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醒时空对烛花红
第十六章
醒时空对烛花红
睡下去转眼昏天黑地,陷在帐屏环绕里也不见天光不知时辰,只是由着自己睡下去,直到婢女来唤,才知是午后申时。雪信坐起来,感觉身躯沉重,仿佛是已经死过去又还了魂,魂魄躲在皮囊里像偷穿了别人的衣服,别别扭扭撑不起来。可好歹是活过来了。
又有人来,这回是陆寄娘,带了四名婢女,送了八盒点心。从苍海心、高承钧到寄娘,这些人对她别居异处的反应无一不是怕她吃不好,或者从吃上头关怀别人,是最基本也是最容易的。
寄娘在她对面落座,雪信刚开始冗长的梳妆。近来她总是夜半出没,久不晒太阳,歇无定时,脸色益发白了。不是白蔷薇那种凝厚有物的白,是深夜昙花几近透明的白,夜空是青黑的,也染到了花瓣上。她把水粉调成玉红色,敷到脸上,挽回了几分气色,只是这气色是僵死的,不似薄妆的自然气色,是那种活的红润。
寄娘端详了雪信一阵,说:“若郡主不嫌弃,不妨留下我带来的四个女孩子,这样宅子里的人气也足了,伺候郡主也周到些。”
雪信描了一对细细长长的斜眉,眉梢如蝶须挑起盘了两三盘,正往妆盒里挑拣额上的花钿样子,闻言登时笑了,停下来说:“寄娘是说我手底下的人没照料好我呢,倒是不劝我搬回高家住。”
“大公子外出办事,此时回高家怕是不合适的。”寄娘做了多年大管家,考虑事情巨细靡遗,安置一件事也要前后周到,“况且……”她低下声来,“近日高家宅中不宁,住在外面,或许还清静些。”
见寄娘迟迟疑疑的样子,雪信追问情由。寄娘含糊不过,才道出:“宅中不干净,到处有白影子飘。”
高承钧昨日见过雪信后出发前往葛逻禄,随行的是他的副将、桑晴晴的长子巴图。秀奴被留下了,依旧住在雪信住过的院子里。
寄娘怕极了发生在女儿陈珍珠身上的惨祸再发生在别家女儿身上,故找了个借口,留宿在高家,找了个紧邻秀奴的院落住下。
她这担心倒是多余了,近一段时日,高献之入夜就入寝室安歇,只让厨子端酒菜进去,并不召宠姬妾。高家那些姬妾,平日里对高献之如鼠畏猫,生怕撞上他狂躁杀人混丢了脑袋,可若是高献之对女人不感兴趣了,她们也怕没了立身的依凭,日子更没法过。没有人胆大不要命,夜里弹个琵琶吹个笙,或者捅开小灶炖碗羹汤投石问路,只能私下议论议论,或是夜里悄悄出来,买通了侍卫,让她们瞧一眼寝室窗户。
窗纸被烛火映亮,不见人影晃动,不闻人语,难不成高献之在房中点着灯睡了?疑团不消反增。
昨日,高献之午后就闭门不见人,夜里偷偷摸去打探他的人一拨拨的。也就是昨天夜里,潜行在黑夜里的人见到了飘荡在黑夜里的白影子。有人尖叫着跑回自己房中,有人就跑来报与寄娘。
寄娘披衣出去察看,路上冷不防蹿出一声尖叫,又把众人吓得四散惊逃。寄娘一个人往尖叫起处去,要调查个究竟,在墙影下,见到了一个白影,头发蓬乱地披散在背,是个背影,在月下荧惨惨不动。寄娘胆子大,不怕邪,竟然绕了个大圈,转到白影面前,要看面目。只见头发遮去了白影的半脸,剩下半脸,额头上一个血洞,血糊了眉眼,谁也认不得。
寄娘这几日心头念想的一直是撞墙而亡的女儿,对着那个白影脱口叫了声:“珍珠,是不是你来看我了?”
