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胭脂落臂不知痛
第四章
胭脂落臂不知痛
阿狗走到一边去,坐在田垄上拨动香草叶子。也不是有意要听的,可风就是把她们的话送到他耳朵里了,他动动耳朵,收进去,一字不落。
师娘问雪信:“阿狗的事,你算是办完了吗?”
雪信回答:“还剩下最后一点,快了。”
“承钧要回来了。”师娘没头没脑地说了个名字,就走了。墨蓝色的裙子走到暗处与黑色融为一体,她的身影在梅林后转了几转,不见了。
雪信怔怔立了许久,转而看向阿狗。
阿狗跑过来问:“你师娘真的是我姨母?我母亲真的死了?那我父亲呢?”一连串的问题从他嘴巴里蹦出来,他不大相信一个看起来还没他年长的陌生少女说的话,他宁可从雪信口中打听。
“过几天,你就能看见了。”雪信说着,走向小楼。
“我父亲是什么样的人,他为什么把我丢了?把我丢了也挺好,为什么又要把我接回来了?”阿狗追着她,连珠发问,只顾问,却不给她回答的间隙。
“我不知道。”雪信打断他,“折腾了一个半月,你不累吗?我可累了,好不容易到了家,我要好好歇歇了。你跑来做什么,这是我家,我家是不让外人进的。”她果然是累了,举止慵懒,步子拖沓,倦容掩饰不住,也许是到了家里,不用再掩饰了。
阿狗吸吸鼻子,委屈道:“那你也不该把我丢给那女人。”
“不是丢,是把你转交给她了。你得忘记你是个辽州来的土包子猎户,要学着做另一个人,以为自己出身高贵,要会喝酒、会花钱、会应付女人,你还要学一口越州口音的南方官话,所以你要跟二公子,跟沈越青,跟李双双学。”雪信戳着他的胸口说,“听见师娘说的没有,离我远一些。我对你的责任马上要完了,接下来你就不归我管了。”
阿狗一把揽住雪信,抱在怀里:“那是你的师娘,不是我的师娘。我在山里待得好好的,是你要把我带出来,我以为你会一直陪着我我才会出来。只要你陪着我,你要我学什么我就学什么。”
他身上本来就有股子狼味,加上酒气,熏得雪信几乎骂出来,用力推他。阿狗却把手臂越收越紧,箍得她喘不上气来了。雪信就知道这是自作孽了,早就明白他是喜欢自己的,自己就利用他的喜欢,撩拨他,引诱他,让他听自己的话,乖乖跟她来华城。像是在灰堆里发现一颗火星,就用枝条去拨弄,不断添进新的柴草,把死灰生成了活火,熊熊燃烧起来,到最后烧着了自己的手。火是不好控制的,可她就是个玩火的,她学的就是让火在她的掌握下精密地燃烧,恰到好处地燃烧,让香料发出令人愉悦的香气,而不是焦糊味。
雪信拉开阿狗的衣领,在他肩上狠狠咬了一下。
这是李双双教给她的,她那行的姑娘,遇到喜欢的客人,就在人家的手臂上咬个牙痕,客人也以得到噬臂之痕为荣,常常写诗炫耀。那些姑娘咬人也是要练的,拿自己的手臂练习,讲究不轻不重,留下两排小小的整齐的牙印,沾着两瓣万金红或者嫩吴香的胭脂,画儿一般的。
可是既然此刻她被勒得喘不过气来,下牙也似搏命了,不顾权衡轻重大小,一口就咬到了血腥味。
阿狗把手臂松了松,雪信趁机挣脱出来,指着他的手臂说:“你找别的姑娘,在手臂上攒十个这样的牙印来,我再同你说话。”哼,就他现在的生瓜样儿,姑娘会理他才怪,她落得清闲清闲,等他学出了样子,攒得到十个牙印子,说不定就把她忘了。
雪信把阿狗撇在门外,上楼去了。
阿狗回过神来,飞跑回醉桃源,闯进李双双房里,把已经安寝的李双双摇起来。
“郎君是碰了一鼻子灰回来,还是回心转意了?”李双双时时刻刻能让自己进入服侍客人的状态,哪怕睡觉脸上也是有妆的。
“你给我咬个牙印。像这样的。”阿狗拉开领子给她看了示范,就卷起袖子,把臂膀凑过去。
“哗,这个牙印是谁咬的,太不合规矩了,都快把郎君的肩膀咬烂了,咬出了血,还咬歪了。”李双双严肃地批评着,“告诉我是谁咬的,我训她去。我可是醉桃源里的都知娘子,她们都对我服服帖帖的。”
