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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青梅过后抱空枝

听香录(全五册) 绮白 14746 2021-04-27 11:47

  第五章

  青梅过后抱空枝

  以前的事情,雪信当然记得,谁都对自己人生里仅有的几个之最难以释怀,最倒霉、最得意、最惊险、最心动。何况锦书一遍一遍地提醒她,免得她忘了,像忘记她的来历一般再把别人的恩情忘了。

  其实是高承钧捡到她的。那个时候她不知道是五岁还是六岁,在安城的街上几天没吃饭,就要被人牙子拐去卖了,然后这时高承钧冒了出来,把她抢跑了。就像流浪的小狗照料一只流浪的小猫,在流浪中也有了归属感和责任感。虽然后来她的坏脾气是师父师娘宠出来的,但始作俑者却是高承钧。

  他从别的小孩手里抢了蒸饼,拿去给她,她嫌是别人吃过的,又是凉的,不吃;他就去食铺偷刚出笼的蒸饼,放在胸口疾奔回来给她,她又嫌太烫,丢在地上。他捡起来,拍掉尘土吃了,又去给她偷,在怀里放得不热不凉了再掏给她,她总算吃了,可是他的胸口烫伤了。

  他带着她上路,问了往西去的路,越走越冷,他就把御寒的衣服都给她,自己冻得直哆嗦,然后握一把雪把皮肤擦红,骗她说他不冷。那个冬天,在他们被冻死前,遇到了师父,师父说“跟我走吧”,然后让人给她换了衣服,给她吃甜美的食物。

  那个时候她眼皮耷拉着说:“有没有人对我好,像他那样的。”她指着高承钧。

  师父说:“会有人伺候你。”

  她说:“那好吧。”

  高承钧本来还要往西走的,听说她要往东去,放心不下,也跟着去了。

  师父发现她怕火,小女孩都是怕火的吧,也正常,可是她怕得太过分了,让她握住燃烧的枝条,还离着燃烧的地方有好大一截,她就尖叫着扔掉了;冬天的时候明明冻得要命,向往炉火的温暖却怎么也不敢凑近。

  师父把她关进百器工坊的窑炉里,点燃堆在窑口的柴火,要她踢散了柴火自己钻出来,她吓得放声大哭,宁可死在里面。火越烧越旺,火苗子越蹿越高,她想出去也出不去了。

  高承钧在外面听见她哭,闯进来,钻进窑膛把她抱出来,他全身冒着火,用白布条缠着养了半年,而她只烧焦了一缕头发。这件事被人传给了师娘,师娘与师父大吵了一架,从此就不和师父说话了。

  师父又让她戒荤。开始几天,她馋肉馋得要命,闻见别人吃个白煮鸡蛋都捂着肚子走不动路。高承钧把自己饭菜里的肉省下来偷偷送给她吃。有人向师父告密,师父让人打了高承钧一百杖,可是他还是省下肉给她吃,她却再也不肯吃了。

  后来高承钧要给自己铸一把剑,据说要用到处子血,剑才有灵性。他看着她却不敢对她说,舍不得割她的手指头。她从别人口中听说了,于是自己把手腕割开,当放鸡血那么放了一碗,热乎乎地端去,对高承钧说:“你的剑怎么能用别人的血呢?”还问他够不够。

  当然师父又打了高承钧一顿。

  每次他们犯错,不管谁是主犯,师父都打高承钧,从来不打她。

  她很早就向李双双学艺了,歌舞器乐都要学,再后来也就是三年前,李双双让她躲在柜子里看她怎么调弄男人,她就觉得世上要是有谁配得上她这么对待的,也就是高承钧了。

  那是七月初七的夏夜里,她穿了新做的石榴裙,在脸上、臂上擦了一层又一层妃色的利汗红粉,妆点得粉嫩又不青苍。她用鸽鹰送了一封信,把高承钧约到小园里来。

  高承钧带着新铸成的剑给她看,剑身流动着似有魔性的水纹。剑铸成后,他用余料打了一把鹰嘴割香刀送给她。她搂着他的脖子,把唇印到他的唇上,紧张得直出汗,汗混着香粉,擦在他的衣服上,也是淡红色的。

  到这里就完了,她说:“后面的还没学,学了再对付你。”

