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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野居生凉灰染地

听香录(全五册) 绮白 14374 2021-04-27 11:47

  第十二章

  野居生凉灰染地

  雪信又花了好久才摸索上台阶,一出山顶洞口,豁然如破水而出。管乐声、模糊的笑语声涌来,风正是从坊门方向来的,带着香料烧糊的气味。

  山下站着玄河,她在山顶望只是个小白点。玄河向她招招手。

  雪信踮了踮脚尖,确认自己的身体是沉甸甸的,飘不起来。山那么高,她登顶探底,再攀上去,这会儿说下去就下去?她哪来的气力?

  她冲玄河招了招手。

  玄河向上走来了。

  雪信举目望向坊门的方向,青白灰黑四色绞缠的烟雾弥散半空还未散去。刚才梦中所见的竟不是梦。再看玄河,已至半山,她说话可以不费力气了。

  雪信冲玄河喊:“你接着我。”然后纵身跃下。

  玄河一惊,迎向她接住了。

  雪信下坠的过程中觉得失望,她这副身躯怎么这般重,像个用破旧了的粮食口袋,掼起来砸下去,接住她的手臂还晃了两晃。她在怀抱里偏转过头,看玄河眉心的眼睛又睁开了,望向瞳仁里,是一片清幽幽的月辉,是在曼陀罗花田。

  她看到另一个自己被玄河提溜出来,被他扯破了衣衫,那个自己借酒撒泼还审起玄河来了,玄河被她推在垄沟里,险些跪地求饶。花田里的她醉倒在酒力与花气之下,趴着睡着了。

  玄河妄图用竹笥捕捉她的香气,痴痴傻傻地放在鼻下嗅。他像个头一回玩虫子的小男孩,带着畏惧也带着好奇靠上来,手指尖抓住她撕坏的襦衫,把她雪白的肩膀套进衫袖中,然后是另外一边。他合上她后背处衣衫的裂缝,手一松衣料又流泻分成了两半,张开的口子里还是她雪白无暇的脊背。

  玄河又试了一回,抓住那裂缝不松手,终于将她抱了起来,走回观里去了。他把她放在自己的床榻上,让月光照着她的脸。像是成功捕回了危险又珍稀的蝴蝶,瞬间轻松,骄傲又无人可炫耀,继而是不知拿这剧毒的家伙怎么办。

  瞳仁一缩,眉心之眼渐渐闭上。这一回眼中的幻梦如此长,若一开始是雪信趁玄河心慌意乱突施暗算,那么后来那些是玄河有意留下她继续看完的。

  雪信贴着玄河的耳朵小声说:“当初你一见我便警戒我,是早知有今日吗?”

  “当初不知今日是什么样子,也不知会怎么来。但当初已知定有今日。”玄河摇摇头,又点点头。

  雪信感慨:“这些年蒙你照顾,受你恩惠,不知不觉已欠了你许多人情了。”

  “是陛下托付也是我乐意的。”

  “我那皇上叔叔让你做的事,你顺口说个乐意可不算。人皆谓不可为而为的事,才是你乐意。”

  “陛下指派我的事可以分‘我乐意’和‘不乐意’。但我乐意的事不能与圣意相违。”玄河说出的话竟有些让人不容拒绝的意味,“我不能违,你也不能违。”

  “玄河子看着挺随和的一个人,却最是死脑筋。谁告诉不能违的?是皇权?是经文?是你的忠诚还是你的恐惧?”

  玄河跳下沉香山,明明怀里还抱着一个人,姿态仍是优雅轻盈,一边耳朵是呼呼的风,一边耳朵附着雪信的嘴唇。

  雪信涂抹着石榴娇胭脂的两片嘴唇动了两下,说:“你没有贪心吗?你在我迷惑你的时候告诉我,你早已受迷惑,可你还是拒绝我?”