那白影动了,转过墙角。
寄娘追过去,已经看不见了,却听得另一个方向又传来一声尖叫。
寄娘把受了惊吓的姬妾归拢到自己栖身的院中,细细盘问,谁知众人说出见到的白影样子不尽相同。有人见到的是没头的,有人见的是有头的,有人见的伸着老长的红舌头,有人见的拖了一截肠子在地上。讲起遭受惊吓的过程,无不绘声绘色。
紧接着有人浮想联翩,点数死在这座宅院里的人,谁谁谁是被砍了头死的,谁谁谁是被刺了心口死的,谁谁谁是犯了错吓得悬梁自尽的,只是想不起谁是被勾出了肠子死的。幸亏有人拾遗补缺,提醒道这座宅子名义上的女主人,高献之的原配,是刚生下儿子剪断脐带,就被丈夫砍下了脑袋的。
寄娘发了话,把关于原配夫人的讨论压了下去。
人心惶惶,有人说要回屋看看黄历,到底今天是什么日子,躲在宅子里的怨鬼一齐出来作祟。
寄娘说:“你们是夜深心虚,月亮地里走,眼花了。都散了,回去睡吧。”
要说一个人眼花大惊小怪还讲得过去,许多人一齐眼花,岂不是欲盖弥彰。但寄娘发了话,定了调子,大家心照不宣,赶紧改了口风,三五结伴着回去歇了。哪里有人睡得着呢,在这鬼氛四布的时刻,平素的成见矛盾都放一边,住得近的几个人抱了团,聚在其中某人的卧房里,关了门,点上烛,查黄历,找原因,忆往昔,睁眼到天亮。
高家宅院里死的人多不胜数,高墙深院的,戾气散不出去。高家宅院的角角落落藏污纳垢,不稀奇,稀奇的是往日里一汪平湖,偏怎么挑这个日子出来兴风作浪。终于有人想起来,这一晚与前一晚比的不同之处在哪儿了。
高承钧外出公干,离开了高家。
她们茅塞顿开,是了,高献之对女人都不感兴趣了,是不行了,阳气衰弱,镇压不住鬼物了。高承钧在宅中虽说是不言不语,但传说他在战场上杀人如麻,凶恶不输高献之年轻时,他血气方刚又是杀气正盛,什么样的凶鬼厉鬼见他也不敢抬头。高承钧一离家,鬼物炸了窝,都出来了,不正说明如今一众鬼物怕的是高承钧吗?高献之气数要尽了,往后的高家,要看高承钧的了。
天亮,高献之走出院子,已有人向他禀报了这一夜出的乱子。女人们关起门来商讨出的结论也保不住密,一同传进高献之耳朵里。高献之大怒,杀了几个据说是传布流言的女人。这其中也有冤枉的,嘴皮子动得欢的没被指出来,倒有不言不语的给推出来了。这都是勾心斗角凭实力见真章的时刻,能险中得活不算,还要趁机把眼中钉干掉,才是本事。
高献之当然也知道有冤枉的,但他不在乎,杀这个或那个没有区别,杀鸡儆猴,也不是鸡犯了什么事,而是需要那一腔热血喷出来,好震慑震慑乱蹿的猴子。什么气数要尽了,什么镇压不住鬼物?恶人死后成恶鬼,窝囊人死了也是窝囊鬼。做人死得窝囊,变鬼除了吓人还能有什么作为?
