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羡伊长偎美人怀
第二章
羡伊长偎美人怀
走到没雪的地方后,沈越青退掉了租来的雪爬犁,把车厢搬到马车上,三人继续前行。接下来的日子里,一天下来差不多要走八十里路,投宿客店也必然要挑拣一家干净的,但通常是三人租下客店的小院子,把马车赶进院子,沈越青和阿狗住客房,雪信则是在车里休息。客房里不知道有多少不干净的人住过,雪信才不肯住呢,反倒是她的车里有沉香枕,有新装的花瓣纱枕,被子每夜还会熏上香。
经过辽州、燕州、鲁州,进入吴州。三人走了一个半月,一路走一路将酷寒的严冬甩在身后,进入吴州后,已经是一派仲春景象了,莺飞草长,杨柳依依。
雪信也换了春衫,月白色的软缎绣襦,桃红裙子,比之猩红的斗篷和冬衣,粉嫩多了,也不像之前那么让阿狗紧张了。
早在半个多月前,她就把阿狗赶到车外坐着,让沈越青教他驾驭马车。进入吴州后,她又把阿狗踢到河里去洗了个澡。在雪信面前,阿狗无力反抗,也没有要反抗的念头,一举一动尽在她的掌握中。
这一天,一只长得像鸽子,又比鸽子大一圈的鸟飞落在车顶上,用它的钩喙叩啄木头。沈越青从它脚上取下一个小竹管,它就扑啦啦飞起来。
“居然是只鹰!”阿狗惊叹,“居然还有这么小的鹰!我们那儿的苍鹰张开翅膀有这么大,我猎过。”他张开手臂比划,嘴里还衔着一截子青草嚼着,似是在品尝南方春天的味道。
“到了南方,什么东西都得小巧,否则会不好意思。”沈越青打趣道,他把竹管递到车门前,雪信把车门移开一条缝,接了进去。
“你们是怎么训练鹰送信的?”阿狗吹了声口哨,想把鹰招回来仔细研究,但鹰不理他,飞远了。
“本来是用鸽子的,可是鸽子容易被鹰吃掉,也可能迷途,不大牢靠,且也只能在固定的两地间送信。可我们是一刻不停挪地方的,鸽子找不到,但这鹰闻得到雪娘子调制的香气,千里之外也能找来。”
阿狗听说除了他,还有家伙能循香而至,本事还比他厉害,不由颇为失落。
雪信把一张小纸条递了出来,沈越青接过来看。在车门一开一闭间,香气暗暗地袭扰过来,比春光还要明媚。阿狗不自觉地抽了抽鼻子。这一个多月来,他适应良好,闻多了她的香气也不会如最开始那般没出息了,可对香气的迷恋不减反增。他没想到她身上的香气不是一成不变的,随着她的心绪、环境、季节的不同,香气也会细微地变化。他正在尝试读懂这门用鼻子聆听的语言。
“我得先走一步了。”沈越青看过纸条,放进怀里,把一个斗笠扣在阿狗脑袋上,对他说,“记住,从现在开始你是雪娘子的车夫。遇到人,把头低下,她跟人讲话,你不准插嘴,别人问你,她准你说话你才能说话。”他云山雾罩地交代一通,跳下车就走了。
“喂……”阿狗还想再问些什么,但沈越青已经离得远了,他接过车夫的位子,继续驾着车向前驶去。
雪信敲敲车板壁,要阿狗停下来,她让阿狗把香囊摘下来毁了。香囊还都是新的,也是雪信亲手做的,阿狗替她舍不得,可是雪信很坚决,他只好照做,稀里哗啦掏出来丢在地上。雪信打着火折子,点了香囊,瞬间香囊就“呼啦啦”烧起来。因是连着丝缎锦囊一起着的,烟气里夹杂着一股子烧指甲的臭味,烟本身也不怎么香,根本是呛人的。没有沉檀等木本香料作骨料,花花草草的香料只能晒干了做成廉价的香囊,烧起来的味道和烧稻草也没有大不同。
“在我住的地方,熏茅房用的香也比这个贵些。”雪信安慰阿狗,想让他不用觉得可惜,不过这话听起来可一点也不像安慰。
她又叫他在地上打滚,绕着路旁的林子跑了几十圈,出了一身大汗,与尘土混合,满脸油泥。
“好了,赶路吧。”雪信用一方绢帕捂住鼻子,回到车子里。
阿狗问为什么。
她说:“车夫就要有车夫的样子。”
一天后,干掉的汗水在阿狗的身上发酵出了酸味,与其身上残留的香囊味道掺杂,连乡下村民家养的狗都不愿靠近,闻到他就夹着尾巴跑掉。