  “如此公主可少费精神在施术上,也省省我救你的力气。”

  雪信双足落地,悻悻然走回堂上,支起镜子照自己的容颜。是脸上蹭到灰了还是黑色的血筋又跑脸上了?被拒绝就算了,还是被一口拒绝。她气得牙痒痒的,若是以前她可不能就那么算了,软硬兼施非要对方臣服不可。如今她不想闹了,别为小节误了正经事。

  “公主很美,比我初见你时更美。但不能违就是不能违。”玄河又来扎了她一下。

  “我知道了。你出去吧。”雪信一把按倒镜子,丧气道。一举一动都有人从旁解说还真是讨厌。不过较之于苍海心痛快应承却眼高手低,较之于高承钧别有打算且不置可否,玄河一口拒绝也是干脆。

  “公主打算如何处置崔露华?”玄河是闻报赶来处置这起寻衅滋事的。他没有金吾卫军中官职,不能直接管,但以兼职侍御史的身份哪里都可以凑一脚。

  “没拆房子也没出人命,就交给安城令管去吧。”

  “崔露华汹汹而来,要烧你的沉香山子,若你睡在里头无察无觉,一同焚化了也不知道。幸而没出人命,却也是滋扰了坊间的秩序。你说找崔尚书的过错,是教女无方还是纵女行凶?不能治家何以辅国?”听玄河出言又是要揪住小辫子往死里坑崔露华的爹。

  御史台一旦弹劾起崔尚书,挖出过去的烂糟事来,崔露华的婚事也得暂缓。更别说河东侯烈火霹雳的性子,一旦听说有人险些烧了他闺女,是不是要打上门去烧了崔家房子?高承钧近几日才收敛了些,却也不是与外事隔绝,得到消息会不会再找安城令的麻烦?

  近来安城中事事牵一发而动全身,任意小事都马虎不得。

  “我和她说几句,再送她出去。”雪信一见崔露华就头疼,可只有做出个宽容和解的样子出来,各方才不会借机卖力做文章。

  崔露华被两名金吾卫带进来,托了她父亲的福,没有被捆上。她见着雪信毫无怯意只有忿然,纠集了仆众大马金刀地杀来,只在教坊门前烧了堆香料,不够她解气也不够她受重罚。她没有看向雪信,而是站在阶下回身望沉香山子,眼光从青石台基斜上去,山尖隐没在强烈的日影中。

  “这么好的东西,是我的!”崔露华转过头来,语气不耐。

  “它在我的庭院里,就是我的。”雪信也不愿跟她扯。

  “它是越王送给儿子的大婚贺礼,苍海心是我的,沉香山子就是我的!”崔露华拔高了音量。

  “可惜,苍海心把它送给了我,我对这份礼物也很是喜欢。”雪信悠然道,转向玄河,“若是别的,我可以转送,这个不行,玄河子说是不是?”

  玄河对雪信笑,他没有接话,可神情在说:不行,当真不行,万万不行。

  “你能转送的,是这份廉价的收买?”崔露华从袖中掏出个小木盒向雪信投过去。

  盒子裹着清馥馥的香气袭来,玄河接下打开,木盒中铺锦,一道凹槽中嵌着片白奇楠。他笑着合上盒子,揣进袖子:“这份收买也是万金难求,露娘子不要,贫道勉为其难受用了。”

  “我能转送的,当然还有苍海心了。”雪信一条胳膊支起下巴,懒懒地说。

  崔露华怒极,欲冲上来又被金吾卫拦下了,她拔下头上宝钗当飞镖投掷,又脱下一只鞋砸来,被玄河袖子一卷,拂到地上去了。

  许久,雪信又说:“另一只鞋呢?我就爱看别人整整齐齐的,要是看你穿着一只鞋光着一只脚走出去,恐怕会愁得吃不下饭。”

  崔露华脱下脚上另一只鞋攥在手里,雪信要她扔,她偏不扔。

  “我好好的在家里,公主屡次三番抢我东西,又以权势欺压。玄河子,你不是御史吗?你是眼瞎还是沆瀣一气?”崔露华泪水如珠,瞬间砸到地上。

  “你怎么总是把别人的东西当做自己的?习惯了用权势欺压别人,自己就受不得欺压了?”雪信拍了拍额头,“我又想起一件可以转送给你的东西。”她起身到柜子前从里头抱出个食盒来,走到门外,“你我情谊,也是从一盒点心开始的吧?我理当回赠一盒点心。”那还是三日前曲尘送来的茶点。

  崔露华终于显出恐惧了,她看向正走过来的玄河:“你不管吗?她要毒死我你不管吗?”