  这事又被谁偷偷看见,捅到师父那里去了。

  他们周围都是眼睛,相互监督相互告发,她是知道的,也不在乎。反正就算罚也罚不到她,大不了打高承钧一顿,他皮厚,挨打惯了,打完了她还是要亲他。

  可是这回不同了,第二天什么动静也没有,第三天她才知道高承钧被师父送走了。他去西域投靠他的父亲了。

  她等着高承钧给自己写信来报平安,可是没有信,过了一年,她忍不住写了封信,没找到托信的人,就撕了。又过了一年,他托人送了只铜香鸭来,还是没有信。

  师娘听说了还特意上她的小楼来看那只鸭子,说:“乱来,这也算纳吉?媒人也没有一个,打回去。”

  雪信却不让打回去,说:“不过是个香炉,师娘你别乱来。”

  师娘锦书倒是着急两个人的事,特意派人带书去训了高承钧一顿,却又没回音了。锦书在雪信面前“承钧,承钧”地念,想让她写一封信,她偏不写。

  这回他回来的消息,也不是他让人传回来的,是师娘用别的法子得知的。

  师娘大概没想到,她偏袒得紧的孩子,一回来就要杀自己。

  几天前,雪信把阿狗带到百器工坊交差,然后又被师父叫去谈了一回,他说:“高承钧要回来了,他回来就会杀你师娘。”

  雪信不信,高承钧就算要乱杀人也是先杀师父而不是师娘。师娘是好人,师父不能算是。

  师父说:“信不信由你,要怎么做也由你。”

  “我不让他杀师娘,这样师父能告诉我我的身份吗?”师父是讲条件重契约的人。他让她自由了,就不好向她下指令了。

  雪信明白师父在婉转地提出要求。

  “你不去阻止,我就让别人去。”师父说。话里的意思很明白,她去是代价最小的,别人去了,难免有伤亡,伤亡的是谁也不定。

  “你把高承钧送到西域,我把阿狗带回给你。他们都找到来处了,我要做什么,你才会告诉我我的来处?”雪信只好照直问。和师父谈判,没人能用拐弯抹角占上风,想也不要想。

  “高承钧还不算满师,你让他领了任务去,我可以把这些年查到的你生母的线索告诉你。”

  “其实我也不必去管谁生了我,谁丢了我。他们不找我,我找过去反而好笑!”雪信时不时冒出这种念头来,当然,找过去质问他们为什么要丢她的念头同样强烈,两个主意经常在她脑海里打架。

  “你好好想想。”师父每回让她做什么,她嘴硬不肯的时候,师父就让她好好想想。

  雪信回去一想,就会发现师父没有给她别的路。看起来是有选择的,实际上没有。他指定给她的都是唯一的、正确的路。师父会耐心地把他的意志变成她的选择。

  也是当初定好的规矩,师父收徒弟,供他们吃喝,教给他们一门手艺,满师前为他做一件事,只有一件事,离开师门后他会送徒弟一间店铺。

  他们还可以选择,是用一桩任务换一间铺子就此离去,还是继续跟着师父为他办事。

  对于一个个衣食无着的孩子来说,将来的生活早早有了保障,且是最基本的保障,稍微懂点事的孩子都会争着抢着挤到前排,让师父看见自己。

  但师父只挑自己看得上的孩子。

  他把一枚荔枝放在一个木盒子里,放在济病坊的孩子中间,看谁能打开。孩子们被果子馋得口水长流,有人抓起来咬那木头盒子,有人放在地上用石块砸,有人打不开抱着不肯给别人尝试。只有沈越青把木盒子拆成了一块块木头,取到了荔枝。

  济病房的几百个孩子里,师父只带走了沈越青一个,那时候,沈越青还不叫沈越青。

  雪信被留下后,师父才一时兴起,拿这个盒子测试她。她打不开盒子,就把盒子一推,说:“不好玩,我不玩了。有什么可稀罕的。”一扭脸看别处去了。

  师父不但不恼,还赞赏她的傲慢劲儿,当着她的面把盒子拆了,把里面的荔枝给她。可要是别的孩子敢那么傲慢,当天就被扫地出门了。

  别人以为师父那么看重她,她一定会留下为师父做事了,她却要了一间脂粉铺子躲了起来,再没了动静。

  甚至雪信对那间铺子也一点都不用心,好几天都关着门。

  锦书忍不住了,问她为什么不开门。雪信说,也开过门,见没什么人来,索性关起门来睡觉了。锦书哭笑不得,只好亲自捉刀为她打理,耳提面命教给她生意经,雪信听不进去,推说困了,要去睡觉,一转身却换了衣服溜出去了。师娘不知道她还在为师父办事,也不知道她这几天确实是等着高承钧来,她冒充了师娘坐在马车里等着高承钧来杀自己。

