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麝烟细细舞折腰
第六章
麝烟细细舞折腰
像师娘锦书说过的,雪信发多大的脾气,说了多尖酸的话,高承钧都会承担下来,绝不和她计较。
可是雪信也觉得自己这次说的话太重了,不但伤了他的心,更会戳破自己的希望。其实高承钧也没这么没用,而她也不是非要吃香料不可的。宁欺白须公,莫欺少年穷。据说这次去安城,是皇帝特召他进亲卫营的飞骑队的,离开时时刻刻要他死的父亲,有了个做皇帝的世伯,以后的路当然是好走的。
她从来没向他道过歉,这次当然也不可能。
雪信抱着高承钧的腰,说:“你多久没看我跳舞了?”
当然也有三年了。
她以前学了新舞,都会跳给他看,要他夸赞,夸得没新意都不乐意,逼得他词穷。
高承钧捋了捋雪信的头发:“明天我就要走了,你要好好跳一支舞送给我。”
“我会让你好好记得我。”雪信手执火箸拨动香鸭肚中的炭火,让玉片受到更多热力炙烤,香气一时越发浓郁了,她把香箸递给高承钧,要他击节。
没有严妆丽饰,雪信着一身家常的旧衣服,颜色有些洗淡了的梅红,素颜顾盼,神采流转,作翘袖折腰舞。她舒开两只阔袖甩向一边,腰柔软地折向了另一边,她的腰比新柳枝条软,比蛇更灵活。
舞着舞着,雪信就成了一缕烟,明明是往右边去的,低低一转,向着左边去了,又以为她会向前来,步履飘忽间,却退了一尺,欲拒还迎,欲说还休,与炉中的香气相得益彰。那香气冷傲中透着一丝温暖,平和里藏着蓄势待发的激烈,让人心旌摇荡,想要搂住一缕烟,亲吻一团火。
击节声乱了一拍,高承钧不敲了,他招了招手,雪信的舞步就朝他靠拢了两步。
雪信教过他品香的,不要把鼻子凑在刚刚点燃的香粉上吸气,那样闻到的只会是呛鼻的烟气,要坐在一旁,等烟势袅袅,平稳和缓之后,招招手,挥手间带起的风足以将看不见的香气带过来。高承钧招手迎香,她和香气一起过来了,他伸手抓她,可香是抓不住的,她也是抓不住的,循着舞步一转身,雪信就躲开了。他再抓,还是抓空了,她闪到他身后去了。香是不好捉的,不能用网兜,不能用绳子,什么有形有质的方法都对付不了。高承钧站住不动,雪信又一点一点飘过来,停在他怀里,在他耳朵后吐气。
高承钧终于很肯定自己能抓住她了,一把将她抱起来,放在帐子里。他笨手笨脚地解着她的衣带,她亲吻他的嘴唇。像是三年前那个夜晚卡住了,他们茫然地等了三年后,找到了停下来的旧处,把应该做的事情做了下去。
一阵大风吹来,吹开了窗子,吹开了门,吹开了帐子,把满室的暖香吹散了。
高承钧打了个激灵,用力推开雪信,说:“你还没离开沈先生,就用学来的本事对付我了。”这件事本身没什么不好,但经过了太多的计划,反而使人退缩。
“学了对付你”本来是一句玩笑的,可是这回雪信是真的迷惑了高承钧的心神,她要他做什么事,说一句就可以的,偏偏绕来绕去,让人糊涂了,这也不是她的做派,是沈先生的风格。
“我要去问问他,为什么还不放过你。”高承钧打开门走了,又扬起一阵风。雪信就扯过一个被角来揉着。她被拒绝,就像是儿时学艺,被教习师父打了个不合格的评语。不服气,又没法翻盘。