  “露娘子无礼了,公主赏赐的,饼渣也须捡起来吃完。”玄河颔首。他对崔露华说话时是一张公事公办的面孔,对着雪信又发起了愁。雪信不是要劝和崔露华吗?现在这是改主意了要把人吓疯?崔露华疯了,河东侯是不会上蹿下跳了,崔尚书又该兴风作浪了。

  脑袋里想了一圈,可玄河还是帮着吓唬,大概是因为皇上从来没说过崔露华不能出事。

  “公主要赐我毒饼,我不吃,我不吃!”崔露华提着一只鞋转身逃跑,忽地眼前一花,鼻梁撞在玄河胳膊上。她不顾东西南北换了方向跑,这回直向雪信撞过来。

  雪信抬手按住崔露华的眉心,走进去。

  她看见崔露华十五岁的生诞宴会上,自己戴着面纱替崔露华舞白纻,漫天洒下酴醾花瓣,美酒浓香搅乱了宾客的五感,躁动了他们的心神,他们掀翻了桌子争抢她抛出的香囊。香囊被撕碎,香屑撒了一地,宾客吞下了香屑,吞下了碎锦,连地面混了香屑花瓣的残旧尘土也撮起来舔下。

  宾客中,苍海心悠然饮酒,高承钧把月大人护送出宴堂。崔露华站在墙壁与壁衣夹层里一双眼睛盯着那两个人。她当然恨雪信做了她做不到的事,令安城贵胄公卿家的子弟疯狂。她也牢牢记住了那两个人,雪信扮的是自己的影子,满堂迷乱,为何那两个人可以不拜倒在“崔露华”的裙下?

  崔露华走回闺阁,随手取了一盒糕饼,撒上毒末。

  旁观里的雪信攥住了崔露华的腕子:“你不敢上场,我替你上场。你要名动安城,我替你做到了,你却要杀我。”

  崔露华看着雪信说:“影子若不能蜷缩在主人脚下就不是影子。今夜此地,戴上面纱,你就是我的影子。他日别处,你摘下面纱就是我的对头。”她抽回腕子,胳膊一挥间,她的身形消失了,随之出现的是卧房床榻上抱膝坐了个崔露华,窗外飘入婢女的窃窃私议。

  “还差三天送嫁妆,崔尚书却把高家的聘礼都退了回去。是我我也吃不下饭。”

  “可气的是那个安西四镇节度使,一点儿不把皇上的赐婚放在眼里,儿子都已和我们家露娘子订了婚,却还写奏本给儿子请婚。更可气的是高家也没来个人说悔婚,完全不当回事。崔尚书也不敢与安西那边争,全凭自觉退了聘礼。这可是露娘子的大事,兴兴隆隆操办了好一阵,到头来大家只能装作记性不好,忘了有订婚这回事,退字都不敢在她面前提。”

  “听说是长平郡主寻死觅活要嫁高家儿子,高家也乐意结这门贵亲。露娘子在崔家门槛里是霸王,出了门槛怎么争得过皇上的表侄女?”

  “露娘子是崔昭仪的妹妹,是皇上的姻亲妹子,怎么就争不过?”

  “家里出个不受宠的妃嫔就敢和皇上攀亲戚了?河东侯才是皇上的真表亲。河东侯手里的兵权才是长平郡主的倚仗。”

  “高家儿子将来铁定是要接他老子的位子的,嫁高家儿子没嫁成,将来还不知落到哪家,门户高的攀不上,门户低的哪敢来捡漏,是我我干脆一条白绫悬梁上算了,也叫人知道知道我的骨气。”

  “什么骨气?旁人正嫌你多余,你还一条白绫替旁人清理了自己,还不被人捏着鼻子笑死?崔尚书就该替露娘子争个面子。按说都和崔家订了亲,又去求娶郡主,大不了郡主做正室露娘子做侧室,结果压根儿没人提侧室的事儿,都不敢惹恼郡主。”

  “有那么个厉害的郡主摆那儿,就庆幸露娘子没有嫁到高家做如夫人吧。你没听说过正妻妒妇烫坏小妾面孔的事儿吧?”