“我只要凑十个牙印子,回头再告诉你。”阿狗着急地说。
“牙印子可不是随便给的,郎君这副猴急模样,恐怕一个也讨不到呢。”李双双笑起来,“不如让双双教你。”
“你说,怎么才能讨来。”
李双双说:“寻常的法子呢,是你要讨姑娘们的欢心,夸奖她们,作诗赞美她们,在她们身上使钱,她们就对你恋恋不舍,就在你臂膀上咬一下,让你忘不了她。”
“有没有快一些的法子?”阿狗恨不得天亮前就把雪信交代的任务完成了。
“快一点的法子呢,就是你给她们钱,请她们在手臂上咬一下,不过不是所有的姑娘都愿意你这么潦草地对她们。雪娘子知道了,也会说你作弊。”李双双一猜就知道是雪信故意给阿狗使得坏招。
“你不告诉她就是了。她也没规定我必须怎么攒。”阿狗摸着怀里的钱袋,丢给李双双,“这些钱够几个牙印子?”
李双双提起瘪瘪的钱袋掂了掂,险些笑死过去:“你还是先赊着,让沈郎君来替你付账吧。”她说的是沈越青。
翌日清晨,醉桃源笙歌歇罢,大伙儿睡下才刚不久,就依次被吵起来。
有个狂徒沿着小路一个一个院子拍门,不给开门就跳墙进去,闯到姑娘的窗前,递上一张字条,说:“求姐姐给我咬个牙印。”那字条上写着,沈越青欠某某十两纹银,这个某某不是姑娘的名字,是空着的,让姑娘自己填。
那狂徒可不管姑娘身边有没有另外的客人躺着。
有的姑娘觉得受了莫大的羞辱,撕了字条,抄起夜壶砸过去,那狂徒身手敏捷地避开,逃走了。还有的姑娘觉得有趣,不仅愿意给他盖个牙戳,还问他名字,劝他说十两银子买个牙印太贵了,不如姐姐搭点别的给你?他又吓跑了。
还没被打扰到的听说了他的恶名,在院门上摆了一桶脏水等着,还有已经被骚扰的,欣赏他的憨劲,吹着口哨跟在他后面看他碰钉子。
忙活到中午,整个醉桃源都被那狂徒闹得鸡犬不宁,人人眼下一圈浓重的黑影子。
日暮,二公子与沈越青来了,一进门就听说了笑话,更有人真的拿着字条来找沈越青要钱。沈越青说:“他倒拿我的钱来大方。”二公子接过字条,看也不看,让人把钱给了那几个姑娘。
雪信在他们之前就来了,搬了把月牙凳坐在李双双屋檐底下,沉着脸,用鞋尖碾蚂蚁。二公子颇有意味地盯着她看,看得她抬起脸来,又把脸别开。
两个男人走进屋里,阿狗正在李双双的席子上呼呼大睡,沈越青拍着手大笑,用鞋尖把他踢起来,问:“人人都说你是蝗虫,你把每家每户都扰遍了,攒了几个牙印?”
阿狗迷迷瞪瞪地撩起袖子,香盈满袖,却没有一个牙印。他们把他整只袖子扒下来,看见了肩膀上那一个新结痂又咬歪了的牙痕,浅浅地沾了两瓣不完整的胭脂,正是那两瓣胭脂染香了他整只衣袖。
沈越青说:“居然还有一个,这姑娘得有多恨你,都咬出血来了。”说着就向门外看去。雪信作出一张板正的脸,腰杆直了直,像是某种不耐烦的自夸。
他们又摆上酒宴,这一天在席旁设了一只铜壶,以投壶输赢决定谁罚谁的酒。李双双在一旁用豆子替他们计着分数。木箭直入壶中算十分,直入壶耳算二十分,斜入壶中算五十分,斜入壶耳算十一分,平平落在壶口和壶耳上算五十分。
阿狗从没玩过投壶,不过他射过箭,也用石头打过猎物,弄明白计分规则后,他试投了几把,便开始随心随欲地控制分数了。
他说接下来我要投个十分,就抓起一支箭直投入壶中,他说我要投个十五分,就把两支箭并在一起,直投入壶中,但听得壶中的红小豆被一拨又一拨涌进来的箭戳得稀哗稀哗。
沈越青还能与阿狗相抗,二公子的投壶手艺就稀松平常了,三轮下来,被罚了不少酒,坐也坐不直了,他就说:“投壶有什么意思。”
“是没什么意思。”阿狗也说,说完背对着铜壶,把一支箭扔进了壶耳。他的分数遥遥领先,已不用担心输赢,只好自己给自己加大难度,以炫耀技艺了。
沈越青抓起李双双盘子里的豆子,用拇指弹出去,击落了一只苍蝇问:“这能算分吗?算几分?”
