:“静西侯还是中了你的诡诈之术!你怎么可以!”
雪信抬头看她,平静道:“特意放你跑,你却回来了。这番谴责的话,看来是是可忍孰不可忍。”
“我不是特意来谴责你,我是请求你,别伤害他布置在府中的士卒。”秀奴打开所有窗户,另一种服色的军人已经整齐陈列在院门前,从火把的数量估算,他们的人数是高家军看守的十倍。
雪信抬手指着一个带兵的头领:“周校尉,高吴钩是他的妻子,那么高承钧是他的大舅兄了。可高承钧令周校尉失去了妻子,他们的孩子尚未断奶即失去了母亲。你问问他,肯不肯对高承钧的部下好一些。”
阿满晕头涨脑,仿佛是听出了点眉目,一拍巴掌:“所以他们并不是敌人,阿满不用自刎也不会被活埋了。”
雪信对她说:“做一个战士,你要学的还很多呢。首先得知道自己面对的敌人是谁,自己为什么要与他作战。”
阿满说:“高家哥哥那一方才是敌人?为什么?”
雪信沉默了片刻,她不是没有答案,只是在挑拣哪一个答案更合适。
她还没想好,院外冲突已起。河东军的枪兵们刺穿了高家军士卒的手腕,使他们无法持住武器,用枪尖抵着后心,用重盾砸撞,将他们驱逐。
秀奴松了一口气:“谢谢公主的仁慈。我可以对静西侯交代了。”
“只是他们不必死在这里。”雪信说,“你从这里出去时,也没人会为难你。”她亦是在下逐客令了。
秀奴向雪信深施一礼,出院去了。
果然周校尉指挥人马让开一个小口子。河东军士卒不似高家军那么面无表情,一众目光瞥来,厌憎仇恶,很是不善。
玄河衣衫素洁,发髻抿得一丝不乱,与她擦身而过。
在公主府大门外,秀奴见到一部遮挡严密的马车,被河东军簇拥,马车棚檐挂上了白纸灯笼。囚禁河东侯的笼子还在,重新被油布罩住。再多看一眼,立刻有军士喝她快走。
“请公主节哀。”玄河走进房中,对雪信说。
阿满穿着头重脚轻的骑兵护具垂足坐在凳子上,双手托着下巴,胳膊肘支着膝盖,盯着绣褥上的小狗。狗崽子们围着食盆埋头争抢肉糜,并不曾在意生人靠近。
“我不哀伤。”雪信站在窗边回答。
“可惜我来迟了一步。”玄河又说。
“与你无关。高承钧不会放虎归山,我爹爹也有绝了高承钧的打算。”
河东侯生前最大的心病,不外是高承钧借由与雪信的联姻,接管河东军,或者要挟河东侯为他的同伙。高承钧起事,最需要的也不外是人马。河东侯令自己死在高承钧剑下,雪信与高承钧的宿仇拧成死结,再没有修好的转机。她来不及哀伤,旋即要接手河东军,替河东侯复仇。
这些河东侯都已为她安排好了。纵使哀伤,对河东侯的哀伤里也夹杂了怨恨。
玄河从怀中掏出半边虎符,低头双手送上。雪信把兵符收在腰间,拧动发簪上的珍珠,珠子被拔下,珠子一端嵌着一枚细银针。她刺指滴血,把手指头送到玄河面前。玄河用手掌心托着那根手指,轻轻吮去了那滴血。
玄河从手指尖望向雪信的脸庞:“你没有事吧?”他来不及使用恭敬称呼,是真正忧心关切。
雪信指着阿满:“她身上有瑶香草种子。”她宁可把玄河的关切理解成对他自身安危的关切。又说,“种子你可以取走,这小姑娘给我留下。”
阿满完全听不懂两人覆射游戏般的寥寥数言。只对一件事有发言权,她隔着铠甲按了按心口位置:“种子离开阿满后,要立刻种下!延迟一刻,种子便再不发芽。”
院子外,周校尉接了斥候的报告,直接到窗前大声说:“高承钧已得知公主府的变故,已脱离同北衙禁军的缠斗,往这边来了。”
“知道了。”雪信牵起阿满的手走出屋子。
“河东军听凭公主差遣。”周校尉昂首挺胸道。
“周校尉,从今日起,你就是周都尉了。我会向皇上上本推荐,补完手续。但眼下,你就可以代管河东军了。”雪信说。
“多谢公主拔擢。”周都尉向雪信单膝跪倒。
“周都尉,你悲伤吗?”
“河东侯是末将义父。河东侯亡于高贼之手,河东军全军誓要着素甲杀高贼复仇。”
“你还有别的哀恸吗?”