  欺骗一个宠爱自己的人还是挺有负罪感的,可是实话说出来又会让师娘伤心。

  这几天雪信借口没地方住,赖在锦书宅子里,明着蹭吃蹭喝,暗地里还是做着锦书的贴身盾牌,夜里不敢睡死过去,白天黑夜都伸着脖子等高承钧来刺一剑。

  可惜他来了,又走了。

  “就到这儿吧。我们回去了。”

  锦书站在铺子中央,正在验收她努力的成果,突然就有一个人影挡住了门,那人太高大了,站在门口挡住了光亮,屋子里瞬间一暗。

  锦书惊喜地叫出来:“承钧,你这会儿才到,我们等你好几天了。”

  高承钧走进来,他换了装束,冠带靴袍,按着佩剑。他走进门来,身后还跟着八个抬着两口箱子的年轻人。抬箱子的人虽然是寻常脚夫打扮,可是他们的步伐一致,脚步坚定有力,砸在地上咄咄响,显然是行伍中人。

  雪信怕高承钧会拔出剑来,一步闪到锦书前头,用身体挡住了他按在剑柄上的右手。那只手的指节发白,还在颤。

  她想错了,他是真的想杀师娘,一回扑空了,还想杀。

  八个军士打开了箱子,高承钧这才开口道:“这是西域产的美玉、香料、葡萄酒。”

  锦书歪头检查两箱子价值不菲的礼品,乐了:“还是不懂礼数,哪有这样的彩礼?”谁也没说这是彩礼来着,只不过是她盼着收彩礼,就什么都当成是彩礼了。

  高承钧说:“这是家父托我带给沈夫人的礼物。”他连称呼都改了,不叫她师娘了。

  锦书的脸上不知是尴尬多于失望,还是失望多于尴尬,她说:“那你给雪信带什么了?”

  高承钧的右手从剑柄上离开,他伸手入怀,取出了一根骨瘦嶙峋的枝条:“我途经安城带回的牡丹。”

  什么牡丹,只不过是一条破树枝,连个花骨朵都没有。锦书怔了下,似乎也不好圆场了。只有雪信默默地把花枝接了过去。

  高承钧和八个军士抬头挺胸站着,像九根旗杆,任凭风怎么吹,雷怎么打,他们总是笔直地站着,你笑也好,骂也罢,他们只等着你开口说。

  锦书说:“既然回来了,就去家里吃个饭吧。”她当然是不肯罢休的,盘算着在席间审问高承钧,逼问他是不是变卦了,到底在磨蹭什么,怎么信也不来一封?真真是莫名其妙!

  雪信说:“师娘,你先回去吧。”

  也许让他们自己说更好些,一个做长辈的掺和在里面来回说合,弄得两个孩子越发矜持,都等着别人来迁就,才是自讨没趣。锦书拍拍雪信的手背,意思是脾气别太急,慢慢说。

  锦书出门上车走了。八个军士还是不识趣地站在那里瞪着眼睛,高承钧摆摆手,他们就出去了,在门外站着。

  雪信问高承钧:“你为什么杀师娘?你哪次挨师父的打,她不给你送汤送药来?”

  “小恩小惠,哪抵得过杀母之仇。”高承钧终于开口了,他低声说道。低声是因为要压住恨意,倒不是怕被外面的人听见,跟他来的人都知道,连安西四镇的人都比他先知道。

  “你父亲让你带了这么些礼物过来,不是让你图穷匕见的。”

  “正是父亲迷恋她,才厌恶我的母亲,才为她杀了我的母亲。”高承钧又说。

  过去的事又哪有他一句话说得那么简单,他父亲迷恋骆锦书,厌恶他的母亲,母亲生他时父亲就在产房外等着杀母亲,他一落生,割断了脐带,父亲就让人拖着母亲的头发拉到院子里亲手砍下了她的脑袋。

  家里所有的仆人都跪在地上目睹了这一幕。父亲迷恋骆锦书到不仅厌恶他的母亲,也厌恶他,小的时候他还不懂为什么父亲会趁着面见皇上的机会顺手把他丢在安城,他还以为是自己不小心走散了,直到三年前回去,他才听懂了人们的窃窃私语。