阿狗一看还能这么玩,顿时撒起野来,拔下一个姑娘的步摇,当做剑使,满屋子追着苍蝇跑,在踏得别人人仰马翻后,还真被他扎下了一只。
二公子顿时没了光彩,他得把众人的瞩目找回来,扬手让人端进一个托盘来,盘子里有十颗金橘大的明珠。他说:“王兄弟不是要攒牙印子吗?你们咬他,在他身上咬出印子的前十名,珠子归你们了,一人一颗。”
话音未落,姑娘们如狼似虎地扑向阿狗,把他按倒了,嘻嘻哈哈地抢着在他脸上、手臂上、脖子里、腿上啃着。阿狗陷在脂军粉阵里,惨呼救命,没人救他,不消半刻就全身是胭脂印子了。
幸亏这些姑娘是训练有素的,咬得有分寸,不然当场就把他吃了也说不定。她们闹了一阵,就去二公子面前邀功领赏。阿狗奄奄一息地躺着,狼狈得像个被撕扯坏了的草人。姑娘们分完了珠子,又得了二公子的指示上来劝酒,阿狗不喝,就捏着鼻子灌,灌得他当场趴在地上吐了才罢休。
二公子终于又占了上风,他得意洋洋地走到院子里。
雪信在月下踱步,好像她的主人到了醉桃源就把她忘记了,而她忠心耿耿地守着。除了忠心耿耿地守着,也只能守着。
“你听里面多热闹,你不进来吗?”二公子对她说。
“我不喝酒,从来不喝酒。”雪信踟蹰了下,又补充道,“我可以进来坐着,但不喝酒。”
她进去,就看见阿狗又不省人事了,被拖到一边,就没人关注了。她把他扶起来,擦掉他脸上的唇印,端过一碗清水让他漱口,不是她乐意服侍,是他实在太臭了,尤其是吐过的嘴。她往阿狗嘴里塞鸡舌香,塞了一枚,不够,又塞一枚,直到塞不下。
李双双弹起琵琶,把前一天他们做过的酒诗配上曲子唱。
二公子对雪信说:“他已经这样了,明日午前醒不过来了。你何不过来坐着,喝一杯呢?”他掏出了第十一颗明珠。
雪信像是没有主张了,她在阿狗、二公子、沈越青和李双双四人脸上环视了一圈。
沈越青说:“这会儿对他好,他也不知道。做了坏事,他也不知道。”
二公子说:“哪里是什么坏事,沈兄莫胡说。”
雪信就移到二公子身旁,二公子把明珠塞到她手里,还体贴地说:“喝多少随意,我们可不逼你。”雪信把明珠藏进袖子里,端起酒碗一饮而尽。二公子和沈越青都叫好,各自心怀鬼胎地鼓励她挑战自己的酒量。雪信就一盏接一盏地喝,一个坐不稳,跌进二公子怀里去,她害怕起来,慌慌张张往外爬,二公子却不让她走了。
他说:“我可是真的喜欢你。”
“我不信。”雪信吃吃地笑,仰面躺在二公子腿上,“除非你在地上学狗爬,学狗叫。”酒气从身体里散出来,她比平日里更香了,香气比往日更魅惑人心,一团看不见的香云把她包裹着,环绕着,从香云里伸出无数小手抓挠男人的心肝。
二公子立刻趴在地上学狗爬,又学了好几声狗叫,问她是不是满意。
“原来你是狗啊。”雪信笑起来,“找根绳子把他拴起来。”
沈越青解下一个姑娘的发带,在二公子脖子里绕了两圈,二公子笑眯眯地盯着雪信:“美人还有何要求?”
