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幽兴年来莫与同
第一章
幽兴年来莫与同
谁都不想在三九严冬里来长白山,太冷了,冻出的鼻涕转眼就能结成冰溜子。马车在雪地上走不动,要改乘狗拉雪爬犁。旅人们忍不住要爱惜那些毛茸茸、喷热气的狗儿们,转乘时将行李一减再减,没有了平日用习惯的器物,顿觉行程凄冷,诸多不便了。
长白山脚下的这个无名小村子,零零散散地坐落着二十来个小木屋,几乎被雪埋起来,不是熟悉路径的人不太容易找到。
一只式样奇怪的雪爬犁在村口停下。拉爬犁的有十几条狗,与中原犬只长得有些不同,不是那种宫廷玩物,也不擅长看家护院和协助猎人打兔子,它们体格高大强健,披着灰色、褐色的毛,却是白脸吊睛,耳朵精神地竖起,吐着舌头在它们停下来的地方呵出一大片白茫茫的雾气。普通的雪爬犁只是有一个露天车厢,再讲究些也不过搭个篷子,而这个雪爬犁却似是一个小小的房间,车壁门窗上堵着厚实的毛皮帘子,阻挡严寒风雪的侵袭。
驾驶爬犁的青年看着快有二十了,他让狗儿们卧下,敲敲小房间,大声说:“雪娘子,到地方了。”
小房间的一扇门移开,一团火红从里面钻出来,在雪地上煞是刺眼。细看,这是个穿了火狐裘的高挑少女,年纪在十七岁上下,却已有着说不尽的艳丽。她把斗篷帽子拉起来挡住双颊,双手缩在斗篷里,显得极怕冷。
狗儿们都吐着舌头看着她,想要过去与她亲近,却被坐在车厢前方那个戴毛皮帽子的青年喝止住了。他知道少女不喜欢狗儿们太过热情的表示。车厢门一开一合间,一缕幽香飘散开,却很快被长白山脚下的风蛮横地吹散了。
少女这才好好打量起村子,疑惑地问那个青年:“怎么不是原先的地方了?”
青年笑着说:“去年夏天开始,他师父就张罗着塞给他一门亲事,他不肯,就换了个村子搭了个窝自己住了。他一个人,反而便宜了我们。”
似乎是有些好笑,少女牵动冻木的嘴角,但笑了一半又觉得不好笑了,收起笑容,卷紧斗篷,走了几步,雪地上留下一行浅得几乎没有的脚印。
青年把她领到一个小木屋前,木屋的门口已经清扫过了,雪扫向两旁高高堆起,否则门会被雪堵住打不开的。从人上前拍门,好半天才有一个老婆婆来开门。
“阿狗不住这儿?”从人以为自己搞错了,他得到的消息是,阿狗是一个人住。
“哦,阿狗出去打猎了,我住他边上,趁空帮他收拾收拾屋子。你们找阿狗?”老婆婆手里还绞着一块脏布。
“我是阿狗的朋友,我姓沈,这是我妹妹雪娘子。”青年让开位置,好让老婆婆看清少女。而少女却在那个时刻也往边上挪了挪,似是在避开老婆婆。
老婆婆以为自己了解了真相,露出了这个年纪的老妇人惯有的狡黠的笑容,说:“这小姑娘还不好意思了。既是朋友,进来等他就是了。”她倒也大方,一面是因为山里人性格直爽,另一面也是阿狗家家徒四壁,就算是坏人来偷来抢,也无甚可损失的,再者这兄妹生得好看,不像坏人。
少女偷偷将屋里情形扫了个遍后,摇摇头:“婆婆不用忙了,我们去村口等他便是。”
婆婆又误会了,就要出门来招呼她:“急也急不来,他出去也没个准,有时候疯一会儿就回来了,有时候几天不回来,他身上带着干粮,不一定回来吃饭。外面冷,屋子里暖和,你们小女娃子不要冻坏了。”
“我们去找他。”少女绕着那姓沈的青年,躲开老婆婆伸过来揽她的手。
“婆婆,您也先进屋吧,不要冻坏了。”青年打起了圆场。