  那个亲手做汤羹喂给他的师娘,是他母亲的仇人,也是他的仇人。

  雪信跳起来指着他:“你也说了,是你父亲迷恋她,是你父亲杀了你母亲。你要报仇,就杀了你父亲,别柿子拣软的捏,看师娘人好,就把气撒在她头上。”

  见高承钧缄默不言,雪信撒完泼又温言细语地说:“你只是生气,生了你父亲的气,又不能向你父亲发作,你知道找师娘的麻烦,师娘也不会怪你。你闹也闹过了,不用真的杀了师娘吧?”要是你杀了骆锦书,你父亲没准真会把你杀了。这句话雪信没敢说出来,毕竟高承钧怒意未平,受不得激。

  看他紧绷的肩膀放松了些,雪信就把最后的底给他摊了:“你得向我保证再也不杀师娘了,不然你先杀了我。你不说话,我就当是同意了。”

  高承钧果然没有说话,他伸头捧住雪信的脑袋,用自己的额头贴着她的额头。既然她决意要挡在骆锦书身前,他也只好作罢了。

  自尊心给了他一定要杀的指示,她却给了他不能杀的理由,两相抵消了。

  一件事办完了,接着要算她和他的账了。

  雪信眨眨眼,扳下高承钧的两条胳膊,卷起他的袖子,翻开他的领子,检查有没有沾着胭脂的牙痕。

  没有风流的证明,高承钧身上只有深深浅浅的刀伤箭伤,新新旧旧的。

  雪信暗自心疼了下,还是运了口气,退到五步外,把怀里的花枝抛到他身上:“这又是什么破烂玩意儿!”

  高承钧捡起花枝,拉着她的手走到铺子后的庭院里,把枝条插在地上,说:“要不了多久它就会活,等明年这个时候开了花,我就来娶你。”

  牡丹是顽强要活的花,随便折个枝条,哪怕枝条被火炙过,找块地方插下去它就会又活过来,但若要花开得美艳,就要给它施肥。这肥也不是普通的肥料,它也是很挑拣的,要吃猪肚肠。

  雪信甩开他的手冷笑:“明年这个时候?”然后她奔进闺房,抱出铜鸭子朝他怀里一掷,“明年这个时候,你能不能找到我还不一定呢!去去去,滚出去。”她连人带鸭子一起推着,把高承钧推出了庭院,推出了铺子,再把边上小门一关,插上门闩,自己到后门去解下马骑着回了骆家。

  她都等了他三年了,比等他还糟糕的是别人都知道、都看着她在等,他却也不解释,就这么让她等着,等完了三年,等来的居然还是等。她要被人笑死了。索性不等了,她心里没有了念想没有了牵挂,轻轻省省,落得自在。别人都知道她不等了,也就不笑话她了。可是另一个麻烦却是她怎么让人相信她真的不等了?说什么做什么,他们也不信。

  锦书看着雪信气鼓鼓地踏进来,直往自己房里去,她就跟着。雪信反手关门,她把门轻轻推开,走进去,又把门关好,对雪信说:“你又发脾气了,你对他发脾气太不公平了。可是你也只是生气,因为你怎么对他,他都不会生你的气,你放心得很。你闹过了,把气撒出来了,就别为难他了。”简直和雪信劝高承钧别杀师娘的话如出一辙,真是现世报了。

  雪信捋下簪环,恨恨地说:“他怎么敢叫我继续等,难道就因为我没父母,而他是高门大阀的子弟了?他看不上我,我也不要他。”

  “你说这话就太冤枉他了。”锦书点着雪信的额头,“什么高门大阀,就算他有个做安西四镇节度使的父亲,也没沾到任何好处。他走失六七年,他父亲也没找他。三年前自己回去了,他父亲看着他不哼不哈,把他编进决死队里。打了胜仗,他父亲写信给朝廷,部下青年军官们的名字一个一个点过来替他们讨赏,独不提他。三年下来,和他一起进决死队的还活着的人都升了职,只有他留在原处,多的只有伤痕。你让他拿什么来娶你,他父亲是不会关心他喜欢谁,打算娶谁的。”锦书叹着气,条条列数高承钧的苦处。

  “师娘你什么都晓得,你就没有写信给他的父亲说情吗?”雪信望着锦书。既然高承钧的父亲迷恋她,她说话也该管用。

  “我写过,但没有用,也许信没递到,也许是我说话不管用。”锦书说。还也许是信递到了,他的父亲也看过了,才变本加厉地折磨他,好让锦书看不过去了,亲自跑去跟他说吧?