窗户打开了,苍海心跳进来了,吸着鼻子:“你忙碌一夜,原来是为了勾引他。”外面的风是很大,可是窗户也不是那么容易就被吹开的,是他打开的,他把门推开一条缝,把窗开了一条缝,穿堂风进来了,把她充满阴谋的香气全吹跑了。
怎么又是你?雪信应该说这句话的,可是她瞪着他,气得都想不到这句话了,只坐在床上发愣。
她输给了一阵风。
“你生气了,我也生气了。我要你为我跳舞,我要你搂着我。”苍海心走近前来。
雪信望着他,招了招手。苍海心坐到了她的床上,抱住她。雪信却一脚把他踢下床去:“你什么都不懂。”
“我只知道你本来就是我的,沈先生要把你送给我,我没要。但是现在我改变主意了。”苍海心把一个锦盒放在她的床上,“这是沈先生要我给你送来的。”说完他也走了,去修改他的决定了。
雪信打开锦盒,里面躺着一支旧金簪,簪头贴着翠鸟的羽毛,做成雀翎状。沈先生什么都知道,知道她的计划,知道她会成功,就让苍海心来捣乱。他一捣乱,她的计划就失败了,可沈先生的计划还是会成功,她还是替他办成了这件事,所以奖励也来了,一支与她生母有关系的金簪,也许还是她生母的旧物。
雪信把金鸭肚子里的雪中芳信香饼拨出来,丢在瓷碟里,换了一味清新舒朗的香。她走到角落,打开箱子,还是高承钧替他父亲带给师娘的箱子,师娘不要,丢在了她这里。她抱出葡萄酒瓶子,咬掉瓶口的木塞,一口气饮下半瓶。
葡萄酒这么难喝啊,又酸又涩,真奇怪怎么会有人把它当宝贝,她只想醉了什么都不想,好好睡一觉,所以把余下的半瓶又灌了下去,把琉璃瓶子一摔,抱起第二瓶。
高承钧从百器工坊回来看到的就是雪信躺在地上醉过去了,两个空瓶子摔成了一堆琉璃碎片。他把她扶起来,雪信睁开眼睛,拍拍他的肩膀说:“说老实话吧,我知道让你去找沈先生接受他给你的任务,不大好办,你恨师娘,也一定是恨他的。我想给你点好处,你就不好意思不听我的话了。我是对付了你,但我也还想对付沈先生。他花了十几年栽培我,怎么可能让我做了一件事就放过我了?他早晚会把我当做一件玩物送出去,其实也已经送了。我想,如果有谁配得上这件玩物,还是你吧,所以我就自己做主先送出手,我算计了你,也补偿了你,我也不欠你呀。你不要,是你的事。”
“我知道。我答应帮他做一件事了,他也答应我带你一起走。”高承钧把她抱到床上,像摊平一件娇贵易损的刺绣衣服那样把她放好,摸摸她的额头说,“明天我们一起走。”
“你以为可以和沈先生讨价还价吗?我以为我可以,可还是弄砸了。”雪信闭起眼睛嘟囔,“谁都没有他滑头,一件东西拿来做两次人情。”她无力地拉着高承钧的袖子,“我要你抱着我,我吐也要吐在你身上。”
没有人照顾炭火,金鸭心里的灰慢慢冷了。
高承钧把手放在炉上试了试,冰冰凉的,就知道雪信又把他算计了一回。
他睡到日上三竿才醒过来,放在平时是不可能的,五更天他必醒,是要起来练拳脚的。
她又用她的香对付他了。
满屋子没有了雪信的影子,小丫头来叫人起床,却只在屋子里看见高承钧,也吓了一跳。她和账房早上来开门,守着店,没见雪信出来过,怎么人就不见了,还把这个姓高的留下了?
