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满眼狂花关底事
第三章
满眼狂花关底事
沈越青下马迎上来,笑吟吟地追加嘱咐:“都加上十二倍的小心,这可是雪娘子最宝贝的香鸭子,要是摔出一个凹坑、划上一条刻痕来,她会揭了你们的皮。”吓得小丫头们战战兢兢,捧着鸭子和包袱来到第一辆车前,把东西放了进去,才松了口气。
“没有我照顾你们,你们马上就弄得狼狈不堪了。”沈越青看着二人的狼狈模样很是得意。
雪信看着沈越青,也不说话,领着阿狗向马车走过去。
阿狗却没有动,在沈越青身旁站住了,指着他说:“你身上有味道,”又指着货车上的那些大汉,“他们身上也有味道。你们就是刚才的强盗!”在辣烟里染上的强烈气味,不是换身衣服就可以去掉的。
“不错,我们要帮你们甩掉麻烦。那个百娘子是师娘的人,很麻烦的。”沈越青坦然承认了。
“我杀了一个人。”阿狗看着他们,从雪信到沈越青,到押车的汉子们,一个一个看过来。
雪信回头对他说:“没关系。你不知道他是我们的人。”
沈越青也说:“那人自己本事不好,才被你杀了。你为雪娘子杀人,杀得好。”
阿狗好像很不明白,还是问:“我杀的是好人,还是坏人?我第一次杀人,我不能杀好人。”
雪信不耐烦了,拉住他说:“没有好人,没有坏人,他是我们的人。”她已经这样耐心解释了,真的很耐心了。
“那你们是好人,还是坏人?”阿狗又问,“我怎么能和分不清是好人还是坏人的人混在一起?师父会骂我的。”他挣开雪信的手,倒退了三步,又退了十步,蓦地扭头跑了。
沈越青与雪信相顾无言,他们感到不可思议,原以为把阿狗从他难缠的师父手里偷出来,把他从麻烦的盯梢里解脱出来,就不会有事了,可是没想到他却自己跑掉了,就因为他杀了个他们的人,而他们不怪他。
雪信说:“我走累了,要歇会儿。你们去把他抓回来吧,绑来这里,我来开导他。”她想偷懒了。
“用抓的恐怕不好,现在他还闹不清楚我们是好人还是坏人,绑了他,他就认定我们是坏人了。”沈越青苦笑,“还得你去把他叫回来,这本来就是你的任务。”
雪信回头看车队里那些人,确实没有可以帮得上忙的,只好自己往阿狗逃窜的方向走过去。她吹了声哨,鸽鹰飞到她头顶,说:“把他给我找出来。”
鸽鹰却只在头顶盘旋着不飞开。
阿狗扛着她奔跑了半日,留在他身上的属于她的香气就是线索,但两人绕了大半日,香气却也成了鸽鹰找寻阿狗的干扰。
雪信走着,嗅着,在风里找阿狗的气味,她抓到了一点。阿狗的气味是很好找的,那股子兽类的味道,熏上浓香也遮盖不住。他跑远了,她就闻不到,可是她闻见了,就是说他没离她太远。
但是当她循着气味摸索过去,只看到日光从叶缝里洒下来,头顶的树枝和脚下的星星点点光斑随风摆荡,静得人发慌,又是欲盖弥彰。她重新找到他留下的气味的痕迹走过去,还是扑空。
雪信能感觉到他,他更感觉得到雪信,他们的鼻子一样是受过后天训练的,一样灵敏。但是阿狗不想被她堵住,就会在她走近前退远些,又没有下好决心抽身离开,所以又被她黏了上来。
雪信走得不耐烦了,停下来,对面的气味也停下来了。她转身离开,那气味就跟上来了。她停下,他又不动了。她寻思着,要么让他站住不动,她好抓他,要么让他自己走到她面前来。她可以开口叫他的,可是一开口就是认输了,就是求他出来了。她从没求过人。她倔强地憋着,对面的人也憋着,等着谁先忍不住。
师父说,她这样的性格,能办成事。师娘说,她的坏脾气,经常坏事。果然,在这件至关重要的事上,她的性格和脾气都成了成败的关键。
雪信按了按额头,让自己别慌张,别生气,这个人逃脱不了的,他没走开,就是还在意她的。她从脖子里摘下一枚小巧的挂坠,牛皮套子里有一把鹰嘴样的小刀,刀身上有雪浪堆卷的花纹,不是刻意铸上去的,是西域乌兹钢锭在锻造成刀刃时自然出现的,凝视那些奇异的水波纹的时候,会觉得自己的灵魂也随着扭曲流逝了。
雪信卷起袖子,鹰嘴刀刚碰到凝脂样的肌肤,殷红的血就沁了出来,她狠狠拖着刀,在手臂上拉了道口子,举着手臂,任血滴滴答答落下来。
一阵风从她身后卷过来,停在她面前。阿狗拉着雪信的手臂按住了她的伤口,气急败坏地叫:“我若是不肯出来,你割你的手臂有什么用?我要是一辈子不肯出来,你又能放着血和我赌气多久?”