  “那他又怎么敢说一年后来娶我?既然他父亲恨他,什么都不给他,一年后,他还能是什么样子?”

  锦书说:“一年后,也许大不同。也许皇上会给他赐婚。”

  雪信瞪着锦书,手心里的簪子捏得更紧了:“皇上会管他的事?他好大的面子!”

  “这里面有两层关系。一层是他父亲高献之手握西域军政大权,按例是要把儿子送到安城去的,他父亲年轻时也去过,还做了殿前金吾。前几年朝廷问高献之要儿子,他双手一摊说没有儿子,可能留在安城了,你们自己找找吧。后来承钧回去了,消息瞒不住,朝廷又问高献之要,实在搪塞不过去,就把承钧打发出来了。另一层是高献之与当今皇上是少年时的挚友,皇上得知他这么对待儿子,也看不过眼,才下诏令让承钧去安城。皇上是不会亏待承钧的。”

  雪信终于有了点笑意:“你给他父亲写信没用,又写信给皇上告状了是不是?”

  锦书装作打量雪信房里的摆设,没有作答。她不习惯给自己养大的孩子说自己年轻时的事,虽然现在她看起来也不老。大概也是她看着没有师娘该有的样子,雪信和她也是没大没小。

  “可是还有一年呢,一年够发生许多事了。”雪信又坐回妆台边怏怏不乐了。

  “那你还不去告诉承钧,说你等不及了,想让他快点娶你。你非要发脾气把他赶跑干什么?”锦书看着她,觉得好笑。

  这小儿女的情态,也许在别人眼里是刁蛮无理,在她看来却是蠢笨可爱,忍不住让人心生怜悯。果然只要是自家的孩子,什么都好,她可以无条件袒护。

  “我可没本事再帮你了。喜欢一个人,与一个人长长久久地在一起,也是修行。”锦书觉得自己也没修行到什么成果吧,又宽慰了雪信几句,就出去了。

  雪信捻着玉镯想着,高承钧答应了不杀师娘,这件事算是圆满解决了。可是还有一件事,被她弄得更糟了。

  藏珠楼的门被打开了,几天不来,楼中多了几分阴潮的气味。底楼窗子不少,但采光差,在夜里几乎是要摸着走进来的。好在走熟了的路,纵使左一个架子又一张凳子绊在前面,雪信也能闭着眼睛绕开。

  她走到一个架子前摸索了一阵,找到一个小瓷瓶,又摸索着出去了。

  没过多久,她又摸索着进来了,走到一个架子后面,忽然吹亮了手里的火折子,架子上摆着几个矮胖的大坛子,坛子的缝隙没藏住躲在后面的人,被骤然揭穿的人从架子后转出来了。

  是阿狗,他现在该叫苍海心了。

  “一股子狼味,我在外面就闻到了。这楼现在归你了吗?怎么能这样,我还有好多东西没搬走呢。”雪信转回头,用火折子引着几案上的半截蜡烛。

  苍海心借烛光细细打量她的模样,惭愧道:“我不住这儿,住在百器工坊里。我想你了,但你肯定是不想我的,所以我到你以前住的地方来,这里多少还留着你的味道。”那天丢在地板上的辟芷膏,当然被他拣去了,他才能串门似的想来就来。

  “哼,谁说我肯定不想你。我没有想你,也没有不想你,你压根就不值得我认真地想或者不想。你也不用躲着我,现在这地方不是我的,我不能赶你,随你的便。”雪信把方才拿的瓷瓶放在几上,又走到架子前摸索翻找起来。

  “随便”这两个字是这世上顶叫人无奈的两个字了。喜欢或者不喜欢都由他去,不会因为他的喜欢而欢喜,也不会因为他的不喜欢而伤怀。遇见了淡淡打个招呼,步子也不为他停一停,自管自去了。

  “你那么说,我就不走了。我这几日过得实在气闷。他们找了个酸溜溜的先生,把我关在房里背书,要么就去找二公子麻烦,逼他说话,让我学他。”说起来,苍海心的口音是改正了不少了,难怪他待不住,以前在山里过的是满地撒欢的日子,他师父教他背诗他都背不好,哪里碰过正经书。