以前在长白山里,天气冷时,身上的气味不易散发,藏在衣服底下根本不觉得臭,就算天气暖和了,身上有些气味,也没人在乎。可是到了南方,出汗不洗澡,他就成了个被暴晒的垃圾堆,见着谁都觉得对不起人家。
阿狗趁夜跑去河里洗了个澡。此时节的水对当地人来说还是凉的,没人下河玩水,他则不然,已觉得江南春水极尽温柔了。他怀念起长白山里的日子,不知师父有没有搬到师娘房里去,他们有没有怪他一声不吭就撇下他们跑了。
过去,他的心情很纯粹,要么高兴,要么不高兴,极度高兴或者极度不高兴的时候,他都会学着养育过他的那些狼,跑到高处长嗥作歌,到了这里,他想嗥几声也嗥不出来了,因为时常不知道自己是高兴还是不高兴。就像他喜欢雪信,可是对着雪信,他又脊背发紧,满身不自在。
想到雪信,阿狗才发觉自己出来太久了,把雪信一人丢在客店里不太妥当。
满月清辉,照得客店院子里处处都是银亮的。雪信把车窗上的纱帘挂起来,让月光斜洒进来。她从箱底翻出一只黄灿灿的铜鸭香炉。用柔软的丝帕擦了一遍,又掀开鸭子背上的盖子,烧红了炭埋入雪白的香灰里,用铜灰押把香灰拍成山形,在山顶开一个火窗,隔上云母片,五瓣梅花形的香饼子稳稳坐在放云母片上。
隔火熏香较明火焚香的好处是没有烟气,香气纯净,徐徐而出,平稳持续。明火焚取则是狂攻漫卷,顷刻间就烧完了,只留下一堆黑灰,浓烈的香气拥挤一室内,从门窗缝隙里溜出去,越来越少,越来越淡。对好的香料,用隔火空熏是恭谨认真,明火焚烧是豪放不羁,各有各的好,但前者更适于闺阁倒是没有异议的。
鸭子站得直直的,脑袋扭向后方,是个回首顾盼的姿态。雪信把被子蒙在鸭子上方,一寸一寸移过去,先熏中央,再熏四个角,翻个面,再如法炮制。若在家里,就不用那么麻烦,有专用来熏被子的熏笼,扣在香炉上,被子和衣服可以罩在熏笼上,过一会儿翻个面就是了。在家里,香炉底下还要放个盛热水的盘子,水汽上升与香气交缠在一起,香气会在衣物上留得更久。
雪信把铜鸭移到枕边,向窗外看了一眼,放下帘子,又从车里出来,悄悄走到院门背后,抽开门闩。
门外站着两个素衣少女,都梳着单螺髻,插了几支银簪,与雪信的华衣丽饰相比,她们算得上寒酸,容貌也是清丽婉约那一路的。两人站在那里正笑嘻嘻地推来推去,谁也不肯先敲门,雪信“嚯”地开门,她们颇为尴尬,尴尬也是相互看来看去,用眼神说“坏了,被她发现了”。
“我磨蹭了半天也等不到你们叫门,实在等不得了,你们再不进来我可要睡了。”雪信向她们说。
两个少女顺势踏进院子,四下打量。
一个说:“师娘惦记你呢,怕雪娘子带的干粮不够,又亲手做了让我们送来。”
另一个从肩上解下包袱递给雪信:“都知道雪娘子吃用讲究,不吃外食。要是断了粮,在路上饿死了,师父师娘都会痛惜的。”
一群徒弟里,做师父做师娘的,很难一碗水端平,疼爱谁,偏心谁,大家都眼睛雪亮,难免嫉妒,说出酸溜溜的话来。雪信早就习惯了,所有的好事必须有代价,把所有不阴不阳的话当做对她的恭维就行了。
雪信把包袱往车里一放,说:“师娘也太费心了,更难为百娘子、甘娘子特特跑一趟了。”她说完,就是一副赶人的嘴脸。
那个叫百娘子的说:“师娘也关心你此行事情办得怎样了。”
“还不是老样子。我真是不想出来,下回让师父派你去算了。”雪信端起手臂,显出厌倦的样子。
“你们没把阿狗接回来吗?”百娘子终于抖出来意了,“师娘要先见见他。”
雪信摊手:“别忘了人家还有个厉害的师父,差点把我们丢在山里喂狼。我们能活着回来就不错了。”
“越青师兄人呢?怎么不见他?”另一个叫甘娘子的又问。
“他啊,这次打架输了,从那边回来就一个人跑出去散心了。”雪信打发着她们。
甘娘子以为自己抓住了疑点:“是领着阿狗从另一条路走了吧?”