高献之不怕鬼,可也不能任由怨鬼夜行。他又找了神汉来相宅,提着剑沉着脸跟在后面,神汉说要砍树就砍树,神汉说得填池就填池。这头家宅不宁一团乱,寄娘忽然惦记起雪信,想她搬出去住了,避过了无妄惊吓,却不知有没有另外的难处,送走了神汉,寻了个空,便来探望了。
雪信双眼没离开过盛花钿的盒子,听着寄娘讲述,手指头在里头随意拨动,找出一个薄纸包来,打开,找出一片完整的蓝凤蝶翅,剪下指甲盖一片薄翼,刷上黏胶,呵气濡湿,对镜点在眉心。
这种硕大的蓝色凤蝶不是中原所产,乃是南诏所贡。蛮人为捕捉这种蝴蝶,需专门采集配制毒香花蜜,涂抹在假花上,立在蝴蝶出没的山谷,引蓝凤蝶吸食。
凤蝶一舔此蜜即醉倒,立刻被蛮人的雪刃割下翅膀。如此得到的蝶翅才鲜丽完整。若是徒手捕捉,或以网兜扑捉,蝴蝶挣扎之下鳞粉残落,只能成为稚童玩物,成不了贵人额上的花钿。
保存完好的蝶翅蓝辉耀耀,日中一色,影中一色,日影交替,其色转化无穷,妙不可言,翠羽亦不及。寻常人家的女儿,或是身份低微的宫人,也有以蓝绸代之的,只能玩个意思,其色泽自是不能比。
对镜检查,一片流光蓝箔不偏不倚居两眉之间,雪信又调了金粉,在蝶翅花钿上勾画。她的额头上像是多了一只小小的、圆圆的蓝眼,眼波横溢,无论她转向哪里,在她边上的人都觉得她的眼光正扫过来。就算她闭上眼睛,旁人也感觉正被她的眼睛盯着。
“寄娘并不只是来看看我的吧?”雪信理罢额妆,寄娘也刚刚好讲完高家的风波。
寄娘欲言又止。
雪信说:“寄娘惦记我,早一点来,或者晚一点来,都没事。偏偏是在这么个多事之秋,人心纷乱的时候,放着高家一脑门的官司不理。寄娘跑我这里送点心,总有个缘故的。”
“正是多事之秋,人心纷乱,我才担心郡主,所以过来看一看。”寄娘注视着雪信说,“确实还有一件事,郡主总是要知道的。”
寄娘讲起,高献之找来的神汉经过雪信以前住过的院子,见秀奴的两个小婢女正与一只黑猫嬉闹。神汉指着黑猫说那也是招灾引怪的邪物,必须除去。侍卫提了剑就去斩黑猫,小婢女见他们杀气腾腾地过来了,吓得把黑猫藏在身后。高献之容忍不得这点抵抗,提了剑过来,一剑平削过去,两颗小小头颅滚落在地,张开的嘴还做出求饶的口型。再去刺黑猫,黑猫从婢女尸身下钻出来,三蹿两跳跑了。
一队侍卫扑进院中横冲直撞,却不能拿一只猫如何。秀奴被惊动,走出来见到婢女尸首分离,忙匍匐在地求问缘故。高献之正恼一群人弄不死一只猫,见了秀奴,无名火越盛,挥剑直下。
秀奴听见金刃破空落下,就地打了个滚,避过剑锋,眼看又一剑追来,她咬牙爬起来,闪过剑锋迎着高献之冲去。就在高献之愣神的刹那,她冲出院门跑了。高献之杀秀奴也是心血来潮,除去黑猫才是当务之急,他也就没再管秀奴。
有人报与了寄娘,寄娘心惊胆战,忙去找秀奴,搜遍了全宅也没找见,想来不是投奔高承钧和巴图,就是回葛逻禄去了。反正是一回事,回葛逻禄的路上能追上高承钧。寄娘想着雪信待秀奴不错,此事对雪信不能不有个交代,才从一团乱中抽身出来跑这一趟。
“后来那猫,逮住杀了吗?”雪信也没别的话应答了,只是问猫。
寄娘说她出来时,并没听说找到那猫。她劝说雪信不用担心,怀梦居里高家的风波波及不到,安心住着,多吃多睡,万事等高承钧回来定夺就是。
雪信召唤婢女过来梳头,又道:“寄娘也认定往后高家要看高承钧的了?”她心知寄娘是好意,可话里的偏向她实在领受不下,“凡事我都喜欢自己定夺,不用等别人替我定夺。我也没吃什么亏,犯不上翘首以盼等承钧回来为我出头。”
寄娘自知失言,隐隐戳了高傲郡主的痛处,低眉告辞。
雪信也没留下寄娘带来的四名婢女,硬是打发了她们回去。
日落后高献之才来的。见着雪信,他先说:“家里出了点小事。”他已先把自己灌了个醺醺醉,周身毛孔打开,可以嗅见他刚吞下的晚饭,他自己也像一块被茴香八角陪绑着炖得酥烂的肉,散发着浓厚的肉味和辛味。
雪信说:“我知道。”她扬起脸,蓝钿蝶眉。
“秀奴跑了。”高献之又说,“你其实是讨厌秀奴出入高家的吧?我把她赶跑了,可惜没杀了她。”
“高节度使说我讨厌秀奴,恐怕高节度使自己也是讨厌秀奴的吧?”雪信盯着高献之,双眼空洞。
花房外的灯光透进来,微光把凤蝶翅膀点得莹亮,如黑暗里一只睁圆的猫眼。
高献之记恨桑晴晴,桑晴晴的女儿他也厌恶,只要到了他面前,他就找理由杀掉。
这几日他全心沉醉在与锦书的重逢中,本不屑理会无足轻重的秀奴。只不过一夜风声鹤唳,他见了秀奴便想起她在这里是等着嫁给高承钧的。以往桑晴晴送来的女儿都由他接收,秀奴却要嫁给高承钧,是高承钧要取代他了吗?