两人走回村口。少女从猩红斗篷里伸出纤细如葱根的手指,指着那群狗:“那屋子里就是一股狗味道,不,是比狗味道还野还脏。而且那老婆子捏着一块脏布就要来碰我,我实在不能忍。这地方冷得能要我的命,人又臭,只有雪看起来还干净些。”她毫不掩饰自己的厌恶。
青年幸灾乐祸地笑笑:“你每年冬天都来发这样一顿牢骚,往年抱怨完就走,今年可不一样了。”
“放在前几年,还轮不到你来听我发牢骚呢。”少女哼了一声。
“放在前几年,脏活累活也轮不到我来。这种时候,我应该在喝曲尘妹妹的茶汤。”青年说。
少女皱起眉头,不说话了。青年的话触到了她的不痛快。
青年看着她的脸色,用那种闹完别扭后兄长不计较妹妹任性的口吻劝她:“你还是去车里坐着,我去找他。”
“不用,不用你去。”少女从斗篷底下递出一个镂空银熏球式样的怀炉,让青年捧着,又从胸口解下一个香囊,从中掏出一颗香丸,打开熏球放在炭火之上烤着。做完这些,她呵了呵手,又把手藏到斗篷下去了。
“风向不对他嗅不到的。”青年说。
“风向会转的,还会打旋。”少女坚持,“以前都是这样的。就算逆风他都闻得到。”
果然不出多久,对面山谷里传过来一声狼嗥,引得正在雪地上休息的狗儿们蹦起来乱哄哄地吠了一阵。
又是一顿饭的工夫,离他们最近的一个高高的雪坡顶上出现了一个人影,他双手向这里挥舞了几下,又作几声狼嗥后,从背后摘下一块一头翘起的木板,放在雪地上,整个人踩上去从陡峭的雪坡上一滑而下,看得人惊心动魄,下冲的势头到平地依旧不减,带着他滑到两人面前强行收势,他跳下木板,把木板夹在手臂底下,一串动作眼花缭乱,激起雪粉飞扬,直扑人颈窝子。
“雪信,你来了,我刚抓了两只兔子,我烤兔子请你吃。”这个利索的猎装青年就是他们在找的阿狗,年纪比姓沈的青年还大些,但是轻佻活泼,倒是比后者天真许多。
沈雪信便是这少女的名字,她扑打着扬在斗篷和颈窝里的雪,重新把银熏球搂进怀里:“野人就是野人。”她嘀咕,“我吃素。”
阿狗惊讶地看着雪信,又看着她的师兄沈越青:“我耳朵没坏吧?今年她回我话了!”
雪信还不大记得事的时候,师父就带着她来过长白山了。如果这地方还能给那时的她留下什么印象,就是冷和那个身上雪粉拍也拍不干净、总散发着一股兽类味道的小孩子,也就是八岁的阿狗了。阿狗性格顽劣,每次见他,脸上、身上都有点小伤,不是刚与同村的小孩打架把人家打惨了,就是他师父知道他欺负别的小孩后把他打惨了。
阿狗倒是记得,那个时候他就对雪信很感兴趣了,她永远是个干净漂亮还香喷喷的小女孩,他从没见过像她那么美丽的姑娘。她从来不吃当地的食物,总是抱着一块香气很特殊的精致米糕细细地啃。他想和她聊天时候,她就把眼珠子转向另一边。年纪尚幼还没学会装样子的时候,她还会一只手捏住鼻子,另一只手扇风:“臭死了,你臭死了。”后来不当面说他了,却更坏了,假装听不见他的搭话,拒绝和他聊天,其实还是嫌弃他身上的气味。被师父捡到前,阿狗喝过狼奶,被狼养过几个月,即便现在他也喜欢跑去找狼群玩,所以身上免不了是有点腥膻味的。
她的师父和他的师父是有点过节的,他们两个大人大概不好意思亲自打一架,所以每年都派遣徒弟争输赢。前几年是她的大师兄,这几年是她的二师兄。雪信从来不动手的,她只负责默默地把打架过程看下来,回去汇报给她的师父。所以师父问她,为什么不和阿狗说话的时候,她为自己辩解:“若是三两句话就与人混熟了,还怎么不偏不倚地观察汇报?”她还为这个说法洋洋自得了很久,因为师父没有再提过这件事。但是不提不代表轻松混过去了,于是阿狗就成了她的任务,她的考验。