“说不定是吧,也许他自己悄悄拐了阿狗,抢着回去找师父领功了。”雪信鼓励她们胡思乱想。
“你既然这么说,就表示他肯定没有逮住阿狗。”百娘子又以为自己看穿了雪信的心思。
雪信点点头:“他这个人,你们也知道的向来和我合作不好。他做了什么,我真不晓得。”
两个少女被她绕了一圈,回到原地,不知她哪句是真哪句是假,正拿她没办法,甘娘子一抬头,忽然看见院墙上探出个脑袋,她叱了声:“什么人在偷看!”随即弯腰捡起一粒碎石子打了过去。
那人挂在墙上闪避不灵,被石子打在脑门上,“哎呀呀”叫了一迭声。
百娘子怒道:“还不滚出来!”
她们齐刷刷将被雪信逗弄的怨气发泄在这名偷窥者身上了。
墙上的人正是阿狗,他从河滩回来发觉雪信有客,就识趣地不去打扰。出于打猎时的习惯,他选了个下风口的位置趴墙头监视着,雪信背对着他,一时没有闻出来。他听见三个少女的议论中提到自己的名字,一时忘形,脖子越伸越长,才不小心暴露了。
被石子打中后,阿狗没有掉下墙去,反而双手加一把力,腾空越过墙头,翻到院子里。眼前的两个陌生少女,一个身上散发着苦香的药味,一个散发着甜甜的花香。他刚要张嘴为自己解释,雪信就喝问他:“你怎么进来了?还不滚出去!”
阿狗是玩水玩到中途,想起雪信需要他保护,急急忙忙跑回来的,他头发披散,挡住了一半脸,发梢往下滴水,湿了一背。
两个少女齐问:“这是谁?”
“我雇来的车夫。”雪信恼怒地看着阿狗,用眼神警告他,不准开口。
不让他开口是有道理的,他一张嘴,口音就把他卖了。她原想让他酸一些,臭一些,被师娘派来的人看见了也不会在意,反正她们也不认识阿狗,轻易就能混过去。可是现在谁让他洗头洗澡了!
“车夫?一个车夫洗了澡,洗了头,趴在墙头偷看你……”百娘子和甘娘子好容易找到了取笑雪信的把柄。生得娇妍显眼,也不全是好处,也会给自己招惹麻烦,这下回去她们有事情向师父师娘报告了。
就算是心眼实在的阿狗,也听出她们借他泼雪信脏水,他又要分辩,嘴一动,雪信又呵斥:“闭嘴!”
百娘子说:“凭什么叫他闭嘴。我们可以听听他想说什么,应该挺有趣的。”
“他有口臭!”雪信被逼急了,又憋出个谎话。
“口臭?雪娘子不是有鸡舌香吗?给他含上就好了。”甘娘子又来捣乱。
鸡舌香是王公大臣们爱用的,尤其是年老的大臣们,口气浑浊,在殿上奏言怕喷出恶臭来惊了圣驾,朝廷每季都会给他们赐下鸡舌香来。区区一个车夫,怎么配用鸡舌香?