  俨然崔露华已无路可走,嫁不嫁、活不活都是受罪。崔露华端起面前的食案哗啦啦打向窗户。

  窗外静默了片刻,又有人说话了。

  “露娘子可算嫁出去了,高不成低不就的,还以为她这辈子要在家里了。”

  “露娘子选中的人是越王家的二儿子。哪个不知道,那是早先的长平郡主如今的新乐公主的裙下臣?露娘子这辈子完了,与公主较上劲了。”

  “公主抢的是露娘子的夫婿,露娘子抢公主的情人,抢到了也不算扯平。那个风流公主不知有几个情人,皇上身边的玄河与她也摘不清楚关系。”

  “公主的情人也罢,抢过来也算争了一口气。可眼看着露娘子要做越王二公子家里的女主人,越王二公子还是公主的情人。越王送来的沉香山子,那二公子给公主送去了吧?公主送来的香宅沙盘,他供在家中,不仅如此,还在城中买了块地,又大肆收购香料,成色差的也不要,东西市上没有好香,他就召集了所有行商撒了重金为定,说要搜尽天下名香为新乐公主建香居。这一举动惹得不少人效仿,圈地皮,竞价买香料,短短三日,安城地价与香价翻了一倍。你说露娘子算不算把越王二公子抢到手了?”

  “还有四日迎亲,崔尚书该不会见风不对,再度退聘礼吧?”

  “崔尚书?听说近日里也派人出去收香呢。也不知是要囤货发一笔横财,还是替他准姑爷预备公主香居的材料。”

  崔露华抓起枕头扔向窗子,窗外又静默了。

  不一会儿连床上的崔露华也不见了。

  雪信走向窗子,推开来,看见崔露华喝令家仆搬出了崔尚书囤在库房的香料,又令准备了火折火把,浩浩荡荡出家门去了。

  又一个崔露华显现在窗边,窗外已变作教坊门前堆香引火的光景。

  崔露华望着四色巨蛇般腾起的浓烟,对着窗外那个被金吾卫拎住的自己说:“要怎么办?退婚也是输,不退婚也是输。她跟我抢风头,跟我抢高承钧,抢苍海心,抢我的沉香山子,连父亲也不在我这一边。我要闹一场,让大家都不痛快,要让世人都知我心中委屈,让他们想起她抢了我多少东西,让他们替我骂她。如此我就不算输光。我闹也是正当的。”

  “你闹了。你父亲会被你拖累降职,苍海心正愁找不到由头与你退婚,大家只知道你泼蛮,提亲也会绕着你家门前走。至于公主,连你在门前放的烟也呛不到她,别人也只会传说她风月手段了得,苍海心挣不脱她的蛊惑,逼疯了未过门的妻子。露娘子,你还是垫在最底下遭人鄙夷的那个哟。”雪信站在窗边开口。

  崔露华闻言才又发现屋中多了个雪信。

  还没等崔露华开口,雪信又说:“你看,那个被高承钧退婚、又被苍海心冷落的人走远了,和你没什么关系了。你的志愿是名动安城,做安城最风光的千金,继而成为王朝最尊贵的女人。”

  雪信手一拂,闺阁中的一切都隐去了,她在浓雾中徐徐涂抹出景物。

  崔露华见到一座恢弘的殿宇,是永安宫中的立政殿,她仅在狮子宴上去过一回,上正殿行了礼,座次还排在偏殿。

  她揉揉眼睛,她的目光穿过幽深殿室的金柱玉阶,把面向正南端坐在主位的女人拉近了看。主持宫宴的那个人不正是自己吗?

  一晃神,她觉得自己成为了主位上那个崔露华。坐席硬得过分,她正不自在地扭动着,头上珍珠簌簌,垂地衣衫娑娑,真得不能再真。所有从殿门进来的人都伏地朝她跪拜,她们向她献上的是这个王朝的土地上以及王朝以外最好的东西。珠宝名香、霓锦虹绣、奇珍雅玩,最好的东西只有最尊贵的女人才配拥有。

  她向一个正在行礼的宾客问道:“我是谁?”

  “殿下是皇后,是六宫之主。”那看不清面目的女人说。

  “不,我与天子共有天下,我是天下的女主人。”崔露华说。

  “是,殿下是天下的女主人。”女人惶恐改口。

  “可天子是谁?”

  “天子登基前,曾是越王家的二公子。”

  “怎么会是他?他不是不成器吗?”崔露华面露疑惑。

  “可他姓苍,是先帝的亲侄子呢。先帝登基前,也曾是前一朝先帝的亲侄子。”

  “不可能。先帝不仅有两个儿子,而且太子早早就立下了。”崔露华反驳道,“我嫁不了太子,也要嫁皇子,嫁不了皇子最坏也该嫁个世子吧!为什么是那个顽劣不堪、不思进取的人?”