雪信把高承钧留下了,把香鸭子留下了,把庭院里的牡丹花枝也留下了。
她不需要这些。
高承钧去骆宅问锦书。锦书说:“她来过,问了我些事情就走了。她说要去找她的生母,不想拖累你。你也是的,越大越不如从前了,以前还能护着她,现在连人都看不住,你去安城找她吧。”
月余后,在安城的一间首饰铺子里,来了一名红衣少女,手持一支金簪,问掌柜的知不知道簪子是哪个巧匠做的。
掌柜接过簪子,眯起眼睛细瞧,摇头说式样差不多的倒是有,都是用鸽子毛染了颜色贴上去,或者用蓝绸贴的,用真翠鸟毛做成的价值不菲,民间可不多见。
那少女把簪子收起来,犹豫了一下,问掌柜的收不收首饰,她从腕子上摘下一只羊脂玉镯子来,掌柜颤颤地把玉镯举到日光底下看,通透白润,真怕晒久了镯子会化了。他给了少女一笔钱,就这只镯子的价值来说,是给少了,可谁叫她急等着钱用呢。她似乎知道被压了价,也不计较,取了钱就走了。
将近端午,天已是很热了。安城的街道比华城的街道宽敞,走在街上顿时觉得自己渺小,而路太长。少女在门前戴上帷帽走向下一家首饰店打听消息。一个在她身后跟了很久的少年跑进前一家首饰店问掌柜:“刚刚那个少女,来买了什么?”
掌柜说:“她什么都没买。”
“那她看过什么,她喜欢什么?”少年是个不敢表白的年轻人,在街上遇到可心的人,不知如何搭讪、如何表白,只好偷偷跟在后面打听她的喜好。如果有她看上了,又舍不得买的小首饰,他正好可以买下来,就有了找她说话的理由了。
“她拿来一支点翠鸟毛的金簪问是哪里做的,还卖给我一只玉镯。”掌柜的说。
少年想把这只玉镯赎下来,可是掌柜的开了进价的两倍价钱,他没那么多钱。少女的一只镯子就这么贵,想送她礼物要细掂量了。他红着脸出去了。
不多时,首饰店又来了一名红衣少女,这回掌柜是认识的,招呼道:“是曲娘子来了,许久不见你来了。”
“是啊,一直惦记着老孙家的铺子有什么新鲜样式呢,也是一直忙着,没空来。”曲娘子说罢,向四处看看,略显失望,陈列的货品与上一次来的时候相同。
老孙掌柜殷勤道:“刚刚收进一只镯子,不会比宫中娘娘腕子上戴的差。”那只玉镯被放锦盒里了,是专用来收藏手镯的锦盒,不大不小,仿佛镯子原先就配着这个锦盒来的一样。
曲娘子看了那镯子一眼,脸色变了,她取过玉镯打量,伸出另一只手,那只手的腕子上也有一只玉镯。两只镯子大小一样,色泽一样,通透一样。
她问:“什么时候收来的,人呢?”
掌柜的把刚刚的事儿说了一遍。她打听到了她要的消息,利索地付了掌柜开出的高价,把玉镯放在锦盒里带走了。
过了一会儿,又来了一名青年公子,仪表不凡,衣饰,衣饰华美。他吸着鼻子进来,问:“有没有来过一个姑娘,很好看的。”
掌柜的说:“好看的姑娘我这里来过两个,你问的是哪一个?”
“穿红衣的的。”青年公子在铺子里四下嗅着,转了一圈,回到掌柜面前说,“她只站了片刻就走了。”
“两个都是穿红的,都只站了片刻就走了。您问的是哪一个?”
那青年公子又是一愣,向门外喊:“你们给我一锭银子!”