雪信不再理会她们的挑衅了,若接一句,必有下一句,没完没了的。她转向阿狗:“还不滚出去,你别熏坏了我两位师妹的鼻子。”这句话算是向他交代了她们的身份,要他别穿帮。
阿狗低头走出去了。
百娘子和甘娘子盯着他的背影看了好一阵,两人相互打着眼色。
雪信又说:“明天还要赶路回华城。两位师妹是与我同行,还是去找越青师兄?”
两个少女凑在一起商量,片刻有了结果。她们觉得沈越青可疑,沈雪信也可疑,两个都不能放过。
百娘子说:“我明天护送雪娘子回去,甘娘子去找越青师兄。不过眼下,我们要借宿在雪娘子的篱下,雪娘子不会不愿意吧?”
她们又在暗暗观察雪信的反应,揣摩她话里的真假,紧盯着她的那副神气刻意得让人讨厌。
雪信挑眉道:“请自便,院子里的几间空房随便挑,反正我不住。”说完便爬进她的香车里,紧闭门窗,垂下帘子,心里知道自己的举动肯定又让那两个师妹更讨厌自己了,可她全然不在意,她们顶多在师娘那边讲两句她的坏话,师娘听听也就算了,从来没责备过她。
月很光亮,在雪信眼中,它是雕琢成一枚弹丸的瑞龙脑,但在阿狗看来,它是一个遥远的白面馒头。以前在山里的时候,他很少吃细粮,最近一个月吃的比过去二十多年的还多,遥远的忽然不遥远了,也就不美好了。
阿狗本来是住在客店那个院子的房间里的,没想到来了不速之客,雪信把他赶了出来,又没指示他去哪里睡,他也不走开,干脆就趴在院门外,像条忠心耿耿的看门狗,守护着主人。睡得也像条狗,永远不会真正睡着,只会一会儿一会儿地迷糊,只要有风吹草动,他会立刻醒过来。这也是过去在山中打猎、在山中过夜养成的习惯,即便睡着,他的鼻子、他的耳朵、他的感觉依然搜索着身外的讯息,确定自己的安全。
忽然风向一转,阿狗听见院中客店里两个少女在说话,离得远了,听得不是很清楚,但她们提过他的名字,他就对她们时刻留心起来。阿狗爬起来,翻进墙去,走到她们窗根下,没弄出一点响动。
两个少女住一间,熄了灯,坐在那里说话。他凭着声音就能听出她们是坐在床上,不是躺着,他还能分辨出说话的是哪一个。即便她们压低了嗓音,近乎耳语地商议着,他还是听得清,就像听得清獭子在地洞里嚼草籽的声音。
阿狗听见有药香的百娘子说:“她肯定有鬼。就算她没带着阿狗,她也一定知道些什么。”
有花香的甘娘子说:“早看出她色厉内荏,拼命掩饰呢。一会儿她一定会来做手脚,让我们昏睡过去,她好甩脱我们。”
百娘子说:“我这里有醒神丹,我们先在嘴里噙着,她放迷香我们也不怕。”
两人摸摸索索分了丹药。
甘娘子又说:“我们也不能睡,万一睡过头呢。她巴不得我们自己睡着,这样偷偷摸摸走了也不会叫我们。”
“说得是。”百娘子赞同,“我们相互提醒,不能睡着了。”
她们依然在黑暗里坐着,开始不说话了。阿狗听不出什么有用的消息来,正要走开,就听见百娘子又开口说:“不行,我困了,我要睡着了。你掐我一下。”
甘娘子:“我也困了。我们相互掐,你不是带着金针吗,要不要拿出来扎一下?”
百娘子:“我们干吗在这儿折磨自己呢?我们提心吊胆提防她来算计我们,想睡不能睡,是怕她跑了,只要我们让她睡死过去,什么时候醒我们说了算,不就行了?她有迷香,我也有磨得细细的散剂,比灰尘还细,浮在风里半天不落下来,只要能偷偷吹进她车里去,她就比我们先睡着了。”
甘娘子也说:“我带了一种杀人蜂,一群能蛰死一头牛,十几只的话,毒性恰好能让她昏一晚上。就是可怜她那张漂亮的脸了,万一被蛰在脸上,会肿得像猪头一样呢。”
“要是她回去向师娘告状呢?”百娘子担心做得太过。
“毕竟她是师父的徒弟,我们才是师娘的徒弟。她是给师父办事的,我们是给师娘办事的。我们下手重一点,师娘顶多说我们两句,也就如此了。”甘娘子说。
百娘子真正怕的不是师娘,是师父,她问:“她向师父告状呢?”