阿狗对沈越青说:“要打架等我吃饱了再说。”兔子在他背后的布袋里蹬腿,他的猎叉上挂着两条冻得硬邦邦的鱼。看来在这讨厌的季节里,他在山林里过得还是很欢活。
“我也还饿着。”沈越青表示同意。他与阿狗没有私人恩怨,那些都是师父们撺掇鼓动挑起来的,而且这回来办的事不太一样,若非必要,他们不用动手。
“我还有酒。”阿狗从腰里取下一个皮囊,先是自己喝了一大口,然后递给了沈越青。
雪信盯了她二师兄一眼,用眼神督促他快点把脏皮囊丢掉。沈越青却抬起皮囊也大大饮了一口,还啧啧称赞。雪信又把眼珠子转到一边了,说:“你们去吃饭吧。我在车里等。”她移开车厢门,钻到毛皮帘子后面去了。
雪信在车厢里听到阿狗十分可惜地说:“我知道你们这几天会来,特意收拾过屋子了。”又听到沈越青拍着阿狗肩膀说:“你那个地方,再怎么收拾她也不会进去的。”然后两人踏着雪索索地走远了。
车厢不大,遮挡得又严实,在正中央摆一个菱花形镂空盖子的铜手炉就够了。雪信解下皮裘,从角落的箱子里取出一个青色瓷炉,用铜火筷将手炉里的香炭团夹进瓷炉座里,又取出一个青瓷注子,用皮囊装了五成满的泉水,放到炭炉上。她等着水热,随手又从怀里掏出一个瓷瓶来,往水中抖了些碎木细屑。不多时,水热了,水汽飘散前,一股清甜的花香从注子嘴上冒出来。将热水注入一个小碗里,雪信捧起来喝了一口,长吁一口气,神色终于缓了下来,又从箱子里取出一个食盒,从里面拈出两块做成梅花状的雪白米糕来,就着热水吃下了。
她郑重其事地吃了点心,喝完了水,又将器物收拾回箱子里,把炭夹回手炉里,再度长出了一口气。
车厢门轻轻移开了,一只手举着一条烤得吱吱冒油的兔子腿伸进来:“真的不要吃吗?很香的。”躲在车外的阿狗不相信有人会拒绝烤肉,尤其是他的手艺,他细心地帮她撒好了盐,撒盐之后的烤兔肉的味道更是一绝。
但是很快,雪信发出尖叫:“出去!出去!”
那只手攥着兔子腿缩了回去。
雪信爬出车外,跺着脚:“谁叫你进来的?! ”神色是十二分恼怒。
“我没有进来。”阿狗疑惑地看着雪信,从她的反应来看,他好像办错了事,可是他又觉得自己一点也没做错什么,“你不来我家,我就给你送吃的。”
“我车里都是你那烤兔子肉的味道,油腻得我想吐!”雪信又爬回车里,打开门窗,把毛皮帘子掀开,冷风带着刚刚开始飘下来的雪点凛冽地贯穿了车厢,冲洗干净了车厢里的味道。她还嫌不够,又从箱子里找出一个扁圆鎏金铜盒来,打开取了三四个香饼,丢进手炉里,霎时香气四溢。
雪信关好门窗,挂好帘子,犹蹙着眉把鼻子放在肩头和胳膊上嗅着。皮毛布料这些东西最爱吸取气味了,一旦沾了油腥气就难以去掉,非用香汤泡洗不可。可眼下又是最没办法洗衣服的。
“你生气了?”阿狗站在车外看着听着她折腾,把兔子腿塞进自己嘴里。
雪信发出不悦的闷哼,算是回答。她恨不得把车厢的每根木条都拆开来用刷子刷一遍。
“她生气了。”阿狗又对这时候走过来的沈越青说。
“是你惹她生气的,不关我的事。”沈越青说。
“是你说她没吃过肉很可怜的。”阿狗说。
“我也没让你给她送肉。总之是你惹她生气了,你自己想办法哄她。”沈越青这话一听就没安着好心,说着说着几乎要笑出来了。
阿狗只好敲敲车厢问里面:“你要怎么样才不生气?”