进来两个十三四岁的丫鬟,一个穿桃红,一个穿碧绿。桃红的解下钱袋,给了公子一锭银子,公子又把银子放在柜台上:“你好好想想。”
掌柜的高兴了,才利利索索说了:“前一个来,卖了一只镯子,后一个来,把镯子买走了。还来了一个小哥,打听卖镯子的姑娘。”他还附送了一个消息。
雪信又在安城街上找了几家首饰铺子,得到的回答大同小异。他们店里有仿得差不多的款式,却没有一支比她带来的金簪精美。
她走回客店,伙计迎上来说:“小娘子回来了,今天还住吗?店钱可不能再拖了。安城这么大,您一个漂亮的小娘子,是不会没办法弄到钱的。”
轻薄的话顺顺当当出了伙计的口,横着进了雪信的耳朵。她从袖子里摸出钱袋来,数出欠下的店钱,又多加了一些,放在一张桌上:“我还要住几天。”
安城是当初高承钧捡到她的地方,是目前追溯得到的源头。她记得的最早的事情也是在安城,既想找生母的线索,那么她必须来安城。
师娘在安城认识的人不少,临行前还特地写了一封信,让她带给河东侯,说是河东侯看了这封信会关照她。雪信到了安城才得知,河东侯打高句丽去了,不在安城,于是她就找了家客店住下来。
放在以前,这样的客店,求她住她也不住呢。房间里怎么打扫也有受潮发霉的味道,还有前几任住客留下的气味,可是她带的钱在路上花得差不多了,糕点也吃得所剩无几了,不管再怎么艰难她还是得留下继续打听消息。
雪信忍得了肮脏的客店房间,忍不了客店肮脏的锅灶,她要了米自己在房里用炭炉熬粥,用的是粟米和井水,在路旁摘几朵野花,扯了花瓣洒进去,即便是喝了就想吐,却还是得忍着。
雪信养尊处优的生活习惯,也是沈先生培养出来的一部分。沈先生规定了她要做个玩物,那也是王孙贵胄们的玩物,不是等闲人消受得起的。她跳出沈先生给她划定的圈子也活不了,就像金鱼离开了清澈的鱼缸会被河水呛死,夜莺逃出鸟笼会被猛禽啄死,唯一的活路就是自己回去。
有人敲门,敲得彬彬有礼,敲三下等一等,又敲三下,不急不忙。
雪信打开客房的门,门外站着一个少年,说:“我不是坏人。我是国子监的太学生,我叫关雎。我知道你在打听一支簪子,你能给我看一看吗?”他跟着雪信走了很多家首饰店,从很多首饰店老板口中确定了簪子的大概模样,心里有了底,但还是要亲眼看一看才好说。
他有对方急切想要的消息,可是对方却没有立刻拿出簪子来,甚至也拿不定主意是不是立刻关上门。
“你是华城人吧?我也是华城来的。”关雎这么说了,以为亮出老乡的身份,足可以取信她,谁知雪信突然把眼睛睁大了,皱起了眉头。
“华城里最好吃的那家板栗饼店是我家开的。以前我经常见你和你妹妹从店门前经过,你妹妹进来买板栗饼,你不进来。后来我来安城了,几年没见,你样子大变了,我差点不敢认。”所以他跟着她走了一条又一条街,最后还是上来相认了,容貌可以改变,她的神情让人忘不了,错不了。
雪信的神情和缓了,从锦盒里取出翠羽金簪给关雎看,关雎一见就确定道:“正是这样,我母亲也有一支。”
雪信还是疑心这个叫作关雎的国子监太学生。她找到安城找线索,找得并不顺利,忽然间这个人就冒出来了,还说和她是华城的同乡,给她带来了线索,活像以前她做什么做不好的时候,沈先生看不下去了,给她提示,或者干脆让别人来帮她。可是除了姑且跟着他的线索走下去,她没有别的法子。
“我能见见你的母亲吗?”她对关雎说。
关雎得到她的一句话,也快活起来,说:“当然可以,我母亲在安城,深居简出,想见随时可以。”
他带着雪信回了母亲家里。一个绿茵茵的小院,满墙爬着藤萝,陶盆里一丛一丛的花草生得正茂盛。暮春时节,花退残红,却并不让人伤感,浓荫碧绿给人好日子还在后头的鼓励。
一个荆钗布裙的妇人提着木桶,用木勺浇灌这些花草。关雎叫了她一声,妇人回过头来,笑了笑:“带朋友来玩了?”她看起来也是四十多岁的年纪了,不是骆锦书那样容颜不老,也不是苍海心的师娘那样圆润丰满,她有一点清瘦,也不怎么装扮,但老得不厉害,从容得体,使人不禁觉得若是真的年纪大了,活成她这样就是成功了。
“是关夫人吗?我来问一支簪子。”雪信不动声色地把簪子拿了出来。
关夫人见了簪子,又盯着她看了片刻,才说:“你想问什么?”她忽然也没那么随和了,小心防备着什么。
“听说关夫人有一支一样的,我想知道关于簪子的一切。”既然对方取了守势,她就不能客气了。
关夫人责备地看了儿子一眼,似怪他多事,但还是承认了:“我是有一支。”她放下木桶和木勺,走进房里,不一会儿走出来,手里果然多了一支金簪,一模一样的金簪。
她说:“这是前朝内教坊的舞姬作羽衣霓裳时插戴的簪子,一套十二支,对应十二名舞伎。当今皇上即位后,又改了制式,这套簪子也就没了别的用处,只能锁在库房里,我走的时候,偷偷带走一支,偶尔拿出来凭吊一下过去的绮年玉貌。”
雪信紧接着问:“十二支簪子都流散出去了吗?那些簪子的主人现在都在哪里?”