这回甘娘子也沉默了好半天,才说:“师父素来就不管我们吵架拌嘴谁对谁错的,倒是谁厉害他就赞赏谁。再说师父和师娘也不好把这件事摊开来说呢。顶多,在回华城前,我把她被蛰肿的脸治好,她也就没证据告我们的状了。”
听到这话百娘子就笑了:“向来是她给别人下迷香,今日也轮到她吃瘪了。”听口气还是雪信平时欺负惯了她们的,她为可以公报私仇而欢欣鼓舞。
阿狗在外头把这些话听得分明,听见她们要往雪信鼻子里吹药粉,要放出蜂子把她蛰成猪头,顿时火气上来了。俏生生的姑娘,心眼怎么那么坏呢。她们要害雪信,他首先不同意。
阿狗蹑手蹑脚地离开窗根,跃身跳上客房的屋顶,掀开一片瓦,用身体挡住投进那个小洞的月光,接着又从怀里掏出一个竹筒来。竹筒本来是师父的,周身布满泪水般的斑斑点点的花纹,说是用来养南方的一种会唱歌的虫的,被他偷出后,就用来装蜚蠊。
他逮那个也算拿手,在灶台边、炕桌下看见了,用两个指头夹起来,单手打开竹筒拔口,塞进去。蜚蠊是低贱又顽强的虫子,装在竹筒里只要塞进拇指大一小团雪块,没吃的有喝的,它们就能活过一个月,就算扯掉头也不会马上死,还能蹦跶好几天。攒满一竹筒,阿狗就把它们烤熟,烤得嘎嘣嘎嘣的,味道绝妙。雪信来找他时,他刚凑满了一筒,还没来得及烤,又舍不得扔,便偷偷带上了,怕雪信知道了嫌他脏,藏得很隐蔽。
阿狗拔掉竹筒塞口,辨认两个少女所在的方位,向她们头上撒了下去。他捏着鼻子咧开嘴,无声地笑出来,笑得极快活。
几乎是马上,尖叫声刺破了夜空。两个少女跳起来,疯狂地扑打头发和衣服,噼噼啪啪,打得很用力,听着就痛。她们跑出客房,站在香车外喊:“雪娘子!雪娘子!简直不能住了,房里有蜚蠊,从梁上掉下来。雪娘子!雪娘子!你带了熏屋子的辟虫香没有?快给我们!”
前一刻她们还商议着先下手为强,后一刻便含着泪花向雪信求助了。她们连叫了三遍,雪信才在里面悠悠作答:“百娘子也该有药粉对付它们才是啊。”
“谁会想到带虫药上路!”百娘子恨恨道。她们几乎不离开华城,没有出远门的经验,也不像雪信那般要把整个闺房随身带着。
雪信从车里丢出一个小布囊来,百娘子和甘娘子把布囊抢在手里,回到房中点上灯,找了个喝水的陶碗,把布囊里的粉末全倒进去,堆成小山,用油灯引着。藿香、艾叶、苍术、兰椒、龙脑变成了辛烈凉蹿的烟气,熏得满屋子浓烟滚滚。
她们关好门窗,跑出屋子等了许久,估计把里头的蜚蠊熏跑了,才战战兢兢地给屋子通了风,回到床上坐着。
两个少女压根没发现是阿狗弄的鬼。她们跑出屋来,只顾找雪信索要香料,谁也没顾得上抬头看房顶。就算看了,也看不到什么,因为阿狗趴在另半边斜坡上呢。
待过了一会儿,阿狗听见两个少女安置稳当了,又讨论起来。
“蜚蠊怎么会从房梁上掉下来,还一掉就一窝,是不是她在消遣我们?”
“我看也是。香能驱虫,也能引虫,听说荔枝壳单焚就能引来尸虫呢,是不是她在梁上藏了引虫香?”