他生出忧惧,不及细辨,剑锋递出。他把秀奴当做了流言的一部分,斩了秀奴,多少可以扑灭这段流言。而他没杀成秀奴,秀奴跑了,流言也会长腿,在草原上跑转。
杀人、止谣、改动家里的格局,到了怀梦居还要向雪信交代秀奴的事,他烦透了,不愿再多考虑。
高献之缩身,把自己更多地浸入温滑的羊奶中,羊奶没过了他的下巴:“我要去见锦书了。她已经怀了我的孩子,不知道是男孩还是女孩,不知像我还是像她。”说完他闭上了眼睛。
雪信不再多言,自袖中取了拨浪鼓,再从发髻里抽出银柳簪。
如上手续他们经历得熟练了,不再需要花奴在画屏上投下虚无的影子,高献之闭上眼睛,耳闻鼓铃,黑沉沉的眼皮上豁然出现如真的幻象。
小心拘谨的鼓声是奶娘在摇晃拨浪鼓,间有三两声碎铃,是红线绳上的金锁、金木鱼、金长生果相碰。婴儿的胳膊如嫩藕,水嫩嫩的让人担心握也会握断。
“你的儿子与你长得像,一点也不像我。”锦书倚在榻上,身段窈窕复如初。怀胎十月那段似乎是一下子跳过去的,他始终没记起她身体沉重挺个大肚子的样子。
高献之从奶娘怀里抱起婴儿,那全身软软的小东西要特别小心地托着:“我儿子叫什么?”
“阿猫啊,乳名不还是你取的吗?刚生下来时哭声细得像小猫,还担心他不能活呢。你说取个贱名容易养。”
“他该有个大名了吧。”高献之又说,“叫承钧吧,为帅者承千钧而不改色。”
“承钧是柄名刃,也是个好名字。可他小小的一团,还不成人,你就扯到为将为帅,想得未免太远。你就没想过让他学文?”锦书还有责怪的意思。
习武要起五更、爬半夜,练不好难长命,练得好又长年累月在外打仗,家人也难见一面。做母亲的舍不得,要说想长远,她想得更远。
“我的长子,当然要接我的位子。你要学文的,咱们就再生个学文的。生完了小子,再生姑娘,把上古名刃的名字都用完,不让别人占这好处。”他笑眯眯地逗怀中的儿子。
锦书手边正有一盘金橘,她捡起一颗冲高献之脑门打过来,说:“你说得容易。要是装你肚子里生,你要生多少个都随你。”
高献之反应机敏,听得暗器飞来,扭脸把脑门让过,用嘴接住金橘,嚼了两下,说:“要是从我肚子里生出来的,我还不稀罕他呢。”心里纳闷,高承钧这个名字怎么这么顺溜,就像起好了摆在那里多年,他需要就顺手拿来用了。
高承钧,高承钧,也许是他有了儿子欢喜狠了,随便叫什么都好听,怎么叫怎么顺溜吧。
锦书已经做母亲了,还是嘴馋,吃了金橘,又搬了盘核桃。高献之皱眉说怎么不让婢女剥好了,裹了蜂蜜吃?锦书说她就爱吃新鲜剥的核桃。
高献之把孩子交给奶娘,拇指和食指夹起核桃,一捏,壳立时破了,剥出核桃肉来,送到锦书嘴里。锦书还是在砸核桃,她用小铜锤砸,剥出的核桃肉喂给高献之吃。手起锤落,嘭嘭嘭,她腕子上的三个绞丝金镯乱跳,忙得像只小松鼠,额头沁出一层薄汗。
高献之猛然睁开眼,他依然浸泡在不凉不烫的羊奶里,黑夜里的白灯笼送来乱舞的彩斑,灯树上花盏静默无声,只有密密匝匝的黑影。画屏被映得雪亮,山青水绿,不过那绿色不是初春的嫩绿,而是夏末的苍绿。