“既然是狗,就不用穿戴衣冠了。”雪信扶着李双双的肩膀发号施令。所有的人都笑着看着二公子。
方才啃过阿狗,又灌阿狗酒的姑娘们上来摘他的冠,扒他的衣服,脱他的靴子。
“你会对我好吗?”雪信摇摇晃晃,双手撑着地,跪爬过来问二公子。
“我当然会对你好。我苍海心,起誓,你要什么,我给你什么,你要我的心我也摘给你。”二公子恨不得长条尾巴对她摇一摇,以表忠心。
阿狗突然跳起来,吐出满嘴的鸡舌香,指着二公子:“他说他是苍海心,我也叫苍海心,到底谁是苍海心?! ”原来他喝下去的酒并没有他们以为的那么多,姑娘们灌他,一半多都泼在衣服上了,他再偷偷压舌根催吐,让人以为他又不行了,就不再看他。
雪信倒进二公子怀里时,阿狗把眼睁开了一回,要跳起来,沈越青看见了,抄起铜壶在他额头上顿了一下,告诫他不准捣乱。他就明白他们要对二公子下手,便躺着没动。可是当二公子说出“苍海心”三个字,他再也忍不住了,在这紧要关头跳起来插了一脚。
“你是苍海心,”雪信对阿狗说,“他是狗。”
二公子要说什么,可是丝带在他的脖子上收紧了,他说不出话来。沈越青扒下二公子的袜子,塞进他嘴里,一招手,姑娘们拎过来一条麻袋把他套了进去。
雪信把二公子的袍靴归拢归拢,推给阿狗:“现在开始,你就是苍海心。”
沈越青打了个哈哈说:“别理她。她喝了酒就乱来了,本来没说这么早就动手的。突然发作了,我们都有点措手不及。”
李双双用琵琶在那个扭动不止的麻袋上砸了一下,也笑:“谁让‘阿狗’欺负了‘苍海心’,又惹毛了雪娘子。”
这都乱了,是不是说倒了?阿狗想。
“反正我的任务是到把他变成苍海心为止,我做完了。”雪信把麻袋踢向李双双,“‘苍海心’怎么更像苍海心,就不是我的事了。”
“喂,这么多眼睛看着,这么多耳朵听着,你们怎么能瞒天过海?”阿狗指着那些姑娘。
李双双顺着他的手看过去,考虑着说:“我会去报官。药材商人王阿狗在醉桃源被姑娘拒绝,恼羞成怒,杀了十几个姑娘,丢下货物逃遁了。”
“杀了十几个姑娘?”阿狗看着那些被预言杀死的姑娘,满脸不可置信。
姑娘们也察觉了,她们不小心目睹了一场阴谋的执行,活下去的机会渺茫。
她们尖叫着跑到屋外,但没有人最终跑出院子。埋伏在院子里的几个杀手先悄悄地拧断了二公子随从们的脖子,又用制式相同的刀杀了那几个姑娘。他们太快了,快得阿狗还没来得及跑出去阻止,他们就清理好了,丢下一把血刃留作证物,刹那消失在黑夜里,似乎是被风吹散的一阵烟。
李双双叹息:“幸亏我早有准备,否则还真乱了阵脚。雪娘子,你以后做事不能任性了。”
雪信指着阿狗:“还不是他突然叫破,我也只好硬着头皮提前发动了。”说起来还真是的,如果阿狗不跳起来嚷嚷“我也叫苍海心”,事情完全是可进可退的,她已经把二公子捏在手心里了。
雪信对沈越青说:“你来善后,他今晚不能在这儿了,得跟我走。”
她把阿狗推到一旁,给他披上袍子,换了靴子,再戴上二公子的鎏金冠。她又把阿狗的手臂拉过来,环住自己的腰,倚在他身上走出去。
这样的男女,在醉桃源的夜里最寻常不过了,谁也没有多看他们一眼。
二人顺顺当当地走出去,坐上马车,回到雪信的居所,被当地人称作“江家废园”的地方。
进园子前,雪信在袖子里掏了掏,拈出一只小玉筒,摇头说“拿错了,这是口脂”,又在袖子里翻找了好一会儿,找出另一支大小形状相似的象牙筒来,拧开盖子,里面是浅碧色的膏子,她用手指沾了一些,擦在阿狗的鼻子下面,想来和前一日她的师娘塞给阿狗吃的丸子是一样的,用以对抗园中混乱的香气,以防被熏倒。
穿过梅林,走到香草田边,她停下来,拍着额头,不晓得怎么安顿阿狗。
雪信很意外,阿狗居然没有一丝要跑的意思。如果这会儿他跑了,她可没法儿自己把他找回来。刚刚她没说谎,她是从来不喝酒的,喝酒会麻痹五觉,尤其是嗅觉,又会让身上散发酒臭,这是她头一回喝酒,不知道酒的厉害。
席上的醉是装的,在路上酒劲才上来了,雪信晕晕乎乎的,把明珠从袖子里拿出来把玩,抛着抛着就掉进香草田的沟里去了。她去捡,迷迷糊糊中跌在了碧幽幽的叶子里,一下忘记了自己要做什么。忽的一下又觉得自己被人提起来,拂着脸庞的草叶子离她而去,天矮了几尺。
她把头靠在阿狗的臂弯里:“苍海心,你怎么不跑?看见我们一下弄死了二十多个人,你怎么不跑了,你吓破胆了吗?”