“她又不知道我们会来。”
“你怎么知道她不知道?师父那么神通广大,告诉了她也不是没可能,指不定她早就在等着我们了。”
“那我们更要小心她溜走了,还是得先发制人。”
阿狗在屋顶上更生气了,他替雪信教训了她们,让雪信做了回好人,她们不领情也就算了,反而还是要对她下手。
他得再吓吓她们。
阿狗贴近了屋顶的洞口,“吱吱吱”地学起了老鼠叫。口技也是他的一项好本事,在打猎时,他会学母鹿的呼唤引来公鹿,会学狍子幼崽的叫声引来棕熊。
他学出来的老鼠似乎就在梁上,时远时近,忽东忽西,两个少女又尖叫着跑出房。
百娘子跑到雪信的香车旁,对着里面说:“雪娘子,这个院子太脏了,我们要换地方。明天早上我们一起出发,你要是自己跑了,就自己去向师娘解释!”
雪信没有出声,总不至于是真的睡着了,只能是懒得回应她们了。
两个少女悻悻然走出院门。
阿狗把脑袋藏在屋脊后面,忽然闻见那股香气离他进了,两片瓦轻轻相碰发出了些微声响,他抬起头,雪信正坐在屋脊上,离他很近。
原来她的身手也那么好,她在雪地上行走,留下浅淡到不好辨认的足迹的时候,他就猜到了,可惜过去她从来不跟他说话,也不在他面前显露她的身手。她现在肯上来,就表示她察觉到他的小把戏了。
月光把雪信照得像个玉雕的人般通透,她的神色没有前几日严厉了,他们像是一起做了坏事的搭档,一块儿笑了会儿。
雪信又问道:“谁叫你洗澡了?”
阿狗说:“怕熏到你,你又要皱眉发脾气。”
雪信皱眉:“我脾气很坏吗?”
阿狗点头道:“很坏,你打定了主意就下命令,从来不顾别人。”
雪信皱起眉头,又舒展开,说:“可是我说的你们都乖乖照做了。反正我就当这话是褒扬我了。”话没说完她似乎又不高兴了,“我在乎你的话干吗。明日又要赶路,你快去睡觉。”
阿狗指着底下的屋子:“我能睡院子里吗?”
“不行。你是车夫,车夫是连院子都不可以进的。”雪信说,“我给过你钱了,找店伙计给你开一个单间去,不要睡大通铺,那里的人和你过去一样臭。”她说着说着把手举在阿狗面前,手指一弹,藏在指甲缝里的一点香粉如烟似雾地飘向他,“你爱趴在屋顶上就趴着,反正一会儿你就困了。”说完她滑下屋顶,回到车里去了。
被雪信一说,阿狗真的觉得自己困了,可是他又不能放心地找个单间睡觉,怕有人半夜摸回来放蜂子蛰雪信的脸。反正他在哪里都是可以睡的,于是就趴在屋顶上睡了。
翌日,东方天际才白,百娘子就来了,带着伙计把马牵过来套车,她钻进雪信的香车,笑吟吟道:“既然一起回去,我就与你同车了,雪娘子不会嫌我脏吧?”
雪信也不知什么时候醒的,收好了寝具正懒洋洋地靠着一个装花瓣的纱枕头上:“出门在外,有什么是不脏的,脏了也只好忍着。”又大声道,“伙计,把车夫叫起来。”
车夫都是睡大房间的大通铺的,伙计便也不问是哪一个,回头就去喊。
阿狗从屋顶上跳下来,用巴掌拍着嘴巴打哈欠,他坐到车前,像模像样地吆喝起来,把车赶出院子。
车里,雪信用胳膊支着下巴打瞌睡,另一个搭车的正襟危坐,望着她,想继续挑个话头试探:“甘娘子比我还早起来,去找越青师兄了。你的马车走的是大路,越青师兄肯定是走小路,要歇宿也只能住在别人家里,打听打听定然会有踪迹,他是躲不掉的。”
雪信眯缝着眼睛,好半天不说话,可是百娘子固执地瞪着她,好像她不说点什么就不放过一样,雪信只得道:“说得不错,要是甘娘子找到了,也省得我们去找了。”
“这个车夫……不像是个车夫。”对方换了个方向放冷箭。
“就是,故意把车往石头上赶,就等着我探出头骂他两句,他才高兴。”雪信用力敲了敲车板壁,表示她对额外的颠簸很不满。
一路上都是百娘子在找话头,每个话头聊不到两句就聊不下去,又得换,她也憋了一肚子火,再也找不到话头了,就拉开车门探出头喊:“车夫,你叫什么?”