一个女子站在画屏前,给了他一个侧影,花房外的灯光穿透重障斜落在她脸上,幽暗陌生,哪里比得上锦书明亮生动。他需要想一下才想起这个女子是谁。他发出疲惫的呻吟,这里黑暗、沉重、妖冶、荒谬,他舌面上却好像还残留着金橘和核桃的滋味。
“到底是我在多年后梦见了久别的锦书,还是与锦书新婚燕尔闲来梦见了多年后?”他冲画屏前那个女子问。
雪信拂开画屏就要出去。
高献之从澡盆里坐起来,急切道:“到底哪个是梦?”
“不知周之梦为胡蝶与,胡蝶之梦为周与?”雪信停下脚步,背对着高献之,问他,“你想要什么?在称心如意的日子里偶尔做做噩梦,或者行到山重水复仅凭美梦里得些慰藉。”
高献之站起来,打量自己的身体。他在玉盆羊奶中浸浴多日,皮肤白皙了,红润了,柔腻了,似乎玉盆是有用处的,但也只能是如此了。他还是到了中年,体态臃肿,很多人畏惧他,服从他,却没有人敢爱他。曾经爱过他的女人被他杀了,那个女人为他生的儿子将要取代他的地位。他日子糟糕,自惭形秽,再给他个机会,他也不敢出现在锦书面前。
而另一种情形呢?花好月圆,琴瑟和鸣,他得到了所爱,所爱又为他诞下第一个孩子,他雄心勃勃要将那孩子培养成将帅之才,心甘情愿将自己的一切交给那个孩子。他的皮肤还紧绷,浑身有使不完的气力,他与意中人未来的日子漫长……有声有色,周周详详,怎么能是梦呢?
相较之下,披头散发地躺在一盆羊奶里,不见天,不见地,不知时辰,一片凌乱声色掠过,才更像个噩梦。
“快让我从这个噩梦里出来。”高献之掐自己的胳膊,疼,但不是很疼,也许算不上疼。他意识到无法凭自己从梦里醒来了,又坐回浴盆里,对着雪信的背影恳切道,“锦书还在等我剥核桃给她吃。”
“人不能总醒着,也不能总梦着。醒时春风得意好事占全,那梦时须是忧怖交加失控无助,都是分派好的。还是以平心静气,醒梦皆自安吧。”雪信点燃了玉澡盆边几案上的油灯,“梦够了,自会醒。醒累了,遂入梦。”
高献之望着雪信离去,微合起双眼,他努力幻想眼皮上旋转舞动的黑影,幻想诡秘的铃鼓清音,他努力忘记正在经历的噩梦,一心只要醒过来,醒过来。
他听见了,听见稚儿咿呀学语声。他一挺身扶案坐直,发现自己方才靠着桌沿打了个盹。锦书在他对面,咬着酒杯口吃吃笑:“夫君量浅,竟还不如我。”
“夫人天赋异禀,千杯不醉,我哪里比得。”他扶额。
灯下佳人,巧笑含嗔,又为他斟满了杯,说:“我可不准你自说自话睡着,要罚。”
花房之外,伊斯克亚与雪信的侍卫起了冲突,侍卫们要将一架簇新的宝帐步辇抬到花房门口,伊斯克亚试图把他们拦在灯杆圈外。迎候郡主是侍卫们的职责所在,守护高节度使的安全是伊斯克亚的任务,两方互不相让。到底在谁的地盘上谁说了算,为了这个问题两方也争执不休。
不过,雪信从琉璃花房里出来的那一刻,输赢就见了分晓。雪信在门口定定站着不动,侍卫们不再理会伊斯克亚,把他往边上一推,抬着步辇过去了。雪信盘腿坐稳,纱帐放下,步辇重新抬起就走。
伊斯克亚追上步辇:“我有话要对郡主说,我有话要对郡主说!”