“我流了血,你要是不肯出来,眼睁睁看着我死,你就是坏人了。”雪信从袖子里抽出丝帕,给自己裹缠伤口。
阿狗愣了愣,动手帮她包扎,他无奈地说:“我不是坏人,但你们是不是坏人我就不知道了。我又不是笨蛋,你们带我出来,不但一路上躲着什么人的跟踪,连甩掉麻烦、死掉自己人也不在乎,你们一定有事情瞒着我。”
雪信看着阿狗,拿不定主意是不是该马上告诉他,其实她知道的也不多,有些还是猜的,她解释不明白,本来也觉得自己不需要明白,做好这件事就行了,何必什么都知道。但是这样说了,阿狗也不会信。
她咬了咬嘴唇。
“你不告诉我,我就走了。”阿狗又检查了一遍雪信的伤口。这种小伤是死不了人的,只不过一个血淋淋的口子出现美玉无瑕的胳膊上,将来留下伤疤,难免心疼惋惜。他瞅着雪信不说话,转身就走,走出十步,又回头看她。
雪信低着头,肩膀微颤。他跑回来,弯下腰窥见她的脸上挂着两行清涟涟的泪水,又被吓了一跳。流血要不了她的命,她哭了可就要了他的命了。
阿狗两只手悬在雪信的肩膀上,不敢落下去碰,急得直摆手跺脚:“你告诉我,我就不走了嘛。”只要她松松口,随便吐露点什么,他就有了台阶下来。别的,他可以改天再打听。
雪信搂住了他的脖子,把脸埋在他的胸膛上抽噎起来,蹭了他一襟的泪痕。阿狗拍着她的背说:“好了好了,我不问了。我们回去。”
雪信也是个吃软不吃硬的,阿狗示弱了,她也就肯回答他的疑惑了。她扒着他的肩膀,抬起头来问:“你叫什么名字?”
“阿狗啊。”阿狗脱口而出,她十多年前就知道了,还用问吗?他匪夷所思。
“你有姓吗?”她又问。
这回阿狗想了想说:“你师父姓沈,你也姓沈。所以我师父姓王,我也应该姓王。王阿狗,对,我就叫王阿狗。”
雪信摇头苦笑:“我是被扔在街头没人要,被师父收养了,不知道自己父母是谁,师父姓沈我也只好姓沈,名字也是他给我起的,取自一种叫‘雪中芳信’的香。你呢?你从没想过你的名字怎么来的吗?”