  “你以为你做谁的皇后,谁就会成为天子吗?恰恰相反,这个机会是崔家为你争取的,是未来的天子接受了崔家的效忠。你抓不住机会,那么未来的天子还是那个天子,皇后尊位与崔家无关。”女人头也不抬,语调倏然一变,“来人,把她拉下来。你们谁想坐她位子尽可去抢,谁抢到算谁的。”

  前一刻还恭顺垂首的女人们潮涌而至,又是扯崔露华的头发,又是撕崔露华的袖子。

  崔露华披散了头发喊:“放肆!放肆!”然而没人理睬她,众人将她扯离了座位,正要按倒了她踩上几脚,她又喊,“我嫁!不成器我也嫁!这位子我坐!”

  眼前一片迷蒙,乱纷纷的口舌之争似乎还在继续,只是声音渐远,扭扯着她的无数条胳膊缠绕成一团,自顾自打架。眼前迷雾散开时,崔露华发现自己正狂舞双臂,可雪信立在她面前五步之外,碰也没碰她。

  崔尚书家的小女儿上教坊寻晦气,被新乐公主叫进去说了几句,又被公主送出来。公主还赠了崔小妹一盒糕点,用自己的马车送她回家。

  那一天起,安城的市井小民们有了新的谈资,脂香粉腻杂糅怪力乱神,说新乐公主自幼从她南诏蛮女的母亲那里学会了一种妖异奇术,食人心以益姿容,吃的人心越多容貌也就越美。高承钧的心被她吃了,苍海心的心被她吃了,上门寻晦气的崔露华也被她掏出心来吃了。没有心的人才会任她摆布。她吃过崔露华的心后,咂咂嘴,发觉女人的心娇嫩,滋味更好些,于是专门吃起女人心来。

  从崔露华的梦里走出来,雪信明白了大半。

  沉香山子是华城那边专门送来给她的。她四岁起食香饲蛊,心脏脾脏润透了香泽,浑身毛孔逸散香气。在沉香山腹中被香拥簇,她即是香香即是她。天铁所铸的床台令她的魂魄前所未有的强大,令她能在梦中去更远的地方。只要在天铁床上躺过,她闯入崔露华的白日梦中不再耗神,号令崔露华的梦境也是轻而易举。

  为了证明猜测,她打开教坊名册随意传唤了四名舞伎来。她在四人梦境之间穿梭,欢宴上的觥筹交错,卿卿我我中的浓情蜜语……一一在她面前摊开,她如在四扇屏风围成的密室里转圈,一扇屏风演着一个人的梦境。每一扇屏风后还有无数扇屏风,演着梦境主人更早远的记忆。一扇屏风挡着另一扇,可雪信一眼望穿,每扇屏风上的幻影她都瞧得见。只要一个念头就能把她感兴趣的那面提到最前排来。那些只有眼波意会的心思,那些床头枕边的私语,雪信一一了然。

  从四人的梦境里走出来,雪信打了个哈欠,这回不是乏累,是知道太多的索然无趣。

  她哈欠连天地说:“冰玉,私奔的事你再好好想想。你对罗家大郎真情不假,大郎也贪享你这温柔乡,但你除了歌舞别无所长,他攒的钱都花在你身上,你们逃亡中途钱尽了该如何?小心他把你卖了,拿了卖你的钱回到安城来找别的可人儿。”

  她又对另一个叫英英说:“张家根深叶茂是棵大树不假,可张家老太爷走路都要人抬了,眼看也没多少日子了。你以为老太爷入了土,还有张家的少男长孙的枝头可攀,可是你想没想过张家老夫人拔擢你去伺候老太爷的身后事?那你连一口棺材也混不上了,只能被塞进缸中,像件家具那么摆在墓室里。

  “婉颜,有上进心是好事,但你的灵巧不是用别人的笨拙陪衬的。往别人粉盒里滴佛手汁液害人晒伤,拔松了台上钉子钩了别人裙子让人摔跟头的事,往后少做。”

  最后一个叫怡怡的,雪信对她笑了:“你倒是没什么太严重的事。近三年来肥腴不少了,再不断了半夜偷嘴的毛病,你的体态便跳不了折腰舞了。”

  前三人脸色白的白青的青,只有怡怡露出两颗小虎牙对雪信羞赧一笑:“要是忍得住,我也不想吃的,饿呀。”