“也许像你说的,这些人是我害死的。我跑了也没用,是我害死的。”阿狗低沉着嗓音说。
“傻瓜。你不跳出来,他们今天可以不死,但也许是明天死,后天死,反正总是要死的。”
“死的人都是因为苍海心这个名字。你说我叫苍海心,可你没说过这个名字是要血淋淋地从别人身上扒下来的。”
“没错,”雪信扶着阿狗站好,自己试着走了几步,又跌进草叶子里,“现在你成了苍海心。撒一个谎后要撒无数个谎去圆。为了保守这个秘密,还会有人死。这些你都不在乎了吗?连我都觉得害怕,在席上的不害怕是装的,我没见过一下子就杀那么多人。”
“你害怕,是因为你也想到过你也可能会为这个秘密陪葬。”阿狗在她身边坐下来。
雪信“哈哈”笑起来:“怎么会呢,师父师娘那么疼爱我,就算师父心狠把我杀了,师娘也不会放过师父的。”她抓住他的手臂摇着说,“肯定不会的,是吧?师父就像我的父亲,师娘就像我的母亲,哪有父母杀死自己孩子的呢?”
“那可要看你们保守的秘密有多大了。别看人总是惧怕狼,但狼从来不吃自己的孩子,反而还会收养人的孩子,人就不一样了,人比狼可怕得多。你今天不死,也许是明天、后天,总有一天……”阿狗摘下香草叶子,放进口里嚼着。这种清凉的叶子味道比鸡舌香好多了,鸡舌香,香得触鼻,入口苦辣,雪信塞了他满满一嘴,简直是上刑。
雪信坐起来,就为了特意拍他的胸膛一下:“你怎么突然讲起真话来了呢?”她愤愤地说道。为什么要说那么透彻,说得人一点美好的念想也没有了。
“你们都觉得我是笨蛋,我也觉得做个笨蛋很快乐。聪明都是被你们逼的,逼着我把不想懂的事情想通。”如果雪信需要,他是可以长久地把那个笨蛋的脸壳戴下去的。因为他体贴,晓得雪信愿意跟一个笨蛋轻松愉快地相处。但雪信讲起真话了,带动得他也想吐露吐露真面目。
“明天带你去见师父,我就好解脱了。我们每个被师父收养的徒弟,都要为师父做一件事,而你就是我的满师考验,做完了,我就自由了。我会一辈子闭上嘴,忘记这个秘密。”雪信平展开手臂,闭上眼睛。
她听见阿狗说:“我正要去见你师父。”
“记住,不可以叫他父亲,他不会认你的,如果肯认,当年就不会把你留在长白山了。”她迷迷糊糊地说着,用手指勾住阿狗的手指,免得他在自己睡着后逃跑。
“为什么?”笨蛋应该这样回答的,可是阿狗听见自己稳稳的声音在说:“知道了。”
雪信这一觉,睡得太踏实了,酒只有这一点好处,能让睡不着的人好好睡一觉。
她自幼习香制香,对鼻端上的刺激早就麻木了,加之她时常焦虑,对自己也是滥用香料,到最后熏安神香也安不了神,对凉到透骨的冰片薄荷之类也提不起劲。
她厌恶别人喝酒是不知道酒的妙处,酒果然是能令人忘忧的。
雪信好一会儿才想起前一天的事,想到把二公子套进麻袋里为止,后面的却不记得了。她一动,手指头空空的,才又想起一些事来。她应该看住阿狗的,可是她太放心了,也许是酒醉后对什么事都少了戒备,她以为拿手指头一勾,就给他上了锁吗?他等她睡熟了,手指头自然松开了,然后就跑了。
可是她又是怎么上到小楼来的?雪信不记得。
楼梯一响,阿狗叼着包子走过来,把一个纸包递给她:“是素馅儿的,张五家做的素馅儿包子也那么好吃。”
雪信掀开帐子,用铜钩挂起,瞪着他:“自然,张五家做的素包子是用鹅油拌的芝麻,不是全素。你给我滚到外面吃去!”她又想起一件事,脸色突变,“你怎么能出去又进来?擦一点点辟芷膏是撑不了一夜了,既然你出去了,再进来就该倒在楼下才是。”
阿狗从怀里掏出一管象牙筒说:“辟芷膏,是这个吗?”