阿狗:“对啊我也是没人要,被狼群收养了,后来我师父又收养了我,师父姓王我也只好姓王,他懒得给我起好听的名字,就叫我阿狗。”
“其实,我师父不姓沈,你的师父也不姓王。你师父过去也是华城里妇孺皆知的有才情的人,他故意不给你起名字,让你顶着被人取笑的乳名长这么大,让你以为自己就是个平庸无奇的猎人,可是不是的。我们正在做的,是把这世道欠你的还给你。”雪信贴着他的脖子,吐着气说,弄得他脖子痒痒的。
阿狗听出她似乎了解自己的身世,连他自己都不了解的身世,雪信竟然知道根底,就摇晃她催她快点讲下去。
雪信踮起脚,还有点够不着,就把阿狗的耳朵揪下来点儿,贴着他的耳朵一个字一个字,念咒一般地说:“你的名字叫苍海心,但是你眼下还不能用这个名字。等时候到了,你就是苍海心了。”
苍海心。阿狗默念了几遍,确实比王阿狗这个名字拿得出手,和沈雪信这个名字也更相配了,但也只是个名字而已。苍海心这个名字代表了什么,他的父亲是谁,母亲是谁,他本来是个什么样的人,她还是没有告诉他。
阿狗又催雪信讲。
“我知道的就这些了。你如果想知道更多,就得跟我走,学好你需要学的事情,等时候到了,你不找答案,答案也会来找你。”雪信把他的脑袋推开,想了想又提着他的耳朵说了句悄悄话,“苍是国姓,你知道吧?与你的姓沾边的事里,没有好人也没有坏人,只有我们的人和别人的人。”
阿狗发现雪信脸上泪痕犹在,染糊了胭脂,可她说的话,她的神气却和刚才的眼泪没有半点关系了。他问:“那你哭什么?我不要我的姓,你带不回我,你是不是要受罚?”
“谁说我哭了?我眼睛不舒服罢了。”雪信摸了摸自己的脸,“没法见人了。”
林间有条清缓的小溪,雪信跑过去,俯身掬水洗脸,洗下白白腻腻的脂水,染了半条溪,好一阵才被冲淡冲走了。她用袖子挡着脸说:“没上妆的脸,不许看。”
阿狗把她的手拉下来,他觉得雪信不上妆的脸比匀粉调朱的脸多了光泽,也显得稚气,看上去好说话得多,不是那么咄咄逼人了,当然也不那么艳光四射了。脸上的脂粉洗掉了,她的锐气也挫下去了,他忽然就明白了一个真相,不管雪信愿不愿意,她都是在求他的。而她不肯承认,之前始终用颐指气使掩饰她的心虚,其实只要自己愿意跟着她回去,路上他说的话才算话。
阿狗说:“让我跟你走也可以,但你得答应我,你不准嫌我臭,不准不和我说话。我想要抱着你就可以抱着你,我想闻你身上的香就可以闻,像刚才那样。”
雪信现出愠色,眉眼一横,可是没发作出来。她说:“想让我不嫌你臭也行,可是你要先让自己不臭。”她靠过来,贴着阿狗的怀里闻了闻,“还是一股狼味。”即便这么说着她的手也搭在他的肩膀上,歪着头看他。
阿狗抱起雪信,她身上张牙舞爪的脂粉的香气洗掉了,只剩下柔弱的香甜,惹人怜爱,他越嗅越贪婪,忍不住把鼻子凑进她的后领去闻。
雪信重重一把推开他,说:“别得意忘形了,你现在还不配呢!”话音刚落就头也不回地径自往回走。
雪信忽喜忽怒,收放自如,现在的阿狗还不是她的对手,他只好爬起来,灰溜溜地跟了上去。
雪信把阿狗带回去了。沈越青盯着她的素脸瞧了好一阵,雪信恼道:“看什么看!”说完就把阿狗往车里推,自己也钻进去了。车里早就备好了一套新衣服,比之前她带给他的更为奢贵华美,也是淡淡地熏着香。
她把衣服丢过去让阿狗自己换,然后就不理他了,自顾自抱出妆匣重新理妆。支好菱花镜,拣了一粒珍珠大的胡粉,用瓷瓶盛的花露化开,在脸上和脖子上涂匀了,从指头长的玉筒里挑出胭脂膏子,在唇上点出樱桃,手心里还剩下一抹红,双手揉匀了拍在脸颊上,拍完后又左右看了看,嫌红过头了,又找出粉盒在胭脂上罩了一层英粉。接着她在画眉砚上研磨螺子黛,描出菱叶形的眉,在另一个小瓷盒里翻拣,找了片花子轻轻呵气,把背面的鳔胶濡湿了,贴在眉心,又拆掉发饰,解开望仙髻,梳了双鬟,垂在耳边。
一顿收拾下来,足有半个时辰,雪信回头,看到阿狗正痴痴地望着她,又恼了:“你怎么还不换衣服?”