  “二公子不肯说话的时候,我就逗他说话,要是他还不说话,他们就把他倒挂起来,他开始骂人,我就学他骂人。”苍海心逮住了一个不会厌烦他发牢骚的人,因为这个人不会认真听他发牢骚,至少他是这么以为的。

  “把他不会卷舌头的越腔,又要安城官话,还要把越腔掺进安城官话里说。”苍海心目不转睛地盯着雪信,说的是牢骚也是委屈。他像条刚找着依恋又被扔下的小狗,“你就不担心我将来被人认出是冒名的?”

  雪信从架子上抱下一个罐子,塞进他手里,又取下一个琉璃瓶子,让他一块儿放到几案上去。苍海心说了半天话,她都不像是在听的样子,只顾找她要的材料。苍海心的话说到这里,才算抛出了个值得回答的问题,雪信就答道:“越王的第二个儿子,幼年体弱多病,常年在深院将养着,他没有朋友,也没有熟人。他的近侍大概也都处理好了。你尽可放心。”

  “越王也没见过他的第二个儿子?”苍海心好容易等到回应,穷追着问。

  雪信轻笑了下:“其实越王的第三子……才是真正排行在第二位。”

  这句话就有点深奥,以苍海心当下的阅历,还转不过弯来。

  “在你还没被找回来时,缺口就留好了,按照你的年纪,计划了越王第二个儿子的出生。没有这个孩子怎么办呢?就抱了家里马夫和婢女的私生子来替你占着座位。所以那个傻孩子去了哪儿,越王不在乎。不管你长成什么模样,越王都认得你。”雪信把实底交代给他了,好截住他没完没了问下去的势头。

  苍海心还太年轻,对于自己出生前就定下来的阴谋,他一时无从置评,只好转移了注意力,问她:“你这几天过得好不好?”

  雪信说:“你吵得我脑袋疼,忘了接下来要做什么了。”她也是有心事的样子,连一只耳朵进一只耳朵出也嫌聒噪。苍海心一时闭了嘴,跟在她身后转来转去,帮她举蜡烛,看她从柜子里搬出了铁船样的药碾子,搬出了乳钵和捣药杵,他又忍不住问她这是做什么。

  “三年前做好的香饼子,封在瓷瓶里居然长了白毛,长了满满一瓶的白毛,差点没恶心死我。一定是那时候没好好阴干就收瓶了,只好重做了。”

  雪信本来打算取了东西就走,猜到他在也不想点穿,她走到月下打开瓷瓶,发现香饼子不堪用了,只好折回来,也不能不打招呼了。她拨弄一杆黄澄澄的小秤,秤盘不及巴掌大,用剖开的竹筒从坛子里抄取香料,一个花苞一个花苞调整分量。

  雪中未见阳光的梅花苞三钱,刚下树不见光阴干的荔枝壳一钱,三佛齐陈年笃耨香五钱,麝香两钱半,雪花白龙涎香半钱,大食国蔷薇水两滴。麝香、龙涎同研,与将放未放的梅花花苞同窖一月取出加他物共研,炼蜜合剂窖藏六十日取出玉片衬烧。

  严格按方子来,起码得折腾四个月,光是研磨香料吧,每日磨一个时辰,也得磨半个月才勉强可用。可是她是急要的,把窖窨的手续免去,研磨也不求细致了。

  雪信一手捧着乳钵,一手握捣药杵,“笃笃笃”地先把粗粒砸碎,再用药杵的一头抵着钵底把还不驯服的压成齑粉,不一会儿就细汗涔涔。

  苍海心坐在她对面,盯着乳钵看着。

  雪信用袖子印额头的汗,说:“你看什么看?”

  “不能看吗?”只是看看,什么都没说,什么都没碰,她怎么又恼了,到底还有多少没明说的规矩?