“你偷我东西。”雪信愤愤地抓过来,又丢在地上,“我不要了。反正今天我就搬出去了,以后都用不着了。”既然她要搬出去,小楼就不是她的家了,他站着吃鹅油芝麻包子她也不在乎了。
她问了一个更严重的问题:“小楼的钥匙,是不是在你这里?”
“反正你今天要搬出去了,钥匙是要还给师父的,我替你还了好了。”阿狗吃着包子,吃完了一个,从纸包里拿出另一个。他实在不像是新任的越王二公子苍海心,他也似乎忘记了前一天夜里随风逝去的二十多条人命。
至于是她自己走上来的,还是他抱她上来的,他睡在地上,还是她身边,似乎两个人都没在乎。既然不是要紧事,何必提出来令人尴尬。他还留在她面前,把她的卧房看了个遍,也比他半夜里神不知鬼不觉地溜掉好。
他还在,她就能用他去换自由。
阿狗又劝雪信:“酒戒都破了,吃个荤油包子算什么。”
“吃了荤腥,身上的气味就浊了。”雪信是很爱惜自己的体香的,宛如参禅悟道,修炼了一辈子,只要一个心念不坚就坏了修行,破了功法。
说完雪信就下楼去梳洗打扮了。
阿狗留在三楼,看着这间闺房,大出他的意料,房里空空荡荡的,八面直栅窗,只有两张床榻,一张是雪信睡的,罩着檀色罗帐,床头立着那只铜香鸭,另一张挂着新绿帐子,完全垂下来,四个角用四个铜乌龟压住,帐子上落了薄薄一层灰,看得出来闲置有一些日子了。此外,再也没有人住在这里的迹象了,没有妆台、柜子、箱子的呼应,两张床摆在这里好生突兀,像两艘扯着锦帆的船,搁浅在雪洞里。气味也很纯粹,在高处窗户开一条缝,风就把帐子吹得饱涨飘飞,什么气味都留不住,只有雪信的帐子里还湾着属于她的一缕幽香。
二楼有两个妆台、两个衣柜、两排箱子、两张几案,所有家具都是一式两份,分庭抗礼,连妆台上的妆匣都是一样的。雪信正坐在自己那一边,对镜画眉贴花。
底楼陈设风格迥异,四壁布满了架子格子,一只只高矮胖瘦花色不同的瓷坛立在架子上,也没标签,只有它们的主人知道里头是什么。有一面架子专门陈列香具,光是青铜博山炉就有好几种,有盖子上蹲着狻猊的蝠耳三足铜炉,也有方方扁扁盖子上纠缠着镂空卷草的印炉。还有一张矮几上,排兵布阵般列满了一寸高的小瓷瓶。整间房给人的感觉是热闹,拥挤,器物太多了,有多少个架子,多少张几都不够放的,除了有一面墙上的架子是空的,架子上也沾了薄尘。
阿狗自下而上,又从上到下,看了两遍,走到二楼问雪信:“你家不是你一个人住吧?”