周都尉迟疑了:“吴钩是高贼之妹,亦是末将糟糠之妻。吴钩生性胆小,又身单力孤,从未有过背叛河东军的举动。”
雪信只是问他有没有哀恸,周都尉却在剖明忠奸。周都尉未必不悲伤,却无法说出来。
“你们的孩子,是男孩还是女孩?起名了没有?”雪信问。
“回禀公主,是女孩,尚未起名。”
“既是我父亲义子,即是我义兄,那孩子也需叫我声姑姑。我为她起名流采。流采新没了母亲,活下去是个难题。你送她来我处,我照顾她。”
“谢公主赐名。”周都尉再拜。他却明白,流采是一柄古剑的名字,与承钧、吴钩一脉相承。公主已决定将他女儿的血统打上高家的烙印,留在她的身边。
也不知是福还是祸端。
周都尉再度提醒:“高贼正向此处来了。”
战场风云瞬息万变,早一步和迟一步会是截然相反的结果,也许雪信还未适应。
周都尉引路,雪信在河东军神色复杂的注视下出府。她知道他们是在看她脸上手上的花斑,也许他们在想,她终究是个女人会不会抛不开旧情故交,狠不下心杀人复仇?
雪信端高了下巴,别转了眼睛不去看油布覆盖的铁笼,径自同阿满上了马车,然后下令:“把笼子也带上。”
马车不是空的,里面已先坐好了个年轻女子。面施薄妆,梳发油是素馨花香,裹了件淡水红毛氅,毛丝略被油泥腻粘,里头的衣服是干净的,却是平民女子身上常见的式样,与外罩丝毫不相称,况且她还揽了个婴孩在怀中。婴孩吵着哭着,拿脸拱着她的胸口,她轻拍婴儿的脑壳,颠着哄着,就是不解开衣襟。
雪信坐定后催发马车,并未同那抱孩子的女子交谈。
而阿满望了那女子会儿,忍不住说:“你孩子明明是饿了。”
“他不饿。”女子回答。
“让他吃一口,吃上他就不哭了。”阿满又说。她以为这女子是新做母亲,缺少经验。在她的寨子里,单身女子带孩子是惯见的,但全寨子的女性,无论年幼年长,是否生育过,都会来帮忙。她对带孩子倒是不陌生。
“他是我生的,他饿不饿我知道。让不让他吃,是我的事。”那女子对阿满的建议很生气。
阿满被撅回来,抿住唇,唇角向下挂了挂,很是受伤的意思。她转去看雪信,见雪信似乎只是透过帘子缝盯着马车行进到何处,并不在听。
但雪信却开口告诉阿满:“喂奶会弄乱衣服,奶汁和小孩子的涎水印在胸口也是不雅的。曲娘子不愿狼狈。”她何其了解这个自小就相处的人。
“可是抱着一个饿哭了的孩子,人人都知道你没有照顾好他,岂不是更狼狈?”阿满很感激雪信救了她的尴尬。
“也许她心底里以为,这个小孩子过得不好,是因为她过得很差。她过得不好,不是她的错,而是别人的错。所以小孩子哇哇大哭,是她送给别人的难堪,不是她的狼狈。”雪信又往外头吐蒺藜了,但并没有一个字是骂人的。
“沈雪信!你们给我吃的那是什么!我哪里有奶水?我喂不饱他!他快被你们饿死了!”曲尘的回应也是锐意十足。
“我不姓沈。我爹爹姓江来着。”
“改了个姓,就什么都有了。”曲尘这话是第一次说出来,但一点也不新鲜。
“既然不吃沈家的饭了,我也就不赖着沈家的姓了。”雪信不顺着曲尘的意图吵架,“你有没有打算,把你的姓改回骆姓?你在骆家时叫什么名字来着?刚见你时听过一次,没记住。”
曲尘怒不可遏:“你非要气到我堵奶吗?骆家给过我什么?沈家又给了我什么?”她开始揪自己的脸,“只给了我一张脸!这张脸却并没有帮我成为皇后、成为公主!我得到的都是我自己挣的!”
阿满不合时宜地插嘴:“给她脸了?你们汉人的话是这么说的?”
雪信没有被阿满逗笑,她从曲尘怀里接过孩子,一只手伸出帘子外,收回来时手里已攥了个皮壶。壶嘴微微冒着热气,开了个针眼大的细口,倾倒出雪白羊奶汁。婴儿咬住壶嘴立刻停止号哭。
曲尘的怒气被撩拨到一触即发,马车里余下两人却专注于孩子,不再搭话。那口气咽不下这口气又发作不出,片刻后,她把怨气消化了,重新镇定了心神问雪信:“她们说我可以回去了,这是去哪里?”
“城西药园。”雪信回答,“秦王世子率一营北衙禁军占住了城西药园。是我请秦王世子帮忙的,人情自然是要还的。”
曲尘扣紧的嘴角微扬:“果然如是。”
阿满问:“雪娘子,你有了河东军,为何还要北衙禁军帮忙?”