雪信又哼了一声才说:“你就不能洗个澡,把自己弄干净吗?”她也觉得这是个过分的要求,她怀疑住在这种地方的人一辈子洗的澡的次数一只手就能数得过来。天太冷,人就懒得洗澡了。
阿狗用雪洗干净手说:“倒是有一个地方,村子里的男人做新郎前都会去那里洗澡。我现在就去。”
“我们可以送你去。”沈越青吆喝狗儿们起来,坐到车厢前的座位上,还给阿狗留了半边位置,他又露出了幸灾乐祸的笑容,“她不看着你洗刷干净,是不会放心的。”
这话倒让阿狗不安起来了:“她不会真的看着我洗澡吧?”
狗儿们拖着雪爬犁爬了半天山,到了一个密林子边上过不去了,但也没剩下多少路了。
雪信从车厢里探出头来,吸了口气,闻见一股类似火药的刺鼻味道。
“林子里有一个池子,冬天也不结冰,水是热的。”阿狗指给他们看,林子深处,裹在一片白茫茫的雾气里,“我洗了澡,你就不生气了吧?”他探看雪信的神色。
沈越青说:“好好洗,洗干净点。”
阿狗忽然就觉得自己像被拎着翅膀提起来的肥山鸡,在被杀之前要烧好一锅开水,杀了泡进去好褪毛。他看一眼沈越青,又看一眼沈雪信,边琢磨着他们是打算拿他怎么样,边一步步走到林子里去。
越靠近那眼温泉,积雪越薄,后来干脆就不见雪了,树木草叶都是碧幽幽的。雾气浓得近在咫尺,也看不清楚人了。阿狗走到池边,解下身上的零碎,松开绑腿,脱了衣服泡到池子里。
洗澡,舒服是舒服的,只是在这天寒地冻里,人是什么都可以将就的,就如同这里的风俗,生下来洗一次澡,然后到了年纪要娶个漂亮姑娘了,才晓得把身上的泥垢搓一搓,之后,漂亮姑娘成了膀大腰圆的婆娘,又没什么必要为了讨好她而清洗自己了。直到寿终,再洗一次,是为了自己好干干净净地走。这里的人,都是这样过来的,一辈子只洗三次澡。现在,他也正为了取悦一个漂亮姑娘而洗澡,可惜她从来不喜欢他,又怎么可能嫁给他。
阿狗半躺在水里,闭着眼睛,雪片自半空中落下,贴在他的脸上化成了水。他耳朵颤动几下,抽了抽鼻子,眼睛就睁开了,对着雾气另一端的岸边叫道:“你别过来。”
雾气另一边飘来雪信的声音:“硫磺气味那么大,你还能闻出来?”
阿狗指着雾气说:“你别过来,我好好洗,我会洗干净。”他怕她真的会来检查。
雪信却坚持问:“到了这林子里,我的鼻子都不灵了,你怎么还能闻出来?”她对于自己经过严苛训练的嗅觉很自负,不相信自己会输给一个臭烘烘的野人。
“在远处是听出来的,你走近了就闻见了。你那么香……”
雪信打断他:“干净衣服和梳洗用品我给你放在池边了。”她俯身把一个漆盘放在岸上,退后十步,听见对面的人涉水走过来了。
阿狗翻动着她带来的东西,柔软的缎袍熏上了浓香,又与她身上的香气有所不同。盘子里有手巾,梳子,还有一碟细细的豆面,也是异香扑鼻。
他兴高采烈地说:“你知道我没吃饱饭就出来洗澡,给我送干饭来了吗?”说完取了一撮就要往嘴里送,其实如果不是泡在温泉里,他应该会找一个碗来把豆面倒进去,兑上半碗水调成糊糊,会更好吃。
“不准吃!”雪信及时呵斥阻止了他,“这是澡豆,是洗澡用的。”
阿狗不信:“这分明是白豆面!谁会糟蹋粮食用来洗澡?”