  雪信从她的梦境里见到,她是六年前被家人卖入乐籍的,在家时衣不蔽体,没吃过一顿饱饭。饥饿是她的恐惧,时时刻刻攥紧了她的胃肠。雪信重新走进她的梦中,伸手进她的肚腹,剥去了紧紧缠绕在内脏上的黑色雾气,说:“好好练舞,凭本事吃饭,不会饿着你的。”

  四人想破头也想不明白自己的秘密是如何被雪信得知的。有人失魂丧胆,有人浑浑噩噩,有人敢怒不敢言,皆步履虚浮地离开了剪霞堂,像是黑天半夜走在雨后的泥沼里。

  她们被新乐公主吃了心的传言由此不胫而走。

  “看来不得不是我去叫醒锦书了。”雪信对玄河说。她的精力好像用不完,接二连三地进入别人地梦里比划也没有虚弱的感觉。

  “寻常人对你没有防备也无力抵抗,与锦书的梦境无法相比。你得歇上两天。”玄河建议。

  “无路可寻也就罢了,知道了找她的路我一日也不能等。”

  一日等不得,几个时辰还是要等的。天黑前,军队入城围住了教坊,宣布坊内宵禁,闲杂人等不可随意走动。亥时三刻,剪霞堂由河东侯带亲卫把守住。他还不知道这一回他的宝贝闺女在鼓捣什么幺蛾子,只凭着玄河带了虎符来调,又拍胸脯保证只是替雪信祛毒需要人守护,河东侯才没追根究底。

  子时,雪信披散了头发,穿着白绢单袍走入沉香山山腹。一入山中伸手不见五指,她紧贴洞壁数着台阶蜿蜒而下。玄河的声音在底下响起来,与她一同数。

  三十三级,一个小平台,又三十三级,再一个小平台,又三十三级,共是九十九级。

  她踏到平坦的洞底了,一只手准确无误地牵住了她的手,没有一点点摸摸索索试探,而是直接把她带到天铁床边。其实仅凭彻骨寒的气流涌来的方向,她也摸得到床台所在。

  雪信躺了上去,听见玄河在一旁说:“我在这边守着你的躯壳,那边也有皇上照看,你放心大胆地散步去吧,我可以一直握着你的手。”

  “我不害怕,也不需要你。”雪信躺好了,身子底下的天铁床像一口冰做的油锅,她是撒下去的一把盐,气流泼喇喇地穿透她的身体,似要把她拆解成更小的颗粒,把她变成冰的一部分,冷到极致又暖了起来。周身地血液是暖的,在她身体里周转的气流也是暖的,暖暖气流如香炉罩上的青烟将她托起。

  在玄河眼中,沉香山中的洞室虽暗却依然可见雪信的一举一动。她把双手交叠在小腹处闭上了眼睛,上下牙磕打得厉害,身体也因为冰冷强劲的气流打战。片刻后,她安静下来,从她的躯体上浮起一层蓝色的光晕,先是如同风过池面粼光漪动,而后如风挑起的轻纱一般,那层寻常人看不见的流光慢悠悠升起,飘出了沉香山顶的洞口。

  夜空阴沉,雪信身在半空看见了底下守卫的军士,她从他们的头顶飘过去。峨眉月下,一片黑漆漆的屋顶,即便门外亮着灯火在她看来也是惨淡昏曳,她不辨方向看不清路。但她已经不需要用双脚走路,也不需要兜转绕路了。

  她让自己飘得更高,在安城的夜空里俯瞰,有一些高殿楼台的屋檐翘角上挂上了不一样的白纸灯笼,灯笼中燃烧着秘药配制的香烛,烛焰也是青幽幽的,指出了一条近路。凭着青焰香路找到了永安宫,曼陀罗花田在底下煞是惹人注目,在半白半透明的柔雾之中,有流窜滚动的绮丽色彩。

  她落在长南观的屋顶上,其实并没有站住便钻了下去。

  皇上好像知道她进来的方式和出现的方位,她一下来,他就正对着她,点了点头,说了声:“去吧。”

  锦书躺在临窗的便榻上,俨然是沉睡中的少女,嘴唇红润,脸色不见憔悴,不知他们用了什么方法保住了她躯壳的活力。

  一支蜡烛在锦书头顶的位置燃烧,那块碧琉璃被放置在她的额头,尖端指向眉心,烛光穿过宝石在她的眉心映下一道碧色光丝。纤如丝缕的一道缝隙在她眉心处开启,幸而雪信如今也可以是任意的模样,她飘向锦书,融化的自己身体化作一线蓝色烟雾钻入缝隙。