“你还在车里,我怎么能换衣服?”刚刚的半个时辰里阿狗就见雪信一套一套的家当拿出来,又放回去,眼花缭乱,看着看着,就什么都忘记了,只有她的桃腮红唇。他忍不住想要过去亲亲她,却想起她说的那句“你还不配”。
雪信用指头在他脸上刮了一记,阿狗的脸上立刻留下一条红印子,是留在指头上的胭脂。看到阿狗脸上的滑稽模样,雪信笑着钻出了马车。谁也想象不出她哭的样子,若不是亲眼见过。
阿狗换了衣服,雪信又进来检查,腰带歪了,她哼也不哼就替他扭正,很熟练的样子,好像她不是一直为他这么做着,就是一直为什么人这么做过。
雪信说:“你是辽州来的药材商人王阿狗,带着十车货物来吴州做生意。越青师兄是你的合伙人,我是你的侍婢,至少在别人面前是。”可是她说这话的时候看着别处,那神情仿佛她才是女主人,阿狗是听使唤的仆人。
阿狗就把雪信说的记下了,又是任圆任扁任由搓揉的模样。只要雪信给的甜头还够,他可以先不问为什么。
车队又走了一阵,阿狗掀起车窗上的帘子张头说:“华城到了吧?”他闻见风递过来的味道不同了,是很多很多人聚在一起的味道,有香的,也有臭的,还有甜甜的糕饼,刚出笼的肉包子,也有摘下来提在篮子里出售的花朵。
有人住的地方和没人住的地方,气味是不同的。
雪信用一块软布轻轻擦拭着铜鸭子,说:“别把头伸出去,像什么样子。”她明明是一身侍婢的打扮,训斥起人来却气势不减。
阿狗缩回头:“华城到了,怎么不进去,还往南走?”
“当然要进去,只不过还得等个人。”雪信淡淡地说,“没有这个人就不能进去。”
“我饿了,饿死了。”阿狗闻着甜甜的糕饼和刚出笼的肉包子,口水险险滴下来。
车队停了下来,沈越青骑马到车旁:“一辆货车的车轮坏了,等修好了才能走。”
车夫和押车的大汉们从怀里掏出干粮吃起来。雪信也自顾自搬出小炭炉煎水准备吃饭。阿狗跳出车,对沈越青说:“再吃干粮我就没力气了,给我把弓,我去猎些野味给你们吃。”
沈越青:“这里的林子可没许多野味给你打牙祭。”
“天上飞的有麻雀乌鸦,林子里有山鼠和蛇,田间有田鸡,河里有小鱼螺蚌,个头都很小,不过味道鲜美,多打些也能解馋了。路边还能找到野葱,掰碎了撒在肉上更妙。”阿狗总忘不了自己的老本行,在路上也把附近可以吃的活物调查了个门儿清。
沈越青只好对后头的汉子们说:“去给东家捉野味来烤。”
“我一个人去就行了,你们生好火等着,给你们尝尝我的手艺。”阿狗摩拳擦掌,吃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是手痒。
“你是东家,你想做什么,只要说话,让你的伙计去做就行。不能是你伺候他们。”沈越青提醒他。
“不自己猎,吃着不香。”阿狗与他争辩。
沈越青揉了揉脑门:“你喜欢自己打猎,也不错,只是华城的有钱人不大喜欢打猎。以后你去了安城,可以买一等一的好马好犬好鹰好猎豹,陪你打猎,但是今天不行。”
雪信在车里说:“跟他啰唆什么,给他些肉干就是了。”
还是她厉害,她一说话,阿狗就闭嘴了,讪讪地咬着肉干,问:“我还要去安城?”
这下没有人回答他了。
他一个主人,落得谁也不搭腔的场面,也过不去,雪信就说:“吃完了就上来。”
正说着话的时候,一个车夫跑了过来:“东家,后面来人了,说我们堵着他们的车子了,要我们让开。”
沈越青说:“我们倒也想让开,可也不能把一车货都丢下不管。你让他们等等。”
那个车夫跑开去,一会儿,脸上多了条鞭痕跑回来了:“他们说再不让开就连车带货一起烧了。”
“居然还有比你们不讲理的,我看看去。”阿狗把最后一块肉干塞进嘴里,腮帮子一鼓一鼓地跟着车夫去了。
在自家车队后面的,也是一个车队,车上彩带飘扬,从人衣着个头齐整,比自家的声势更大。阿狗就看见一群人正把自家车队最后一辆货车上的货物解下来,丢到路边去,他大喝一声:“谁敢动!谁敢动我削谁!”