关夫人对儿子说:“你去你爷爷家里,让他派人送两坛金沙泉水来。”关雎答应着去了,她才继续说下去,“其实谁也不知道谁走的时候拿了,我走的时候,也不知道金簪被带走了几支,还剩几支。至于我们这些人的去处,不是留在宫里做了女官,就是成了哪个官员的妾室吧。我嫁给了雎儿的父亲,今朝还能站在这里浇浇花种种草,已是很可以庆幸的结局了。”她小心地用肯定的口气总结自己的现状。
“我想查别的簪子去了哪里,怎么查?”雪信又问她。
“我真的不知道,这种档案,门下、中书、尚书三省的甲库里不会存,即使有过,改朝换代之时不是被带走了就是被毁了。你真的想知道,何不去问沈先生?”关夫人的口气有些急了。她不是不愿回答,是不能。对方明明有更直接的途径得知答案的。
又是沈先生。
“是沈先生让你离开教坊的,是沈先生给了你一支金簪的,一支金簪抵一支金令,是不是?”
关夫人又把雪信看着,说:“你到底是来替沈先生传话的,还是来替沈先生试探我的忠心的?雎儿的父亲在华城,在你们手里,我敢做什么?雎儿会按沈先生的意思,辅佐他派来的人,也请你们在华城善待雎儿的父亲。”
“怪不得,一见你的院子里有怀梦草,我就知道你和沈先生脱不开关系了。”雪信走到一个陶盆边,俯下身。
陶盆里,两个红色的叶尖露在土外,不细看还以为是个空盆。怀梦草是难寻的异草,色红,似蒲,昼缩入地而夜出,怀之入睡可以梦见自己想梦见的人。江家废园的香草田里也种了一些,这类神奇诡谲的东西总会让人想到沈先生的手段。此外,香草田里有的品种这里都有,只是长在一个个瓦盆里,根系可怜巴巴地蜷缩着,叶片纤弱地低着头,不那么肆意嚣张。
“它叫怀梦草吗?是沈先生让我种在这里的。这些花草都是从华城带来的,我种了十年,每年都替它们换盆,不敢种死一棵。沈先生让我等人来取它们,那个人是你吗?”关夫人向前踏了一步,期待着她说“是”,自己就好甩了这压了她十年的包袱。
“我不是替沈先生传话,也不是替沈先生试探你的忠心的。我不替沈先生办事了。”
关夫人看着雪信摇头:“你不是在撒谎,就是在发傻。没人跑得掉,就算你残了、疯了、死了,沈先生都能从你身上榨出可利用的价值来。况且你还那么年轻,还能做许多事,他会松手才怪。别那么怜悯地看我,等你到了我这个年纪,你的结局还不如我也说不定。”
关雎回来了,关夫人就不再对雪信说那些真正有用的话了,她说:“初到安城,水土不服吧?尤其是水,我刚来时,也吃不惯的。让雎儿给你送两坛泉水去,也算同乡之间的一点关照。”哪里是同乡之间的关照呢,她还怕着雪信的来意,怕着沈先生。
雪信不自觉地摸了摸自己的脸。她知道,这些日子没吃好没住好,憔悴爬上面容了,整个人都有些浮肿,被看出来了。她是很想收下关夫人的馈赠的,可如果收了,显得她到了外头还是摆脱不掉沈先生的阴影,还受着他的荫庇。
她坚辞不受。
庭院外,关雎站在一部马车旁,问她:“回去吗?我让马车送你吧?”