也就在百娘子说出最后一个字的当口,一支鸣箭破空飞来,钉在车壁上,离她的脑袋只差了一指,兀自在那里不住颤动。百娘子尖叫一声缩回去了。接下来便是更多的箭矢飞来,扎在车身上,幸亏板壁厚实,若是那种桐油刷过的席子做的,车里的两人此刻早成刺猬了。
从路两旁的林中拥出十几个人来,衣服不整齐,蒙面的布也没商量好颜色,但是人多,对打劫的套路也熟悉,举着长弓短刀,拦住马车去路,嚷着让车里人下来,把值钱的东西交出来。
车里的两个少女相视,不得不达成暂时的默契。
雪信压低声音开口道:“用香太慢了,来不及。”
百娘子有些得意:“那看来这会儿你得靠我救你了。”
她们说着话,就有人向车门走过来,还没走到近前,被赶在车辕边蹲着的车夫跳起来,夺过了短刀捅进了肚子,那个短命鬼连叫都来不及叫出来就给扔在了地上。车夫也太狠了,他一声不吭地抱头蹲着,谁都以为是个软货,谁都没把他当回事,甚至他暴起杀人前也没一点征兆。
阿狗杀完人又打量着那柄刀,似乎不满意,又瞄向另一个人的弓,像是那弓就是树上结的果子,他愿意摘就过去摘了。
雪信在窗后喊:“笨蛋!你杀了一个人,这下他们非杀我们不可了!”
阿狗背对着窗子说:“我也不想杀,可是我不杀就会被他们杀。”在他长大的那块地方,打劫的没有不杀人的,杀个人也跟杀鸡一样容易。可是在南方富庶之地,打劫的好商量些,他们第一求财,惹毛了才杀人。哪怕一时手中没钱,跟着到贼窝里住几日,贼人还管饭,写信给家人送银子来了,人就好生生地给放回来,不会损伤一根寒毛的。
阿狗不解风土,上来就捅死了一个,事情就没法圆转了,更坏的事情是,他情急之下忘记沈越青的嘱托,张口说了话。
他满不在乎地说:“大不了,我把他们都弄死就没事了。”这话说得好轻松。
百娘子指着雪信:“你骗我!他不是车夫!他就是阿狗!”打劫的又不会劫车夫的钱,雇来的车夫才不用为临时的东家拼命,何况他那浓浓的辽州口音,舌头都捋不直似的。
“先安然脱身了你再来计较我骗不骗你吧!”雪信要要紧紧地翻腾着车里的物件,打了个包袱。
“一会儿你跟紧了我。”百娘子从靴筒子里拔出刀,蓝幽幽的刀刃,一望就是淬过毒的。
雪信说知道了,她打开车门,向外望了望,忽然用力抛出一枚涂了金粉的小球来。贼人们见金灿灿、明晃晃的球朝他们奔过来,都去争抢,不由队形就乱了,结果你挨我挤谁也没抢着,小球落地,“轰”的一下爆开,滚滚浓烟竟是青色的,裹挟着芥末、花椒、山姜的呛辣一齐向他们涌来,瞬间就什么都看不见了,热泪长流,肺管子火烧火燎。
拉车的马被炸雷惊了,长嘶一声,拉着车不辨方向地跑出去,竟向浓烟里的人冲过去。那些人听着不好,慌忙连滚带爬地散开。两个少女从车里跳出来,雪信撞到阿狗怀里说:“快跑!”