雪信冷哼:“白豆面是最不值钱的了,反倒是这澡豆里的玉屑、珍珠、白檀香、沉水香才难得,比寻常人家用些花儿朵儿调的澡豆都贵重些。要不是你,我还舍不得拿出来。”
其实阿狗对于她所说的那些贵重材料并不怎么懂,只是听她的口气,仿佛是要自己明白她对他是很舍得糟蹋钱的,又听她说只拿给他用了,不由得心抖了一下,想说点感激的话,话还没开口就听见雪信又说道:“那些不值钱的澡豆也对付不了你身上的脏污。你不用替我小气,不把这些澡豆全部搓完不准上来。”
她果然是来监督他洗澡的,怕他偷懒洗得不干净,怕他洗不掉身上的狼味。
阿狗有一些些沮丧,端着碟子走得远了些,用水沾湿了豆面,用力搓自己,却又忍不住偷偷尝了一点,味道不怎么样,还有些辣嘴。
“头发也要多洗几遍。”雪信不放心地又提醒道。
终于把那贵得吓人的澡豆糟蹋完了,阿狗上岸穿好衣服。这是他头一次穿下摆长过膝盖的袍子,还有油亮的皮靴,散发着新鞣制过的气味。
雪信走到他身边,凑近他的脖子闻了闻,说:“也凑合了。”
起码在长达一个时辰的涤荡,又经层层浓香装裹后,这具身体最后留下的一点兽类的味道也不那么叫人难以接受了。雪信帮阿狗擦干头发,把头发结起,戴上发巾,把他打扮得像个山外来的人。
阿狗受宠若惊地被服侍着,脑袋转来转去找雪信的脸,问:“你这下高兴了?”他被她折磨得够呛,主要是她看不起他,却又帮他梳头,吓着他了。
雪信塞给他一块方方的东西,看起来是米糕,也是香喷喷的,可是有了澡豆的笑话,阿狗就不确定这东西能不能吃了。
“你要不要吃吃看?”她说。
阿狗这才把那婴儿手掌般大小的米糕塞进嘴里,学着她吃东西的样子慢慢嚼,咂摸滋味,做糕的米粉磨得真细,几乎入口即化,有着难以言喻的清甜,吃完后,吐气也是香的,像是一头扎进了花瓣堆里,这种香就像是她身上的那种幽香了。
“好吃吗?”雪信问。
“好吃。”阿狗老老实实地点头。
“比兔子腿还好吃吗?”
这个他就不确定了,烤野味是他的最爱。他没答上来。
雪信扳着他的头,让他看着自己:“我好看吗?”
“好看。”这点他可以毫不犹豫地告诉她,不用撒谎,不是哄她高兴,她是他见过的最美的少女。
雪信满意了,放开阿狗的脑袋说:“那么你跟我走吧。去山外面,还有更多好吃的,更多好看的姑娘等着你。”
阿狗明白了,她在做一件棘手的事情。他说:“师父说,你们有一天会来骗我出山。他让我不要跟你们走。”
雪信说:“我师父也说了,你师父不会答应让你跟我们走。”
阿狗抱歉地看着她,他也愿意跟她走,可是师父的话又不能不听。十多年来,师父如同他的父亲。
“要么你住下来?”这是个变通的法子,他可以和她住在小木屋里。
雪信拽住了他的衣领子,向林子外拖去,口中还说道:“我不管。用珍珠美玉洗过澡后,你怎么还能待在这个破地方?”她力气不见得有多大,却能迫使阿狗跟着她走。
阿狗怕他躲得太快或者把她推开,雪信会跌倒,所以不挣扎,又怕她抓得吃力,所以弓腰。雪信像拽一条狗一样把他拽出了林子,却只见一群狗守着雪爬犁,不见了沈越青。打开车门,发现沈越青正躺在里面睡觉,她发急推他:“你怎么可以进去?! ”沈越青就是不醒,一看就不是睡觉,是昏过去了。
身后阿狗说了句:“师父……”雪信觉得一只冰凉的手捏住了自己的后颈,两根指头一用力,她也昏过去了,被那只手一推,顺势倒进车厢里。
“你要熏死老夫吗?! ”一个胡子上挂满雪的中年猎人捏住了鼻子,适应不了徒弟一身浓香,“我要是没赶来,你是不是就同这小妮子私奔了?”