马车简朴宽敞,车夫穿着整洁的衣服,一看就是大户人家统一做了发给下人的。
雪信忽然好奇,问关雎:“你在安城有两个家,你爷爷家和你母亲家?”
关雎因为少女对他的家事有兴趣而活跃,殷勤地介绍:“我爷爷是国子监的祭酒,我父亲以前也做过安城的官员,后来不做了,在华城教书,他却不喜欢我读书,起劲让我看算学的书,将来好打理店铺的生意。我不愿意,我要做和爷爷一样的大官,就来安城投奔爷爷。母亲不放心,也来了安城,她喜欢清静,辟了小院独住,常日里我住在爷爷家,下了学才会来看她。”
“原来是这样。”雪信若有所思,沈先生让关雎的父亲留在华城教书这事儿倒是让她想起些什么,她记得小时候有个刻板无趣的教书匠来教过他们这些沈先生的徒弟读书的,也姓关,说不定正是关雎的父亲。想不到这个青涩得不敢和姑娘打招呼的少年郎,有着如此高的门第。
“让我送送你吧。”少年恳求。
雪信同意了。如果关夫人送泉水是因为沈先生,那么这个少年要送她只是因为她,她是可以说服自己接受的。
马车离开小院,走上大街,与一个佩剑而行的青年军官擦身而过。雪信在帘子后面看见他了,一声也不吭,默默把帘子放下来。那青年军官忽然回了一下头,他不知自己为什么回头,身后人来人往,没有他要找的人。他提着浆糊桶走到一面白墙边,从怀里掏出一卷写好的揭帖,往墙上糊。
“我找不到你,你来找我”他在白纸上这样写。
一个人刻意回避另一个人,总是有办法的。
另一个人如果没有特殊的办法,是找不到的。
高承钧离开华城,在去安城的路上就没有找到雪信。到了安城,去河东侯府上问过,人家倒说了有这么一个姑娘来过,可是河东侯不在,人家又走了,他就此失去了她的踪迹。他明明忙得很,可只要有了空闲,就会去城里几家大客店打听,在街上走走,往墙上贴他的字迹。她如果得风顺水,不要见他也罢,如果她遇着难题了,见到字条就会想起他来,也许会来找他帮忙。
她找他,总比他找她容易些。
秦王世子府内后宅里,沈曲尘把两只玉镯并排放在一起。第一眼看来一般无二的镯子,其实还是有分别的,对着日光,可以看到内部的玉花分布的不同。小的时候,她们就发现了这些玉花的不同,镯子混在一起也不会搞错的。
她闻到了一股幽香,脸色一寒,走到院中,看到雪信正对着她笑。
“曲尘妹妹别来无恙,几个月过去了,你居然还在这里。”
曲尘看看院中,没有旁人,于是赶紧把雪信让进房里,着着急急地说:“沈先生给我的任务不是那么容易的,我还没得到机会混到宫里去。”
雪信乜斜着她笑:“是这样吗?是不能还是不愿意?我可听到了一点风声……”
“不是的,绝对不是的,就是我还没来得及混进宫里。”沈曲尘又是畏惧,又是窘迫地解释。
“你别怕,我不是替沈先生来问你罪的。我自己有些事情要办,你能帮我混进宫去吗?”雪信不忍心再吓唬这个自小一起长大的妹妹了。人人都怕沈先生,人人都知道沈先生宠爱她,所以她到了哪儿,都好像代表了沈先生。
曲尘听见,松了口气,问:“你已经把事情办完,出师了?那你还不好好在华城守你的脂粉铺,去宫里做什么?”她们小时候就吃在一处,睡在一处,说过不少悄悄话,都知道彼此的心愿。
“我要打听个人的线索,要去宫里问。你就别管了,倒是有没有办法让我进去?”雪信问她。
“我……可以帮你安排。雪信姐姐,你能不能……”曲尘期期艾艾地说。
“想也别想,”雪信打断她,“你的任务是你的任务,我的任务是我的任务。我好不容易办完了我的任务,脱身出来,你还想我替你干活儿?”