纱帐在夜风里拂动,辇上人的身姿朦胧隐现。雪信抬了一下手,步辇停住。
“我的话,不闻于外人之耳。”伊斯克亚又说。
“在场的没有外人,将军无话不可言。”懒懒的声音从帘后飘来。
伊斯克亚站直了,刻意扫视了抬辇与护从的侍卫们,迟迟不肯开口。
“将军是还没想好怎么说,那就等想好了,再来说。”雪信作势抬手让步辇继续前行。
“郡主可愿用葛逻禄部落换取我的缄默?”伊斯克亚追上几步,终于喊了出来。
步辇再次停下。
“我没听明白,将军要用什么换什么?”雪信说。
伊斯克亚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纸包,揭开。雪信将纱帘拨开一线,看清了托在他掌上的赫然是一堆错乱绞缠的头发。
“什么恶心的怪东西。”她嘟囔一声,松手放下轻纱。
“每日为义父洗刷澡盆,打扫花房,把掉落的头发收拾起来,不觉积攒了一大团。”
“发落如秋叶,他还真是爱掉头发。”雪信嗤笑,话语里满是怪里怪气。
“你们汉人把头发又叫作血余,看头发,知气血。义父是在郡主的怀梦居落成以后,大把大把掉头发的。”伊斯克亚说。
雪信像听到了什么滑稽的事,在辇上坐得好好的,笑得肩膀乱颤:“你一口一个义父,打算拿你义父的性命与我交换什么?”
伊斯克亚昂首,挺起胸脯:“我的父亲是葛逻禄上一任首领,我是父亲的长子。葛逻禄该是我的,不是桑晴晴那个女人的。”
雪信把一条手臂支在盘起的膝盖上,托着腮:“桑晴晴是葛逻禄上一任首领的妻子,丈夫亡故,妻子接手照管牛羊子民,有什么不对?就算桑晴晴管不动了,还有巴图。巴图才是何莫贺铎的长子,正室所出,嫡亲长子。
“我听说,你的母亲并不是何莫贺铎的妾室,只是老王后的侍女。你若是不服,可以照你们部落的惯例,找巴图拼杀一场,把他杀了,把所有阻碍你成为下一任首领的弟弟全杀了就是了。可是你打不过,你背叛了你的部落,认高献之做你的父亲。你以为有了铁墙倚靠,迟早能卷土重来收回葛逻禄,可是你没想到铁墙也会倒,你又打算背叛高献之,和我谈条件。
“高献之虽讨厌,可他有句话说得不错。恶人死后成恶鬼,窝囊人死了也是窝囊鬼。桑晴晴给你口饭吃,你叛了葛逻禄;高献之蓄你做家奴,你又吃里扒外。以后谁敢信你?给你个部落,谁能服你?”
伊斯克亚懂了,雪信预料到他会来谈判,她根本不准备与他讨价还价。
“你不怕吗?高承钧不在,没有人维护你。若我将实情陈禀义父,倒要看看他怎么惩治你这个妖女。”伊斯克亚转向花房。
在漆黑的夜里站在外头看,白灯笼照出的琉璃花房像月下窗前的一只琉璃盏,被主人家的孩子翻转倒扣,关住了什么稀奇的夏虫。
“倒戈的最好时机你已经错过了,谈判的资本你也没有了。”雪信打了个弹指。
上来四名侍卫捆住了伊斯克亚,他手中的乱发被夺下,扔进树丛。
“你不能杀我,义父醒来见不到我,你也交代不了。”伊斯克亚绝望了,以为自己将被灭口,奋力争取自己的生存。
雪信在步辇里松弛坐姿,侧身蜷卧,就连盘腿坐着也太累了,经不住最细微的步伐颠簸。
伊斯克亚还在挣扎。他一头褐色细卷发不冠不束,此刻随脑袋摇颤狂舞起来,看得侍卫们讨厌,有人就去扯他头发,一把抓下了一大蓬。
伊斯克亚自己也呆住了,头皮凉丝丝的,上下牙齿相磕:“我能不能用我的缄默,换我活下去?”