阿狗替雪信讨饶:“我对她明确说了不去。”
“看来你说了也没用。”他师父把车门关了,一只手拎起阿狗的耳朵,大步流星就要离开。
“他们在这儿不冻死也会被狼吃掉的。”阿狗歪着头,从师父手里抢自己的耳朵,双脚在地上重重拖着不肯离开。
“冻死吃掉也罢,看他下回还敢派什么人来。”他师父说是这么说,把两个晚辈孩子丢在冰天雪地的山林里,和直接弄死没什么两样。他才不是他们师父那种面冷心黑的人,做不出这等狠事,所以拎着阿狗把雪爬犁赶了起来,把人带回了阿狗原先居住的村子。
雪信醒过来,头略一动,脖子后面的大筋就酸麻酸麻的。等她弄明白自己是躺在一张气味古怪的皮子上后,她一下蹬掉了被子,手脚并用地站了起来。
一个荆钗布裙的中年女人扶住她。那女人体态丰腴,手指头也肉肉的,看脸型架子,原先定也是个鹅蛋脸的美人,可是发了福,两颊的肉鼓了出来,身上也软软绵绵的都是肉,好处是脂膏把皮肤撑得很光滑,不见皱纹。雪信后退两步,离开对方的扶持,自己站好。她打量自己所在的地方,是处再普通不过的本地民居,大半间屋子都是火炕,她方才正是躺在炕上。
她冲到外间屋子。外间是个厨房,柴火“噼噼啪啪”在土灶里作响。阿狗的师父把沈越青捆在桌子腿上,与阿狗坐在桌子两边。他剥着花生,就着酒,一会儿训阿狗,一会儿又审沈越青。
以前雪信他们来,都是雪信焚香把阿狗引出来,比试完了就走,不作停留。他们不愿遇上阿狗的师父,遇上也只是点点头,态度十分傲慢,从来没把对方放在眼里。这个中年老猎人今日终于逮住机会教训他们一回了。
他问:“怎么不让你师兄来?他比你皮实经揍。”
沈越青答:“师父把他送走了。”
“去哪儿了?”
“我不知道。”沈越青头上挨了一下,他不满,奋力挣了一下,木桌子要翻,桌上的碗碟“哐哐”响。阿狗的师父把手按在桌面上,那些碗碟顿时安静下来,桌子纹丝不动。
沈越青说:“我真的不知道。”
“听说姓沈的交给你每人一门手艺,你们都学的什么?”阿狗的师父又问。
“师兄学铸剑。我学得杂些,木工、金工、烧瓷器,都学。两个师妹,一个学香,一个学茶。还有两个师妹是师娘带的,学草药和养蜂。”沈越青大大方方交代老底,真是让憋着一股劲打算严刑拷问的人大失所望。
雪信咳嗽一声,提醒沈越青,他这样没气节,太坍师父的台了。
阿狗的师父就对阿狗说:“听听,你每年和铁匠木匠打架,还有打不赢的时候,以后好好习武,少给老夫丢人。”
阿狗低声说:“我打赢的时候多。”先前在山林里那份淘气劲儿一点没了,像老鼠被猫按住了。
“他能好到哪里去?不过是个猎户!”雪信忍不住插嘴,挽救被沈越青坍掉的师父的颜面。
“猎户?我把我所有的本事都教给他了!”那中年猎人激动起来,指着阿狗,“阿狗,你现在作首诗给她听听!”
阿狗像遭了突袭,先是往后一闪,意识到还有外人在,又在凳子上坐好,东张西望借物起兴:“开门好大雪……”他就吟了一句,挠着头皮作不下去了。
他师父气得也在他头上拍了一下:“我平日教你的,你都学到猪身上去了吗?! ”他的颜面也被阿狗坍掉了。
雪信身后的中年女人抢步上前,护着阿狗:“喝几口酒就越发忘形!作诗又不能当饭吃。我辛辛苦苦把他拉扯到这么大,养得他那么漂亮,村东村西的闺女个个都惦记,就你个老醉猫把他不当盘菜!”
看架势听口气,这位定是阿狗的师娘了。
阿狗的师父不与婆娘争论,避开锋芒,把矛头指向沈越青:“你们带不走我徒弟,姓沈的会怎么罚你们?”
沈越青看向雪信,说:“我就是来帮忙的。师父怎么罚她,我不知道。”这话又把所有目光引到雪信身上来了。
阿狗的师父转来问她:“怎么罚不用怕,有老夫我为你做主。”他竟然是个厉害人,看出她心里在怕。
雪信却不会像沈越青那般看着好对付,她反问:“阿狗犯错了,你怎么罚?”
“打一顿,背书,抄文章。”阿狗的师父说起摧残自己的徒弟,眉飞色舞。
“我们师父是个文雅人。我从小就没挨过打。背书抄诗有什么可怕的,真是。”雪信不屑道。
阿狗听得好奇了,插嘴问:“那你都是怎么挨罚的?”他想不出还有比背书作诗更折磨人的事。雪信是个女孩子,也许不会打她,难道是饿饭?