“还有我师妹曲尘。去年冬天,我出发去长白山找你,她也被师父打发出去办事了。”雪信走到画屏后换衣服,走出来后,又对着镜子照,脖子后有一块没擦到粉,她拈着丝帕裹粉做的小粉扑补了两下。
“那个学茶的师妹?”阿狗记得沈越青向他的师父交代过,有这么个人,“她又被派出去骗什么人了?”
“我要是样样都通晓,也不会在这儿了。我也用几个人为我卖命。”雪信口里嘀咕着,“要迟了,要迟了。”所以妆容衣饰删繁就简,连口水也没喝,领着他出了园子。
雪信在车里想起来,敲敲车壁,问驾车的阿狗:“昨晚我嘱咐过你什么没有?”
阿狗说没有。
她就扳着手指头说:“见到我师父,叫沈先生,别乱叫。另外你需站远些,只要听得见他说话,他听得见你说话就行了。还有不准告我的状,路上我把你照顾得很好,应尽之责都尽了。”雪信手指头压下三根,想不出第四条了,便放下了手。
“高承钧是你大师兄吧?”阿狗不知怎的说了那么一句话。
雪信在车里愣了愣,才答:“是,你也见过的,也和他打过架。你揍下过他的最后一颗乳牙,自然,他也把你下巴打脱臼过。”
“因为他要回来了,我的事就提早办完了?”阿狗的这些话都没大声说,可是不轻不重地落在雪信心尖上,她的心就重了起来,觉得有些难受了。
阿狗又说:“我没想过跑,是你自己把我的手丢开,指着天叫他的名字。”
“你不准告诉我师父!”雪信飞快地说,说慢了就没有勇气了。她还怀疑他逃跑呢,原来是她先丢开他的,倒是她没有信义了。
车停了下来,阿狗跳下车,雪信莫名,探出头来看,就见他抱着一袋板栗饼过来了,塞到她手里:“没有荤油的。之前我没有请过你,去见你师父前,你一定得给我个机会请次客。”
“说得好像再也不会见了一样。”雪信赏了他面子,掏出饼来吃,意外地发现梅记糕饼铺做的板栗饼清润酥甜,比师娘和自己做的米糕还可口。
城外西郊好大一片都是沈先生开的百器工坊。
百器工坊,口气是很大,却也名副其实,一开始只是个木工作坊,后来渐渐扩充,搬来了铁匠、金银匠、玉工、瓷工等,大到摆在客堂之上的沉香山子,小到妇人缝衣绣花的一口铁针,都有人下工夫去做。
华城里出售器物的商铺有七成是在百器工坊进货的,此外,每日还有外乡的商人闻名来看货、订货。沈先生是很有钱的,百器工坊垄断了周边几个州的手作业。他的工坊也是他的庄园,他在此修了别院,长年居住。
雪信没有带阿狗走进沈先生的别院,他们进的是一家绣坊的仓库,薄如蝉翼的素纱屏风上有的绣了山水,有的是花鸟鱼虫,有的什么也不绣,横七竖八地堆满一屋子。雪信把他领进门,她就轻轻地带上门出去了。
仓库的深处,一个人影浮现。阿狗想看清楚些,向那个影子走过去,却被绣屏挡住了。还是雪信家梅林的把戏,却更不好破了,梅林放眼望去虽然都一样,但却是露天的,八面来风,贯穿阵中的通途,把正确路径指出来就行。而绣屏阵中没有一丝风,气味也静止不动了,所有的阻隔都似有若无,叠压在一起,咫尺之遥也看不清有没有障碍,是不是通途,走错了就会撞上屏风,那细致又带着弹性的绢纱令人想到少女的脸颊,不忍破坏,久了就会烦躁。
阿狗叫:“你是沈先生吗?你接我过来,又把我隔在百步外,是什么道理?”
“我们只能这样见面,又像见,又不见。”那个人影说,“你什么也不会,口音也没改过来,雪信就把你带来交差了,她是不是不耐烦你?”
阿狗冷静下来,对那个人影说:“是我着急想要见你。我想问你,我现在跑回长白山里去行不行?”