一个锦衣华服的青年带马上来几步,看着他不说话,倒是旁边的家奴趾高气扬地说:“我说是谁瞎了眼,敢拦越王二公子的路,原来是个土包子!”
阿狗衣着也算光鲜,可是他一张口,就把他的底子暴露了。他本来是过来说理的,或许给人家道个歉,请人家等一等,加紧把坏了的车修好,让人家先过去就没事了的。可是车夫被他们抽了一鞭子不算,连自家的货物也被拆了,阿狗从来不是忍气吞声的主,捋起袖子就要过去削那个说话的。
一只手在阿狗的肩膀上一搭,阿狗不用回头,也知道是雪信。他说:“你别管。”
雪信说:“火气这么大干什么,既然是越王二公子要过去,你就把车子赶到路边,请人家先过去就是了。”
阿狗没料到她会这么说。雪信对他、对沈越青动不动就是横眉瞪眼的,这会儿说话的口气却十分温柔,好像不是说给他听的。他不由一呆。紧接着车夫们就动了起来,把还没坏的车子赶到路旁,把坏掉的车上的货物卸下来,再把车拖到路边。
雪信双手抱着阿狗的胳膊拉拉他,那动作也不是蛮横不讲理的强催,好像是一种尽量隐蔽的提醒,仿佛是说“车子让开了,我们也让到一边去吧”。
阿狗回头,看见雪信戴了个他没见过的帽子,一个竹编斗笠上垂下一层桃色轻纱,轻纱拂在肩上,其实也挡不住几分面容,被野风一吹,更是时不时地飘飞,掀开缝隙让人窥见她的脸,只觉得她的美丽在轻纱后比之前更惊心动魄了。他好像回到了十多年前第一回看见她的时候的那种震惊,这个人怎么会这么美,这么美的人怎么会出现在他面前。阿狗没脾气了,既然她都愿意低人家一头了,他还置什么气。
他走到一旁去了,雪信跟在他身后。
对方的车队可以走了。
被称作越王二公子的青年在经过阿狗和雪信边上时带住了马。其实,所有的人都在看雪信,被她欲遮还羞的情态吸引了过去。
雪信行了个礼,对越王二公子说:“我家主人久在北地,见识浅陋,没听过二公子的贵名,无意中冒犯了,我替我家主人请罪了。”轻纱后的脸,怯怯地笑着,似乎也因为二公子的名头而有些害怕。
阿狗又看向雪信,不,简直是在瞪着她。雪信怎么能对他这么坏,对这个人却细声细气的,难道就因为他是什么越王的二公子?
二公子瞪了一眼他的家奴。家奴立刻领会了也跑上来对阿狗说自己脾气暴躁,做事不经思虑,出来坏了越王和二公子的名声,回去就领罚。
两方都由从人出面,做完了一轮交涉后,那二公子还不走,让家奴提了一包银子出来,硬要赔偿阿狗的损失。阿狗一看人家那么客气,也跟着脸皮薄了,坚辞不受。
二公子开口,问阿狗怎么称呼,又问他去哪里。
阿狗按照雪信交代的说了,姓王,从辽州来南方卖药材的。
二公子对那个一直替他说话的家奴说:“我们这趟出来,不正是给父王的寿诞寻访合适的贺礼吗?”
家奴说正是正是,还问阿狗有没有好的人参鹿茸皮草。
阿狗哪里知道他的车队里都有什么货色。雪信就替他说:“也带了一些。不知道合不合用。”
听罢此话,二公子用鞭子一指:“前面就是华城,不如我们入城去慢慢谈?”
于是两支车队合成了一支车队,坏了的车轮也马上修好了。
“我家主人请二公子上车,不知二公子肯不肯?”雪信又自作主张替阿狗说话了。
看那家奴的神情,是要替二公子拒绝的。一个土包子商人也敢请尊贵的二公子同车?