  雪信不作声了,还是用力研她的香料。

  苍海心说:“你臂膀不酸吗?我能帮你研一会儿吗?”她立时挑眉拒绝:“不行,不能让香料沾了你的臭味。”其实古人制香,还说女子不洁会污染了圣洁的香气。她倒好,反过来指摘了。

  她不想听他说话,也不喜欢他看见自己捣香料,更不需要他的帮助。臂膀酸了就歇一会儿,再研。

  蜡烛烧到尽头了,雪信顾不上再点一支。小楼里没人说话了,只有石杵磨在乳钵上的声音,只听声音就能辨别香料比方才细了一些,又细了一些。而他坐在黑暗里,他有一双夜眼,是看得到她的,看得到她把牙咬得紧紧的,仿佛香料是她前世今生的仇人,她把所有的力气都用来对付它们。这应该是她最真的样子了,她以为他看不到呢,连狰狞的神情都露出来了。

  黑暗里的沉默是不能忍受的,苍海心又试着和雪信说话:“你在配什么香?有名字吗?”

  雪信在黑暗里回答了:“这种香,据说叫作雪中芳信。”

  “雪中芳信”是她名字的出处,他顿时对这些看着毫无出奇之处的粉末有了兴趣。

  苍海心说:“闻起来并不香。”不似她身上的体香。

  陈年的梅花花苞香气残褪,荔枝壳不过清甜一些,麝香壳子掏出的东西和龙涎香还有点臭味,龙涎香冰凉刺骨,没有一样配得上她的名字。

  可是雪信说:“这就是香的妙处了,真正贵重的香料,未经炮制的时候大多没有好气味。可是一经炮制,再加以配比,隔火慢熏,就妙不可言。”

  他是不懂的,怎么个妙不可言法,会比她还让人忘不掉吗?他十一岁起每年都会见她一次,她每年在他眼前晃悠两三天,每次都是那么讨厌他,他逗她说话她都不理,他就不去想她,结果在忘记她前,她又来了。一年的时间不够他忘记,几天的时间就更不够了。她曾与他耳鬓厮磨,也是完成任务的必须吗?若是任务里的人换成别人,她也会一边讨厌着,一边又把自己送上去吗?

  到了四更时,乳钵里的细粉终于令雪信满意了。

  她点了一支新蜡烛,在香料粉中滴入蔷薇水,舀一勺炼到几乎流不动的老蜜调成膏状,又搓揉了好半天,不知道的人看了还以为她在和面做点心呢。

  雪信把香面揉得筋道了,一丁点儿一丁点儿揪下来搓成丸子,用木刻的模子压成指肚大的花样饼子,列在一个青瓷盘子里,整整齐齐的,盖上一张素纱,怕灰尘落上去。

  这时候,天也亮了。

  洗净了手,雪信站起来揉着肩膀。谁说调香制香是雅事,明明都是力气活。研磨、和面、倒模,都是农妇厨娘做的活儿。

  做完这一切,雪信这才好像把苍海心想起来,回头讶道:“你还没走?你这会儿回去,正好撞着起来做工的人,等于是告诉师父他们你夜里溜出来了。猜猜师父会怎么处置你吧,关进房里抄书一百遍,还是把你也倒挂起来与二公子对骂?听着都怪有趣的。”她说着笑起来,没想到苍海心之前对她发的牢骚她居然还听进去了些,“师父再审出来你来找了我,说不定也会把我送到什么不毛之地。”就像当年对高承钧,谁碍着师父的计划了,他就把谁送得远远的。

  “那我就打听他把你送到哪里,我好再跑出来找你。”苍海心也会开玩笑了,但他知道沈先生是不会把她送走的,沈先生本来还要把她送给他呢,“反正这会儿回去是领罚的,我就不回去了,我要在华城里玩上一日。你能不能陪我?”他说罢又后悔,他不擅长做不真心的事,为她好,就躲开她,可是他又实在愿意待在她身边。

  “我可是一夜没睡。你还能蹦能跳,我撑不住了,要回去睡觉了。”雪信端起摆着香饼的盘子,装进一个提盒里,双手稳稳地提着。

  她自己拒绝了也好。

  他们出了小楼,穿过梅林走到园子后门。沈越青在门外倚墙站着,悠哉乐哉地冲他们笑:“我来看两个口是心非、出尔反尔的人。一个横眉瞪眼讨厌他,说再也不要见的好,另一个说为了她好,从此要离得远远的,话音未落,言犹在耳,两个人就跑到没人的地方相会了。”

  苍海心替雪信辩解:“我们只是刚好遇见。”