那个人影说:“当然不行。你的身份,雪信已经露过口风给你,你以后会成为什么人,你也料想到了。如果你现在临阵退缩了,那些已经死的人会白死,那些还没死却准备好为你去死的人却依然要死。”
“你为我安排这条路,是因为慈爱,还是你想折磨我?你不喜欢我师父,也不喜欢我。”阿狗扒着绣屏眯起眼睛努力看过去,依然只看见一个暗处的影子,穿着灰色袍子,也许不是灰色,是因为站在暗处就变灰了。
“慈爱或者折磨,只对你有意义。我只是把一件没做好的事交给你去做。”那个影子说。
阿狗放下双手:“让我做这件事,你要答应我的条件。你答应给雪信的自由必须是真正的自由,你不能再让她做一件她不愿意的事,更不能杀了她。”
影子说:“我收养的孩子里,只有她像我的孩子,我对她只有慈爱。她是我送给你的礼物,你喜欢,就把她留下,你负责她的自由和生死。”
阿狗说:“不行,我不要。如果我去做你让我做的事,我身边的人都是要死的,死完了一拨换一拨接着死,弄不好我也要死。还是像她师娘说的那样,让她离我远远的,她才能过得好。”
那影子沉默了片刻:“你会改变主意的。”
身后的门开了,沈越青站在门口笑:“二公子,走吧。”
“去哪儿?”阿狗只扭头看了沈越青一眼,然后才去看层层屏风后面,可那里的人影已经不见了。
“先去找人聊聊天,学学说话,再去见过老师。”课程早就安排好了。
出了仓库,阿狗向沈越青身后望了一眼,没有旁人了。
沈越青笑了:“不会想把刚吐出的话咽回去吧?别看了,雪娘子已经走了。”
和百器工坊一样,百万升酒坊是江南酒业的巨头。
“百万升”三个字分别取自昔日华城三家酒坊的名字:百酿泉、万坛金、福升。十余年来无人敢挑战其地位,也无人具有挑战它的实力,因为百万升的主人倚着一块当今皇帝手书的御赐匾额,至今还挂在华城百万升酒楼总号的门楣上。百万升的主人骆锦书也有一段传奇,只是知晓的人很少。
日暮时分,一个戴着白纱帷帽、系着墨蓝裙子的少女登上马车,离开华城西郊的酿酒作坊。马车上还插着百万升的酒旗。
车行到半途,一匹通身乌黑的高头骏马从后面追赶上来,马上的骑手拔出剑跳进车中,用剑指着蓝衣少女说:“偿命来。”
少女把帷帽一掀:“高承钧,你连我也要杀吗?你的透山剑要饮我的血?”
高承钧愣了,面前的人不是骆锦书,是沈雪信,他说:“当然不是杀你。”
雪信夺过他的剑丢在一旁,说:“杀师娘也不行。”
他们有三年没见了,至少他想不到,他们再相见会是这样的景况。雪信长出一口气,高承钧一击不中,又被叫破,也许不会再来第二下了。
高承钧捡起剑,跳出车外,跃回马背,与马车分道扬镳了。
雪信回到城中。一家粉饰一新的小店铺里,骆锦书正向一张张几案上摆放着一些瓷瓶和瓷盒,哪怕嗅觉迟钝的人在门外几十步都能闻见扑面而来的香气。
骆锦书说:“你的铺子要开张,你却百事不管,只顾闲逛,让我替你摆货样。你什么都不会,以后该怎么办?——账本放在这里,看见了没有?你还没有账房吧?看你也不会自己记账,还是我从酒楼借个账房给你?”她一回头,看见雪信一身打扮,笑道,“你还穿我的衣服出去干什么?”
雪信说:“我穿怕了红红翠翠,看见就心烦,只有这个颜色见了心里安定,我就想穿。”
“那你也不用穿我的衣服,你挑了颜色做新的就是。”锦书又开始叮嘱,“便宜的茉莉英粉摆在外面,贵的蔷薇胭脂藏在里面。不用放齐了,后面堆些旧的空瓶子,看着很多很满也就是了,否则万一有人来砸店,你的全部家当都要赔进去。”
“你说我穿你的衣服,我看是你穿我的衣服。别家的师娘,一条裙子都够我们当三条穿了。你的裙子太小,三年前就追不上我的个头了。”雪信抱住锦书的肩膀撒娇,顺带回忆起了阿狗那个有趣的王师娘。
“我以为这样的日子里,你起码要穿件新衣服。不然承钧回来看见,以为我虐待你,只给你穿旧衣服呢。”锦书打量雪信的气色,“你记得以前的事吧?” 听香录(全五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