雪信哼了声,没有接话。
“你不说,老夫想帮你也帮不了。”阿狗的师父作出惋惜状来,又问,“你们没骗走我徒弟,会不会再换一拨人来骗?”
雪信假装不在意,随意摆脱众人目光的追索,走到另一个门口随便瞄了几眼。她醒过来的地方是西屋,瞄见的是东屋房里的情形,与西屋格局一样,都是大片的炕,墙上挂着一柄落了灰的宝剑,炕上摆一张用柴木简单拼成的矮几,一本书摊开反扣着,几边一口小瓦缸里插着几个没装裱的纸卷,几下铺着毛皮褥子。看来东屋是男主人的书房了。她看够了,不动声色地回到西屋,破天荒地坐下了,小腿折起,坐在脚跟上。
阿狗的师娘跟进来,见雪信坐得端正,笑道:“就这么个寒酸地方,就随意些吧。”她亲亲热热地坐在雪信对面,笑眯眯地盯着她,百看不厌的样子。
“王夫人,你看我做什么?”雪信不自在了,只好把口气放客气些了。她只知道阿狗的师父姓王。
“我怎么看怎么觉得你好看。”王夫人歪着头,胖脸一笑便越发圆润,“你师娘骆锦书还好吧?”
“夫人叫得出我师娘的闺名,是有旧吗?”雪信吃了一惊。两个师父素有嫌隙,她还以为两个师娘也不对付呢,可是听对方念出故人名字的时候很大方,神色并无异样。
“年轻时候也一起顽皮过。真是怀念那个时候啊,那时候我可也是个身段窈窕的美人呢,不知不觉就成了这副样子了。”王夫人捏捏腰间的肥肉,又说,“都像在昨天似的,可是一眨眼,阿狗都这么大了。”
这是个多愁善感的女人,心软好商量。雪信转着念头,想着要怎么打动她。
阿狗的师父王先生在外屋大声说:“既然没什么可问的了,就打发他们早早回去吧。老夫就不留客了。”
“请他们吃一顿饭再走吧!”阿狗与师父讨价还价,他舍不得雪信走,多留一会儿是一会儿。
王夫人站起来更大声地驳斥:“给弄到家里,不招待一顿饭就把人家赶出去,别让人家的师娘笑话我们不懂礼数。”
听到这话王先生就不吱声了,剩下的就是王夫人指挥局面,给沈越青松绑,让阿狗去屋后抱柴。
雪信对王夫人说:“我吃素。”在这儿吃素是件顶麻烦的事情,平时住在本地的山民以渔猎为生,也就以鱼和肉为主食了。更何况眼下大雪封山,连棵野菜也难找。
王夫人就去了一回地窖,用围裙兜上来一堆红薯,与雪信商议是烤着吃好,还是煮甜羹好。无奈雪信对坑坑洼洼掉泥渣的红薯提不起兴致,看一眼王家那黢黑黢黑的灶、油光瓦亮的锅,就吓坏了的样子。
王夫人只能让沈越青把雪信车里的箱子搬进来,说:“吃素的口净心善,都是好人。”说罢还狠狠看了王先生一眼,不让他反对。
王先生不做别的事,只是眯着眼睛监视雪信的一举一动。
雪信抱出精美的器具,在桌上摆开,烧红了香炭团夹进瓷炉里,放上铜壶烧水。她掏出小瓷瓶要往铜壶里弹些碎屑时,王先生说:“等等,这是什么?”她说是香料,她从小吃香料做的糕点,喝香料煎的汤水,成了习惯。
王先生说:“免了吧,一顿不喝不会有事。”他认定了雪信会在鼓捣这些瓶瓶罐罐时做手脚。
不过铜壶煮香料的日子久了,内壁自然沾上了香气,即便不加香料,汤水也是带点香的。雪信扁着嘴喝了一碗水,吃了两块糕点,不紧不慢地整理她的器皿。
然后就听阿狗在边上叫:“师父,师娘倒了!师父……你也倒了……沈兄弟,你也……”
屋里只剩下雪信和阿狗没倒。
雪信关上箱子,把如意形状的铜锁片扣搭上,走到沈越青边上,从腰里掏出一个胭脂盒,从里面倒出一条晶莹的玉蚕,放在他鼻子底下。沈越青打了个喷嚏,醒转过来,他一跃而起,搓着手对阿狗笑道:“看见雪娘子的手段了?你不走,她也会把你弄走,你最好还是乖乖跟我们走,大家都省省力气。”
“我也在盯你,可是没看见你下药啊。”阿狗还是不敢置信,“怎么你和我两个没事,别人都倒了?”