“我的任务只是混进宫去待着,反正你也要进去的,不是顺手吗?”曲尘嘀咕,还是不肯放弃希望,撒娇是有用的,至少在过去都是有用的。
“我只能去宫里替你待一阵子,什么时候我在宫里的事完了,就要出来的。到时候,你自己想办法。”雪信捱不过她的恳求,当然,自己也正有事求着她。
“行行,只要你替我待一阵就行。沈先生也是的,也不说去做什么,只是让在里面猫着,有意思吗?”曲尘忍不住抱怨,又看向雪信,“你不会告诉沈先生吧?”
“我说了,我脱身出来了,才不管你腹诽还是明诽沈先生呢。现在我只想洗个澡,睡一觉。”雪信说。
曲尘立刻去安排了,让雪信洗了澡,又从柜子找出自己的衣服给她,是一身半旧的新绿裙子。她抱歉着解释:“我穿着红色呢,你再穿红色,颜色重了不好看。”
雪信不挑剔曲尘的衣服。她懂曲尘的心思,从她们被收养,做了沈先生的徒弟开始,就被规划好了,雪信的衣服都是红色的,曲尘的衣服都是绿色的。曲尘想穿红色衣服,只能在夜里问雪信借了偷偷穿一穿,对着铜镜看一会儿,再脱下来。现在好不容易离开华城了,与雪信分开了,穿什么颜色也不用有顾忌了,她还不可着劲地做红色衣服穿过瘾吗?雪信来了,也只能穿她过去的绿衣服了。
如果是打着沈先生的旗号来的,估计曲尘是不敢这么做的。不像关夫人那般谨小慎微,她那么轻易就相信了雪信的话,虽然是实话,她还是太天真了。
雪信的洗澡水还没来得及泼出去,麻烦就追着她来了。
服侍曲尘的小丫头慌慌忙忙跑进来说:“曲娘子,有人要来查抄我们的院子呢!非说我们收留了越王二公子的逃婢!”
苍海心站在院外,指着里头坚定地说:“就在里面,她一定在里面。她是我的……没有管好,逃出来了……”
“逃婢。”身边的两个小丫鬟里的一个出声提醒。
“是逃婢。我进去把她抓出来就走。”苍海心吸溜着鼻子就要闯进去。
秦王世子苍朝雨一伸手,把他拦下,说:“里头住着女眷,可不方便你一个男人进去。”里头住着的,是他在两个月前在城外打猎时救下的被匪徒抢劫的少女。她的父亲是吴州来的茶商,指望她能帮着管些事,故才带出来见世面,不料途中遇到歹人,杀了她的父亲,还要来抢掠她。那少女大声呼救,跑到了他的马前,才捡了一条命。他把她带回来,还问她家里还有什么亲人,少女说母亲早亡,家里被庶母主持着,不愿回去了。他就把她收留了下来。
“你们进去抓她。”苍海心一指两个小丫鬟,两个小丫鬟撒腿跑进了院中。在别人家里颐指气使,可不是什么有教养的行为,好在秦王世子脾气好,任他呼喝去了。
两个小丫鬟跑进院子里,好一阵子才垂头丧气地出来:“箱子柜子都打开查过了,没有。一定是听见我们来了,跑掉了!”