“需要有个意料中的对手干扰一下高家军,把高家军的主帅调开,河东军才能把留在公主府的高家军残余赶走。趁着高家军主帅得到消息赶回公主府,河东军绕路去城西接收药园。”雪信对阿满解释起战争总是耐心的。
“雪娘子,你是不是不愿意与高家哥哥打仗?”阿满没有被一番调兵谴将绕晕。她总是凭直觉提出问题。
“不是的。安城街衢宽阔,依然没有战场宽阔,安城里还有百姓,不可以在安城里打仗的。”
“若是打起来,谁会赢呢?”
“我是将军的女儿,但我没有打过仗,以前也不关心打仗的事,只是读过几册兵书。”
“还是在闺阁中,思念心上人的时候,读来解相思之苦的。”曲尘稀里糊涂坐上马车过来,既不了解公主府内的斗争,也没有看穿府门前油布下的乾坤。但她见机揣度,不可不回敬几句诛心之语。
婴儿在雪信臂弯里哼唧了一声,因为壶嘴离他而去。壶嘴跑了是因为车子把雪信的腕子颠荡开去了。雪信低头把壶嘴塞回婴儿口唇间。
“谁料得到呢。谁看都是一双璧人,倒头来却兵戎相向。反正你也打不过,倒不如卸脱了身份,随他跑了轻松。打仗的事,交给你爹爹不就行了。”曲尘还不知道河东侯已亡,说得轻松。若是知道消息,必定说得更欢快。
马车略停了停,河东军与北衙禁军在交涉。药园门前鹿角形状的木障被搬开,守备森严的关卡开了道口子。马车又行了一段,停下来。
曲尘在马车里坐直了,不自觉抬手掠了掠头发,从羊毛毡帘缝隙里,她见到秦王世子苍朝雨。第一回见到他全身甲胄的模样,说是雄姿英发也不为过。
“你待在车里。”雪信对曲尘说。她把奶壶扔给阿满,对阿满说,“走,下去。”
“我为什么要在车里?”曲尘爬向车门,撑住荡回来的帘子。两柄匕首交叉横到了她脖颈上。这是只为了阻止她下车而设置的威胁。
“可惜乱军之中,只保全了世子与曲娘子的一点骨血。”雪信把臂弯里的孩子递给秦王世子。
苍朝雨手势生疏地抱过孩子,他的下属从阿满手里接过奶壶。
“是曲娘子佳人薄命。”苍朝雨垂头难受了片刻,他搂好了孩子,下令北衙禁军与河东军交接驻防。
马车向药园更深处缓慢驶去,苍朝雨向药园外走。曲尘把方才雪信与苍朝雨的话听得明明白白。她被车旁河东军侍卫的匕首逼着无法探头,便高声叫喊:“世子,我没有死!世子,曲卿在这里啊!”马车与苍朝雨两相交错,苍朝雨目不斜视走过去了。
他耳朵听不见,他是读唇知意的!曲尘想到症结了。
可是她又想起,明明苍朝雨的耳朵里已经有了她从华城弄来的琉璃耳鼓,是听得见的。难道他的耳鼓在保护安城的战斗里受损了?他又听不见了?
“世子,不要抛下曲卿!不要扔下我!我们的孩子不能没有我!”曲尘撕心裂肺地喊。两柄匕首没有逼她噤声。
苍朝雨向雪信行礼,雪信回礼。
苍朝雨的背影被军中熊熊火把照亮,温暖又安心。而那背影正离她越来越远。雪信给她的也是背影,站着不动,似乎没有被她的喊声打扰。正向药园外撤离的北衙禁军,徐徐进驻的河东军,秩序井然。雪信说她死了,她就已经死了,大家都不用去听死人的哭泣。
除了阿满,她跑回来安慰曲尘:“虽然母子分离不合情理,但反正你也不喜欢那小婴儿,你也没有奶水喂他,没有他纠缠,你反而轻松。放心吧,壶里的羊奶还有很多。”
曲尘抓散了头发,迎着匕首前冲,脖颈立刻被刮出血痕。匕首缩了缩,曲尘知道雪信是不敢让她死了的,更豁了命冲。
雪信走回马车边,对她当心口一推,她虚弱地跌回车厢里。
“你没有被抛下。”雪信安慰曲尘。
“他为什么不带我走?”曲尘在掩面啜泣,话也说不完整。
“他从来没有在天下子民和军中部下面前承认过你的存在。没有承认过,就没有抛弃过。”雪信的回答很冷酷,“所有人都看得出来,眼下,他最好结一门有用的亲事。”
“可我为他生了个儿子。”曲尘辩解,“他的长子。”
“所以他要这个孩子,我和他谈条件,他只要那个孩子。”
曲尘颓然,她不信,但她不敢去验证。
“你没有被抛下。”雪信又对曲尘道。
“他不能公开接我走,安顿好了孩子,会偷偷遣人来接我,是不是?”曲尘扬脸,故作天真道。
“有希望是好的。”
雪信把毡帘遮挡严实,示意马车加速离开。 听香录(全五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