“他没用了,把他关起来,别折腾死就行。”雪信对侍卫下令道。
侍卫们也不客气了,一拳打落了伊斯克亚四颗门牙,捡了块石头硬塞进他嘴里。伊斯克亚的下巴几乎脱臼,舌头被石头压着,只能从喉咙深处发出沉闷的“啊啊”声,被推进柴房,身上立刻被压上重麻袋。
身压重物,是军中和官衙中流行的私刑,是能要人命的。一个好好的人,被压上三天五天的,四肢血流不通,脏腑受挤压变形,口鼻流血,而外皮不见一点伤。既然郡主对这胡人的要求只是留一口活气,那么还不能一压到底,得压一会儿,放他歇口气,等他有了力气再压上。
雪信被抬回去的时候几乎已经睡着了,身体像脱了一半的衣服,意识挣扎不出。感觉着步辇平稳落地,有人把她抱起来,走了一段路,她到了床上。她眼皮抬不起来,只能用鼻子辨认那个人,所有的气味在她面前也淡去了。
也不知道是她在半昏迷中失去了绝大部分的嗅觉,还是她已经习惯了那茴香葱韭味,鼻端降低了对他气味的敏锐,凭着雪泥鸿爪的气味线索,加上理所当然,她也知道那个人是谁了。
她想喝他,让他放下,别臭着她。但那人断然是不会就范的。要么她继续喝他,可实在没有余力,所以她只好由着,既如此那索性不要开口了,免得一开口就白费力气。
雪信留着那分力气,在他从她发髻耳朵上摘簪环时,说了两个字:“添香。”
苍海心吱了声,大概说,都成这样了,还讲究。
他转去给帐中香球换新炭,自她枕下摸出玉盒,投入香球中。一缕看不见的香气升起来,渐宽渐稀薄,在帐中盘绕悠荡,高低迂回。
雪信闭着眼,静静感受香气的流动扩散。苍海心又来摘她的发簪,长发泻在枕上,他忽然抓起一绺头发,用力扯动。
“别闹。”她内心愤怒,也只能说出苍白的两个字来。
苍海心不理会,换了一绺头发再扯,如此重复试了多次,没扯下什么来,他大松一口气:“你不掉头发就好。”这才把她放倒在枕上。
这一觉睡得分外长,没有人会突然来访了。高献之躺在澡盆里一时醒不过来;高承钧去了葛逻禄,一去少说十来天;寄娘在高家,处置宅院夜半闹鬼留下的杂事;秀奴离开高家,不会来投雪信,只会去找高承钧。
还有一个苍海心,他哪里也不去,就守在雪信的床外,没有走,也谈不上来。
再醒过来,也不是她睡到消了乏自己醒的,是苍海心推她起来吃饭。屋里刚上了灯,她一睡睡了一天。
晚饭是两碟姜乳饼。苍海心看得直皱眉:“你吃不腻我也看腻了。寄娘不是送来许多好吃的吗?端上来,端上来。”最后一句是冲婢女喊的。
雪信不为所动,一碟端到自己面前,一碟往苍海心那边一推:“此饼是我怀梦居名吃,你不吃以后别来。”
苍海心见婢女没一个支使得动,悻悻抓起饼,边啃边问:“我没看明白你在做什么,不过好像你已经把事做成了,是不是?”