  雪信抢着说:“谁也没说不能再见,法不禁止即可行。你要拿不准,回去问问师父,我要不要打个包袱走人了?”她宁肯承认与他私会,否则不好解释她半夜跑进小楼。

  “生得好长的一口气,三年还没平。”沈越青说,“师父只差遣我来找人,在这儿找到的我不会说。只要他不说漏嘴,应该没事。”这个“他”指的是苍海心。

  雪信戴上帷帽,挡住脸,轻哼:“我才不怕。”她转身要走,沈越青叫住她:“我听说高承钧明天就走。”这是代表师父催她来了。

  雪信有点不耐烦:“你怎么样样事都插手过问,烦不烦?知道了。”

  沈越青也无可奈何:“谁让师父的另两个徒弟都不大孝顺,我只好把他们分内的活儿一并包了。”

  回到脂粉铺子里,师娘派来的账房和一个口齿伶俐的小丫头已经在门口等候了,雪信开了门,把账本推给账房,让小丫头招呼客人,她自己穿过院子,到后厢房里洗了把脸,睡下了。

  这一觉睡了好久,她再醒过来,房中的日光已是黄昏的照法了。小丫头在房门口探了头,叫:“雪娘子醒了吗?有个姓高的客人要见你,早上来的,等了你一天了。另外,铺子的门帮雪娘子关好了,我和账房要回百万升休息去了。今日生意还不错,账本上都记着的。”

  “辛苦二位了。那个姓高的,让他进来吧。”她说。

  高承钧走到雪信房间里来,她正用两个指头捏着加了香料的绿豆糕,一口一口咬着。

  十片指甲染成鲜红,用蜡上了一层光,衬得手指头越发白了。脸上却不施脂粉,依旧是白里晕着红,细腻自然。这张脸,用脂粉盖住了才是可惜,别人涂脂抹粉是掩盖瑕疵,她上妆是掩盖自己,用胡粉、英粉、胭脂膏子和画眉墨造一张厚脸壳子,她躲在浓妆后面,才觉得能被人少看穿些。

  在高承钧面前却不用麻烦了,他见过她最狼狈的样子,也领受过她最坏的脾气。他也说过,她还是不上妆好看些。

  “你催得也太紧了,让小丫头一会儿就来看一次,弄得我没睡醒,也来不及上妆。”雪信恶人先告状了。

  高承钧是抱着香鸭子来的,放在她面前,低声道:“大概是没有香鸭熏帐子,夜里没睡好,白天才会赖床。”

  “谁说的!师娘说的,还是骆百草、骆孰甘她们?”雪信斜眉。

  “是鸭子自己说的。”高承钧打开鸭子背上的盖子,香炉盖子里侧和炉膛壁上挂着厚厚的一层香垢。用多了的香炉内部会留下香垢,像是香气悠然翩舞羽化飞升后丢下的肉身,是黑褐色的、黏黏的油脂,品质不佳的香料留下的香垢触鼻难闻,需要定期清洗掉,而上等香料留下的香垢是香的,是可以留着的,天长日久积攒下来,到了只需放进一块炭火,不入香料,炉子也散发馨香的地步。

  雪信侧身看过炉膛,扁嘴:“这鸭子真讨厌!一会儿我去要给它刮肠子,把油垢全刮了。”说着,却用火箸夹了块炭,埋进炉内的灰堆里,用玉片托着一个梅花状的香饼也放进去了。香料收在瓶子里的时候是睡着的,遇到火的热力才会醒过来,把它珍而重之收藏的芬芳气息吐出来。

  她说:“三年里你为什么不写信给我?”

  高承钧说:“我怕通了书信,你会有一天收到我死了的消息。”他身上的伤痕可以证明,他没死,可是离死一直很近。高承钧犹豫了一下,还是把那个问题问了:“你给沈先生办完最后一件事了吗?”

  “办完了,所以我才会躺在这个小铺子里成日没事可做。”雪信指着她的房间。

  退红色轻纱糊了直棂窗,窗下的高几上摆着一个青瓷盘子,盘子里列着几个梅花香饼,是她放进金鸭里的雪中芳信。嘴上虽从来不说,只等着他来娶她,背地里却为自己作安排,妥妥地完成了自己的任务,脱身出来一心一意等他来,她好随他去。他没如她的愿,她恼羞成怒,笑话自己太一厢情愿了。

  “即便现在你愿意娶我,我还不愿意呢。我每天吃掉烧掉糟蹋掉的香料值多少钱,你算得出来吗?你供不起我!”雪信用尖酸的话抵挡自己的失望。 听香录(全五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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