这越王二公子抓了一阵头皮:“那我们去外头找。”他也不向主人家致歉,领着婢女就走了。
前院里,曲尘的小丫头扒着门听了听,确信外头的人走光了,才走到房后的小花园的亭子里告诉曲尘。
曲尘对着池塘说:“都走了,你出来吧。”
池塘水面上打了一个漩,雪信从水底下伸出头来,游到岸边,爬了上来,她喘着气说:“真是要人命了,你要早点把我弄进宫去,他们就没那么容易追来了。”这下子澡算是白洗了。
曲尘问:“是沈先生的人追你来了?你犯了什么事了?”
“上一个任务没了结利索,这事儿却怪不到我。反正你要吸取我的教训,别沦落到我这步田地就是了。”
“你先去换衣服吧,换完再给我说说怎么招惹的麻烦。”
雪信笑着:“你不趁势把我引见给秦王世子,给我入宫铺路吗?”
“我自有计较,你先去休息吧。”曲尘说道。
雪信在曲尘处终于吃到了一顿像样的晚饭。曲尘用几碟泡菜就着茶泡饭,她也跟着吃茶泡饭,虽然不是她吃惯的伙食,好歹也是好茶、好水、好米,用细致的器皿装了呈上来的,与她过去日子的烙痕相去不远,她很习惯,用三两句话把她的麻烦交代过去了。
曲尘说:“你这算是何苦。在苍海心身边,你想吃什么就吃什么,想用什么就用什么,又若是跟着承钧师兄,后半辈子也算有了着落,可你却两面都抛下,要入什么宫。”
“一个是我不愿掺和,一个是我不忍拖累。沈先生是答应了承钧哥哥可以带我走,但谁知道沈先生又在打什么主意呢?我偏不让他的计划得逞,我不跟承钧哥哥在一起,他的下一步计划就不能实施了。”雪信斜倚在榻上,转动腕子上去而复回的玉镯,慵慵懒懒地说,“我入宫的事,你打算怎么安排?”
“我还在想呢,你别急啊。”曲尘说着,她面前也有一个瓷做的炭炉,炉上坐着一只茶釜,水到了第一沸的时候,微有声响,鱼目大的气泡浮在水面上。
一缕笛音声划破了夜的寂静。
曲尘在釜中加入一撮细盐,说:“你帮我照看下火候。”然后就跑到一边去了,雪信只好代替她坐到茶炉边。
笛声哽咽,如泣如诉,好像在诉说着不平。曲尘沉心静气,在素琴上拨转,一时是笛声的低回,一会儿又是琴声的哀婉,好不热闹。
炉上的水涌起连珠细泡,雪信用竹勺舀了一勺水在一旁的碗里,笑道:“怪不得你不肯进宫里去,我听到的风声看来是没错的了。”
曲尘却并不回答她,似乎没有听见她的话,甚至根本不记得有她这么一个人,全神贯注地弹着她的琴,回应笛音。
笛声与琴声纠缠,不分你我,缠缠绵绵。
雪信只好自顾自地投茶、品饮,最后喝了三碗茶。
笛声歇了,琴声也停了,雪信把早备下的一碗茶递过去,说:“你就打算这么夜夜琴笛相和,得过且过吗?别忘了,你只是客人,赖着世子不肯走。不过现在我来了,赖着你,算来好像还是我的脸皮比你更厚些。”
曲尘的脸烧起来了,借喝茶用袖子掩住脸,问:“雪信姐姐,你这次来,带没带什么香料?”
“如果你问的是雪中芳信,倒是有的,只是新制成的,没经窖藏,也许力道不够呢。”雪信笑着,从怀里掏出一个铜香盒来,整个放在曲尘面前,“你拿去吧,别谢我。”
“你能不能去外面走走?”曲尘也觉得自己的要求过分了,这是往外赶人呢。
“看来你不需要我教你怎么用了,你都会的。”雪信站起身,走了。 听香录(全五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