二公子却从马上下来了,说:“正好,骑了这么长时间的马也累了,就去车上坐坐吧。”
雪信引着他们上车,阿狗拼命向雪信打眼色,问她为什么,为什么以前你的车进来个烤兔腿你都大发雷霆,这次却邀请陌生人上你的车?雪信好像没察觉他的抓狂,只低头恭谨地立在车边,等二公子上去了,才看向阿狗,那眼神,好像他不快点自己上车,她就一脚把他踹上去。
“好香,这车里熏的什么香?”二公子赞叹道,眼珠不错一下地看着摘了帷帽的雪信。车里地方局促,眼光没地方放,放在雪信身上是最舒服的。
“是她身上的香。”阿狗指指雪信。
二公子问雪信:“你叫什么名字?你身上熏的什么香?”
雪信说:“奴婢雪信,自幼食香茹素,体自生香。”她什么时候用过这么低三下四的自称了,反正阿狗是头一回听见。
二公子啧啧称奇,只顾同她说话,忘记了车里还有一个人,还是这个少女的主人。车身忽然颠了一下,二公子就朝雪信这边跌过来,雪信却向另一旁的阿狗身上跌过去。
阿狗受宠若惊,扶住了她,他还以为雪信会继续勾引二公子呢,可是看来还是更爱惜自己,宁肯向他这里扑过来,可能是因为反正被他抱过了,再给他抱一下也不算吃亏吧。
而二公子一个扑空,额头撞在板壁上,坐起来还是笑笑的。看得出他和阿狗头一回和雪信同车时一样,被她的体香勾掉了魂,痴痴呆呆,满脑子不知道在想什么。
“我们等的那个人就是他?”阿狗在雪信的耳边低声问道。
“你也算聪明了点。”雪信笑着拍他胸膛,并不刻意放低声音,她把下巴支在阿狗的肩膀上。在外人眼里,这两人绝对是在调笑,主人说了句柔情蜜意的坏话,得宠的侍婢就打了主人一下。
阿狗蓦地惆怅了,他也搞不清楚自己是想要雪信对自己温柔一点,还是对自己凶一点。因为温柔是假的,坏脾气才是她的真性情。看起来一旦她对谁假以辞色,谁就会遭殃了。
“你们在说什么?”二公子不乐意自己被两人撇在一边,突兀地插话打断了他们。
雪信这才好像刚刚发现有外人一样,松开阿狗,正襟坐好,笑而不言。
对二公子来说,美妙的旅程太短了,他还没回过神,华城就到了。他敲了敲脑袋,让自己清醒些,如果马上与这个药材商人谈生意,谈完了,事就完了,他就没理由也没机会继续接触到雪信了。他是大买主,这笔生意得好好谈,慢慢谈才是。
二公子请阿狗和沈越青去醉桃源,名义上是谈生意,可是一进门,谁都把生意的事抛在脑后了。
醉桃源是华城最知名的销金窝。二公子熟门熟路,因为吴州与越州相邻,也算不得远,随时可以来华城找新鲜。沈越青是华城长大的,自然也了解这里的好处。两个人像到了家里,一边一个提着阿狗往里去。
他们去了一个据说琵琶弹得好的叫李双双的女子的院里,又点名叫了醉桃源里几个容貌才艺出众的姑娘,闹哄哄地坐了一屋子。三杯酒下肚,二公子此刻都和阿狗称兄道弟起来了。阿狗喝得酒就更多了。他以前只知道喝酒是御寒取暖的,不知道喝酒还有那么多说道,一会儿藏勾,一会儿行令,一会儿作诗,他被绕得头昏脑涨,像只掉进瓶子还被人死命摇的可怜老鼠。
猜不出双双把耳坠藏哪儿了,要喝酒;接不上酒令,席纠一面小旗子冲他丢过来,又要喝酒;别人都作诗赞美身边的姑娘了,他身边的姑娘噘着嘴,他眨巴眨巴眼,自己主动喝酒。到后来,他都听不清别人说什么了,别人冲他做个喝酒的手势他就喝酒,喝得不行了就地一倒,人事不知了。
二公子和沈越青见有了分晓,趴下了一个,终于满意了,撤了席,嘱咐李双双好好照料阿狗,就走了出来。
院子里,雪信领着两个小丫鬟站着,她仰头看着满月,双手抱肩,蹙着眉,似乎是又冷又不耐烦了,见两人出来,就迎上去。
沈越青指着里面:“他走不了了。”
雪信要进去看,二公子拦着她说:“有人陪着呢。”雪信把脸一板,还是要进去。