“最难的事做完了,但也不算完。往下的,要交给你。”雪信说。
“行,交给我。就算你还要去花房里做什么,我也不能让你去了。”苍海心又抓起一个饼,掰开,仔细察看饼皮。但见姜乳被炮制得细如粉霜,混在面粉中全不见痕迹。又贴近鼻子嗅,自鲜姜的辛辣芳香中,又拾得甘草丁香沉香的气味。
“伊斯克亚没用了,关押看守恐有纰漏,不如杀了保险。”他说。
“他是晴姨族中跑出来的,这些年挑拨离间、出坏主意,帮高献之为难晴姨,也做了不少坏事,留着交给晴姨处置。”雪信说。
“我没听晴姨讲伊斯克亚傍着高献之为难她,你怎么知道?”
“高献之在梦里说的。他在梦里,我问什么他说什么。”
苍海心举起手里吃剩的半个饼:“你老实讲,姜乳饼与花房,有没有关系?”
“你吃了饼,就不会被花房中的梦境迷住。”雪信望着他。
她蓄谋布置,唯恐计泄,早就忍得辛苦不堪,此时终于可以说了:“高献之忌惮我用香,不让我焚香,是他狭隘了。他只以为沉檀龙麝是香,以为袅袅青烟是香,却不知香是一缕幽魂,随处托形。香是花、是木、是果、是药、是脂粉、是毒物,可焚,可食,可浸浴,可涂敷。
“从你把小拨浪鼓交给我起,我想起了沈先生很久以前教我的一种催梦术,又可作‘梦杀术’,使人沉醉梦境,醒梦颠倒,在梦中耗尽元神,在梦外枯槁肉躯。当我冥思苦想,如何将高献之骗进圈套,你纠缠酒肆老板以娃娃掌浸酒一事给了我启发。”
雪信先让苍海心暗中换掉了给高献之做菜所用的佐料。甜茴香可增肉食风味,少吃无碍,但多食会让人昏沉迟缓,与酒同食可加重酒瘾。胡茴香与甜茴香气味相近,毒性更剧。高献之嗜厚味,呈给他的肉食都须添加大量香辛佐料,而且越吃口味越重,渐渐察觉不出佐料的味道和气味已不对劲,即使察觉,也不过怪厨子放多了大料而已。如此,高献之日渐萎靡,比常人嗜睡,也更容易入梦。
雪信又以自己为饵,把高献之骗来怀梦居,待撒在蔷薇花盆里的种子冒出芽了,酒醉中的高献之吸够了娃娃掌和怀梦草的气息,一闭眼就进入平缓飘渺的醉梦。雪信令花奴在花房外起鼓,自己执鼓铃伴乐,无形中与高献之约定了信号,暗中控制着他入梦和出梦,甚至控制他梦中所遇所为。
待高献之沉迷梦境,一意留在梦中不肯醒来,他就不再需要酒瘾,不需要影子和鼓铃催促,只给他留下一盏油灯,浸泡过怀梦草的灯油在缓慢燃烧,确保他在梦中与心上人相伴,他就再也醒不过来了。
密闭的花房内弥散着迷幻的气息,伊斯克亚伴随高献之,出入打扫,免不了嗅入,回家饮酒睡眠,也免不了受些余波,跟着做起乱梦,精神恍惚,身体衰微,直掉头发。而怀梦草的药性与姜相克,雪信每日把姜乳饼当饭吃,故而她的头发还是好好的。
怪不得她不准他接近花房,一旦靠近,她就板着脸塞姜乳饼给他。
她不是厌恶他,是担心他被误伤。
苍海心的脸上终于挂上了得意的笑,笑容转眼又没了。这么说她是心疼他在意他,也是信不过他。若是信任他,何不早将计划和盘托出,他非但不会捣蛋,还能找合适的方式帮她。
可她谁也不信,宁可独自承担。
吃了饼,雪信召来侍卫,坐上步辇去了花房。苍海心见她一头秀发披散,脸上是隔夜未洗的脂粉,已尽残脱,显露出十分憔悴,劝她回卧房躺着将养。
“往下的事交给我,你就不用出来了。”苍海心追着步辇说。
“最后一回了,我要亲手交托给你。善始善终。” 听香录(全五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