阿狗扶住雪信,又要去拉百娘子,雪信在他耳朵边说:“别管她,他们伤不了她的。”于是阿狗便拽着雪信逆着风钻进林子。
百娘子在雪信后面跳的车,不小心被辣烟熏了一眼睛,她抹着眼泪、提着长刀奋起直追,紧跟在阿狗后面。雪信向后看了眼,又贴着阿狗的耳朵说:“把百娘子甩了,别让她跟着。”阿狗猛地把雪信扛起来,撒开长腿加速疾奔,尽挑不好走的地方走。百娘子被一根躺在地面上的树根绊了一跤,站起来再追,就追不上了,那两人跑得连影子都没了。
“又被她玩了。”百娘子恨恨地把刀塞进靴筒里。可恶的是雪信不但能耍她们,每回还都能找到帮手,俯首帖耳地执行她的计划。
阿狗风也似的在林子里疯跑,跑了一阵后渐渐觉得不大对劲,肩上的少女是不是比他想的要重?雪信身材窈窕,不应该那么重的。他停住了,把她放下,喘着气,看见她挎着一个大包袱,怀里还抱着一只鎏金铜香鸭,多出来的大半重量都是因为这只鸭子。
“这铜鸭子很值钱吗?”要是不值钱,他就让她丢掉,带着一件沉甸甸的铜器赶路太累赘了。
“也不是很值钱,只不过是我用惯了的东西,到哪里都带着的。”雪信把鸭子搂得紧了些,连碰也不让阿狗碰。
阿狗本来想替她拿着,看她的态度,也只好作罢了。她舍不得丢弃的东西都带了出来,所有心爱的东西都不肯让人碰。
他扛着她跑的时候,包袱里的器皿叠碰,他们就边跑边叮叮当当,活像套了铃铛的狗在撒欢。轮到她抱着东西自己走,耳边的动静还是叮叮当当,但声音的频率也慢了许多,像腿还软绵绵的小奶狗被太重的铃铛拖累着。
雪信实在走不动了,只好把包袱给了阿狗,至于铜鸭,还是不肯撒手。阿狗不禁羡慕那鸭子,能常年与雪信作伴,不仅出门带着它,睡觉把它放在罗帐里,逃命起来还要搂着它。他要是能变成铜鸭子就好了。
“我们要走着去华城吗?”阿狗发现自己跟她出来,一直是赶路,她说的好吃的好玩的好看的,都没兑现。前一个月里,就算是在热闹的镇甸休整,她也不让他乱跑,她告诉他,好吃的好玩的好看的都在华城,眼前的都不算什么,然后给他买串糖葫芦就把人关进了客店里,渐渐的,雪信把他对华城的憧憬培育得越来越高涨。可是眼下,他看出雪信领路很随意,只要不停下来,也不在乎朝哪里走,路线曲曲折折,兜了不少小圈子。
“我在附近还有一部车。”雪信说着,望了望天。
一只鸽鹰在他们头顶盘旋了三圈,飞走了。
雪信说:“我们朝它飞去的方向走。”这回她万分肯定了,毫不犹豫地取了直路走下去,方才一顿绕路,似乎都是在等待鸽鹰发现她。
那只鸟飞去又飞回来,又飞走,来来回回,像只卖力的梭子。
阿狗把耳朵贴在地上听了听,说:“你的车正在过来?是你的车吗?那好像是一个车队。”
“鸽鹰在给我们引路,也给他们引路。”雪信停下了,“你能听出他们距离我们还有多远吗?不远的话,我就不走了,等他们过来。”
其实不管还有多远,雪信都不想走了,不是走不动了,就是不想走了。她认为抱着行李在野地里撇开两只脚丫子赶路,是件丢脸的事,只有没身份的人才自己走路呢。累了也不能就地坐下休息,没身份的人才会不讲究坐具,拣一块地方用鞋扫掉石块就坐下。
雪信踱来踱去,她觉得身外没有一处是对她脾气的,都不合她的身份!她满是不悦之色,落魄里还透着傲慢。
车队来了,沈越青骑着马走在前面,后面有两辆马车,十辆货车。每辆货车的车辕上各坐了几个身材魁梧的大汉,一溜的着玄色短衫,露出结实的胳膊。车队停下,从一辆马车的车厢里钻出两个十三四岁的女孩子,梳着双丫髻,一个穿水红裙子,小跑着上来替雪信抱铜鸭,一个穿水青裙子,从阿狗手里接过包袱。
雪信小心地把鸭子递了过去,说:“当心点,别磕到地上。” 听香录(全五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