二公子握着她的肩膀说:“你跟着个没见过世面的药材商人,可惜不可惜?”雪信一怔,二公子就把一个金带钩塞进她手心里,拍了拍她的手背,走了。他可是很懂风情的人,对难得的美人,要慢慢来才有意思。王阿狗配不上她,她在王阿狗的身边也待不了多久的。
二公子转过身去时,沈越青向雪信比了个手势,是夸她的。雪信低眉顺眼的神气登时不见,抛起金带钩又接住,挥了挥手,示意他少啰唆,还不快走。
屋子里依旧酒气熏天,李双双用手巾给阿狗擦了把脸,给他盖上被子。雪信捏着鼻子进来,看到阿狗醉成一摊泥,不屑道:“怎么办,他不是这块料。”
李双双笑道:“新郎君都是被人作弄的,男人都是这块料,久了不用教自己也会了。”
雪信坐在阿狗身边,俯下脸看他,阿狗鼻梁挺直,睫毛浓长,睡着了还一颤一颤,嘴唇却紧紧闭着,一动不动,像是石头刻出来的。这会儿看,比他醒着的时候英俊不少,他太好动了,醒着的时候喜欢手舞足蹈,脸上一刻不停地做出表情,让人忘记他也是个美男子。
“你是不是舍不得了?要不然,你留下,我出去了?”李双双掩口笑。
“他才不配。”雪信冷哼,走到一边给熏炉里换了她带来的香饼,又打开窗子,顷刻,清朗甘冽的气息冲散了酒气,“交给你了。”说完她就走了出去。
阿狗被月光照、被夜风吹醒了,也被一只纤柔的手抚醒了。他一睁开眼,一具柔软的娇躯就贴了过来。他想了想,才嗅出这具身体的气味很陌生,即便在一个屋子里同坐了大半个晚上,也不算认识。他连滚带爬躲出去一丈远,慌慌张张地问道:“你是谁?”
“郎君不认得双双了?”那女子也坐起来,笑中带嗔,嗔中带笑,他一惊一乍的反应真是可爱,“郎君喝醉了,双双在照顾你啊。”
阿狗抱着头,又想了会儿,才想起来,惊道:“雪信呢?她去哪儿了?那个什么二公子盯着她看,我不在,他肯定会打她的主意。你知不知道雪信在哪儿,就是和我一起来的那个最漂亮的姑娘。”
双双笑道:“她才不会让谁占便宜还被得手呢。她早回家去了。你喜欢她,却逮不住她是不是?你可以把我当成她呀。”
“她家在哪儿?”阿狗听不出对方话里的深意,只顾担心雪信。
双双叹了口气,指了个方向。
阿狗拔腿就跑。
双双摇头:“还真不是这块料,雪娘子有得好麻烦了。”
阿狗顺着指点跑出去,就莽莽撞撞地直走,遇到墙翻墙,遇到沟跳沟,可见他酒还没醒。也正因为酒还没醒,他的鼻子也不灵光,逮不住雪信的香气。他心念里只知道,雪信是香的,她住的地方一定也是香的,只要找香的地方就行了。于是,他翻进了一家打烊的香品铺子,晃了一圈,找不见,又翻了出来,再翻进一家闭门的板栗饼铺子,偷吃了卖剩下的几个饼,再出来。
走到一堵院墙后面,他闻到了香气的浪潮向他涌来,不同的香料,不同的味道,合在一起又彼此清晰,像是一个没练习好的乐班子,只顾卖力放出好大的声音。他想,一定是这里了,于是翻过墙,落在了一片梅林里。
梅林里的花开过了,枝叶繁茂,遮挡住了月色,走在林子里难辨方位。阿狗在梅林里绕啊绕啊,怎么也走不出去。在黑暗里,他的鼻子比方才灵光了一点,觉出步子一动,闻见的香气也不同,前一步闻着还是甜甜的,后一步跨出去,甜便减淡了一分,多了一丝辛凉。
他好像围着一个香气列成的阵仗打转呢。
阿狗知道得用自己的鼻子走出去了。他又绕了几圈,发现走到某个林子的缺口,香气会稍微浓烈一些,他就从缺口走进去,又绕几圈,发现了下一个泄露了香气的缺口,他一层一层闯入梅林中心,终于看见林中一座小楼的飞檐上挑着月亮,楼外种着一畦一畦的香草。
阿狗倒在香草田里望着头顶的月亮,不出片刻,眼睛就闭上了,晕晕乎乎地睡了过去。
再醒过来,他觉得自己人中穴上一疼,口中被塞了一粒丸子。阿狗睁开眼睛,面前立着一个窈窕少女的剪影,他一跃而起,叫:“雪信!你家也太古怪了!”