“因为你也吃了我的糕点啊。”雪信也开始笑了,全然是不把对方放在心上的笑,轻松的笑,在她眼里,这桩任务已经完成了。
她说:“不是我下的药,是你师娘。你没发觉你师娘对你那么好,是因为她自己没有孩子吗?你走了,她就有机会生个自己的孩子了。”
雪信的眼力也不差,草草一瞥,就看出王先生和王夫人是分东西屋住的。刚才她悄悄塞给王夫人两粒豆大的香丸:“黑色的这颗丢进火里去,等我们走了,你把红色的这颗用水化开,让你丈夫喝了,他就会搬到西屋来。”她极为笃定地说。
听完这话王夫人脸红了,飞快地藏起药丸,趁所有人只顾盯着雪信,把黑丸丢进灶膛里去了。
阿狗听不懂她的话,师父师娘告诉他,他是他们捡来的,小孩子都是大人们从山林里捡来的,他就是他们的孩子。不过,他长那么大,行走山林也曾想给自己捡个弟弟妹妹,可碰到的迷路小孩都是有爹娘的,所以他对师父师娘的话也是有怀疑的。
雪信大笑起来,一点淑女的体面也不要了,扶着腰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好容易收住笑,说:“你只要知道,你师娘宝贝你,却也愿意你走的。我们走了,她还会帮我们拖住你师父。你就别妨碍她的好事了。”
阿狗还是很迷惘,雪信走到他面前,离他只有半步之遥,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一缕沁人的幽香从她袖口里飘散出来,她抓住他的衣领说:“我叫你走,你就得走。”
阿狗以为他也会倒下去,像师父师娘那样,可是等了片刻,他发觉自己还站着,只是有点阵阵头晕,仿佛自己不是站在地上,而是漂在水里。他不自觉地捉住了雪信的手,雪信把手抽回,幽香在他面前拖出一条看不见的丝线,离他而去了。他追逐那缕香气,亦步亦趋,心想着她总是对的,他必须跟她走,否则会有别人闻她袖子里的香。
雪信命令阿狗帮她把箱子搬回车里去,又趁他半个身子钻进车厢之时把他推进去,她也爬进去,用自己的脊背顶住门。
沈越青就把雪爬犁赶起来了。
“我没带我的弓箭,我的布口袋,我的捕兽夹!”在车厢里,阿狗回过神来,又急了,没有打猎的家伙,路上怎么吃肉?
“你什么都不需要带。连你在这里的旧衣服我们也给你丢掉了,现在的你里外一新,你会脱胎换骨的。”雪信把点燃的炭放进银熏球里去,用和入上等枣肉的炭饼点起来非但无烟无臭,还有股子淡淡的枣香。银熏球也是件奇妙的玩物,不管如何滚动,其中盛着炭火的小盏始终不会倾斜。
车子里面甚是狭小,雪信身上的香气越加浓密,阿狗抵抗不住,任自己的脑袋也宛如那个银薰球,在香气缭绕中滚来滚去,被雪信的手一点点掏空了。
“你们为什么要带我走?”阿狗抱住脑袋。
“带你见见世面去。”雪信说,“出去了,你就知道如果你一辈子待在这个破地方有多可惜了。你就不会愿意回来了。”
接下来的好几天里,阿狗都被雪信的香气迷住了,跟喝醉了酒似的神不守舍,任雪信摆弄。
路上没法洗澡,她嫌他身上的野兽气味重了起来,刺得她脑仁疼,就往他衣服里挂香囊,也是用挂香囊发泄她的不满。
雪信翻开阿狗的袖子,从手腕到手肘,密密麻麻系满了用气味清正的藿香、甘松、蜘蛛香等香草做成的香囊,他的衣襟里也不问情由,被胡乱塞了一堆,鼓鼓地装了满怀。 听香录(全五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