  轰然如万马踏过,隆隆作响。雪信身在黑暗的山洞中,前方唯一的出口带来唯一的光亮。一匹瀑布如水精帘幕,光透过水面急流,一股股交错的光流映在她的脸上。她又向前几步,水汽凉意袭人,巨大的震颤来自脚下也正面冲向了她的身体,似要把她往回推。

  雪信按下心头的战栗向前去,前行一步就多顶着一份雷霆万钧之势,她把自己投向那道水精墙般的水帘,她好像看见自己重又化成蓝色烟雾,被冻结又砸碎。如果魂魄不够强悍,这下要碎成齑粉回不去了吧。

  忽悠一下沉入万年深潭,那里没有一线光亮,没有鱼,连一个气泡也没有。感觉不到过去多久,她重新凝聚起了身体,睁开眼。

  是不是被瀑布冲那么一下,她的魂魄落下了毛病,为什么眼前所见都没了色彩?

  天空是灰的,飘着透白的细雪,落到黑色瓦片上融化了一半。黑色屋顶,灰色石桥,浅浅积起白色新雪,纵横河网全是灰色水流。这里人家的屋子墙是白的,但被做饭的柴烟熏灰了。石板路本来是更浅色一些的灰,被雪水打湿后成了深重的灰。

  锦书的梦境中是一个雪信从未见过的小镇子,临河街道上一个门口紧挨着一个门口,每个门里都是深深的黑巷,通着一个开阔的庭院,庭院中空空荡荡,没有人住。

  河面横着无人的船,船篷是黑的。小食肆里燃烧着灶火,火是灰的。货郎的货担子给扔在路旁,担子上的绣线是各种各样的黑白灰。桥与路上只有雪信一人踩下的脚印。

  锦书的梦真荒凉啊,荒凉到不用见她一面,已感受到了她的心伤。天地之间只有冰冷如霜的白、沉默如铁的黑和讲不清、道不明的灰,街道上许多窄巷,远了看不见,走到三步内才冷不防敞开个巷口,巷道窄至体态娇小的少女缩起肩膀才能穿行。

  雪信走着走着,捂住心口,明明有那么多悲伤愤怒涌上来,却堵在了那里。是她对自己说,不能哭,也不能怒,没本事的人才会哭泣愤怒。她得姿态轻松地解决一切,扛得再累也不能让人看出来。

  她停顿片刻,把溢出来的莫名情绪咽回去。

  前头有一面红底绣黑字的酒幡,如同一团火点亮了没有色彩的梦境。雪信快步赶过去,踏入小酒肆。

  锦书果然坐在柜台后,抬头对雪信笑笑:“你还是不死心,钻进来了。”锦书的头发是乌黑的,如少女般挽了双鬟髻,系发丝带是灰的,她的手腕雪白,腕上的镯子更白,但裙衫又是灰的,不知这一切原本是什么模样,她的明眸皓齿丝毫无损。

  锦书身后的架子上一只只出样的小酒坛倒是鲜活生动,酱褐色的肚子,接近坛底是灰白的陶色,贴了洒金红纸,黑笔写明了每一种酒的名字。锦书请酒招待雪信,捧来只无色水精酒碗,斟出的酒是清澈的琥珀色,醇厚的酒香伴着草药香升起。

  “不过是一个苍朝雨,何至于呢。”雪信说,“一个外人的耳朵就可以崩解二十多年的情分吗?”

  “你道是二十多年的情分一朝被个外人打碎,却不懂是二十多年的猜疑终于有了证据,绝望是绝望,却也好像获得了自由。”

  “到底是二十多年的情分?还是二十多年的猜疑?”雪信不懂。

  “心软起来就是情分,心迷惑起来就是猜疑。二十多年,你以为什么关系会单纯得非黑即白?”