“你就是阿狗?”说话的却不是雪信。
揉眼细看,是个年纪与雪信相仿的少女,她好像是这个古怪的院子的一部分,也透着古怪,明明是少女,眼神却不是雪信那般跳脱飞扬,也没有这个年纪的姑娘都免不了的期期艾艾。她系着墨蓝色的裙,戴着银丝与珍珠攒成的花冠,是出家的打扮。
她沉静、怜悯地看着他。
“你是雪信的什么人?”阿狗冒失地问。
“我是她的家人。你就是阿狗?给我看看你后腰上的痣。”那少女说。
阿狗吓了一跳,她怎么知道自己后腰上有痣的,他自己看不到,还是师父告诉他的。好吧,就算他这个人随和,也没随和到随便在姑娘面前袒衣、请人家欣赏自己的痣的地步。
“傻乎乎的,实在不像。”那少女摇头,又说,“傻一些也好。”看着阿狗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的样子,少女又说,“愣着干什么,我又不是没看过,你小的时候,我还抱过你呢。”
她看起来还没他大呢,他小的时候,她多大?抱得动他吗?占人便宜也不是这么占的。
阿狗抽抽鼻子:“雪信来了。”
少女说:“我知道。她躲着不敢见我。”又扬声对着林子道,“人都被我逮住了,还躲什么?”
一个影子低头走出来,走到少女面前,嗫嚅道:“师娘。”
阿狗差点没惊掉下巴。
师娘嘛,就该像他的师娘那样,徐娘半老,风姿犹存,白白胖胖的,好脾气的,会宠着他和师父吵嘴的。
可是雪信的师娘好年轻,和徒弟站在一起,谁分得出辈分来?
他们好像一对幽会被抓住的小情人,低头站在师娘面前。
雪信的师娘说:“算着你今天回来,特意到你园子里等你,没想到阿狗自己跑来了,被你的香草田熏晕过去了,不是我救他起来,他得在地上躺上一夜,准会生病。”
雪信低着头,不说话。
师娘又说:“你去见过你师父了?他还是要那么做吗?”
雪信跪下:“师娘,您要知道什么,还是问师父去吧。你们两个这样,太让我们做徒弟的为难了。”
师娘说:“做徒弟的嘛,就是要受点夹板气的。你师父多虑了,我也不会干扰他要做的事,我只是想看看阿狗。”她对阿狗道,“你知道我是谁吗?”
雪信抢着开口阻止了:“师娘,师父还不想告诉他。”
“你师父不想告诉的是他的事,我要告诉的是我的事。”师娘又对阿狗道,“叫姨母。”
阿狗笃定这少女今天是铁了心换花样占他的便宜,一会儿是师娘,一会儿又是姨母。因为雪信叫她师娘,他就承认了她是长辈,可是这会儿要叙亲情,他就摇头:“我师父从没说过我还有个姨母。”
“你师父没告诉你的事太多了。”师娘叹了口气,也没坚持让阿狗叫,“回去问问你师父,他不告诉你,是因为他不会撒谎,一旦你问了,他会如实告诉你。你就问他,骆锦书是谁。”
阿狗眼睛一亮,问:“你真的是我姨母?那我母亲是谁,她在哪里?”
“早就不在了。”雪信的师娘看着眼前两个小儿女,过了好久才又说,“你的事我管不了,可是你若是喜欢雪信,要她过得好,就离她远些。”末了又加了一句,“你去吧,我要和雪信说话。” 听香录(全五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