  雪信低头看向柜台面上的账本。小酒肆除了她根本没有客人来过,锦书一条条记下来的是二十多年来的大小事。出项是冷战怨忿,入项是欢喜和睦,每一条都折成货款。

  雪信翻了好几页:“账面做平了吗?怨愤那么多,欢喜那么少。花了二十多年,还是亏了。”

  “不花这二十多年,恐怕是会心有不甘的。知道是亏了心里也就安了,起码走的时候是不欠他的了。”锦书一边回话一边手里拿着一块抹布不停地抹着柜台,其实柜台上早被她擦得纤尘不然,她好像怕一旦停下来就会有新的灰尘落下来。

  人啊,寂寞了就想有个人依偎着,依偎久了又怀疑依偎的原因。

  雪信“哗啦啦”地把一本账册从头翻到正在写的那一页:“怎么光记华城的账?安城的账怎么不算一算?只有华城的账要紧?外头有人要见你,好好的荣华富贵不要,怜恤苍生的职责也放下了,你却坐在这里算账。”她是为安城的账打抱不平了。

  “华城的账已经做不平了,不想安城的账再做不平。我不出去,他想放下也放不掉。”锦书的手停了下。

  雪信一转头找到火炉,把账本投进去烧了:“你以为自己做的就是对他好?为他看守住他最讨厌的东西,却毁了他最喜欢的。”

  “没有人进得来。你进得来,是恰巧你心中的悲伤与这个梦契合了。所以雪信,你对别人做的也无愧吗?”锦书没有直面回答雪信的问题。

  雪信瞪着锦书,嘴唇颤了颤,有种被说破的恼羞成怒。

  “账本上算的都是小账,心里算的才是大账。二十多年,是憋闷也是酸楚,可治大国如烹小鲜,不去搅动,安安稳稳地也仍过来了。要换一个人来做皇帝,天下怎不动荡,下一个人还会如他般怜恤苍生吗?对那个人你最知道了,你觉得他有做皇帝的天分吗?”锦书手上的抹布又动起来了。

  没错,苍海心本来只是猎人,做过不长进的纨绔子弟,做过光禄寺卿,又做了大将军长史,但都是别人让他做的。他从来志不在此,只不过大家都觉得他缺心眼,骗着他诱赶着他,把他拨弄到这儿又拨弄到那儿。他要是被拨弄到皇帝的尊位上去,面对的是一班并不拿他当回事的精明臣子,身后还有个注定不会放弃弄权的太上皇。朝内人心乱纷纷,诸王不服,四野外邦也是蠢蠢欲动,大动干戈是必不可少的。

  “天下动荡就让它动荡去,滚滚洪流你拦得住吗?到头来朝代照样更迭,你只为难了自己。”

  雪信开始施展自己的本事,把锦书发间的丝带染成了红色,腕上的镯子是碧玉的,裙衫是孔雀蓝,锦书眉心花钿是个金箔如意。

  柜台面是用老了的木色,炉膛里的火苗伸出橘色的舌头。门外渐渐有穿着花花绿绿衣服的人走过,小孩手举着正红的冰糖葫芦,也有举着彩纸扎的风筝和风车的。妇人挎的篮子里有鲜绿瓜菜,货郎挑子上绽开了姹紫嫣红。

  整个镇子被雪信染上了色、添上了人,活泛了起来。

  锦书走到门边默看了会儿,对雪信招手,指着门外一株老泡桐树:“你能让它开花吗?”

  雪信抬抬手指,又用力抬抬手指。

  老树枝条披着雪,枯瘦依旧。

  “不是你在我的梦里做不到,是你心里根本就做不到。你明白做不到就是做不到,勉强不来。”锦书手一拂,喜庆艳丽得过分的景色人物全没了,寂灭如初了。

  “什么时候你才肯出去?”雪信直接问道。

  “出去有什么好?在这里有什么不好?你们在外面埋了我吧。”

  “埋了你,你连这个梦也没了。”

  “这个梦有什么好,没了就没了。”

  “你当真是一点都不惦记了吗?”

  “外头可是我的债主,我欠得多了,怕见起他来了。”锦书笑起来,“不如让他找不到我,账也就算了。”

  “不行,我不答应!”雪信见道理讲不过,索性不讲道理了,明明锦书是比她年岁还稚嫩的模样,她耍起赖来了,“我要看你们有情人成眷属。你不救自己,别人怎么救你?看不到你好好的,我又怎么信自己能好好的?”

  锦书张开臂膀拥抱雪信,拍拍她的背:“我是照顾不了你了。你好好服药,好好静养,将来还要帮我照顾外面的人。别再来了,再来一样是这番话。”

  “我不!”

  雪信才说了两个词,就被锦书推了出去,她跌出小酒肆的门槛,立即被轰鸣的瀑布砸得神魂飘散。 听香录(全五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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